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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索黑尔的儿子于连,由于精通拉丁文,被选作市长家的家庭教师。他约十八九岁,长得文弱清秀,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宁静时,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辉,又象是熟思和探寻的样子,但一瞬间,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由于他整天抱着书本不放,不愿做力气活,因而遭到全家的嫌弃与怨恨,经常被父亲和两个哥哥毒打。他小时疯狂地崇拜拿破仑,渴望像拿破仑那样身佩长剑,做世界的主人。认为拿破仑“由一个既卑微又穷困的下级军官,只靠他身佩的长剑,便做了世界上的主人”。但后来他又想当神父,因为“如今我们眼见四十岁左右的神父能拿到十万法郎的薪俸。这就是说他们能拿到十万法郎,三倍于拿破仑当时手下的著名的大将的收入。”于是,他投拜在神父西朗的门下,钻研起神学来。他仗着惊人的好记性把一本拉丁文《圣经》全背下来,这事轰动了全城。 市长的年轻漂亮的妻子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对像她丈夫那样庸俗粗鲁的男人,打心底里感到厌恶。由于没有爱情,她把心思全放在教养3 个孩子身上。她认为男人“除了金钱、权势、勋章的贪欲以外,对于一切都是麻木不仁”。最初,她把于连想象为一个满面污垢的乡下佬,谁知见面时却大出她的意料:面前这个年轻人竟是这样白皙,眼睛又这样温柔动人。以为他“实际上是一个少女”故意假扮男装。她对于连产生好感,甚至觉得“只有在这个少年教士的心里,才有慷慨、高尚、仁爱”。瑞那夫人的女仆爱丽沙也爱上了于连,爱丽沙得到了一笔遗产,要西郎神父转达她对于连的爱慕,于连拒绝了女仆爱丽沙的爱情。瑞那夫人得知此事心里异常高兴,一股幸福的流泉泻落在她的心海里,她发觉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一种感情。 夏天市长一家搬到凡尼镇乡下花园别墅居住,晚上乘凉的时候,全家聚在一株菩提树下,于连无意间触到了瑞那夫人的手,她一下子缩回去了,于连以为瑞那夫人看不起他,便决心必须握住这只手。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做了,瑞那夫人的手被于连偷偷地紧握着,满足了他的自尊心。瑞那夫人被爱情与道德责任折腾得一夜未合眼。她决定用冷淡的态度去对待于连。可是当于连不在家时,她又忍不住对他的思念。而于连也变得更大胆,他在心里暗想:“我应该再进一步,务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达到目的才好。如果我以后发了财,有人耻笑我当家庭教师低贱,我就让大家了解,是爱情使我接受这位置的”。 深夜2 点闯进了她的房里。开始,她对于连的无礼行为很生气,但当她看到“他两眼充满眼泪”时,便同情起他来。她暗想,如果在10年前能爱上于连该多好。不过,在于连的心里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的爱完全是出于一种野心,一种因占有欲而产生的狂热。他那样贫穷,能够得到这么高贵、这么美丽的妇人,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不久,皇帝驾临维立叶尔,在瑞那夫人的安排下,于连被聘当上了仪仗队队员,使他有在公众面前大出风头的机会。迎驾期间,于连作为陪祭教士参加瞻拜圣骸典礼。之后,他对木尔侯爵的侄子、年轻的安倍主教十分崇敬。心想,安倍主教如此年轻就有显赫的地位,而且倍受女人的青睐,暗下决心“宁愿受宗教的制裁,也要达到令美人羡慕的境界”。 瑞那夫人心爱的儿子病危,她认为这是上帝对自己不道德行为的一种惩罚,她陷入了可怕的忏悔里。这时,爱丽沙又把夫人的事暗中告诉了哇列诺先生,他早先曾贪恋瑞那夫人的美色碰了一鼻子灰,便趁机给市长写了一封告密信。但市长担心如果把妻子赶出家门,自己将失去一大笔遗产,而且也有损于自己的名誉,采取“只怀疑而不证实”的办法。但在这座城市里,街谈巷议对瑞那夫人和于连却越来越不利。一次爱丽沙向西朗神父忏悔时,又谈出于连与瑞那夫人的秘密关系。关心于连的神父要他到省城贝尚松神学院进修。告别后的第三天夜里,于连又冒险赶回维立叶尔,与瑞那夫人见面,此时的瑞那夫人由于思念的痛苦,已憔悴得不像人样了。 贝尚松是法国一座古城,城墙高大。初到神学院,那门上的铁十字架,修士的黑色道袍,和他们麻木不仁的面孔都使于连感到恐怖。院长彼拉神父是西郎神父的老相识,因此对于连特别关照。他对于连说:“嘻笑就是虚伪的舞台”。 在321个学生中,绝大部分是平庸的青年,由此于连自信会迅速获得成功。他悄悄对自己说:“在拿破仑统治下,我会是个军曹,在未来的神父当中,我将是个主教。”由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院长竟让他当新旧约全书课程的辅导教师。 但神学院是个伪善的地方,他很快就堕入了忧郁之中。彼拉院长受到排挤辞职不干了,并介绍于连为木尔侯爵的秘书。彼拉神父专门给他介绍侯爵一家他说“你要十分注意,一个象我们这种行业的人,只有靠这些大人先生们才有前途……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如果你得不到人家的尊敬,你的不幸是注定的了”。 侯爵瘦削而矮小,有一对十分灵活的眼睛,头上带有金色假发。他是个极端保皇党人,法国大革命时,他逃亡国外,王朝复辟后,他在朝中取得了显赫的地位。于连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他抄写稿件和公文,侯爵对于连十分满意,派他去管理自己两个省的田庄,还负责自己与贝尚松代理主教福力列之间的诉讼通讯,后又派他到伦敦去搞外交,赠给他一枚十字勋章,这使于连感到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于连在贵族社会的熏陶下,很快学会了巴黎上流社会的艺术,成了一个花花公子,甚至在木尔小姐的眼里,他也已脱了外省青年的土气。木尔小姐名叫玛特尔,是一个有金栗色头发,体态匀称,非常秀丽的姑娘,但“这双眼睛透露出一种内心可怕的冷酷”。她读过许多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并被3 世纪前一段家史所激动:她的祖先木尔是皇后玛嘉瑞特的情夫,被国王处死后,皇后向刽子手买下了他的头,在深夜里亲自把它埋葬在蒙马特山脚下。她十分崇拜皇后的这种为爱情而敢冒大不韪的精神,她的名字玛特尔就是皇后的爱称。 起初,于连并不爱玛特尔那清高傲慢的性格,但想到“她却能够把社会上的好地位带给她丈夫”时,便热烈地追求起她来。玛特尔也知道于连出身低微,但她怀着一种“我敢于恋爱一个社会地位离我那样遥远的人,已算是伟大和勇敢了”的浪漫主义感情,因此,她在花园里主动挽着于连的胳膊,还主动给他写信宣布爱情。为了考验于连的胆量,她要于连在明亮的月光下用梯子爬到她的房间去。于连照样做了,当晚她就委身于他了,过后玛特尔很快就后悔了 。 一次,他们在图书室相遇,她边哭边对于连说:“我恨我委身于第一个来到的人”于连感到痛苦,他摘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古剑要杀死她,玛特尔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骄傲地走到于连面前,她认为于连爱她已经爱到要杀了她的程度,便又与他好起来。夜里于连再次爬进她的房间,她请求于连做她的“主人”,自己将永远做他的奴隶,表示要永远服从他。可是,只要于连稍许表露出爱慕的意思,她又转为愤怒,毫不掩饰的侮辱他,并公开宣布不再爱他。 因为于连的记忆力很好,木尔侯爵让他列席一次保王党人的秘密会议,会上有政府首相、红衣主教、将军。会后,木尔侯爵让于连把记在心里的会议记录冒着生命危险带到国外去。在驿站换马时,差点被敌方杀害,幸好他机警地逃脱了,与外国使节接上了头,然后留在那等回信。在那儿他遇到俄国柯哈莎夫王子,他是个情场老手,于连便把自己的爱情苦恼讲给他听,他建议于连假装去追求另一个女性,以达到降伏玛特尔的目的,并把自己的五十三封情书交给她,“把这些信转抄一份寄给你所选定的女性,这个女性必须是瞧你不起的对方的熟人。” 于连回到巴黎后,将这些情书一封封寄给元帅夫人,元帅夫人受了感动,给于连回信,玛特尔再也忍耐不住了,跪倒在于连的脚下,求他爱她,于连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看呀!这个骄傲的女人,居然躺在我的脚下了!”。不久,玛特尔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写信告诉父亲,要他原谅于连,并成全他们的婚事。侯爵在爱女坚持下,一再让步。先是给了他们一份田产,准备让他们结婚后搬到田庄去住。随后,又给于连寄去一张骠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授予贵族称号。 于连在骠骑兵驻地穿上军官制服,陶醉在个人野心满足的快乐中,“由于恩宠,刚刚才作了二天的中尉,他已经在盘算好至迟有象过去的大将军一样,在三十岁上,就能做到司令,那么到二十三岁,就应该在中尉以上。他只想到他的荣誉和他的儿子。”这时,他突然收到了玛特尔寄来的急信。信中说:一切都完了。于连急忙回去,原来瑞那夫人给木尔侯爵写信揭露了他们原先的关系。这时恼羞成怒的于连立即跳上去维拉叶尔的马车,买了一支手枪,随即赶到教堂,向正在祷告的瑞那夫人连发两枪,夫人当场中枪倒地。 于连因开枪杀人被捕了。 入狱后,他头脑冷静下来,对自己行为感到悔恨和耻辱。他意识到野心已经破灭,但死对他并不可怕。瑞那夫人受了枪伤并没有死。稍愈后,她买通狱吏,免得于连受虐待。于连知道后痛哭流涕。玛特尔也从巴黎赶来探监,为营救于连四处奔走,于连对此并不感动,只觉得愤怒。公审的时候,于连当众宣称他不祈求任何人的恩赐,他说:“我决不是被我的同阶级的人审判,我在陪审官的席上,没有看见一个富有的农民,而只是些令人气愤的资产阶级的人。”结果法庭宣布于连犯了蓄谋杀人罪,判处死刑。 瑞那夫人不顾一切前去探监。 于连这才知道,她给侯爵的那封信,是由听她忏悔的教士起草并强迫她写的。于连和瑞那夫人彼此饶恕了,他拒绝上诉,也拒绝做临终祷告,以示对封建贵族阶级专制的抗议。在一个晴和的日子里,于连走上了断头台。玛特尔买下了他的头颅,按照她敬仰的玛嘉瑞特皇后的方式,亲自埋葬了自己情人的头颅。至于瑞那夫人,在于连死后的第三天,抱吻着她的儿子,也离开了人间。 创作背景 《红与黑》这部小说的故事据悉是采自1828年2月29日《法院新闻》所登载一个死刑案件。在拿破仑帝国时代,红与黑代表着“军队”与“教会”,是有野心的法国青年发展的两个渠道(一说是轮盘上的红色与黑色)。 司汤达创作《红与黑》时,拿破仑领导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已经失败,他想用自己的笔去完成拿破仑未竟的事业。他要通过《红与黑》再现拿破仑的伟大,鞭挞复辟王朝的黑暗。为此作者以“红与黑”象征其作品的创作背景:“红”是象征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热血和革命;而“黑”则意指僧袍,象征教会势力猖獗的封建复辟王朝。 人物介绍 于连 于连出身于木匠家庭,地位地下,常受人歧视,即使在家里也经常受到父亲和哥哥的打骂。但由于他从小就跟随一位外科医生,在他那里,于连学到很多知识,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智慧,同时受到启蒙思想和法国大革命精神的影响,确立了自己的平民反抗意识与平等意识。而他生活的年代却是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这是一个一切都由地位和财富决定的年代因此社会地位低下的他决心出人头地,跻身上流社会。可以说他是19世纪法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个人奋斗一者的典型。 于连形象的最大魅力就在于他的矛盾性,是典型的圆形人物,具有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既反映了法国当时同阶级的人物的共性,又带有自己鲜明生动的个性。他的性格复杂、矛盾,有一切人共有的两而性,体现人性的光辉,但有一个性格轴心即确立自我,可谓是具有典型的艺术魅力和审关效果。他的性格呈现出四组矛盾的方面,体现人的内心深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特征,具有丰富多彩的生命内涵。而这个形象也有其真实性,代表了法国及全人类的特征,含有深刻的历史意蕴。 有些读者会感到奇怪,为何于连拒绝辩护上诉,主动赴死。实际上,当时于连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向他所仇视的那个阶级和他所抱定决心加以反抗的社会屈膝投降,乞求和接受它的恩赦。这样他在肉体上虽然能够得生,但在精神上却将宣告死亡。另外,就是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和理想,把对人生的挑战坚持到底。这样,于连就必须挺身赴死。 于连选择了死亡。正是对于死的自主选择,充分体现了司汤达所塑造的这个叛逆性格的完整性。 从表面上看,于连蔑视当时法国社会的一切道德规范。但他所践踏的,却是在那个腐败社会中,人们仅仅挂在口头上、谁也没有意愿真正遵守的虚伪的道德信条。于连是一个大胆的说谎者,但这是因为欺骗和谎言已经成为那个腐败社会中人人借以谋生的手段。他公然宣称自利是人的本性,但那些高官显贵们正是在“为社会服务,为公众献身”的招牌下,为自己及家族肆无忌惮地谋取私利。 德·瑞那夫人 德·瑞那夫人十六岁就嫁给了庸俗猥琐的德·瑞那先生,每当她向丈夫诉说冷暖病痛时,她丈夫总以粗鲁的笑声作为回答,因为在他看来“女人这个机器,老是有东西需要修补。”这种态度常使夫人感到憎恨。于连的出现唤醒了德。瑞那夫人心底的情爱的本能。于连俊秀的外貌吸引着她,于连的知识、温柔打动着她,心中充满了少女般的狂热的情感。在她眼里没有世俗的出身、门第、血统,她眼中的于连“又高贵又傲慢的心灵里有着迷人心魂的光辉”,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感,投入热恋中。她忽而担心于连不爱自己;忽而为宗教观念所束缚,怀疑自己的行为;忽而又想收买身边的女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永远保持这份属于自己的天地。 玛特尔 玛特尔小姐有着高贵的社会地位,性格上单纯、热烈、反叛。玛特尔对生活的追求更多地表现出执着和义无返顾。她的压力不是来自已婚妇女的偷情,而是社会地位的悬殊。尽管于连出身低微,但她喜欢于连的傲慢,平民青年的才干、机敏、野心,以及他身上流露出的不可抑制的丹东精神,捣毁了玛特尔小姐的傲慢心理。玛特尔小姐久困于上流社会,名和利对她已没有吸引力,于连的出现使她感到欣喜,她希望得到的是畅饮生活畅饮爱情。因此在她身上没有有意的阿诀奉承,违心的溜须拍马,在爱情追求过程中没有恐惧和担心,有的是兴奋、热情、快乐。玛特尔对生活爱情的追求和渴望是一个人人性的正常要求,无论是父母的反对还是教会的检举揭发信,都不能改变她的执着。甚至愿意抛弃自己的贵族地位、金钱,与于连私奔。玛特尔以其特有的固执、傲慢坚持自己的追求。 作品主题 小说对于连双重人格、矛盾性格和悲剧命运的描写,客观上也揭露了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残酷现实状况以及由此产生的对青年一代的腐蚀和摧残。 小说的副标题名为“1830年纪事”,实际上读者也可以由此而深刻地了解“19世纪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和现实状况。 《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小说围绕主人公于连个人奋斗的经历与最终失败,尤其是他的两次爱情的描写,广泛地展现了“19世纪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强烈地抨击了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的反动,教会的黑暗和资产阶级新贵族的卑鄙庸俗,利欲熏心。因此小说虽以于连的爱情生活作为主线,但毕竟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小说”。 作者用它长期以来对复辟王朝时期生活的观察,联系当时的实际,注入他对社会矛盾的认识,使《红与黑》成为一部反映复辟时期社会现实的优秀作品。作品中的“红”代表了穿红色军服的士兵,“黑”代表了穿黑色衣服的教士,这是当时社会中的青年人出人头地的两条捷径,也代表了当时社会的社会特征。作品对社会的种种罪恶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同时,成功地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尤其强调环境对人物的影响,也使这部作品成为典范。 《红与黑》虽然写的是主人公于连一生奋斗的过程和其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它把具有童大意义的社会题材作为结构小说横纵经纬的重要因素,并使之成为主人公活动的典里社会环境和依据,因而充分显示了它的现实主义艺术方向。小说比较深刻地反映了法国19世纪30年代的社会现实。小说中写到了拿破仑热烈而奔放的时代,新兴资产阶级的日益发展和繁荣,以及法国几十万受压抑的小资产阶级青年渴求自由平等,渴望战争的强烈愿望。小说中也再现了波旁王朝复辟后,耶稣会和修道会独揽大权,肆虐横行,以及保王党和反动教会如何沆瀣一气,视人民为敌的残酷现实。更重要的是,小说中还反映了波旁王朝在覆灭前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以及资产阶级自由党企图东山再起的勃勃雄心。 小说描写的于连个人奋斗的悲剧,这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是极为惯见的社会现象。波旁王朝复辟后,许多小资产阶级青年失去了拿破仑时代靠个人天赋晋官加爵的机会。他们去等级森严的巴黎进行个人奋斗,但只有少数人成功了。大多数人却失败了。这就是王朝复辟后整整一代小资产阶级平民的现实遭遇,于连的悲剧也正是这样一出富于时代特征的悲剧。 艺术特色 《红与黑》打破了学院古典主义因循守旧、向中世纪和古希腊古罗马取材的清规戒律,把当代社会现实生活引入小说,为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并创了先河。 散文化 司汤达在《红与黑》中试验了一种散文化的叙事风格和结构形式。 首先说散文化叙事风格。所谓散文化叙事风格,在司汤达看来,主要是叙事风格上的自然与质朴,而非修辞学意义上的浮夸与修饰。从《红与黑》的艺术实践上看,无论小说的描写还是叙述,或者人物对话,基本上都体现出这一风格。小说中没有古朴典雅的华丽词组,没有史诗化的壮丽诗句,也没有如浪如潮的浪漫主义式的想象和感情渲染,整部小说都在一种简约质朴的风格中展开的。[9]为了追求小说风格的散文化,司汤达在小说情节纵向发展过程中,时而切断情节,插入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或作者本人的评论等。这种写法由于横向描写的增加,势必使小说导向散文化。在小说中,于连的心理活动紧随着情节的叙述,每章,甚至每页都有心理描写。至于小说写到于连最后入狱时,心理描写几乎使情节完全陷于停顿。因而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情节的“浓度”,使小说走向散文化。除此之外,司汤达本人也时而以全知全能的视野,时而又充当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出来对小说中的事件或人物发表品头论足的评论。有些评论固然是画龙点睛,具有点题作用,但有些却完全游离于情节。如写到于连参加德,拉莫尔侯爵主持的一次阴谋会议时,作者加上关于政治与文学关系的一段议论,确是多余的。 结构 《红与黑》小说的结构形式是由三个不同的生活、场景构成的:维利也尔小城、贝尚松神学院和巴黎莫尔候爵府,且三个生活场景又有相对的封闭性和独立性。联接三个生活场景的不是主人公于连性格发展的必然走向,而是于连生活中的偶发性事件,它们纯属于连生活流程中的一个个自然环节。于连身为一个细木匠的儿子,由于西朗神甫发现了他的才华,教给他拉丁文的《圣经》,尔后把他介绍给德·雷纳尔市长做家庭教师,这对于连说来的确是很偶然的。去贝尚松神学院读书,也是西朗神甫力荐。这虽然符合于连做神甫的决心,但小说并未说明于连一定要进神学院,况且他进神学院主要是迫于他与德·雷纳夫人的暖昧关系。至于去德·拉莫尔侯爵府,完全是宗教教派内江所致。如果从另一方面说,这恰恰是有悖于他做一个神甫的野心。以上说明,《红与黑》的结构形式,不是由主人公性格走向决定的,而是由主人公生活流程中的偶然性因素使然。如果剔了这些因素,《红与黑》的艺术结构便会坍塌,因为三个生活组曲之间,并未由于连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联接在一起。 心理描写 作者描写人物不重肖像、服饰等外部特征而重内心世界,擅长运用剖析方法描写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内心秘密和复杂性格,例如作品中写到“钟声把他惊醒了,如同雄鸡一唱惊醒了圣彼得一样,他明白执行最困难任务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一直没有去想他那个无礼的要求,自从把它提出来之后,它是多么令人难堪地遭到拒绝!我已经告诉她我今夜两点钟要到她寝室里去,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想,我可能又粗野,又没有经验,完全是一个乡下佬的儿子,德尔维尔夫人对我讲得够清楚了,但至少我不是弱者。” 从以上描写可以看出:作者描写人物心理与描写人物行动结合在一起,做到由表及里,静中有动,表里一致,动静结合,为小说的情节发展作了辅垫,作者以高超的心理描写技巧刻划人物,使人物形象非常鲜明、完整和丰满,具有生动性和真实性。 作品影响 《红与黑》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19世纪欧洲文学史中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杰作,也是美国作家海明威开列的必读书,1986年法国《读书》杂志推荐的理想藏书。 《红与黑》是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自1830年问世以来,赢得了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特别为年轻人所喜爱。作品所塑造的"少年野心家"于连是一个具有高度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已成为个人奋斗的野心家的代名词。 《红与黑》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法国有专门研究司汤达和《红与黑》的学问--“司汤达学”和“红学”,还有专门研究该书的“司汤达俱乐部”。 作品评价 司汤达的《红与黑》已显示了20世纪小说的方向,进入这本书中,就会感受到只有第一流的心理小说家才能给予的震撼,因为它带给我们的是更富真实感的精神内涵。——美国教授费迪曼《红与黑》是我平生最受益的书籍。——法国作家纪德司汤达的《红与黑》中的于连是19世纪欧洲文学中一系列反叛资本社会主义的英雄人物的"始祖"。——俄国作家高尔基小说以深刻细腻的笔调充分展示了主人公的心灵空间,广泛运用了独白和自由联想等多种艺术手法挖掘出了于连深层意识的活动,并开创了后世“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的先河,是一首"灵魂的哲学诗”。——《外国文学史》 译本序 时间对作家和作品的评判,是最无私而又公正的。 一八三〇年十一月十五日,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在法国巴黎问世以后,在毗邻的德国立即引起文学巨匠歌德的注目,耋老的歌德认为它是司汤达的“最好作品”,并称赞作者的“周密的观察和对心理方面的深刻见解”[1]。司汤达的这部小说在俄罗斯也有它的知音,托尔斯泰“对他的勇气产生了好感,有一种近亲之感”[2]。 而在本国,《红与黑》却遭到不折不扣的冷遇。批评家圣佩韦讥讽作家笔下的人物尽是些“机器人”[3];报纸评论几乎同声谴责据信应由作者负责的小说主人公于连的“道德的残忍”[4]。公众对这部小说也十分淡漠,初版只印了七百五十册,后来依据合同又勉强加印几百册,纸型便被束之高阁。 这正是司汤达在世时整个文学际遇的一个缩影:他所写的三十三部著作,只出版了十四部,而且大部分长期躺在书店的架子上;只有巴尔扎克为他的《帕尔玛修道院》写过一部题为《亨利·贝尔》的专论,发表了有分量的赞许。 但是,司汤达最了解自己作品的价值。他一再坚称:“我将在一八八〇年为人理解。”“我所看重的仅仅是在一九〇〇年被重新印刷。”“我所想的是另一场抽彩,在那里最大的彩注是:做一个在一九三五年为人阅读的作家。” 历史实际上绰绰有余地兑现了这些预言。自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泰纳[5]为首的一批巴黎高等师范学校造就出的文人掀起“发现”司汤达的运动以来,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今,司汤达早已赢得他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理应占有的重要地位;以《红与黑》为最高代表的他的一些杰作,早已当之无愧地跻身于世界文学名著之林。 司汤达在为《红与黑》初版所写的“出版者告读者”中声称,他的这部作品“是在一八二七年写的”,“在七月的那些重大事件[6]发生……时,已经做好了出版的准备工作”。这句话只有一半真实。我们知道,七岁丧母,形同孤儿的司汤达,对一切都心存疑窦,因此处处设防,养成了掩掩藏藏的习惯。为了能在作品和书信中畅所欲言而又避免警察和检查当局的纠缠,他使用的笔名有四十来个,落款达七十种之多。他最常用的笔名“司汤达”,几乎代替了他的真实姓名玛丽-亨利·贝尔。在《红与黑》写作年代上,他同样真真假假。今天已经证实,虽然确如他所说,《红与黑》在一八三〇年七月已准备好发表——有他这年五月与出版商签订的合同为证;但它的写作年代却在一八二九年十月至次年四月的大约半年时间;至于小说的构思,则最早只能始于一八二八年,因为是一八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的几期《法庭公报》,向作者启示了未来小说的故事框架和人物雏形。[7]对有助于了解和研究社会的各种文献嗜之为癖的司汤达,是《法庭公报》的热情读者。一八二八年初的一天,上述几期《法庭公报》对伊泽尔省重罪法院正在审理的一桩刑事案件的报道映入他的眼帘。那案情大致是这样的:现年二十五岁的安托万·贝尔德是布朗格村一个马掌匠的儿子。他身体孱弱,不适合体力劳动,但在学习方面却颇有天分,村里好几位头面人物便设法帮助他进身教会。当地的本堂神父收留了他,教他学文化。一八一八年,他进入了格勒诺布尔市的小修院。一八二二年,他因患病而中断学习,经那位本堂神父介绍,受雇为米肖先生的一个儿子的家庭教师。我们从报道中看到年轻的家庭教师在法庭上一口咬定和比他年长十一岁的米肖夫人发生恋情。因而米肖先生把他扫地出门。此后,他两次找到工作,可是不久都被辞退。他重又寻求走教会的道路,也均遭拒绝。他把自己的厄运归罪于米肖夫妇。一八二七年七月的一个星期日,他潜入布朗格村的教堂,先向米肖夫人,后向自己,连开两枪,两人都重伤倒在血泊中。 发生在家乡的这桩未遂事件,引起司汤达浓厚的兴趣。他绝不以为贝尔德对米肖夫人的爱情有什么大逆不道。在与贝尔德相仿的年龄,他也怀着同样的渴望:“我认为我是为最高级的社会和最漂亮的女人而生的。我强烈地盼望这两种东西,而且配得上它们。”[8]不仅如此,他还曾对实现这种渴望信心十足:“伟大的热情能战胜一切。因此,我可以说,一个人只要强烈地、坚持不懈地追求,他就能达到目的。”[9]追求 “幸福”的“热情”和“毅力”,在仰赖出身而得以享受荣华富贵的上层阶级青年身上已丧失殆尽,司汤达却仿佛在贝尔德这样的下层青年中发现了他所赞赏的这种品质。在谈到当时发生的一起类似案件时,他再清楚不过地写下了自己的这一见解。一个名叫拉法格的青年细木工,杀死了他的门第高贵的情妇。司汤达在《罗马漫步》中就此事写道:“正当巴黎上层社会似乎失去强烈而持久的感受能力的时候,热情却在小资产阶级中间,在像拉法格这样的年轻人中间,展开一种可怕的力量。这些青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由于家境贫寒,不得不从事劳动,并且不怕真正的困苦,挣扎下去。……他们保留着意志的力量,因为他们能有力地感受。很可能今后一切伟大的人物都要出在拉法格先生的那个阶级。拿破仑以前也处在这几种状况:良好的教育,热烈的想象力和极度的贫穷。”[10]尽管富有“热情”和“毅力”,贝尔德和拉法格都被判处了死刑,他们的“追求”都归于失败。但这并不使司汤达诧异。在他看来,这只是绝好地证明了他深信不疑的另一法则:“社会好像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11]司汤达决定用贝尔德的故事,同时也参考拉法格事件的某些因素,构成他下一部小说的基干。 作为文学创作源泉的生活本身,每时每刻都在向人们提供着无数可资利用的素材。但不同人利用这些素材产生出的成品却往往大相径庭,见出其才能的高下。根据贝尔德的案件,无聊文人完全可以炮制出一部俗不可耐的言情小说;而司汤达却创造出一部具有不朽价值的文学瑰宝,这绝非偶然。司汤达开始写作《红与黑》时,已四十五岁。《红与黑》这部杰作的产生,可以说是他前此走过的漫长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导向的必然结果。 司汤达于一七八三年一月二十三日诞生于法国南部的格勒诺布尔市。父亲是律师世家的中产阶级,思想极其保守。母亲早逝后,一向对他冷漠的父亲再婚,索性把他交给一个神父教管。而他却乐于接受外祖父——一个信仰启蒙运动思想的老医生的影响。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他和家庭的矛盾发展为政治上的对立。当父亲因革命的胜利而惊恐万状的时候,他却欢欣鼓舞。小贝尔举着自制的小三色旗在自家的空房子里庆祝共和党人的胜利的情景,感人至深。从这时起,以雅各宾党人自命的司汤达,就和政治结下不解之缘。 在专为向青年一代灌输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市中心学校学习三年以后,一七九九年十一月十日,即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的第二天,司汤达来到巴黎,任陆军部秘书长的表兄达律将军安排他在部里工作。一八〇〇年、一八〇六年和一八一二年,他三次跟随拿破仑大军南征北战。在意大利,他历次作战都大显身手,从中士晋级中尉,又升任参谋。在普鲁士战场,他出色完成征粮任务,博得拿破仑皇帝的赞赏。远征莫斯科虽是一场灾难,司汤达却在军粮供应方面建立了奇功。据说在最惨痛的日子里他也军容整饬,表现十分沉着。他对拿破仑时代满怀留恋。他,一个近乎孤儿的青年,能够充分施展自己的热情、精力和才华,这在任何封建时代都不可想象。他从不讳言对拿破仑的崇敬。他把 《意大利绘画史》(1817)献给这位“法兰西最杰出的伟人”。不过,司汤达首先是把拿破仑当作反对封建制度的统帅来加以崇拜的;在《意大利绘画史》和《拉辛与莎士比亚》(1823—1825)中,他也对拿破仑“忘掉自己公正的和深得民心的理想,重又赐封贵族”等错误加以批评。这个著名的拿破仑信徒,归根结底是一个雅各宾党人。 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在法国复辟以后,司汤达深感“像我这样一个到过莫斯科的人,在波旁王朝的法国除了屈辱以外不会再有别的”,于是前往意大利米兰侨居。在那里,表面看他潜心于写作,实际上他并未脱离政治。他始终关注着封建复辟后的法国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他还同情意大利烧炭党人为把祖国从奥地利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斗争,同一些意大利爱国志士发生了联系。一八二一年奥地利警察当局把他作为烧炭党人驱逐出境,并非毫无根据。 司汤达不得不返回复辟政权当政的法国。离开在意大利热恋了数年的情人,他悲痛欲绝,曾在《论爱情》(1822)一书的手稿上画下一柄手枪,表达自杀之意。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只因政治上的好奇心才阻止了我结束自己。”在阔别七年的祖国,帝国时代的朋友们不是备受迫害就是屈膝变节。司汤达却很快便同复辟王朝政治上的反对派领袖拉斐德将军、本雅曼·贡斯当等人取得了联系。 司汤达自资产阶级大革命以来约三十年的生涯,就这样与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的两种思想、两种制度在法国和欧洲范围的大搏斗紧紧相连。历史几经曲折,他的政治信念始终如一。诚然,一如他的政治观,他的社会观也是资产阶级的;例如,在一八二五年发表的反对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的政论小册子《论针对工业家的新阴谋》中,他明白宣称:“我虽然希望这些人幸福,但我们不可能尊敬所有的农民、泥瓦匠、木匠。”但是,他无疑比同时代的所有法国大作家都进步得多。一八二九年秋天,当他提笔写下《红与黑》的第一页手稿时,夏多布里昂还在为复辟政权效命,巴尔扎克还在为封建阶级的败落而兴叹,雨果刚刚挣脱保王主义幽灵,他却作为一个老雅各宾党人,已经在长期斗争中亲身体察、透彻研究了法兰西的历史运动和社会现实。 现在,我们就仿佛看到这样一副形象:留着浓密的连鬓胡须、明显发胖的司汤达手拿贝尔德案件的报道,但他是站在一个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高度,胸怀丰富的社会政治阅历,抱定明确的理论原则,拥有长期的文学经验的。他为自己未来的小说加上一个谦逊而又大胆的副标题:“一八三〇年纪事”。而《红与黑》之所以成为一部杰作,首先就在于它从一纸简单的刑事案件资料中展示出那个时代的广阔的社会画面,把一个普通的刑事罪行提高到对十九世纪初期法国资产阶级社会制度进行历史和哲学研究的水平。 把司汤达奉为自然主义小说的先驱者的左拉,责备司汤达没有表现出《红与黑》主人公于连和德·雷纳尔夫人生活的那个世界。这很不公允。司汤达的小说一向重视将主人公置于同其性格的形成和命运的发展密切相连的特定的社会环境之中,《红与黑》在这一点上尤其成功。这部小说虽没有自然主义者所偏爱的关于物质世界的长篇琐细的描写,但它恰如其分的笔墨,却把时代气氛烘托得那么浓烈,历史特点表现得那么准确,社会状况勾画得那么清晰,阶级关系、特别是各阶级的政治关系揭示得那么深刻! 司汤达告诉我们:德·雷纳尔先生从一八一五年起做维里埃尔市长,小说开始时他在这个位置上已为所欲为了十年;而十九岁的于连在这年受雇于市长家,到他在二十三岁时被推上断头台,时间跨度为四年。由此推算,《红与黑》所描写的是一八二五年至一八二九年间的法国,即波旁复辟王朝的第二个国王查理十世上台的第二年到这个王朝覆灭前一年的法国。 一八一四年,在资产阶级大革命中被推翻的波旁王朝及其所代表的封建阶级,虽然在英、俄、奥等欧洲封建君主国的刺刀庇护下在法国卷土重来,但是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确立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却再也无法摧毁,复辟制度只能在旧贵族与资产阶级妥协的基础上实现。复辟政权的关税保护政策等经济政策,也反映了这一点。复辟时期法国的经济有了明显的复苏和发展。一个重要特点是:资本主义关系愈来愈深地渗入依然是农业国的法国广大农村。 《红与黑》中的维里埃尔市是司汤达杜撰的一个外省小城[12]。他在小说一开始“构筑”这座大部分居民“更像农民而不像城里人”[13]的小城时,很好地再现了上述特点。 司汤达还令人信服地表明: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深入发展,资产阶级意识和风气也像瘟疫一样笼罩着维里埃尔城。“提供收入”这句话,决定了维里埃尔的一切。这四个字代表了那城市四分之三以上的居民的习惯思想。可以视为小资产阶级暴发户的锯木厂主索雷尔,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好心的老外科军医为了让索雷尔的儿子于连有工夫读书,教好他拉丁文和历史,反须付钱给老索雷尔。老索雷尔庆幸于连当上市长家的家庭教师,仅仅是因为可以向儿子讨回养育费。在同市长做的一次次交易中,这个锯木厂主表现了列那狐[14]式的狡狯。连“最富有贵族气派的”德·雷纳尔市长这样的顽固保王派贵族,也不免深受市侩风气的熏陶。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成为他思考问题的主要依据,例如在他看来,胡桃树之所以有权利存在,全由于它们“提供收入”;“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完全满意,而且替我们干活儿干得很好的人”实属荒唐,“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况下,才需要激发他的热忱”。金钱的考虑甚至可以牺牲贵族的“尊严”,得知妻子和于连的关系,他宁愿隐忍,就因为妻子是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 然而,司汤达的笔墨主要还是用于刻画法国复辟王朝后期的政治斗争。复辟既是旧贵族和大资产阶级的妥协,那么,像一切妥协一样,自必包含某些力量的平衡,但也必然是不稳定的平衡。获得了大部分政治权力的封建阶级,总妄图恢复对国家的绝对统治和昔日的全部特权;随着资本主义产不断发展而日益壮大的资产阶级,在政治上雄心勃勃。事实上,自一八一四年以来,这两个阶级以争夺统治权为重心的政治斗争从未间歇。一八二四年极端保王党领袖查理十世登台后,斗争更达到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程度。小说《红与黑》的一个突出成就,便是对国历史的这个关键时期的政治状况,作了真实而深刻的艺术写照。 对反动教会的揭露,是《红与黑》这幅政治风俗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少年时代就受到伏尔泰思想影响的司汤达,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有句名言:“上帝之所以被人原谅,因为上帝是不存在的。”他对教会的揭露,几乎全然不涉及宗教信仰问题—— 对他来说那是已经过时的任务,而是紧扣着教会的要害——它在封建复辟中扮演的罪恶角色。通过发生在维里埃尔的一系列事件,他向我们指出,复辟时代后期,宗教的反动气焰如此嚣张,构成了不折不扣的“宗教专政”。本堂神父谢朗因为带领《狱情报》编辑阿佩尔了解贫民收容所和监狱的真相,便被教会撤销教职;治安法官得罪了省里派来的玛斯隆副本堂神父,差点儿丢掉饭碗;通过听取忏悔,教会掌握每个人的秘密,控制每一个家庭。最阴森可怕的是圣会,这个教会的秘密政治组织,网罗了各色各样心怀叵测的人,从贫民收容所所长到市长家的仆人。教会的横行霸道在法国随处可见。在里昂市郊,惯守本分的圣吉罗只因每年施舍给穷人两三百法郎,而没有把钱奉献给教会组织,便被搅得无法安身。在贝藏松,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组织起严密的圣会网,“他的那些送往巴黎的报告使法官、省长,甚至驻防军队的将级军官都感到胆颤心惊。”在司汤达称为整个小说的“最精彩的部分”里,贝藏松神学院的丑恶内幕被揭露无遗,那里,宗派相煎,密探猖獗,虚伪排挤正直,欺诈胜过善良,毋宁说是一所阴谋家的专门学校。在描写秘密会议的章节里,司汤达对积极参与反革命密谋的教会提出了最严重的指控。《红与黑》对教会的一切描写都基于这样一个认识:宗教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它是为阶级斗争服务的;并且始终着眼于复辟王朝时期教会在政治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这就使它的揭发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抨击达到极强的力度。 “阴谋和伪善的中心”巴黎,是司汤达笔下整个复辟王朝政治画卷的中心,而秘密会议又是这中心的核心,在这次会议上,贵族阶级和教会的要人们策划请求英国出钱,俄、奥、普出兵,而在法国由教会组织起一个武装的政党与之配合,把反对派一举歼灭。他们明知“这是个冒风险的,而且没完没了的工作”,因为他们必须除掉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法国都在模仿巴黎”,但阶级本性使他们还要作垂死的挣扎。作家这里所反映的,正是他写作《红与黑》时正在发生的事,一八二九年八月波里雅克的极端保王党内阁上台后的法国活生生的现实。一个当代人在日记中写道:“首都流传着成千上万种可怕的谣言,使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人们害怕镇压又要加强,……然而悲惨的经验告诉我们:人民也能够举行政变。”完全证明了司汤达对当时事态观察之锐敏,再现之准确。 就是在这刻画得极其出色的典型社会环境中,司汤达安排了小说主人公于连短暂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历史条件的成功限定,为于连形象的塑造提供了坚实的依据;于连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又大大深化了小说的主题。 平民出身;较高文化;任家庭教师;与女主人发生恋情;事露,枪伤恋人;被处死刑。小说人物于连的故事受到《法庭公报》中贝尔德案件报道的启发,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报道中的贝尔德仅仅是个普通的刑事罪犯;而经过司汤达艺术再创造的于连,则是根据人物所处的社会地位和时空,被赋予一定的思想性格特征,具有了充实的社会含义的文学典型。 于连自称“平民”、“农民的儿子”、“木匠的儿子”、“工人的儿子”、“仆人”、“工人”、“农民”,实际上,他的父亲已经由农民发迹为锯木厂主,他本人又先后在谢朗神父、德·雷纳尔夫人那里和神学院里受到教育,他属于小资产阶级的行列。儿童时代,他看见拿破仑的威武的骑兵从本乡经过,便发狂地热望进入军界。那时,平民青年尽可以披挂上阵,“不是阵亡,就是三十六岁当上将军”。拿破仑就是绝好的榜样。但是在复辟时代,一切都变了,没有财富,没有高贵的出身,就没有出头之日。历史为于连这一代青年设置下的就是这样的共同处境:他们被养育在英雄的时代,却不得不在门第和金钱主宰的时代里生活。很早就同反动家庭决裂的司汤达,曾得以在拿破仑大军中施展才干,两相比较,他深知复辟王朝在新一代青年面前耸立起的是怎样的壁垒。通过困扰着于连的出路问题,他响亮地提出的,正是复辟时代整个社会制度已经成为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这一根本性问题。 在这样的社会现实面前,只能有两种选择:退避或反抗。于连的儿时好友富凯奉行的是前一种态度,他洁身自好,在深山里离群索居,卖木柴。小商人的生活虽然平庸,却少做许多虚伪的事。于连则迥然不同,他拒绝像富凯那样处世,因为他追求的不是“保证他生活舒适的碌碌无为”,而是“青年时代的所有英雄的梦想”。他决心实现这些英雄的梦想,并和阻碍他达到目的的社会展开了斗争。正如司汤达所说的,这是个“在和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 怎样认识这个反抗者的形象呢?不能期望把它套进某个“简便”的模子,或者用一两句话作出“定断”。必须考虑到,青年于连的思想和性格在小说中是逐步演化的;他的思想和性格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矛盾;他的所想所言所行经常在真实中掺杂着假象。总之,必须正视他的全部复杂性。 于连有着极其敏锐的平民阶级意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是一个“可怜虫”,“没有保护人,也没有钱”。地位不同、阶级不同的观念时时刺激着他,他唯恐自己因平民出身而受到上层阶级的轻贱。听到市长答应给他的待遇以后,他第一句话是“我不愿意当用人”,第一个问题是“我跟谁同桌吃饭呢?”经妻子建议,德·雷纳尔市长给他一点儿赏赐,被他视为一种屈辱。他十分清楚,是他的贫困在跟他们的财富打交道。他对平民阶级的活力充满信心:“这些贵族,如果有可能让我们跟他们进行一次武器对等的战斗,他们会怎么样呢!”“他对命运和社会发怒”。然而,于连作为平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又是和他千方百计要超脱自身所处阶级地位、飞黄腾达的个人野心紧密联系着的。如果说儿童时代他渴望入军界是因为受到老外科军医讲的那些战役的鼓舞,出于对“披着长白披风,戴着有黑长鬃毛的头盔”的拿破仑龙骑兵威武气概的羡慕,那么,青年于连却是欲火炎炎地眼盯着金钱和权势:“今天我们看见一些四十多岁的教士,他们有十万法郎的年俸,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手下那些著名的师长的三倍……应该当教士。”“我知道怎样选择我这个时代的军服。(他感到他的野心和他对教士服装的喜爱成倍地增长了。)有多少红衣主教,他们的出身比我低,然而掌握过统治大权!” 因为时刻意识到自己社会地位的低下,于连对上层阶级的丑恶观察得最透彻,怀着强烈的愤懑。他是反动统治阶级的最无情的揭露者和批判者。在德·雷纳尔市长家,他所感受到的仅仅是“对上流社会的仇恨和厌恶”。他鄙视这个贵族的贪婪和吝啬,把嘲弄这个“享尽了财产带来的种种好处”的“畜生”引为快事。他对资产阶级暴发户瓦尔诺更加深恶痛绝:“自从掌管穷人的财产以后,把自己的财产显然增加了两三倍,……我敢打赌说,他甚至连专供弃儿用的经费都要赚!而弃儿这种穷苦人的困难比别的穷苦人还要神圣得多。啊!这些恶魔!恶魔!我也跟弃儿差不了多少……”但是,于连一方面痛骂这可鄙的财富和建筑在其上的享乐生活,一方面绝不放弃获得这种财富和享乐的决心:“这就是你可能达到的肮脏的富贵地位,而且你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享受它!你也许会有一个两万法郎收入的职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收容者唱歌;你举行宴会用的钱是你从他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窃取来的,在你的宴会进行时他将更加不幸!”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瓦尔诺高升时,正是于连为自己的父亲谋到了瓦尔诺留下的贫民收容所的肥缺!这在逐渐“成熟”的于连看来已经极其自然了,因为他认为:“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都为自己。” 于连经常自诩“高洁”。他声称:“我出身低微……但是我并不卑贱。”和瓦尔诺之流比较,他认为“我的心离开他们的蛮横无理有上千法里远”。他甚至宣称:“即使把他们搜刮来的钱分一半给我,我也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在我心中引起的轻蔑,我不可能克制住不让它流露出来。”但是,连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一个“老练的伪君子”。为由教会的道路往上爬,他明明对《新约》和《论教皇》“都同样不相信”,却把它们称为“我们所有人的行动准则”。德·拉莫尔侯爵赏他一枚勋章,他就发誓“我必须按照给我勋章的政府的方针行事”。他的“行事”是那样忠诚,甚至被选中担任最反动的秘密会议的记录人! 于连敢于直面人生,向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壁垒发起冲击,和逃避现实的富凯相比,无疑更具有英雄的气概。他的英雄主义的动因,是平民反抗意识和个人进取的野心的复杂结合,所以它必然往往是矛盾和扭曲的,例如:他声称“不能堕落到跟仆人们在一起吃饭。我的父亲会强迫我;宁可死”。但是,“为了能够飞黄腾达,比这再困难得多的事他都能去做”。不过,在鼓舞着他的英雄主义的平民反抗意识和个人野心这两种“热情”中,前者毕竟是第一位的。正因为如此,尽管他知道特赦以后他仍然可以得到财富和美人,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拒绝向“资产阶级贵族”控制的法庭求饶。 于连和德·雷纳尔夫人、德·拉莫尔小姐的爱情故事贯穿整个小说,是刻画主人公于连、也是反映复辟王朝后期社会风尚的重要部分。 考察于连的两次爱情,要首先撇开那些障眼的细节,瞩目于这个根本的事实:尽管经过种种曲折,于连和德·雷纳尔夫人还是衷心相爱了,他和德·拉莫尔小姐还是达到了自愿的结合。这事实具有深刻的社会含义,它是对封建门阀制度的有力冲击,对平等自由的恋爱和婚姻的大胆肯定,对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热情讴歌。 司汤达笔下的德·雷纳尔夫人的“心灵的爱情”和德·拉莫尔小姐的“头脑的爱情”,相映成趣,的确如他所说,是小说中的一个“创举”。在《论爱情》一书中,司汤达曾把爱情分为热情之爱、趣味之爱、肉体之爱和虚荣之爱。他鄙视纯肉体之爱,认为“唯有热情之爱能使人幸福”。德·雷纳尔夫人的“心灵的爱情”大约就是他所谓的“热情之爱”,而德·拉莫尔小姐的“头脑的爱情”则近于“虚荣之爱”。看来正因为如此,于连终于被德·雷纳尔夫人的纯真之情所融化,而与玛蒂尔德在感情上始终存在隔膜。 不过,尽管这两个贵族女性的爱情方式迥然不同,一个深沉,一个狂热,她们在这两个根本点上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本阶级的厌恶,对封建门阀制度的叛逆。温良柔弱的德·雷纳尔夫人要冲破封建道德的束缚,必须有很大的勇气;大家闺秀德·拉莫尔小姐不顾一切地嫁给一个平民,尤需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对于连的爱都带有壮烈的意味,而且令人感到某种英雄的气息。 至于于连,他的爱情道路也是他小资产阶级个人反抗的道路。不论在与德·雷纳尔夫人还是在与德·拉莫尔小姐的恋爱中,于连身上的“公民的热情”,即他作为一个平民青年要求在恋爱和婚姻上获得平等地位的热情,都远远超过恋人的柔情。他一次次追求德·雷纳尔夫人,或者出于他平民的“责任”,或者为了嘲弄德·雷纳尔市长,或者因为要减轻她对他这个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十之八九会有的“轻蔑”。他要博取德·拉莫尔小姐的爱,是想证明平民子弟的他比贵族的公子哥儿们更有被爱的价值。这种平民青年的自尊心、进取心,乃是时代给他的爱情生活打下的烙印。当时,没有这种向统治阶级偏见挑战和斗争的热情,就不可能有爱情的平等自由。应该指出,于连在恋爱中有一些不择手段的低劣做法,例如用给德·费尔瓦克夫人寄假情书的方法刺激德·拉莫尔小姐。但依然有必要从总体上肯定,于连的两次恋爱,在复辟时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具有小资产阶级争取个性解放和平等自由的积极意义。 这就是司汤达和盘托现在我们面前的于连,带着他的全部善与恶、优点和缺点。司汤达无疑对于连满怀同情,他把自己内心最深邃的东西——他的雅各宾党人的社会政治信仰和斗争精神,赋予了这位小资产阶级英雄;他欣赏于连,尽管他无情地指出为实现个人目的不惜投靠恶势力的于连是个达尔杜弗[15],却还是认为这个罪犯比所有那些上层社会的正人君子要纯净、高尚得多;最后,他清醒地承认孤军奋战的于连必然失败的结局,从而昭示了个人反抗的道路行不通的客观真理。 拿在现实主义作家、资产阶级雅各宾党人司汤达手中的《红与黑》就是这样一面“镜子”:它以同情的态度表现了平民青年于连的奋斗和悲剧,透过这个典型人物,展示了法国复辟王朝时期整整一代青年的苦闷、追求和厄运;它在于连悲剧命运的背景上真实地反映出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广阔社会画面,照见了反动统治阶级的丑恶卑污,深刻地揭示了这一时期法国历史的本质特征。高尔基说得好:于连·索雷尔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中一系列反叛资本主义社会的英雄人物的“始祖”[16]。同样,我们可以说,《红与黑》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中的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杰作。 《红与黑》的巨大魅力,还在于它极富有艺术特色。 司汤达曾说:“除了几何学以外,只有一种推理方式,那就是通过事实来推理。”[17]“用事实来证实,是最好的证实。”[18]他总是把真实性放在第一位。对他来说,尊重事实,意味着一方面要“摹仿自然”,尊重通过观察在“广阔的天地里”发现的“事物的比例”,“不带成见”地“如实反映”,[19]另一方面要“善于选择真实”,“描绘出每件事物的主要特征”,“把主要特征陈述得更鲜明”[20]。以上我们已经看到,《红与黑》就是司汤达根据对波旁复辟王朝社会现实的亲身体察所作的真实描绘,作家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提炼出最本质的事物,不仅创造了社会各阶级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典型,而且如实地反映了各种势力的比例,以及它们在历史运动中的消长。 但是,虽然同为现实主义,司汤达的现实主义却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很不相同。巴尔扎克更感兴趣的是造成一个人的“境遇”,而司汤达倾心的是人的“灵魂的辩证法”。 当有人询问司汤达的职业时,他严肃地答道:“人类心灵的观察者。”[21]我们从《红与黑》中可以看到,对人物的思想、感情、情绪、心理活动的描述,亦即对人物内在世界的描述,成了司汤达塑造人物性格的至关重要的手段,如果没有内心描述,他笔下的人物都会立即枯萎。不难想象,假若于连在握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时没有想到这是他的“职责”,假若于连看到瓦尔诺之流花天酒地而不由心底发出愤慨的诅咒,假若于连在死牢里不做那些深邃的思考,他这个人物的形象定然面目全非。泰纳赞誉司汤达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22]。司汤达对人的心理的研究的确精到。他不仅看透了人物的心灵,而且看到他们行动和感觉的心理法则。爱伦堡精辟地指出:“玛蒂尔德任何时候都不会重复德·雷纳尔夫人的心理活动。”[23]不仅如此,《红与黑》中的每一个重要人物,都有着与他们的出身、职业、气质、际遇相联系的,构成他们性格的基本特征的许多心理细节。仔细领味《红与黑》中的心理描写,读者会获得莫大的艺术享受。 司汤达对开掘人物内心世界的专注,同时也决定了他的小说艺术的其他一些特点。 为了把读者的注意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上来,司汤达有意识地把对客观物质世界的描写加以最大限度地削减。他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中举了一个很雄辩的例子:一个情敌在大街上夺去你心爱的人的心,要你说出此人这时戴的领带是什么颜色,是不近情理的。另外,在他看来,“描写一个中世纪农奴的服装和铜项链,要比描写人类心灵的运动更轻而易举”[24]。因此,他完全忽略人物的衣着,正像他在化名文章中直言不讳的,他“让读者完全不知道德·雷纳尔夫人和德·拉莫尔小姐穿的连衫裙的式样”。对人物外貌的描写同样轻视,他笔下的奥克塔夫[25]、于连、法布里斯[26]都是“细长的身材”、“黑色的大眼睛”、“鬈曲的头发”。自然景物的描写也少得出奇。只有在衬托于连的胸怀时,作者才难得地挥洒笔墨去形容“从他头顶上的那些巨大岩石间飞起来”的一只雄鹰在“静悄悄地盘旋着”。 为了突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司汤达不仅要尽量减少物质世界的干扰,而且也强调把内心活动写得尽量简洁。他的自传性小说《亨利·布吕拉的一生》,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再温柔动人的感情,如果琐琐屑屑地道来,也会受到损害。”司汤达深知利弊,所以他的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无论多么丰富,他总诉诸凝炼的几笔。 出于同样的原因,司汤达竭力主张“使形式所占的部分”尽可能“菲薄”,使风格缩小到“零度”[27]。他甚至轻视文笔,认为一个完美的作家要能使人们读过他的作品之后只记得意思而不复忆及个别辞句。他就是努力这样做的。为此,他不仅嗜读十八世纪启蒙作家的简洁的散文,而且每天早晨背诵几页《民法》。司汤达小说语言的简约、质朴,甚至到了干枯的程度,《红与黑》的读者不难获得深刻的印象。 在《红与黑》中,人们可以发现一个饶有兴味的情况:小说基本上是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写的,但是第一人称“我”却经常插嘴进来,评头论足。实际上,即使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隐身作者的态度也昭然若揭。作家描写主人公于连的笔墨中,同情的色彩更加鲜明。在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名著中,作者这样直接出面,作者的倾向性如此露骨的,实在少见。 文学技法没有一定之规。文学名家总是各逞其能,各尽其妙。《红与黑》的不朽魅力,表明司汤达的艺术追求达到它的理想境界。例如,通过贬低风格,他创造了那最适应他的小说需要的风格。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萨特指出:“他的风格是尽善尽美的。”[28]小说的题目《红与黑》究竟应该作何解释呢?这是一个半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探究的一个谜。关于这个书名,已经提出的说法五花八门。比较普遍的一种看法,认为“红”指红色的军装,“黑”指教士的黑袍。此外,也有人认为:“红”是指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英雄时代,“黑”是对卑鄙可耻的复辟时代的蔑视[29];“红”象征于连的力量,他羡慕苍鹰的力量和它的我行我素,“黑”象征身陷囹圄的于连幻想的破灭[30];“红”与“黑”是赌盘上区别输赢的标志……《红与黑》是个象征性的书名。正像后世的象征主义者所说的,它成了“面纱后面的美丽的双眼”,若隐若现,更增加了它的魅力。既是象征,人们本来是尽可以通过自己的体会,在意向上充实它的含义的。但是,具体地指定“红”代表红色军装、“黑”代表教士黑袍,却显然不能成立。整本《红与黑》,写到军队处只出现过拿破仑龙骑兵“披着白长披风”,而绝无“红色军装”出现,这不是偶然的。拿破仑的部将极少有身穿红色军装的,这一点可由维尔奈的名画《枫丹白露的诀别》为证,在那幅画上,拿破仑的部将们聚集在这位行将前往厄尔巴岛的皇帝周围,竟无一人身着红衣;而复辟王朝对红色是讳莫如深的。至于教士黑袍,那不是于连追求的目标,他羡慕的是年薪二三十万法郎的红衣主教。那种认为“红”与“黑”和赌博的输赢相联系的解释,更是牵强。我们知道,司汤达是以唯物主义哲学家的严肃态度来处理于连的失败的,这里丝毫不牵涉什么“机运”。从两种力量的对立和斗争的意向上理解“红与黑”,相比之下倒是更合乎情理的。 能不能有一个比较贴近又比较可靠的解释呢?应该说可以。司汤达本人为人们提供过帮助,在《吕西安·娄凡》的手稿中,谈到他为这部新作考虑的另一个名字《红与白》时,他写道:“《红与白》,或者 《蓝与白》,为了使人联想起《红与黑》,并且给记者们一个启示:‘红’,共和党人吕西安。‘白’,保王党少女沙斯特莱。”司汤达关于“红”与“白”的解释,与服装无涉,而是根据两位主人公政治思想的对立。循着这一启示,我们可以说,《红与黑》中的“红”指以其特殊的方式反抗复辟制度的小资产阶级叛逆者于连,“黑”指包括反动教会、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在内的黑暗势力。这一理解,不但贴近作品的故事内容,而且切合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 司汤达继《红与黑》之后的作品,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巴马修道院》(1839)和《吕西安·娄凡》。前者以复辟时期的意大利为背景,通过一个青年由追求进步到沉沦的经历,反映了意大利由拿破仑时代到复辟时代的历史曲折,是司汤达又一部长篇小说杰作。未完成的长篇小说 《吕西安·娄凡》以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建立的七月王朝时期的法国为背景,通过一个大银行家的儿子由进步到反动的蜕变,表现了这一时期的法国社会现实,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它在资产阶级文学中第一次从正面表现了工人阶级反抗资本统治的斗争。在一八三八年出版的《一个旅行者的见闻录》中,司汤达还提出要写一部复辟时代贫苦农民惨遭迫害的编年史。尽管一八四二年三月二十三日的一次中风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但这位卓越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忠于他的时代的鲜明形象,将永远为人们所记忆。 张英伦一九八六年五—六月于北京[1]《歌德谈话录》,1831年1月17日的谈话。 [2]1883年托尔斯泰给妻子的信。 [3]《星期一漫谈》第9卷。 [4]1830年《巴黎评论》。 [5]伊波利特·泰纳(1828—1893),法国哲学家、文学史家和评论家。著有《英国文学史》、《艺术哲学》等。 [6]指1830年7月革命。 [7]参看本书附录2:《安托万·贝尔德案件及死刑执行》。 [8]1805年1月14日《日记》。 [9]1803年致妹妹波琳娜的信。 [10]《罗马漫步》,1828年11月23日。 [11]《自我主义者的回忆》。 [12]参看本书附录一:关于《红与黑》。 [13]引自小说《红与黑》。以下凡引自这部小说的文字,只用引号,均不一一注明出处。 [14]法国中世纪文学《列那狐传奇》的主人公,以其狡狯屡胜代表大贵族的伊桑格兰狼和勃伦熊等。 [15]莫里哀的喜剧《达尔杜弗》的主人公,伪君子的典型形象。 [16]为维诺格拉多夫的《时代三色》所写的序言。 [17]《书信》第1卷。 [18]《书信》第1卷。 [19]《意大利绘画史》。 [20]《日记》,1816年1月4日。 [21]引自梅里美《亨利·贝尔》。 [22]转引自莱昂·勃吕姆《司汤达和贝尔主义》第149页。 [23]爱伦堡《司汤达的教训》。 [24]《文学杂集》第3卷。 [25]司汤达的小说《阿尔芒斯》的男主人公。 [26]司汤达的小说《帕尔马修道院》的男主人公。 [27]《书信》第10卷。 [28]引自法国《欧罗巴》杂志1972年7—9月号。 [29]雅哈托娃等著《法国文学史纲》。 [30]意大利文艺理论家尼蒂托的观点。 上 卷 第一章 小 城 Put thousands together less bad,But the cage less gay. Hobbes[1] 维里埃尔[2]这座小城可以算是弗朗什-孔泰[3]的那些最美丽的城市中的一座。它的红瓦尖顶的白房屋散布在小山的斜坡上,一丛丛茁壮的栗树把山坡每一个细小的起伏都显示出来。杜河[4]在它的城墙下面,离着几百尺远的地方流过,城墙是从前西班牙人修筑的,现在已经成了废墟。 维里埃尔的北面有高山做为屏障,这是汝拉山脉[5]的一条支脉。维拉山的那些锯齿状的山顶从十月出现初寒的日子起就盖上皑皑白雪。一条湍急的流水从山上冲下来,在投入杜河前流过维里埃尔,向许多木锯提供了动力。这是一种非常简陋的工业,给大部分更像农民而不像城里人的居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舒适。然而使这座小城富起来的并不是木锯。普遍的富裕还要靠生产那种叫牟罗兹布[6]的印花布,自从拿破仑[7]垮台以后,就是靠了它,几乎维里埃尔的每一所房屋的正面都整修一新。 您一进城,立刻就会被一架声音很响、看起来很可怕的机器的轰隆轰隆声震得头昏脑涨。二十个沉重的铁锤落下去,那声音震得石块铺的路面都跟着抖动。湍急的流水冲下来,转动一个轮子,把这些铁锤举起来。每个铁锤我也说不清一天可以制造几千枚钉子。一些娇艳漂亮的年轻姑娘把小铁块放到大铁锤下面,很快地就压成了钉子。这种劳动看上去如此艰苦,却是头一次深入到把法国和瑞士分开的这一带山区里来的旅行者最感到惊奇的劳动之一。旅行者进入维里埃尔,如果打听这个制钉工厂属于谁,它把沿着大街往上走的人耳朵都震聋了,就会有人用慢吞吞的腔调回答:“啊!是市长先生的。” 维里埃尔的大街从杜河岸边向上一直通到小山顶,旅行者只要在这条大街上稍微停上一会儿,十之八九会看到一个神情忙碌、态度傲慢的高个子男人。 一看到他,所有的人都连忙举帽致敬。他头发开始花白,穿着一套灰衣服。他是好几种勋章的获得者。高额头,鹰嘴鼻,总之,他的脸上并不缺乏一定程度的端正;初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在他脸上同时具有小城市长的尊严和四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人还会有的那种魅力。但是从巴黎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发现他有一种夹杂着几分智力狭窄和缺乏想象力的、自满和自得的神态,不由得产生了反感。最后还会感到这个人唯一的才能就是让欠他钱的人如期归还,而在他欠别人钱的时候却尽可能拖延还期。 这就是维里埃尔市长德·雷纳尔先生,他迈着庄重的步子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府,在旅行者眼前消失。但是如果旅行者继续散步,朝上再走一百步,就会看见一所外表相当漂亮的房屋;隔着和房屋相连的铁栅栏,还可以看见景色极为美丽的花园。远处是由勃艮第[8]的丘陵形成的一条地平线,好像是特地为了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才创造出来的。这景致使旅行者忘掉了已经开始使他感到窒息的那种充满蝇头小利的铜臭气氛。 有人会告诉他这所房屋属于德·雷纳尔先生。维里埃尔市长当时刚筑成的这所方石砌的漂亮房子,完全靠了他经营的大制钉工厂赚到的利润。他的祖上据说是西班牙人,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好像在路易十四[9]征服以前很久就已经来到当地定居。 从一八一五年[10]起,他为自己是工业家而感到脸红。一八一五年他当上了维里埃尔市长。花园一层一层地自上而下,一直伸展到杜河岸边;支撑着这座繁花如锦的花园的各个部分的挡土墙,也是德·雷纳尔先生经营铁器买卖的才干的报酬。 别指望在法国能找到围绕着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等德国工业城市的那种风景如画的花园。在弗朗什-孔泰,一个人墙越是砌得多,地产上一道道往上垒的石块竖起得越多,就越有权利获得邻人的尊敬。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里到处是墙,因为他以极其昂贵的价格买进花园现在占有的一些小块土地,所以花园就更加受人赞赏。譬如说,那个锯木厂吧,它坐落在杜河岸边的那个奇妙位置,曾经在您走进维里埃尔时,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您注意到“索雷尔”这个姓用一个个巨大的字母写在高出于房顶之上的木板上。六年前它原来占据的那片场地上,这时候正在砌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的第四层台地的挡土墙。 市长先生尽管生性高傲,还是不得不一再找上门去求老索雷尔这个冷酷、固执的农民,不得不付给他许多丁当响的金路易[11],才使他同意把工厂搬走。至于推动锯子的那条公用的急流,德·雷纳尔先生靠了他在巴黎享有的威信,设法使它改了道。这种恩惠是在一八二*年的选举以后才降临到他头上的。 他在下面相距五百步的杜河边上,给了索雷尔四阿尔邦[12]地来换一阿尔邦地。尽管这个位置对枞木板的买卖有利得多,索雷尔老爹—— 自从他有钱以后,别人都这么称呼他,——还是巧妙地从邻人的急躁情绪和地产癖里榨取到一笔六千法郎的款项。 这笔交易确实受到过当地那些头脑聪明的人的批评。有一次,是四年以后的一个星期日,德·雷纳尔先生穿着市长服从教堂出来往回走,远远看见被三个儿子围着的老索雷尔在望着他微笑。这微笑使得市长先生的心灵不幸地一下子开了窍,从这时候起他开始认为,他本来能够以比较便宜的价钱进行这次交换。 在维里埃尔要想赢得公众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在砌很多堵墙的同时,千万别采纳那些在春天穿过汝拉山的峡谷到巴黎去的石工从意大利带来的设计图。这样的革新会给轻率的建筑者带来永远去除不掉的刚愎自用的名声,他在明智、稳健的人们眼里会永远完蛋,而在弗朗什-孔泰,左右舆论以毁誉他人的,正是这些明智、稳健的人。 事实上,这些明智的人在那里实行的是最令人厌倦的一种专制政治。也正是因为这个丑恶的词儿,对于在被称作巴黎的这个大共和国里生活过的人来说,旅居在这些小城中才变得不能忍受。舆论(而且是怎样的舆论啊!)的专横暴虐,在法国的小城市里和美国一样愚蠢。 [1]英文,“把上千个放在一起,这事并不那么坏,但是笼子里就不那么快乐了。——霍布斯。”霍布斯(1588—1679),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著作有《论物体》、《利维坦》等。 [2]维里埃尔,法国杜省有两个城市叫维里埃尔,但司汤达仅是借用它们的名字。从书中描写的景致看来,很像是作者故乡格勒诺布尔附近的村镇。 [3]弗朗什-孔泰,法国东部古省。包括现在的上索恩省、杜省和汝拉省。 [4]杜河,弗朗什-孔泰境内的主要河流。 [5]汝拉山脉,一译侏罗山。在法国和瑞士边境。东北—西南走向,略成一弧形。 [6]牟罗兹布,法国上莱恩省城市牟罗兹产的印花布,那儿印花布工业从1746年开始创办,并迅速扩展到莱恩河流域各地。 [7]拿破仑(1769—1821),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1814年欧洲反法联军攻陷巴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1815年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滑铁卢战役失败后,被流放于圣赫勒拿岛。 [8]勃艮第,法国古省。 [9]路易十四 (1638—1715),法国国王。曾竭力扩张王权,加强专制统治,自称“朕即国家”。 [10]一八一五年,在这一年里发生了滑铁卢战役,拿破仑被放逐到圣赫勒拿岛,波旁王朝复辟。 [11]路易,有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相当于20法郎。 [12]阿尔邦,法国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20至50公亩。 上 卷 第二章 市 长 权势!先生,难道算不了什么吗?愚者的尊敬,孩子的惊讶,富人的羡慕,贤者的鄙视。 巴纳夫[1] 对作为行政官员的德·雷纳尔先生的名声来说,幸运的是离杜河水面十丈高,有一条沿着小山伸展的公共散步道,需要一堵巨大的挡土墙。这条散步道地势极好,从那里可以看到法国最美的景致之一。但是,每年春天,雨水在散步道上冲出许多深沟,使人无法通行。这个人人都感到的不便,给德·雷纳尔先生提供了一个好机会,他可以砌一堵两丈高、三四十都阿斯[2]长的墙来使他的政绩永垂不朽。 为了这堵墙上的胸墙,德·雷纳尔先生不得不上巴黎去了三次,因为再前一任的内政部长公开表示,他对维里埃尔的散步道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堵墙上的胸墙现在离地面有四尺高。而且就像是故意向现任和前任的部长挑战似的,此时此刻正在用方石板加以装饰。 有多少次我胸口靠在这些美丽的、带点蓝色的灰色大块石头上,心里想着头一天晚上在巴黎放弃的舞会,目光投向杜河河谷!在那一边,河的左岸上,有五六条弯弯曲曲的山谷,谷底的溪水清晰可辨。它们形成一叠叠的瀑布倾泻下来以后,注入杜河。在这些山区里太阳非常热;每当烈日当空,在这片台地上旅行者可以在高大悬铃木的绿荫遮掩下遐想。它们之所以能迅速生长,能有美丽的绿得发蓝的浓荫,全靠市长先生让人运来泥土,添加在巨大的挡土墙后面,因为他不顾市议会的反对,把散步道加宽了六尺多(尽管他是极端保王党人,我是自由党人,我还是要为这件事赞扬他);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照他的意见,还有维里埃尔贫民收容所走运的所长瓦尔诺先生的意见,这片台地可以与圣日耳曼-昂-莱[3]的台地相媲美。 至于我呢,我发现“忠诚大道”只有一件事该受责备。这个正式名称在十五到二十处地方的大理石牌子上可以看到,这些大理石牌子又为德·雷纳尔先生赢得了一枚十字勋章;我要指责的是当局规定修剪忠诚大道上的那些茁壮的悬铃木,甚至剪得残缺不全的野蛮方法。它们巴不得能有我们在英国看到的那种雄伟壮丽的外形,而不是树冠低低的、圆圆的、扁扁的,看上去像最粗俗的蔬菜。但是市长先生的意志是专横的;属于市政府所有的树木每年都要遭到两次残酷无情的大修大剪。当地的自由党人声称——当然不无夸张:自从副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养成把修剪下来的树枝据为己有的习惯以后,公家雇用的园丁的手变得更加严厉了。 这个年轻的教士是几年前从贝藏松[4]派来监视谢朗神父和附近的几个本堂神父[5]的。有一驻意大利的军队[6]里的老外科军医,生前隐居在维里埃尔,按照市长先生的说法,他既是雅各宾党[7]又是波拿巴分子[8]。有一天这个老军医敢于在市长先生面前抱怨对这些美丽的树定期进行毁伤。 “我喜欢树荫,”德·雷纳尔先生回答,带着一点在对一个外科医生,荣誉勋章的获得者说话时显得恰如其分的高傲口气,“我喜欢树荫,我让人修剪我的树,是为的产生树荫,我不能想象一棵树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如果它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树那样提供收入的话。” 在维里埃尔决定一切的正是这句伟大的话:“提供收入”。单单这句话就代表了四分之三以上的居民的习惯思想。 在这座您觉得如此漂亮的小城里,一切取决于提供收入。新来乍到的异乡人,受到小城周围那些凉爽、深邃的山谷的美景引诱,首先想到的是当地居民一定对美富有感受力;他们口口声声谈他们家乡的美丽,我们不能否认他们非常重视它;但是这是因为它吸引来了一些异乡人,他们的钱使客店主人们发财,而且通过入市税的征收给城市提供了收入。 在秋天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德·雷纳尔先生让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在忠诚大道上散步。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听着丈夫神情严肃地谈话,一边提心吊胆地望着三个小男孩的一举一动。最大的一个可能十一岁,常常走近胸墙,显出要爬上去的样子。一个温柔的嗓音于是喊出阿道夫这个名字,孩子放弃了他的野心勃勃的打算。德·雷纳尔夫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但是还相当漂亮。 “巴黎来的这位神气活现的先生,他一定会后悔的,”德·雷纳尔先生带着受到冒犯的神情说,脸颊比平时还要苍白。“我在城堡[9]里也不是没有几个朋友……” 但是,尽管我打算花二百页的篇幅跟您谈谈外省,我也决不会残忍到勉强您去听一次冗长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巧妙的外省对话。 维里埃尔市长觉得如此可憎的这位从巴黎来的神气活现的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10]先生,两天前他不仅想办法进入了维里埃尔的监狱和贫民收容所,而且还进入了市长和当地那些最主要的产业主尽义务管理的医院。 “可是,”德·雷纳尔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既然您廉洁奉公,一丝不苟地掌管穷苦人们的财产,那位从巴黎来的先生又能怎样损害您呢?” “他就是为了挑刺儿才来的,以后他会写文章发表在自由主义的报纸上。” “您从来不看那些报纸,我亲爱的。” “不过别人经常跟我们谈到这些雅各宾主义的文章;所有这一切使我们分心,妨碍我们做好事[11]。至于我,我无论如何不会原谅这个本堂神父。” [1]巴纳夫(1761—1793),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活动家、社会学家,是司汤达的同乡。君主立宪的拥护者,1793年处死刑。 [2]都阿斯,法国旧长度单位,合1.949米。 [3]圣日耳曼-昂-莱,巴黎附近的一个小镇。路易十四国王曾住过该地的城堡,由勒诺特尔设计的台地非常出名。 [4]贝藏松,法国杜省省会,过去曾是法国古省弗朗-孔泰的首府。 [5]本堂神父,主管一个地区的普通教堂的天主教神父。即使同为本堂神父,地位也随着教堂的大小而异,偏远地区或者乡村的本堂神父远不及通都大邑的本堂神父地位高。 [6]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督政府期间(1796—1797)由拿破仑统兵第一次远征意大利的军队。 [7]雅各宾党,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有一个会址设在巴黎雅各宾修道院的政治组织,被称为雅各宾俱乐部,其成员称为雅各宾党,起初成份复杂,在斐扬派和吉伦特派相继退出后,成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的中心,后转变为反对君主政权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 [8]波拿巴,是拿破仑的姓,波拿巴分子指拿破仑的拥护者。 [9]城堡,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住在圣克卢城堡。城堡在这儿指宫廷的意思。 [10]阿佩尔,这是个真实人物,曾编辑出版《狱情日报》,为了改善犯人生活条件曾周游全法国。 [11]这是事实。——原注 上 卷 第三章 穷人的财产 一位有德性、不搞阴谋诡计的本堂神父,对全村来说,就是上天降下的洪福。 弗勒里[1] 维里埃尔的本堂神父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不过靠了这山区的新鲜空气,体格和性格都像铁打的一样坚强。应该说明一下,他有权随时视察监狱、医院,甚至贫民收容所。阿佩尔先生带着给本堂神父的介绍信离开巴黎,他考虑得非常周到,把到达这座居民们喜爱打听的小城的时间安排在一清早六点钟,而且立刻就到本堂神父的住宅去。 谢朗神父看了法国贵族院议员,本省最富有的地主,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信,陷入了沉思。 “我上了年纪,在这儿受人爱戴,”最后他低声对自己说,“他们不敢!”他立刻朝巴黎来的先生转过身去,尽管年纪已经很大,一双眼睛还是闪耀出圣洁的光辉,表明他乐于从事一个多少带点危险的高尚行动。 “跟我来,先生,在监狱看守面前,特别是在贫民收容所的管事们面前,请您不要对您看到的事发表任何意见。”阿佩尔先生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勇敢的人。他跟随可敬的本堂神父参观了监狱、医院、贫民收容所,提出了许多问题,尽管得到的回答离奇古怪,他还是克制住自己,不流露出一点指责的表示。 这次参观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本堂神父邀请阿佩尔先生吃饭,他推说有几封信要写;他不愿意过多地连累他的好心的朋友。三点钟左右,这两位先生去把贫民收容所视察完毕,接着又回到监狱。在门口他们遇到了监狱看守,一个六尺[2]高、罗圈腿的巨人,他那张下贱的脸受到恐惧的影响,变得十分丑恶。 “啊!先生,”他一瞧见本堂神父,就立刻说,“我看见跟您一块来的这位先生,他不是阿佩尔先生吗?” “是又怎么样?”本堂神父说。 “昨天我接到最明确的命令,是省长派一名宪兵骑着马大概奔跑了一整夜送来的,不准阿佩尔先生走进监狱。” “我向您宣布,努瓦鲁先生,”本堂神父说,“跟我一起来的这位旅行者正是阿佩尔先生。您承认不承认,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我随时有权进入监狱,而且我愿意让谁陪着就让谁陪着吗?” “是的,本堂神父先生,”监狱看守低声说,而且像一条害怕挨棍子才勉强服从的獒狗那样低下了头。“不过,本堂神父先生,我有妻子儿女,如果我被告发了,他们会把我撤职的。我全靠我的职位维持生活。” “我要是失掉我的职位也会感到难过的,”善良的本堂神父回答,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那可不一样!”监狱看守连忙说,“您,本堂神父先生,大家都知道您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入,上好的不动产……”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两天来议论纷纷,而且以种种不同方式加以夸大,在维里埃尔这座小城里激起了各式各样充满仇恨的情绪。德·雷纳尔先生此时和他妻子发生小小的争论,也正是为这件事。早上他由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跟着,去找过本堂神父,向他表示最强烈的不满。谢朗先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保护,他完全觉出了他们话里的分量。 “好吧,先生们!我上了八十岁了,将是信徒们在这附近一带看见的第三个被撤职的本堂神父。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十六年,城里的居民几乎都是我给他们行的洗礼,我刚来时这座城还只是一个小镇。我每天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从前我曾经主持过他们祖父的婚礼。维里埃尔就是我的家,但是我看见这个客人,心里想:‘这个从巴黎来的人可能真的是自由党人;眼下自由党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是他可能对我们的那些穷人和犯人带来什么损害呢?’” 德·雷纳尔先生的责备,特别是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的责备,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好吧,先生们!让人把我撤职吧,”年迈的本堂神父声音发抖地嚷了起来。“我仍旧要住在本地。大家都知道,四十八年前我继承了一块地产,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入,我可以靠这笔收入过活。我的职位没有带给我任何积蓄,先生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有人跟我谈到要剥夺我这个职位时,我才并不那么害怕。” 德·雷纳尔先生一向跟他的妻子相处得非常融洽;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她一再战战兢兢地向他表示的这个想法:“巴黎来的这位先生,他可能给犯人们带来什么损害呢?”他眼看着就要发脾气了,谁知这时候她发出了一声叫喊。原来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刚刚爬上挡土墙的胸墙,尽管这道墙比下面的葡萄园高出有两丈,他还是在上面奔跑。德·雷纳尔夫人怕吓着自己的儿子,摔下墙去,不敢跟他说话。最后,这个为自己的英勇行为感到兴高采烈的孩子,朝母亲看了看,看到她脸色苍白,于是跳到散步道上,朝她奔过来。他给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这个小小的插曲改变了谈话的方向。 “我一定要把锯木板工人的儿子索雷尔雇到家里来,”德·雷纳尔先生说,“让他照看孩子,他们变得太淘气,我们已经管不过来了。他是个年轻教士,几乎可以说是出色的拉丁语学者,他能使孩子们取得进步;因为据本堂神父说,他有一个坚强的性格。我付给他三百法郎,并且供给伙食。过去我对他的品德有些怀疑;因为他是获得荣誉勋章的老外科医生的宠儿。这个外科医生借口是表亲,来到索雷尔家寄宿搭伙。实际上他这个人很可能是自由党人的一名密探;他说我们山区的空气对他的哮喘病有好处;但是这一点并没有得到证实。他曾经参加过布奥拿巴特[3]在意大利进行的历次战役,据说他当时甚至还签名反对建立帝国。这个自由党人教小索雷尔学拉丁文,把随身带来的大量书籍遗留给他。因此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让这个木匠的儿子来跟我们的孩子待在一起。但是本堂神父,就在发生使我们变得永远不会和好的这次争吵的前一天,他对我说,这个索雷尔研究神学已经有三年,打算进神学院;因此他不是自由党人,他是拉丁语学者。 “这样安排不止一个理由,”德·雷纳尔先生一边继续说,一边带着外交家的神情望着他的妻子;“瓦尔诺刚给他的敞篷四轮马车买下两匹漂亮的诺曼底[4]马,非常得意。但是他没有给他的孩子请家庭教师。” “他很可能把我们的这一个抢走。” “这么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喽?”德·雷纳尔先生说,同时用一个微笑来感谢妻子刚才的那个了不起的想法。“好,就这么决定了。” “啊!善良的天主!我亲爱的,你决心下得多么快啊!” “这是因为我性格坚强,本堂神父已经领教过了。我们不必隐瞒,我们在这儿是处在自由党人的包围中。所有那些布商都嫉妒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中间有两三个已经变成财主;好吧,我倒挺喜欢让他们看看德·雷纳尔先生的孩子们怎样在他们的家庭教师带领下去散步。这会令人肃然起敬的。我的祖父常常讲给我们听,他小时候有一位家庭教师。我可能要花掉一百个埃居[5],但是这应该列为一笔对维持我们的身份来说必不可少的开支。” 这个突然作出的决定,使德·雷纳尔夫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她身材高高,体格匀称,曾经是这个山区的人公认的当地的美人儿。她具有一种纯朴自然的神情,举止里透露出青春活力;在一个巴黎人眼里,这种充满纯洁和生气的、天真无邪的美,甚至可能激起愉快的情欲冲动的念头。德·雷纳尔夫人如果知道自己能取得这种成功,一定会感到非常羞愧。她的心中从来没有丝毫卖弄风情,或是装腔作势的想法。富有的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据说曾经向她献过殷勤,但是毫无收获,这给她的贞洁罩上了一片夺目的光辉,因为这位瓦尔诺先生,个子高,年纪轻,体格十分健壮,脸色非常红润,蓄着又浓又黑的大颊髯,是外省称为美男子的那种举止粗鲁、老脸皮厚、嚷嚷咧咧的人。 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害羞,表面看起来情绪很容易起变化,她特别讨厌瓦尔诺先生的不停的动作和响亮的嗓音。她厌恶维里埃尔人所谓的快乐,这给她招来了为自己的出身感到十分自豪的名声。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看到上她家来的城里的男性居民越来越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并不打算隐瞒,她在他们的太太们眼里被看成是一个傻子,因为她对她的丈夫丝毫不会耍手腕,白白地错过了许多好机会,没有让他给她从巴黎或者贝藏松买漂亮的帽子。只要能让她一个人在她美丽的花园里漫步,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她是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要去评论自己的丈夫,更不会向自己承认他使她感到厌烦。她猜想,不过并没有明确地向自己承认,在丈夫和妻子之间不可能有更加亲密的关系。当德·雷纳尔先生跟她谈起关于他们孩子的计划时,她特别喜爱他。他决定让大孩子当军人,二孩子当法官,三孩子当教士。总之,她觉得德·雷纳尔先生同她认识的所有那些男人相比,远远不及他们那么叫人厌烦。 做妻子的对丈夫的这个评价,是合情合理的。维里埃尔市长靠了从一位叔父那儿继承过来的半打笑话,赢得了风趣的、特别是高雅的好名声。老上尉德·雷纳尔革命前在德·奥尔良公爵[6]的步兵团里服役,他到巴黎去,被允许进入公爵的客厅。在那里他见到过德·蒙特松夫人[7]、大名鼎鼎的德·让利斯夫人[8]、王宫[9]里的发明家迪克雷[10]先生。这些人物经常不断地出现在德·雷纳尔先生讲的一些轶事里。但是回忆这些需要用极为微妙的措辞去叙述的事情,对他来说,渐渐变成一个负担,所以近来他只有在隆重的场合才重新讲他那些与德·奥尔良家族有关的轶事。此外,除了在谈到与钱有关的事时,他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所以他完全有理由被人看成是维里埃尔最富有贵族气派的人物。 [1]弗勒里(1640—1723),神父,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们的家庭教师,著作有《教会史》。 [2]本书中用的尺是法国古尺,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3]布奥拿巴特,拿破仑是科西嘉人,这是他的姓“波拿巴”的意大利读法,这样称呼他,含有污辱之意。 [4]诺曼底,法国西北部旧省名。包括现在的芒什省、卡尔瓦多斯省、厄尔省等五省。 [5]埃居,法国古代钱币,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6]德·奥尔良公爵(1725—1785),法国王族,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普的祖父。 [7]德·蒙特松夫人(1735—1806),侯爵夫人,与德·奥尔良公爵秘密结婚,曾写过不少剧本。 [8]德·让利斯夫人(1746—1830),德·蒙特松夫人的侄女,奥尔良公爵的孙子的家庭教师,曾写过一些有关教育的书。 [9]王宫,巴黎称为王宫的大厦当时由德·奥尔良公爵居住。 [10]迪克雷(1747—1821),德·让利斯夫人的弟弟。写过一些经济学和造船学的书。曾设计修缮王宫。 上 卷 第四章 父与子 E sarà mia colpa Se cosi è? Machiavelli[1] “我的妻子确实很有头脑!”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维里埃尔市长一边对他自己说,一边朝索雷尔老爹的锯木厂走下去。“虽然我为了保持我的优越地位,向她提起这件事,但是我并没有想到,如果我不雇用索雷尔这个据说像天使一样深通拉丁文的小神父,贫民收容所所长这个脑子一刻也不休息的人,很可能会有跟我一样的想法,把他从我这儿抢走。他会用怎样自负的口气谈到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啊!……这个家庭教师,一旦属于我了,他还穿黑道袍吗?” 德·雷纳尔先生正全神贯注地考虑这个问题,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农民,这个农民身高近六尺,从天蒙蒙亮起就好像在忙着量堆放在杜河边的纤道上的木材。他看见市长先生走近,似乎并不太高兴;因为这些木材堵塞道路,堆放在那儿是违章的。 索雷尔老爹——因为这正是他,对德·雷纳尔先生向他提出的那个与他儿子于连有关的奇怪建议,感到惊奇,更感到高兴。然而在听的时候,仍旧带着一副怏怏不乐和不感兴趣的神色,这一带山里的居民很善于用这种神色来掩盖自己的狡猾。在西班牙人统治的时代他们是奴隶,到如今还保持着埃及农民的那种相貌特征。 索雷尔的回答,在一开始,仅仅是长时间地背诵他牢记在心的所有那些表示敬意的客套话。笨拙的微笑更加重了他相貌上天生的那种虚情假意的,几乎可以说是无赖的神情。这个头脑灵敏的老农民一边重复说着那些空话,一边企图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得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物想把他那个无赖儿子请到家里去。他对于连非常不满意,偏偏是于连,德·雷纳尔先生愿意出三百法郎一年、高得出乎意外的工资雇用,另外还供给伙食,甚至还供给衣服。最后这个条件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突然提出的,德·雷纳尔先生也爽快地一口答应。 这个要求使市长大为震惊。“既然索雷尔对我的建议并不像他理所应当地那样感到高兴和满意,”他对自己说,“显然是另外已经有人向他提出过。如果不是瓦尔诺,还会有谁呢?”德·雷纳尔先生催促索雷尔当场就定下来,但是没有成功。老农民诡计多端,固执地拒绝;他说,他希望征求征求儿子的意见,倒好像在外省有钱的父亲不是为了做做样子,还真的需要征求莫名一文的儿子的意见似的。 水力锯木厂由溪水边的一座敞棚构成。架在四根粗木柱子上的屋架支着棚顶。在敞棚中间,八尺到一丈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锯子不停地上上下下,一个非常简单的机械装置把木材朝这个锯子推过来。溪水推动一个轮子,这个轮子带动这个具有双重作用的机械装置;一方面锯子上上下下,一方面木材缓缓推向锯子,被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爹到了他的工厂跟前,用洪亮的嗓音叫于连;没有人应声。他只看见他的两个巨人般的儿子,正在用沉重的斧子把枞树树干劈方正,然后送到锯子那儿去。他们全神贯注,很准确地按照木材上画出的黑线劈下去,每一斧子下去,都有一些大块的木屑飞起来。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他朝敞棚走过去;进了敞棚,发现应该守在锯子旁边位置上的于连,在比锯子还要高出五六尺的地方,骑在棚顶的一根横梁上。他非但没有当心地照看整个机械的运转,反而在埋头看书。再没有比这更能引起索雷尔老爹反感的了。他也许可以原谅于连身体瘦弱,不适于从事体力劳动,跟两个哥哥的身体比起来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爱读书的怪癖他厌恶透顶,他自己就一个字也不识。 他叫了于连两三遍。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比起锯子的响声来,更加妨碍他听见父亲的可怕的嗓音。最后他父亲顾不上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一下子敏捷地跳到正在锯着的一段树干上,又从树干跳上支撑棚顶的横梁。猛地一拳头,于连手上拿着的书被打落到溪水里,第二下是一巴掌,打在头上,同第一下一样猛烈,打得他失去平衡,眼看着要从一丈二尺到一丈五尺的高处掉下去,机器正在运转,如果掉在机器的那些横杆中间,会被碾得粉身碎骨,但是在他往下跌的时候,他的父亲用左手抓住他:“好呀,懒鬼!您以后在应该照看锯子的时候,还看你那些该死的书吗?晚上你有时间上本堂神父那儿去白白浪费,用那个时间去看书好了。” 于连虽然被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鲜血直流,还是来到锯子旁边他的正式岗位上。他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不过这倒不是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是因为失掉了他心爱的那本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要跟你说。” 机器声音太响,于连又没有听见这道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来,不愿意再费事爬到机械装置上,于是去找了一根打胡桃用的长竿子,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于连脚刚碰到地面,老索雷尔就从后面狠狠地推他,把他一直朝家里推去。“天知道他要对我干什么!”年轻人又对自己说。他一边走一边朝溪水望了望,他的书就落在这条溪水里,是他最心爱的那本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2]。 他脸颊通红,眼睛低垂。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看上去身体相当弱,相貌虽然不够端正,但是很清秀,长着一个鹰钩鼻。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平静的时候,闪耀出沉思和热情的光芒,在这一瞬间里却流露出最凶狠的憎恨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使他的额头变得狭小,因此在发怒的时候,有一股凶相。人类的相貌无计其数,各不相同,但是具有惊人的个性而与众不同的相貌,也许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了。细长而匀称的身材表明他身体灵活而不是力气大。从童年的时候起,他的极端沉思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就使他的父亲认为他活不长,即使勉强活下来,也要成为家里的一个累赘。家里人谁都鄙视他,因此他恨他的哥哥们和他的父亲。星期日在广场上玩耍,他总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张漂亮的脸才开始在年轻姑娘中间为他赢得几声友好的表示。于连像一个弱者那样受到人人的鄙视,他崇拜有一天竟敢和市长谈起悬铃木的那个老外科军医。 那个外科军医有时候出工钱给索雷尔老爹,把他儿子的时间买下来。他教于连拉丁文和历史,换句话说,也就是教自己所了解的那段历史:一七九六年意大利的战役[3]。临终前他把他的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半饷[4]的拖欠未付款和三四十本书赠送给他。在这三四十本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刚被打落到市长先生凭着权势使它改道的那条公用溪水里。 于连刚走进屋,就觉得肩膀被他父亲那双力气很大的手抓住。他一阵哆嗦,料想又要挨打了。 “老实回答我,”老农民用粗硬的嗓音对着他耳朵叫喊,同时像孩子转动铅制玩具兵那样用手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拨转过来。于连那双又大又黑、含满泪水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那双凶狠的、灰色的小眼睛。老木匠好像要把他心灵深处的想法看透似的。 [1]意大利文,“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是我的过错吗?——马基雅维里”;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兼历史学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的名字在欧洲成为“权谋家”、“策士”的同义语。 [2]《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拉斯·卡斯伯爵跟随拿破仑放逐到圣赫勒拿岛,担任拿破仑的秘书,这部回忆录是拿破仑与他的谈话记录。于1822年至1823年出版。 [3]指拿破仑1796年率领法军远征意大利的战役。 [4]半饷,法国非在役军人领取半饷,此处指法国第一帝国的军官在拿破仑垮台后,王朝复辟时期被迫离职后领取的半饷。 上 卷 第五章 谈 判 Cunctando restituit rem. Ennius[1] “老实回答我,不准撒谎,你这个该死的书呆子;你怎么认识德·雷纳尔夫人的?你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于连回答,“除了在教堂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太太。” “不过,你一定朝她看过吧,不知害臊的坏东西?” “从来没有过!您也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见天主,”于连补充说,同时装出那么一点伪善的表情,他认为这样可以避免再挨巴掌。 “可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狡猾的农民回答,接着沉默了片刻,“但是我从你这儿什么也探听不出来,你这个该死的伪君子。总之,我可以摆脱你,我的锯子转动得只有更好。你得到本堂神父先生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欢心,给你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职位。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我送你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去,你要当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我得到什么呢?” “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的工钱。” “我不愿意当用人。” “畜生,谁跟你说去当用人?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当用人?” “可是,我跟谁同桌吃饭呢?” 这一句话把索雷尔老爹问住了,他意识到,如果再谈下去,他很可能说出什么冒失的话来。他对于连发火,骂他,指责他贪吃,然后离开他去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 一会儿以后,于连看见他们各人倚在各人的斧子上,聚在一起商量。他望着他们望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什么也不能猜测出来,为了避免被发现,于是立到锯子的另一边去。他希望好好想一想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通知,但是他感到自己不能够认真考虑;他的脑子忙于想象他在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漂亮的房子里会看见些什么。 “宁可放弃这一切,”他对自己说,“也不能让自己堕落到跟仆人们在一起吃饭。我的父亲会强迫我;宁可死。我有十五法郎八个苏[2]的积蓄,我今天夜里就逃走;抄小路我用不着害怕遇见宪兵,有两天就可以到贝藏松;在那儿我入伍当兵;如果需要的话,我到瑞士去。但是那样一来就不会再有前途,对我说来不会再有雄心壮志,不会再有能通往一切的教士职业。” 对跟仆人同桌吃饭的这种极端厌恶不是于连生出来就有的。为了能够飞黄腾达,比这再困难得多的事他都能去做。他是从卢梭[3]的《忏悔录》里得到的这种厌恶情绪。他的想象力仅仅借助这一本书去认识世界。大军[4]公报的汇编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补全了他的《古兰经》。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去死。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别的书。他相信老外科军医的话,把世界上所有别的书都看成是连篇累牍的谎言,是那些骗子为了追名逐利而写出来的。 除了一颗火热的心以外,于连还具有那种常常在痴子身上能够发现的、惊人的记忆力。他看得很清楚,他未来的命运全靠老本堂神父谢朗,为了赢得老本堂神父谢朗的欢心,他把拉丁文的《新约》熟记在心;他也背得出德·迈斯特[5]先生的《论教皇》这本书,然而两本书他都同样不相信。 好像双方有了默契,索雷尔和他的儿子在这一天都避免和对方说话。傍晚,于连到本堂神父那儿去上神学课,但是他认为,为了谨慎起见,最好还是不要把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这个奇怪的建议告诉本堂神父。“也许这是一个圈套,”他对自己说,“应该装出已经把它忘掉的样子。” 第二天,德·雷纳尔先生一清早就打发人来叫老索雷尔,老索雷尔让他等了一两个小时,最后才总算来了,一进门说了上百句道歉的话,同时还行了上百个大礼。在转弯抹角提出各种反对理由以后,索雷尔终于弄清楚他的儿子跟男主人和女主人同桌吃饭,遇到有客人的日子,单独在另外一间屋里跟孩子们一起吃。看出市长先生真的急于求成,索雷尔变得越来越吹毛求疵,再加上他心里还充满了不信任和惊奇,他提出要求让他看看他儿子睡觉的地方。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整洁的大房间,不过有人已经在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搬进去。 这个情况对老农民是一个启发;他立刻口气坚决地要求让他看看可能给他儿子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德·雷纳尔先生打开书桌,取出一百法郎。 “用这笔钱,您的儿子可以到杜朗先生的呢绒店里去定做一套黑礼服。” “以后即使我把他从您家里领回去,”农民说,忽然间把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话全都忘了,“这套黑礼服还归他吗?” “当然。” “好!”索雷尔拖长声音慢悠悠地说,“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取得一致意见,这就是您付给他多少钱。” “什么!”德·雷纳尔先生气愤地叫了起来,“昨天我们已经讲好了:我付三百法郎;我觉得已经很多了,也许太多了。” “您出过这个价钱,我不否认,”老索雷尔说,他说得比刚才越发慢了;接着他眼睛紧紧盯住德·雷纳尔先生,发挥出只有不了解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奇的那种天才,灵机一动,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恢复了镇静。在一场长达两小时的谈话里,双方用尽心计,没有一句信口开河的空话,最后农民的狡猾战胜了富人的狡猾,富人并不一定需要靠狡猾才能生活。许多对于连的新生活将起决定作用的条件都一一商定;他的工钱不仅定为每年四百法郎,而且还要在每月的一号预先付给。 “好吧!我会付给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纳尔先生说。 “凑一个整数吧,”农民用阿谀奉承的口气说。“像我们市长先生这样一个既有钱又大方的人,一定肯给到三十六个法郎[6]。” “行,”德·雷纳尔先生说,“不过让我们到此为止。” 这一次,愤怒使他的声调变得十分坚决。农民看出自己应该适可而止。接下来轮到德·雷纳尔先生采取攻势了。他无论如何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个法郎交给急于要替儿子领钱的老索雷尔。德·雷纳尔先生忽然想到,他必须把他在这次谈判中扮演的角色讲给他的妻子听。 “把我交给您的那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欠我钱。我会带您儿子去剪黑呢料子。” 在他做出这个强硬表示以后,索雷尔老老实实地又重新说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话,足足说了有一刻钟。最后他看出,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于是告辞出去。他行完最后一个礼,用下面这句话作为结束:“我这就把我的儿子送到城堡来。” 市长先生的那些子民在讨好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回到锯木厂,索雷尔找他的儿子,但是没有找到。于连对可能发生的事充满疑虑,半夜里就出去了。他想把他的书和他的荣誉勋章放在一个安全地方。他把这一切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家里,这个年轻的木材商人是他的朋友,名字叫富凯,住在俯视维里埃尔的高山上。 他重新露面以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该死的懒鬼,多少年来你的伙食费一直是我垫出的,天知道你将来是不是那么重视荣誉,会还给我!拿上你的衣服,上市长先生家里去。” 于连没有挨打,感到很奇怪,他赶紧动身。但是刚到了他那个可怕的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他就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去停留一下,也许对自己的伪善面目有用处。 “伪善”这个词儿使您感到惊奇吗?在达到这个可怕的词儿以前,年轻农民的心灵曾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程呢。 于连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见第六团[7]的一些龙骑兵,披着白长披风,戴着有黑长鬃毛的头盔,从意大利回来,把马拴在他父亲的房子的窗栏上。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后来他心醉神迷地听老外科军医讲洛迪桥[8]战役、阿尔科[9]战役和里沃利[10]战役给他听。他注意到老人投向十字勋章的火一般炽烈的目光。 但是于连十四岁那一年,在维里埃尔开始建造一座对这样一个小城说来可以称得上是雄伟壮丽的教堂。特别是有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见到以后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四根大理石柱子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父之间曾经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是从贝藏松派来的,被人认为是圣会[11]的密探。治安法官差点儿丢掉他的差使,至少一般人是这么认为的。他不是胆敢跟这样一个教士争论吗?而这个教士几乎每隔半个月都要上贝藏松去一趟,据说他在那儿见到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候,膝下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对好几桩案子宣布了似乎很不公正的判决,而且都是对付居民中看《立宪新闻》[12]的人。立场正确的那一派获得了胜利。其实也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事,但是这些数目轻微的罚款中有一笔要由于连的教父付出。他是一个制钉工人,在愤怒中大声叫嚷:“多大的变化啊!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如此正直的人,会有这种事真叫人想不到!”于连的朋友,那个外科军医去世了。 于连突然闭口不再谈起拿破仑,他宣布他打算当教士,只见他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经常全神贯注地背诵本堂神父借给他的那本拉丁文《圣经》。这个善良的老人对他的进步大为惊奇,常常把整个晚上的时间用来教他学神学。于连在他面前只流露出笃信天主的虔敬感情。有谁能猜到,他脸色如此苍白,相貌如此温柔,像个姑娘似的,心里竟然会隐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对于连说来,要飞黄腾达首先就得离开维里埃尔,他厌恶他的故乡。他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使他的想象力衰退。 从幼小的年纪起,他就有过兴奋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梦想着有一天他会被介绍给巴黎的那些漂亮女人,他会用光辉的业绩引起她们的注意。为什么他不能够像波拿巴那样被她们中间的一个爱上呢?波拿巴当年还处在贫困之中,就曾经被光辉夺目的德·博阿内夫人[13]爱上。许多年来,在于连的生活中,也许没有一个小时他不在对自己说:波拿巴,默默无闻而且毫无财产的少尉,是用他那把剑使自己变成了世界的主人。这个想法给认为自己非常不幸的他带来安慰,在他快乐的时候更增添了他的快乐。 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判决突然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使得他一连几个星期就跟发了疯似的,最后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控制住了他,只有热情的心灵相信是自己想出来的新主意,才有这般压倒一切的力量。 “当波拿巴名扬天下的时候,法国害怕受到侵略。战功不仅是需要的,而且也是时髦的。今天我们看见一些四十多岁的教士,他们有十万法郎的年俸,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手下那些著名的师长的三倍。一定有人支持他们。瞧瞧眼前的这位治安法官,如此聪明,以往一直是如此正直,年纪又如此大,只因为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父,才干出了破坏自己名声的事。应该当教士。” 于连在他开始研究神学两年以后,有一次,处在他新获得的这种虔诚中,没想到燃烧着他的心灵的那股火突然又冒了出来,泄露了他的马脚。当时是在谢朗先生家里的一次有许多教士参加的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父把他作为一个神童介绍给那些教士,没想到他竟然狂热地颂扬起拿破仑来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绑在胸前,假说是在搬动一段枞树时脱了臼,连着两个月他一直让胳膊保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经受这次自身折磨后,他原谅了自己。这个十九岁,但是外表柔弱,别人看了说他顶多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瞧,他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裹,走进了维里埃尔的宏伟的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很暗,没有人。为了过某一个节日,教堂的所有窗子曾经用深红布蒙住,给阳光一照,产生了一种最富有庄严性和宗教性的、炫人眼目的光线效果。于连浑身打颤。他独自一个人在教堂里一张外表极为美丽的长椅上坐下,长椅上有德·雷纳尔先生的纹章。 于连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碎纸片,它摊开在那儿,好像是为了让人看似的。他眼睛望过去,看见:“路易·让雷尔在贝藏松伏法,其死刑执行及临终时刻的详情细节……” 这张纸残缺不全。在反面可以看到一行字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会把这张纸放在这儿呢?”于连说。“可怜的不幸的人啊!”他叹了口气,补充说,“他的姓的结尾跟我一样……”他把纸揉成一团。 出去时,于连相信在圣水缸旁边看到了一摊血,这是被人洒出来的圣水,蒙在窗子上的红布的反光照上去,红得就像血一样。 最后,于连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到羞愧。 “难道我是个懦夫?”他对自己说,“拿起武器![14]” 这句话,在老外科军医的战争故事里经常出现,对于连说来是英勇的。他立起身来,迅速地朝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走去。 尽管有美好的决心,但是一看见二十步外的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克服的胆怯。铁栅栏门开着,他觉得它非常气派。他必须走进去。 因为于连来到这所房子而心烦意乱的,并不是只有于连一个人。德·雷纳尔夫人胆子极小;这个外人,由于他担任的职务,将要经常不断地出现在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她想到这一点,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她已经习惯于她的儿子们睡在她的卧房里。早上她看见他们的小床搬到指定给家庭教师住的套房里去,流了许多眼泪。她请求她的丈夫把最小的一个儿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的床搬回到她的卧房里来,但是遭到了拒绝。 女性的敏感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发展到了过分的程度。她给自己想象出了一个极其令人厌恶的人,这个人相貌粗鲁,头发蓬乱,仅仅因为懂拉丁文,就被雇来训斥她的孩子们;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说不定她的儿子们还会挨鞭子抽呢。 [1]拉丁文,“他拖延时间,挽回局势。——爱尼乌斯”;爱尼乌斯(前239—前169),古罗马诗人,著作有史诗《编年史》。上面这句拉丁文,显然是指古罗马统帅费边。第二次布匿战争中,他在罗马军战败后,采用迁延战术,坚壁清野,与汉尼拔军相周旋。 [2]苏,法国辅币,20苏合1法郎。 [3]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忏悔录》是他的自传体小说。他的思想积极影响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4]大军,指拿破仑的军队。 [5]德·迈斯特(1755—1821),法国反动哲学家,他在著作中为教皇的专制主义辩护,并且斥责法国革命。《论教皇》出版于1819年。 [6]法国古代钱币埃居种类很多,价值不一,此处指每枚值6法郎的埃居,6个埃居正好是36法郎,是个整数。 [7]作者本人曾在1800至1820年间在意大利的法国龙骑兵第六团担任少尉军官。 [8]洛迪桥,1796年5月11日拿破仑在意大利北部的洛迪城大败奥地利军队。战争最激烈的地点在阿达河的桥头。 [9]阿尔科,意大利北部伦巴第的村庄,1796年拿破仑曾在此处打败奥地利军队。 [10]里沃利,意大利城市,1797年拿破仑曾在此处打败奥地利军队。 [11]圣会,法国波旁王朝复辟后耶稣会的秘密组织,参加的不仅有天主教教士,还有一些有势力的政界人物。它左右了当时的政权。 [12]《立宪新闻》,1815年创刊。是19世纪20年代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报纸,在反对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政权的斗争中起过重要作用。 [13]德·博阿内夫人(1763—1814),名字叫约瑟芬,丈夫1794年上断头台。后嫁拿破仑·波拿巴,1804年成为皇后,1809年拿破仑和她离婚。 [14]这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1792年出现的歌曲《马赛曲》中的一句,《马赛曲》后来成为法国的国歌。 上 卷 第六章 烦 闷 Non so più cosa son,Cosa facio. Mozart (Figaro)[1]德·雷纳尔夫人活泼、优雅地从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长窗出来,这种活泼和优雅,在她远离男人们的目光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她发现在大门口旁边有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农民,他脸色苍白,刚流过眼泪,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非常干净的、紫色平纹结子花呢的上衣。 这个年轻农民,面色是这样白,眼睛是这么温柔,以至于头脑有点儿富于浪漫色彩的德·雷纳尔夫人首先想到,这可能是一个乔装改扮的女孩子,来求市长先生帮什么忙。这个可怜的人停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举起手来拉门铃,引起了她的同情。她走过去,暂时忘掉了她因为家庭教师要来而感到的忧愁。于连脸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打了个哆嗦,因为贴近他耳边突然有一个温柔的嗓音说:“您上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连连忙转过身去,德·雷纳尔夫人充满魅力的眼光深深地打动他,使他忘掉了部分的胆怯。很快地他对她的美丽感到了惊讶,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掉了他来的目的。德·雷纳尔夫人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最后他对她说;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尽可能把它揩干净。 德·雷纳尔夫人呆若木鸡,他俩离得非常近,互相望着。于连从没有见过一个穿得这么好的人,特别是一个容颜这么娇艳的女人,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望着挂在这个年轻农民脸颊上的大颗的泪珠,他的脸颊起初是那么苍白,而现在又是那么绯红。很快地她像个小姑娘那样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她嘲笑自己,她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怎么,这就是家庭教师,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鞭打她孩子的、衣冠不整的肮脏教士! “怎么!先生,”最后她对他说,“您懂拉丁文?” 先生这个称呼使于连感到十分意外,他不由得考虑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战战兢兢地说。 德·雷纳尔夫人是那么高兴,竟敢对于连说:“您不会过分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他们,”于连惊奇地说,“为什么?” “您会好好待他们,是不是,先生,”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补充说,嗓音变得越来越激动,“您答应我吗?” 再一次听见郑重其事地称呼自己先生,而且是出自一位穿得无比考究的夫人之口,这是于连再也没法预料到的。在他少年时代建造的所有那些空中楼阁里,他对自己说,任何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只有在他穿上一套漂亮的军服以后,才肯赏脸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这一方面呢,她完全被于连好看的面色,又黑又大的眼睛,还有漂亮的头发迷惑住了。他的头发比平时更鬈曲,那是因为他为了凉快,刚才把头在公共水池里浸过。使她大为高兴的是,她曾经为了她的孩子们担心,生怕这个可怕的家庭教师心肠冷酷,面目可憎,没想到发现他有着少女般的羞怯神情。对德·雷纳尔夫人这个性格温柔的人来说,她的担心和眼前的事实之间的悬殊成了一件大事。最后她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她看到自己像这样跟这个几乎只穿着衬衫不穿外衣的年轻人一起站在家门口,而且站得这么近,不免吃了一惊。 “让我们进去吧,先生,”她挺难为情地对他说。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一生中,还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单纯的愉快感觉像这样深深地激动她的心;也从来不曾有过在更加令人不安的担心之后,突然出现如此令人喜悦的现实。这一下可好了,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的这些漂亮孩子,不会落到一个肮脏的、脾气不好的教士手里。她刚走进门厅,就向战战兢兢跟在她后面的于连转过身去。他看到一所这样美丽的房屋,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惊讶的神色在德·雷纳尔夫人的眼里,又是一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尤其是她觉得家庭教师似乎应该穿黑衣服。 “可是,先生,”她又一次停下来对他说,她非常担心自己弄错了,因为她所相信的事让她感到了那么幸福,“您真的懂拉丁文吗?” 这句话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把他一刻钟来一直处在其中的那种着迷状态完全打破了。 “是的,夫人,”他对她说,力图采取冷淡的态度,“我懂拉丁文和本堂神父先生不相上下,甚至有时候他还客气地说我比他好呢。” 德·雷纳尔夫人发现于连脸上的表情非常凶恶。他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走过去,低声对他说:“头几天我的孩子们即使功课记得不熟,您也不会用鞭子抽他们,是不是?” 一位如此美丽的夫人,她的这种温和而且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使于连把维持一个拉丁语学者的荣誉的打算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德·雷纳尔夫人的脸离他的脸很近很近,他闻到了女人夏装上散发出的香味,对一个贫困的农民说来,这可是件非比寻常的事。于连脸涨得通红,他叹了口气,用有气没力的声音说:“不必担心,夫人,我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德·雷纳尔夫人为她的孩子感到的忧虑完全消除了;仅仅到这时候,她才被于连不寻常的美貌打动。他那几乎是女性的容貌,还有他那困窘神态,在一个自己也极为羞怯的女人看来,一点也不显得可笑。而通常被认为男性美所必须有的那种雄伟的气概,也许反而会叫她害怕。 “您多大年纪,先生?”她对于连说。 “快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他差不多能做您的朋友了,您可以跟他说理。这个孩子有一次他父亲想要打他,他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其实这一下打得很轻。” “跟我比起来多么不同啊,”于连想。“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这些有钱的人多么幸福啊!” 德·雷纳尔夫人这时候已经能够看到家庭教师内心里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他这种悲伤的情绪错当成了胆怯,想鼓励鼓励他。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对他说,用的那种声调和亲切口气,于连感觉到了它们的全部魅力,但是却不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我平生第一次进入一个陌生人家,心里害怕,需要您的保护,在开始的几天还有许多事需要请您原谅。我从来没有上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荣誉勋位的获得者,外科军医,和本堂神父谢朗先生以外,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话。谢朗先生完全可以把我的情况告诉您。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在您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要相信他们;我有什么过错,请您原谅,夫人,我决不会有坏心思。” 这段话很长,于连在说的时候,渐渐定下心来。他仔细打量德·雷纳尔夫人。这就是无懈可击的妩媚产生的效果,如果这妩媚是天生的,特别是具有它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具有的时候,它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于连非常懂得女性的美,在这一瞬间他可以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吻吻她的手,但是立即他又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去采取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来减轻这位美丽的夫人对一个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十之八九会有的蔑视,那我这个人就未免太怯懦了。”于连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句话的鼓励,半年来,他每个星期日都听见几个年轻姑娘在重复说这句话。在他进行这场内心斗争时,德·雷纳尔夫人向他说了两三句在一开始应该怎样对付孩子的话。于连因为尽力克制自己,脸色又变得非常苍白;他很不自然地说:“夫人,我决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可以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说着这些话,大胆地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她对这个动作感到吃惊,经过考虑以后,又感到了不快。天气很热,她整个儿裸露的胳膊用披肩盖着,于连把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片刻以后,她开始责备自己,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快地感到愤慨。 德·雷纳尔先生听见说话声,从书房里出来。他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的那种既庄严而又慈祥的态度对于连说:“在孩子见到您以前,我有必要先跟您谈谈。” 他把于连领进一间屋子,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他叫她留下。门关上以后,德·雷纳尔先生郑重其事地坐下。 “本堂神父先生对我说过,您是一个好青年;这儿的人全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满意的话,以后我会帮您谋一个小小的前程。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亲人和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们可能不合适。这是头一个月的三十六个法郎;不过我要求您答应我,这笔钱您一个子儿也不要给您父亲。” 德·雷纳尔先生对老头儿很生气,在这件事里老头儿比他狡猾得多。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儿的人都要称呼您先生,您将会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孩子们看见您穿短上衣不合适。用人们见到他吗?”德·雷纳尔对他妻子说。 “没有,亲爱的,”她带着沉思的神情回答。 “好极了。穿上这一件,”他对感到意外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过去。“现在让我们一起到呢绒商杜朗先生的铺子里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德·雷纳尔先生带了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他的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于连的出现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端详他,忘了曾经怕过他。于连没有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世人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心情在这一时刻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教堂里发抖的那一瞬间起,他觉得好像一下子过了多少个年头。他注意到德·雷纳尔夫人冷冰冰的神情,他明白她是因为他胆敢吻她的手而在生气。但是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跟他平常穿的是那么不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使得他得意忘形了,他急切地希望掩饰自己的快乐,反而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儿生硬和狂乱。德·雷纳尔夫人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他。 “庄重点,先生,”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如果您希望我的孩子和我的仆人尊敬您。” “先生,”于连回答,“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苦农民,过去一直穿的是短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去把我自己关在我的屋子里。”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雷纳尔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德·雷纳尔夫人出于一个几乎是本能的、她自己当然还并不了解的动机,没有对她丈夫说真心话。 “我对这个小农民可一点也没有您那么感到高兴,您的殷勤会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把他打发走。” “好吧!我们到时候把他打发走,这不过破费我一百来个法郎,而维里埃尔将习惯于看见德·雷纳尔先生的孩子们有一个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决不能实现。在把他打发走的时候,当然,我要留下我刚在呢绒铺子里定做的一套黑礼服。我刚在裁缝铺买的现成衣服,也就是我让他穿在身上的那套,可以留给他。” 于连在他卧房里度过的那一小时,德·雷纳尔夫人觉得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孩子们得知新家庭教师来到,向他们的母亲提出许许多多问题。最后于连出现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他庄重,这还远远不够,应该说他就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以后,使用一种连德·雷纳尔先生也感到惊讶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我来到这儿,先生们,”他结束他的讲话,对他们说,“是为的教你们拉丁文。你们也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着让他们看一本黑面精装的三十二开本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称为《新约》的那一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当课文背诵。现在你们听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一个孩子阿道夫接过书去。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挑一段,把头一个字告诉我。我可以把这本圣书——我们所有人的行动准则——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地方。” 阿道夫翻开书,念了一个字,于连接着背了这一整页,流畅得就像他说法国话。德·雷纳尔先生洋洋得意,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一个个眼睛都睁得老大。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继续说拉丁文。仆人起初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后来忽然不见了。很快地夫人的贴身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边;这时候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一直是那样流畅地背着。 “啊,我的天主!多漂亮的小教士,”女厨子高声说,她是个信教虔诚的善良姑娘。 德·雷纳尔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威胁。他非但没有想到怎样来考问考问这个家庭教师,反而在搜索枯肠,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最后他终于能够念出一句贺拉斯[2]的诗。于连懂的拉丁文只限于《圣经》。他皱紧眉头,回答:“我打算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念像这样一个世俗的诗人的作品。” 德·雷纳尔先生引用了相当数量的、据他说是贺拉斯的诗。他把贺拉斯是怎样一个人解释给他的孩子们听;但是孩子们钦佩于连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对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他们一个个眼睛都望着于连。 仆人们一直待在门口,于连认为应该把考验延长下去。他对最小的一个孩子说:“应该让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先生也在圣书上给我指定一段。” 小斯塔尼斯拉斯十分得意,他勉勉强强把一段书的头一个字念出来,于连接着背了一整页。为了让德·雷纳尔先生大获全胜,在于连背诵的时候,诺曼底骏马的主人瓦尔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给于连赢来了先生的尊称。连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当天晚上,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拥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来看奇迹。于连用保持疏远的阴郁态度回答每一个人的话。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开,没有几天以后,德·雷纳尔先生担心会有人把他抢走,于是向他提出签订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不,先生,”于连冷淡地回答,“如果您想到辞退我,我只得走。一份合同让我受到约束,却不能让您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拒绝。” 于连能够表现得这么好,来到这人家还不满一个月,甚至连德·雷纳尔先生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父已经跟德·雷纳尔先生和瓦尔诺先生闹翻,没有人能泄露他从前热爱拿破仑的秘密;他仅仅怀着深恶痛绝的感情谈到他。 [1]意大利文,“我不再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了。——莫扎特(《费加罗》)”。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费加罗的婚礼》是他谱曲的具有反对贵族倾向的意大利式歌剧。 [2]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4卷,《讽刺诗》2卷,诗体《书简》2卷。 上 卷 第七章 亲和力[1] 他们不能够触动人心而又不伤害它。 一个现代人 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论这些男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来,都从来没有使他失去耐心。冷静,公正,无动于衷,然而他的来到几乎可以说把家里的烦闷一扫而光,因而受到了敬爱,他是一个称职的家庭教师。至于他这方面呢,他只感到对上流社会的仇恨和厌恶,这个社会接纳了他,其实只是让他坐在长餐桌的最下端,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仇恨和厌恶的原因。在一些盛大的宴会上,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有把他对周围一切的仇恨发泄出来。特别是圣路易节[2]那一天,瓦尔诺先生在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夸夸其谈,于连差点儿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他借口去看看孩子们,逃到花园里。“对正直的颂扬是何等动听啊!”他高声嚷道,“简直就像世上仅有这个美德;然而对一个自从掌管穷人的财产以后,把自己的财产显然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又是怎样的尊敬,怎样的阿谀奉承啊!我敢打赌说,他甚至连专供弃儿用的经费都要赚!而弃儿这种穷苦人的困难比别的穷苦人还要神圣得多。啊!这些恶魔!恶魔!我也跟弃儿差不了多少,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们,我的全家都恨我。” 在圣路易节的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念日课经[3]。这片小树林俯视着忠诚大道,被人称为“观景台”。他远远看见他的两个哥哥从一条荒僻的小路走来,想避开他们却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鲁的工人看到弟弟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外貌,还有他对他们怀有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浑身是血,昏倒在地上以后,他们才离开。德·雷纳尔夫人同瓦尔诺先生,还有专区区长,这时正在散步,碰巧来到小树林;她看见于连躺在地上,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她是那么激动,甚至引起了瓦尔诺先生的嫉妒。 他未免担心得太早了。于连觉得德·雷纳尔夫人非常美丽,但是他正因为她美丽而恨她;她是阻止他飞黄腾达的头一块礁石,他差点儿触礁。他尽量少跟她说话,为的是要让她忘记头一天促使他吻她手的那股激情。 德·雷纳尔夫人的贴身女仆埃莉莎,很快地就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她经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埃莉莎小姐的爱情为于连招来了一个男仆人的仇恨。一天,他听见这个人对埃莉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到家里以后,您就不愿意再跟我说话了。”于连不应该受到这个辱骂;但是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加倍地注意修饰他的外表。瓦尔诺先生的仇恨也在成倍地增长。他公开地说,一个年轻的神父不应该这样爱打扮。除了道袍以外,于连穿的是成套服装。 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他比平时更加经常地跟埃莉莎小姐说话;她了解到,这些交谈是因为于连的衣服少得可怜而引起的。他内衣如此缺乏,不得不经常送到外面去洗,正是在这种小事情上埃莉莎可以帮他忙。这种极端的贫困是德·雷纳尔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深深地感动了她。她很想送些礼物给他,但是她不敢;她的这种内心斗争是于连引起的头一个痛苦的感情。在这以前,于连的名字对她说来,同一种纯洁的、完全是精神上的快乐感情一直是同义语。德·雷纳尔夫人老想着于连的贫困,在这个念头折磨下,她和她丈夫谈起要送给于连几件内衣。 “真傻!”他回答。“怎么!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完全满意,而且替我们干活儿干得很好的人?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况下,才需要去激发他的热忱。” 德·雷纳尔夫人对这种看法感到害臊。换了在于连来到以前,她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她看见年轻神父简单的,但是极其整洁的穿着,每次都要对自己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是怎么能够做到的啊?” 渐渐地她对于连缺这少那产生了同情,但是不再感到震惊。 有些外省女人,您在初次见到的头半个月里会把她们当成傻子,德·雷纳尔夫人就是这种女人。她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喜欢多说话。她具有高尚、倨傲的心灵;命运把她投到粗鲁的人物中间,而人人生来都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驱使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去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 如果她接受过哪怕是极少的一点教育,她的纯朴的天性和灵活的头脑就会引起人们注意。但是她作为富有的女继承人,曾经由那些狂热崇拜“耶稣圣心”的、对与耶稣会[4]为敌的法国人怀有强烈仇恨的修女教养成人。德·雷纳尔夫人有足够的见识,很快就把她在修道院里学到的一切看成是荒谬绝伦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她没有用任何东西来代替,结果变得一无所知。她身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过早受到的阿谀奉承,还有笃信宗教的坚决倾向,促使她过的是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起来她极其随和,能够克制自己的意志,维里埃尔的那些做丈夫的常常引为榜样,说给他们的妻子听,德·雷纳尔先生也为之感到骄傲,其实她这种经常的精神状态,只不过是最高傲的性格造成的结果。任何一个因为骄傲而被人作为例子举出来的公主,她对那些侍从贵族在她身边做的事所花的注意力,比起这个表面上如此温柔、如此谦逊的女人对她丈夫的一言一行所花的注意力来,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在于连来到以前,事实上她只关心她的孩子。他们的小毛小病,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小小的快乐,吸引住她心灵里的全部感情;在她一生中,只有在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的那段时间里热爱过天主。 她的儿子如果有一个发烧,她就会急得像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样,不过她不屑于去对别人说罢了。在刚结婚的头几年里,倾吐心曲的需要促使她把自己的这种苦恼告诉她的丈夫,但是碰到的却总是一阵粗鲁的笑声,一下耸肩,另外还伴随着一句与妇女的傻念头有关的粗俗格言。这种取笑,特别是在与孩子的病有关的时候,像匕首一样扎进德·雷纳尔夫人的心坎。这就是她所得到的,代替了她在度过少女时代的耶稣会修道院里听到的那些殷勤的、过于甜蜜的奉承话。她的教育是由痛苦来完成的。她太高傲,即使是对她的朋友德尔维尔夫人,也不会谈这些苦恼,在她眼里所有的男人都跟她丈夫、瓦尔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一模一样。他们都是粗鲁的,对一切与金钱、地位和十字勋章无关的事都抱着极其粗暴的冷漠态度,还有对一切使他们感到不快的推理都怀有盲目的仇恨;在她看来,这些情况对男人这个性别来说,就像穿靴子和戴毡帽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过了许多年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还是不习惯同这些爱财如命的人相处,可是她又不得不生活在他们中间。 年轻的农民于连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原因也就在于此。她从对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的同情里,得到了美妙的、充满了一种新奇事物的魅力的快乐。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就原谅了他的极端无知和举止粗野;他的极端无知也成了一个可爱之处,而他的举止粗野是她能够纠正的。她发现听他说话是值得的,哪怕说的是顶顶普通的事,哪怕是说到一条可怜的狗在穿过街心时,被一个农民疾驶而过的大车压死。这个痛苦的场面引得她丈夫放声大笑,可是于连呢,她看见他蹙紧了两道弯弯的、好看的黑眉毛。宽厚,高尚,仁慈,渐渐地在她看来,似乎仅仅在这个年轻神父的身上存在。她把这些美德在高贵的心灵里所能激起的全部同情,完全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甚至对他充满了钦佩之情。 如果是在巴黎,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态度可以很快地变得简单起来;但是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他腼腆的女主人,在三四本小说里,甚至在吉姆纳斯剧院[5]的台词里,能够找到对他们的处境的说明。小说会给他们勾绘出他们要扮演的角色,提供出他们应该模仿的榜样,而这个榜样,虚荣心迟早会强迫于连去照着做,尽管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如果是在阿韦龙[6]或者比利牛斯[7]的一座小城里,即使是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由于受炎热气候的影响,也会变得具有决定性。在我们这儿的比较阴沉的天空下,一个贫困年轻人,他之所以有野心,仅仅是因为他有一颗高雅的心,需要得到金钱能够提供的那些快乐,他每天见到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贞洁得没有一丝杂念,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们的身上,绝不会到小说里去找行动的榜样。在外省一切都进行得很缓慢,一切都是在逐渐中形成,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德·雷纳尔夫人想到年轻家庭教师的贫寒,常常感动得流出眼泪。有一天于连正好碰见她在伤心流泪。 “啊!夫人,您遇到什么不幸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请您叫上孩子,咱们去散散步。” 她挽住于连的胳膊,以一种让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紧紧靠在他身边。她称他为我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 散步将近结束时,于连注意到她脸红得厉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眼睛没有看他,“我有一个姑母住在贝藏松,非常有钱,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经常不断地送给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如此惊人的进步……因此我想请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礼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过是几个路易,您可以添几件内衣。不过……”她补充说,脸红得更厉害了,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说。 “这件事,”她低着头继续说下去,“就不必让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贱,”于连回答,他停住脚步,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身子挺得笔直;“对这一点您有欠考虑。如果我让自己对德·雷纳尔先生隐瞒任何与我的钱有关的事,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雷纳尔夫人不知所措。 “自从我住到市长先生家里来,”于连继续说下去,“他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随时可以把我的收支账簿给德·雷纳尔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看。” 在他发了这通脾气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一直发白,身子一直在颤抖;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没能找到一个话题使中断的谈话重新恢复。去爱德·雷纳尔夫人,在于连这颗高傲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呢,她尊敬他,她钦佩他,她还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责。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之中让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许自己去体贴入微地关心他。这种态度的新奇感让德·雷纳尔夫人幸福了整整一个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于连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处。 “瞧,”他对自己说,“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又以为只要假惺惺地来几下,就可以完全弥补过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太激动,而且她那颗心还太天真,尽管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钱给于连的事,以及遭到拒绝的经过情形,讲给她的丈夫听。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个仆人的拒绝?” 在德·雷纳尔夫人听见仆人这两个字叫起来的时候,他说:“我这样说,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亲王先生一样,他把他的那些内侍介绍给他新娶的妻子时,对她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仆人。’我曾经给您念过贝桑瓦[8]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对保持自己的身价来说至关重要。任何一个人如果不是绅士,他住在您家里,接受工资,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个于连先生谈谈,送给他一百法郎。” “啊,亲爱的!”德·雷纳尔夫人战战兢兢地说,“至少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 “对,他们可能会嫉妒,而且完全有理由嫉妒,”她的丈夫一边说,一边走开,心里想着他提出的这笔钱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雷纳尔夫人倒在一把椅子上,痛苦得几乎昏过去。“他去侮辱于连,而且这都怪我!”她对她的丈夫感到厌恶,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她下决心永远不再讲知心话。 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浑身哆嗦,心口抽得那么紧,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在窘迫中她抓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嗯,我的朋友,”最后她对他说,“您对我的丈夫满意吗?”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于连带着苦笑回答;“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纳尔夫人望着他,神情好像很踌躇:“让我挽着您的胳膊,”最后她说,那种勇敢的声调,于连还从来不曾见她有过。 她竟敢不顾老板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走进了维里埃尔的书店。她在书店里挑选了十个路易的书,送给她的儿子们。不过这些书她知道是于连希望得到的。她要每个孩子就在书店里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分到的书上。德·雷纳尔夫人采取了这种向于连赔不是的方法,当她为了自己的大胆感到高兴时,于连却为了他看到书店里有这么多书感到惊讶。他从来不敢走进这样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没有想到去猜测德·雷纳尔夫人心里在想什么,而是在全神贯注地考虑,一个学神学的年轻学生能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书中的一部分弄到手。最后他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多动动脑筋,就有可能说服德·雷纳尔先生,把出生在本省的那些著名贵族的历史拿来给他儿子们作为法文译拉丁文的作业练习。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于连看到这个主意取得了成功,而且是那么顺利地就取得了,所以不久以后,他跟德·雷纳尔先生谈话时,竟敢建议采取一个对贵族市长说来困难得多的行动:到书店登记做长期读者,可是这就等于帮助一个自由党人发财致富。德·雷纳尔先生完全同意,他的长子将来进了陆军学校以后,在谈话中一定会听人谈起好些书,让他的长子对这些书有个de visu[9]的了解,是很明智的事。但是于连看到市长先生固执地再也不肯朝前走一步。他猜想一定有一个秘密的原因,但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一向认为,先生,”一天他对市长先生说,“一位像出身在雷纳尔家的这样可敬的贵族,他的名字出现在书店的肮脏账册上,是极其不适当的。” 德·雷纳尔先生的额头变得开朗了。 “对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来说,”于连继续说,用的口气比较谦卑,“如果有一天在出租书籍的书店的账册上发现他的名字,这也会是一个污点。那些自由党人会指责我曾经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呢,他们甚至还会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这些邪恶的书的书名。” 但是于连失算了。他看见市长的脸上又恢复了为难和不高兴的表情。他不再说下去。“我已经掌握了这个人,”他对自己说。 几天以后,最大的一个孩子在德·雷纳尔先生面前,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10]上登广告的一本书。 “为了避免让雅各宾党有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回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这个主意倒不坏,”德·雷纳尔先生说,显然他感到十分高兴。 “不过应该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神色,对有些看到自己期望已久的事获得成功的人说来,是那么适合。“应该规定那个仆人不可以取任何一本小说。这些有害的书一旦到了家里,很可能使夫人的女仆们和那个仆人自己受到腐蚀。” “您忘了那些政治性小册子,”德·雷纳尔先生神态高傲地补充说。他想要掩盖他对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来的、巧妙的折衷办法的钦佩心情。 于连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远超过他关心德·雷纳尔夫人对他偏爱的感情,这种感情其实很明显,只要他肯去看的话,就可以从她心里看出。 他过去生活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到了维里埃尔市长的家里,又重新开始了。在这儿,正如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深深地蔑视他与之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而且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尔诺先生,还有市长家的其他朋友,对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每件事都要议论一番,于连从他们的议论中看出他们的看法跟现实多么不一致。一个行动,只要是于连觉着值得称赞的,肯定会遭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指责。他心中默默地驳斥:“多么残酷的人们!”或者“多么愚蠢的人们!”尽管他是那么骄傲,有趣的是,他对别人谈的那些事常常是一点也不了解。 除了老外科军医以外,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仅有的那一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的几次意大利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医学有关。他年纪轻,胆量大,喜欢听那些关于最疼痛的手术的、淋漓尽致的叙述。他对自己说:“我不会皱眉头。” 德·雷纳尔夫人头一次试着跟他谈谈与孩子们的教育无关的事,他谈起外科手术来了。她脸色苍白,请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以外,于连什么也不知道。因此跟德·雷纳尔夫人生活在一起,遇到只有他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会出现最不可思议的沉默。在客厅里,不管他的态度多么谦恭,她都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胜过上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刹那,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这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女性的本能告诉她,他的这种发窘决不是出于什么温柔的感情。 老外科军医曾经谈起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于连从他的叙述里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据这个看法,凡是有女性在场的地方,如果出现了沉默,他就会感到丢脸,倒好像这沉默是他个人的过错造成的。这种感觉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更加痛苦百倍。关于一个男人单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里充满了最夸张的、最西班牙式的见解,但是到了他局促不安时,他的想象却只能向他提供出一些无法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如同坠入五里云雾之中,他不能从最丢脸的沉默中摆脱出来。因此,在他跟德·雷纳尔夫人和孩子们长时间的散步中,他受到严酷的痛苦折磨,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他非常瞧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逼着自己没话找话说,那么说出的全都是些极其荒唐可笑的话。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而且还把它加以夸大;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它们是那么漂亮,显示出了一个如此炽热的心灵,因而它们像技艺精湛的演员一样,有时会把迷人的含义赋予本来没有这种含义的事物。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只有在出现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想着怎样把一句恭维话说得中听的时候,才能谈出娓娓动听的话。从上她家来的那些朋友嘴里,她几乎完全听不到什么新奇的、高明的看法,所以她能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去欣赏于连那些闪现出来的智慧光芒。 自从拿破仑垮台以后,向女人献殷勤已经严格地从外省的习俗里清除出去,连点影子也没有剩下。人人都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那些坏蛋在圣会里寻找支持。伪善的行为甚至在自由党的圈子里也得到很大的发展。烦闷在成倍增长。除了读读书种种地以外,再没有别的消遣了。 德·雷纳尔夫人是她笃信宗教的姑母的富有的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别说是爱情,就是跟爱情有一星半点相似的感情,她都没有体验过,也没有看到过。只有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父谢朗,针对瓦尔诺先生的不断追求,向她谈到了爱情,而且他描绘得那么令人厌恶,以至于爱情这两个字在她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无耻的淫荡生活。偶尔也有小说书落到她手里,但是她在这些小说里发现的爱情,被她看成是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虚构的。由于这种无知,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十分幸福,她不断关心着于连,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要去责备自己。 [1]德国诗人歌德(1749—1832)有一部长篇小说叫《亲和力》。司汤达在日记中提到他曾读过这部“具有伟大天才的人写的小说”。 [2]圣路易节,8月25日。 [3]日课经,日课是天主教教士每日必须念的一本经书,其中包括各种祷告的经文。 [4]耶稣会,天主教修会之一。是天主教内顽固反对宗教改革、维护日趋没落的封建制度的反动集团。在西方,“耶稣会士”一词常被用为“伪善者”、“阴险者”的同义语。 [5]吉姆纳斯剧院,1820年在巴黎创办的剧院。 [6]阿韦龙,法国南部省名,是中央高原的一部分。 [7]比利牛斯,法国南部与西班牙交界处的大山脉。 [8]贝桑瓦(1722—1791),瑞士将军,在法国担任瑞士兵卫队指挥官,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被逮捕,后宣布无罪释放。前面提到的德·孔代亲王可能指生于1736年,死于1818年的那位德·孔代亲王。 [9]拉丁文,“亲眼目睹”。 [10]《每日新闻》,1792年创刊,是法国拥护波旁王朝的所谓正统主义者的报纸,思想保守。 上 卷 第八章 小事件 Then there were sighs, the deeper for suppression,And stolen glances, sweeter for the theft,And burning blushes, though for no transgression. Don Juan, C. I, st. 74[1]德·雷纳尔夫人靠了她的性格,还有她眼前的幸福,得到的那种天使般的愉快心境,只有在她想到贴身女仆埃莉莎的时候,才略微有点遭到破坏。这个女孩子继承了一笔遗产,去找本堂神父谢朗做忏悔,承认她希望和于连结婚。本堂神父为他的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于连口气坚决地对他说,埃莉莎小姐的提议不可能接受,他听了真是惊讶到了极点。 “我的孩子,当心您心里在想些什么,”本堂神父蹙紧眉头说,“我为您从事圣职的志向向您表示祝贺,如果您仅仅是因为您的志向才蔑视这样一笔很不错的财产。我在维里埃尔当本堂神父已经有了足足五十六年,可是看起来,我还是很有可能被撤职。这件事使我感到伤心,不过我总算还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把这个详细情况告诉您,是为了不让您抱幻想,以为当教士能给您带来什么。如果您打算去奉承那些当权的人,那您遭受下地狱的惩罚也就可以肯定了。您有可能发迹,但是那必须损害贫苦的人,奉承专区区长、市长、有权有势的人,投他们的所好;这种行为在尘世间被称之为处世之道,对一个在俗教徒来说,与灵魂的得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但是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就必须有所选择了;不是在这个世界享福,就是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享福,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再来给我一个最后答复。我感到很难过,从您的性格深处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郁积着一股热情,我觉得它没有显示出一个教士所必须有的节制和对尘世利益的完全弃绝;我对您的聪明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是,请允许我对您说,”善良的本堂神父热泪盈眶地补充说,“您要是干教士这一行职业,我将为您的灵魂得救担心。” 于连动了感情,他感到羞愧。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被别人所爱;他高兴得哭了起来,跑到高出于维里埃尔之上的大树林里去偷偷落泪。 “我怎么会这样?”最后他对自己说;“我觉得我可以为这个善良的本堂神父谢朗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刚刚却向我证明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傻瓜。对我来说,瞒住他比瞒住任何人都重要,而他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跟我谈起的那股暗藏的热情,正是我的发迹计划。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而他这样认为,偏偏正是在我估计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会使他对我的虔诚和从事圣职的志向产生极高评价的时候。 “今后,”于连继续说下去,“我将仅仅信任我性格中经过我考验的那些部分。谁能想得到,我会在流泪中得到快乐!谁能想得到,我会爱这个证明我只不过是个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于连找到了他在头一天就应该准备好的借口。这个借口纯粹是诽谤,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颇费踌躇地向本堂神父承认,有一个会损害到第三者因而他不能说出来的理由,使他在一开始就无法接受这桩计划中的婚姻。这是在指责埃莉莎的品行。谢朗先生在他的态度里发现有那么一股完全是世俗的热情,跟应该激励一个年轻教士的那种热情很不相同。 “我的朋友,”谢朗先生再一次对他说,“您与其做一个没有从事圣职志向的教士,还不如做一个值得尊重和有教养的好乡下绅士。” 于连对这次新的告诫回答得很好,这是就他所说的话而言;他找到了一个狂热的年轻神学院学生可能使用的字眼,但是他说出这些话的声调,还有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股隐藏不住的热情使谢朗先生深深感到不安。 不应该对于连的未来做出太坏的推测;能够正确地编造出那些虚情假意、深谋远虑的伪善话,就他这个年纪,这已经不算坏了。至于声调和手势,他跟一些乡下佬生活在一起,没有机会见到伟大的榜样。以后只要他有可能接触这些先生,他的手势会变得和他的语言一样令人赞赏。 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她的贴身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却没有变得更幸福。她看见埃莉莎经常去找本堂神父,回来时眼泪汪汪。最后埃莉莎跟她谈起了自己的婚事。 德·雷纳尔夫人相信自己病了;一种发烧的症状使她不能成眠。只有她的贴身女仆或者于连在她眼前时,她才感到自己活着。她什么别的也不想,只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在婚后生活中得到的幸福。这个贫困的小家庭得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活,在她心目中却具有迷人的色彩。于连很可能到离维里埃尔两法里[2]的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可以偶尔跟他见一次面的。 德·雷纳尔夫人当真相信自己快要发疯了。她告诉了她的丈夫,最后真的病倒了。当天晚上,她的贴身女仆服侍她,她注意到这个姑娘在哭。她这时候对埃莉莎感到厌恶,而且还曾经粗暴地对待过她。她请求她原谅。埃莉莎的眼泪加倍地涌出来;她说,如果她的女主人允许的话,她想把她的不幸一古脑儿都告诉她的女主人听。 “说吧,”德·雷纳尔夫人回答。 “好吧,夫人,他拒绝我;有些坏人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拒绝您?”德·雷纳尔夫人说,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除了于连先生,夫人,还有谁?”贴身女仆呜咽地说。“他不接受,本堂神父先生没有能够说服他;本堂神父先生认为他不应该借口说是一个贴身女仆,就拒绝一个正派的姑娘。其实,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他自己到夫人家来以前又是靠什么谋生?”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再听下去;过度的幸福几乎使她丧失了运用理智的能力。她让埃莉莎把她深信不疑的事重复说了好几遍:于连已经断然加以拒绝,不可能回过头来重新采取一个比较明智的决定。 “我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对她的贴身女仆说,“让我来跟于连先生谈谈。” 第二天吃过中饭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让自己尽情享受替自己的情敌辩护,以及看到埃莉莎的婚事和财产在一个小时内不断遭到拒绝的这种无穷乐趣。 于连逐渐放弃了过分审慎的回答,最后谈笑风生地回答德·雷纳尔夫人的那些明智的规劝话。在一连绝望了这么多天以后,她不能抵挡那股淹没她心灵的幸福激流。她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到她恢复知觉,被舒舒服服安置在自己的卧房里,她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她深深地感到惊讶。 “莫非是我爱上于连?”最后她对自己说。 这个发现,换了在另外任何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深深地感到激动不安,如今对她说来,却只不过是在她眼前出现一件奇怪的,但是又好像无关紧要的事。刚刚经历的那一切已经使她心力疲惫,她的心再也没有感受力来供激情驱使了。 德·雷纳尔夫人想做点刺绣活儿,但是还没有动手就深深地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她并没有像她应该的那样感到害怕。她太幸福了,不可能从坏的方面去看待任何事情。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单纯,还从来没有折磨过自己的那颗心,非要它去稍许感受一下它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或者是不幸。于连来到以前,德·雷纳尔夫人全神贯注在一大堆家务里,这在远离巴黎的地方就是一个好家庭主妇的命运;她想到热情,正如我们想到彩票一样,认为是确定无疑的骗局,是疯子们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钟声响了,德·雷纳尔夫人听见领着孩子们的于连的声音,脸涨得通红。自从她爱上了以后,她也变得有点机灵了,为了解释她脸红的原因,她推说她头痛得厉害。 “女人全都是这个样儿,”德·雷纳尔先生大声笑着回答。“这些机器经常总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德·雷纳尔夫人虽然已经听惯了他的打趣话,对他这种语气还是很反感。为了不去想它,她望着于连的相貌;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她也会喜欢他的。 德·雷纳尔先生认真地模仿宫廷人士的习惯,在入春后出现头几个晴朗日子就搬到维尔吉[3]去住。这个村子因为加布里埃尔[4]的悲惨遭遇而出了名。古代的哥特式教堂已经成了废墟,离着这片风景如画的废墟几百步以外,德·雷纳尔先生拥有一座有四个塔楼的古城堡,花园的布局和杜伊勒利宫[5]的花园完全相似,有许许多多边上围着黄杨的花坛和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覆盖成荫的小径。附近有一片地种着苹果树,是散步的场所。果园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雄伟的大胡桃树,枝叶茂密,也许有八丈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妻子赞赏它们时说,“每一棵都要让我损失半阿尔邦的收成;麦子在它们的阴影下不可能长好。” 乡间的景致德·雷纳尔夫人仿佛还是初次看见似的;她的赞赏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激励着她的这种感情给了她机智和决断力。来到维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尔先生为了市政府的公事回到城里去了,德·雷纳尔夫人用自己的钱雇来了一些工人。于连曾经给她出了个主意,在果园里和那些大胡桃树下修一条铺砂子的小路,孩子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这个主意想出以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付诸实行。德·雷纳尔夫人整个白天兴高采烈地跟于连一起指导这些工人。 维里埃尔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这条已经修好的小路,不免大吃一惊。他的来到也使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吃惊;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一连两个月他都在气愤地谈到她居然这么大胆,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要的一桩改造工程。不过德·雷纳尔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这多少使他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白天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一起在果园里奔跑,捉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这个野蛮的名称是于连教给德·雷纳尔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6]先生的那部精彩的著作,于连把这些可怜的昆虫的奇怪习性讲给她听。 他们还狠心地用大头针把蝴蝶固定在一个很大的纸板框子里,这个纸板框子也是于连做的。 在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过去在沉默的时刻他受到的那种可怕的苦刑,他再也没有受到了。 他们没完没了地谈着,而且谈得兴趣盎然,虽然谈的始终都是一些非常无害的事。这种活跃、忙碌而且愉快的生活得到大家的喜爱,只有埃莉莎小姐一个人例外,她觉得自己忙得简直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即使是在狂欢节,”她说,“维里埃尔有舞会,夫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自己的打扮。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连衫裙。” 既然我们无意奉承任何人,那我们就决不会不承认,皮肤特别好的德·雷纳尔夫人让人替自己缝制的连衫裙,胳膊和胸部裸露的部分都非常多。她身材优美,这种穿着对她再适合没有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那些从维里埃尔来到维尔吉吃饭的朋友说。(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有一件奇怪事说出来我们的读者也许相信的不多,那就是德·雷纳尔夫人这样关心自己的打扮,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图。她从中得到了快乐。她不跟孩子们和于连在一起捕蝴蝶的时间,全部用来跟埃莉莎一起缝制连衫裙,没有丝毫别的杂念。她只到维里埃尔去过一趟,因为她想购买刚从牟罗兹运来的款式新颖的夏季连衫裙。 她把一位年轻的女亲戚带回到维尔吉。自从结婚以后,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跟德尔维尔夫人关系密切起来,德尔维尔夫人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里的同伴。 德尔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妹的那些她所谓的疯狂想法,常常大笑不已。“我一个人再怎么也不会想出来,”她说。这些出乎意外的想法,如果是在巴黎说出来,会被人称之为俏皮话,德·雷纳尔夫人换了跟自己丈夫在一起,一定会像说了什么蠢话那样感到羞耻;但是德尔维尔夫人在场,给了她勇气。一开始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向德尔维尔夫人谈她的思想。等到这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德·雷纳尔夫人就会兴奋起来,长长的一个寂寞的上午过得像一瞬间那样快,这一对朋友非常快乐。在这趟旅行中,明智的德尔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妹远不如从前那么快乐,但是远比从前幸福。 于连这一方面呢,自从住到乡下来以后,过的是一个真正的孩子生活,像他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他过去要对自己经常进行克制,要耍许多非常狡猾的手腕,如今他单独一个人,远远离开男人们的注视,而且出于本能对德·雷纳尔夫人一点也不害怕,因此他沉湎在生活的快乐之中;在他这个年纪,而且是在世界上那些最美丽的大山中间,这种快乐是那么强烈。 德尔维尔夫人刚到,于连就立刻觉得她是他的朋友,他急忙领她到在大胡桃树下新修的那条小路尽头去看风景。事实上,那儿的风景如果不能说超过在瑞士和在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上可能看到的最赏心悦目的美景,至少也应该说是不相上下。如果爬上几步外开始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可以到达边上是枞树林的高耸的悬崖,悬崖几乎突出在河面上。于连幸福,自由,甚至还可以说成了这家人家的国王,他把两个朋友领到这些悬崖峭壁的顶上,享受着看她们赞赏这壮丽景色的乐趣。 “对我来说,这就跟莫扎特的音乐一样,”德尔维尔夫人说。 哥哥们的嫉妒,专制而脾气又坏的父亲的存在,这在于连的眼睛里破坏了维里埃尔周围乡村的景色。在维尔吉没有什么会勾起他的这些痛苦的回忆。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周围没有看见一个敌人。德·雷纳尔先生经常在城里,遇到这种时候,他可以大着胆子看书。很快地他就不用夜里看书了,过去即使是夜里看书,还要谨慎小心,把灯藏在放倒的花瓶里呢。他现在可以尽兴睡觉了。白天,在孩子们上课的间歇时间里,他带着是他行动的唯一准则,也是他陶醉的对象的那本书,来到悬崖上。他在那儿同时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气馁时刻的安慰。 拿破仑谈到女人的一些话,他对他统治期间流行的小说的价值的许多评论,现在头一次使于连产生了某些看法,而这些看法任何一个和他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早就有了。 酷暑来临。他们晚上惯常坐在离房子几步远的一棵高大的椴树下。那儿光线非常暗。一天晚上,于连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愉快地享受着侃侃而谈的乐趣,况且这是在向年轻的女人们谈。他指手画脚,碰到了德·雷纳尔夫人的手,她的手是搁在平常安置在花园里的那种油漆过的木头椅子的椅背上的。 她的这只手很快地缩了回去。但是于连想,要使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缩回去,这是他的职责。想到有一个职责需要履行,想到这个职责如果不去履行,他就会成为笑柄,或者不如说,会产生自卑感,他满心的欢乐顿时便完全化为乌有了。 [1]英文,“于是就有叹息,由于压抑而更深沉,就有偷偷的相视,因偷偷而更甜蜜,就有火一般的羞红,虽然不是由于犯了罪。——《唐璜》第1歌,74节”。《唐璜》是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政治讽刺长诗。 [2]法里,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 [3]维尔吉,法国科多尔省第戎城附近的一个村庄。 [4]加布里埃尔,中世纪韵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维尔吉城堡女主人。18世纪由德·贝罗阿(1727—1775)改编成悲剧《加布里埃尔·德·维尔吉》,女主人公在嫉妒的丈夫逼迫下去吃情夫的心。 [5]杜伊勒利宫,巴黎旧王宫,后改建为花园。 [6]戈达尔(1775—1823),法国博物学家,他的《法国鳞翅目自然史》一书因去世而未能写完。 上 卷 第九章 乡下的一个夜晚 盖兰[1]先生的迪多,富有魅力的素描。 斯特隆姆贝克[2]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时,他的目光显得很古怪。他望着她,就像在观察一个他就要与之决一死战的敌人。这种目光跟头天的目光大不相同,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心慌意乱;她待他多好啊,可是他好像生气了。她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不去注意他的目光。 有德尔维尔夫人在场,于连可以少说话,更多地考虑他脑子里想的事。这一整天,他只做了一件事,这就是阅读那本充满灵感的书,让他的心灵重新获得一次锻炼,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他把孩子们上课时间缩短了许多;接着,德·雷纳尔夫人的出现使他又集中全副心思来考虑他的荣誉,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在这天晚上同意把手留在他的手里。 太阳渐渐落下去,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跳得异常猛烈。黑夜来临。他怀着如释重负的快乐心情,注意到夜色非常暗。天空布满大块大块的云彩,被热烘烘的风吹送着,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那两个女友一直散步到很晚。她们在这天夜里做的每一件事于连都觉得很奇怪。她们喜欢这种天气;对某些敏感的心灵来说,这种天气似乎可以增加爱的欢乐。 最后大家终于坐了下来,德·雷纳尔夫人坐在于连的旁边,德尔维尔夫人挨着她的好朋友。于连一心想着他试图做的事,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谈话变得毫无生气。 “将来我第一次参加决斗时,也会这样发抖,也会这样感到不幸吗?”于连对自己说;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太不信任,因此不可能不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 在极度的苦恼中,任何别的危险在他看来都更为可取了。他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见德·雷纳尔夫人突然有什么事,不得不回到屋子里去,不得不离开花园!于连不得不克制自己,他克制自己用的力量太猛,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完全改变了。很快地德·雷纳尔夫人的嗓音也颤抖起来,不过于连没有发觉。职责在和胆怯进行的这场可怕的斗争太痛苦,他不可能注意到自身以外的任何事。城堡的时钟刚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什么也不敢做。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气愤,他对自己说:“在十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要做我在整个白天一直向自己保证在今天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上楼回到自己屋里去开枪自杀。” 在等待和焦虑中度过最后时刻,于连心情过度紧张,几乎快要发狂了。接着,他头顶上空的时钟敲响十点钟了。这决定命运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的心头回荡,而且仿佛在他胸中引起了一阵肉体上的颤栗。 十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还在响着,他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于连已经不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虽然他自己很激动,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握着的这只手凉得像冰。他使足了劲把它紧紧地握住,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来,但是最后还是让这只手留在他的手里了。 他的心灵里洋溢着幸福,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尔夫人,而是因为可怕的痛苦折磨刚刚结束了。为了不让德尔维尔夫人发觉,他认为自己应该说话;他的嗓音又响亮又坚定。德·雷纳尔夫人的嗓音却相反,听上去她是那么激动,以至于她的好朋友以为她病了,提出回到屋子里面去。于连感觉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回到客厅去,我要重新陷入我白天的那种可怕的处境。我握这只手的时间还太短,还不可能看成是我得到了成功。” 在德尔维尔夫人再次建议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于连使劲握紧那只任他握着的手。 德·雷纳尔夫人已经立起来,又重新坐下,有气没力地说:“我确实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对我有好处。” 这些话证实了于连的幸福;在这时刻他的幸福达到了顶峰。他开始说话,他忘了弄虚作假,那一对朋友听着他说,在她们眼里,他成了世上最可爱的男人。然而在他突然产生的口才里还缺乏一点儿勇气。风已经开始刮起来,他生怕德尔维尔夫人受不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这种大风,会决定一个人先回客厅。那样一来,他将单独跟德·雷纳尔夫人两个人留下来。他几乎是偶然地获得了足够的盲目的勇气,才能采取行动;但是要他跟德·雷纳尔夫人说话,哪怕是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他也感到超出自己能力之外。不管她的责备多么轻,他也会被打败,他刚刚获得的胜利也会化为乌有。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这天晚上他那些夸张动听的话博得了德尔维尔夫人的好感。德尔维尔夫人平常总是觉得他笨拙得像个孩子,而且根本谈不上有趣。至于德·雷纳尔夫人,手留在于连的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她任其自然。在当地传说是大胆查理[3]种的这棵大椴树下度过的几小时,对她说来,是一个幸福时刻。风摇着茂密的椴树叶沙沙作响,几滴雨开始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树叶上,她怀着欣喜的心情听着。于连没有注意到一个使他可以完全放下心来的情况:德·雷纳尔夫人不得不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因为她要立起来,帮助她的表姐扶起一个刚被风刮倒在她们脚边的花盆,但是她刚坐下,就几乎毫无困难地又把手交还给他,就好像这桩事在他们中间已经谈妥了似的。 午夜十二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很久了;最后必须离开花园,大家分手了。德·雷纳尔夫人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她是那么无知无识,几乎没有对自己做任何责备。幸福夺走了她的睡眠。于连睡得很熟;胆怯和自尊心在他心里斗争了整整一天,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第二天他五点钟被人叫醒;他几乎把德·雷纳尔夫人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德·雷纳尔夫人知道的话,这对她可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他已经尽到他的职责,而且是一个英勇的职责。他充满这种想法带来的幸福,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心情,专心地阅读他崇拜的那位英雄的战功。 中饭的钟声传来时,他正读着大军的公报,把他头天晚上得到的胜利完全置诸脑后。他一边下楼到客厅去,一边口气轻松地对自己说:“应该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他原以为会遇到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没想到却看见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张神色严厉的脸。德·雷纳尔先生两个小时以前从维里埃尔来到,他丝毫没有掩饰他对于连整个上午不管孩子这件事感到的不满。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在他不高兴而且认为自己可以把他的不高兴显露出来的时候,真是再丑也没有了。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正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里,前几小时刚刚在他眼前闪过的一件件伟大事件还深深地吸引着他,因此在一开始,他简直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降低到去听取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的那些严厉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德·雷纳尔先生说:“我病了。” 即使是一个远没有维里埃尔市长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也会被这句答复的口气激怒。他真想立即把于连撵走,作为对他的回答。但是他忍住了,这仅仅是因为他遵循这样一条座右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个年轻的蠢货,”他一转念又对自己说,“他在我家里已经替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尔诺会把他请到家里去,或者是他将娶埃莉莎做妻子;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会在心底里嘲笑我。” 德·雷纳尔先生尽管经过明智的考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化成一连串粗鲁的话,渐渐地激怒了于连。德·雷纳尔夫人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中饭刚一吃完,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他胳膊去散步;她友好地靠着他。不论德·雷纳尔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能低声回答:“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德·雷纳尔先生走在他们紧跟前;有他在场,于连更是火冒三丈。于连忽然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明显地紧紧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回自己的胳膊。 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没有看见这个新的失礼举动。只有德尔维尔夫人注意到了;她的朋友泪如雨下。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正朝一个乱抄近路,从果园一角穿过去的乡下女孩子投掷石头,撵她走。 “于连先生,求求您,克制一下;请您想想看,我们谁没有一个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尔夫人急急忙忙说。 于连冷冰冰地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极端轻蔑的表情。 他的这种眼光使德尔维尔夫人吃了一惊;如果她能够猜到眼光里的真正含义,一定还要感到惊讶呢。那是一种想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的、模模糊糊的希望。毋庸置疑,正是这种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4]。 “您那个于连很凶暴,他叫我害怕,”德尔维尔夫人悄声地对她的好朋友说。 “他有理由生气,”德·雷纳尔夫人回答,“他教孩子们有了惊人的进步,一个上午没有跟他们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承认,男人都是非常狠心的。” 德·雷纳尔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她的丈夫进行报复。充满在于连心中的那股对富人的强烈仇恨眼看着就要爆发出来了。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招呼他的园丁,忙着跟这个园丁一起用几捆荆棘堵住那条横穿果园的小路。在这次散步剩下来的全部时间里,于连一直听着对他说的殷勤话,但是他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尔先生刚一走开,这一对朋友就借口累了,要求他让她们每人挽着他的一条胳膊。 由于心里焦急不安,两个女人的脸上罩着一层红晕和窘色;于连夹在她们中间,他的高傲的苍白脸色,坚定的阴沉表情和她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蔑视所有温柔的感情。 “怎么!”他对自己说,“甚至连可以让我完成我的学业的五百法郎的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恨不得能当面叫他给我滚远点!” 他整个儿沉浸在这些严肃的思想里,那一对朋友说的殷勤话偶尔也有一两句承蒙他听懂了,他觉得它们毫无意义,既愚蠢荒谬,而又软弱无力,——总之一句话,女人气十足,使他感到不愉快。 为了没话找话,为了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至于冷场,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了她丈夫从维里埃尔来,是因为他向他的一个佃农买了一批玉米壳。(当地人用玉米壳充填床垫子。)“我丈夫不会再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德·雷纳尔夫人补充说;“他要同园丁和他的随身男仆一起忙着把家里的床垫都换完。今天上午他把二层楼的床全都换上了新玉米壳,现在他在三层楼上。” 于连脸色变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紧接着他加快脚步,可以说是把她硬拉到旁边去。德尔维尔夫人让他们走开。 “请您救救我的性命,”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只有您能做到;因为您也知道那个随身男仆恨我恨得要命。我应该向您承认,夫人,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垫里。” 听到这些话,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也发白了。 “只有您,夫人,能够在这时候进入我的卧房;请您别让人看见,把手伸进床垫最靠近窗子的那个角落,您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小纸板盒子,黑颜色,很光滑。” “里面装着一幅肖像!”德·雷纳尔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于连觉察到了;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我对您还有第二个恳求,夫人:我要您不要看这幅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秘密!”德·雷纳尔夫人声音微弱地重复说。 但是,尽管她是在那些对自己的财产感到骄傲,而且只有金钱利益才会使他们动心的人中间教养成人,爱情却已经在她的心田里注入了宽宏大量。心灵受到残酷伤害的德·雷纳尔夫人露出最单纯的忠诚神情,向于连提出为了能够顺利完成他的委托而必须提出的问题。 “这么说,”她临走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的,非常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回答,面对危险的男人才会有他这样冷酷的神色。 她爬到城堡的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她自己上刑场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昏倒了;但是想到必须帮助于连,她又有了力量。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一边说,一边放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丈夫正在于连的房里跟随身仆人说话。幸好他们走进孩子们的卧房。她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用力过猛,把手指都擦破了。她平时对这种细小的疼痛非常敏感,这一次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她接触到了那个表面光滑的硬纸板盒子。她抓住它,赶快跑走。 她刚摆脱了会被她丈夫撞见的担心,这个盒子引起的恐惧几乎又立刻使她感到自己真的就要昏过去了。 “这么说于连有了所爱,我手上拿着的是他心爱女人的肖像!” 德·雷纳尔夫人坐在这套房间的候见室里的一把椅子上,遭受着妒火的百般折磨。她的极端的无知这时候又对她有所帮助了;惊讶减轻了痛苦。于连进来了,他抓住盒子,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就跑进他的卧房,立刻生火把它烧掉。他脸色苍白,精疲力竭;他过分夸大了他刚才遇到的危险。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对自己说,“居然被发现藏在一个自称对篡位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屋子里!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尔先生这样一个极端保王党人,这样一个被我激怒的人!最轻率的是,在肖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有几行字是我亲笔写的!不可能让人对我的过分仰慕再有任何怀疑!而且每次这种爱慕之情的爆发都记上了日期!其中就有前天的一次。 “我的整个名声遭到败坏,毁于一旦!”于连望着在燃烧着的盒子,对自己说,“而我的名声是我的全部财产,我仅仅靠它活着……况且是怎样的生活啊,伟大的天主!” 一个小时以后,疲乏,还有他自己对自己的怜悯,促使他的心软了下来。他遇见德·雷纳尔夫人,握住她的手,怀着从来不曾有过的真挚感情吻着。她幸福得脸红了,几乎同时又怀着嫉妒的怒火把于连推开。于连不久前刚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使得他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蠢人。他仅仅把德·雷纳尔夫人看成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他轻蔑地放下她的手,走了。他到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很快地一丝苦笑在他的唇边浮现。 “我在这儿散步,悠闲得就像一个能够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人!我放下孩子们不管!我有可能听到德·雷纳尔先生的那些侮辱话,而且他是对的。”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跑去。 他非常喜欢最小的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亲近表示多少缓和了一点他那剧烈的痛苦。 “这一个还不蔑视我,”于连想。但是很快地他又责备自己,认为这种痛苦的减轻是一次新的软弱表现。“这些孩子亲近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刚买来的小猎狗一样。” [1]盖兰(1774—1833),法国画家,属古典画派。他画的《埃涅阿斯向迪多叙述特洛伊的灾难》陈列在卢浮宫。迪多是希腊神话中迦太基女王,与特洛伊王埃涅阿斯相爱,当众神命埃涅阿斯返回时,她因失望而自杀。 [2]斯特隆姆贝克,司汤达1806年至1808年担任拿破仑在德国不伦瑞克的领地的监督。斯特隆姆贝克是司汤达这一期间结交的朋友。 [3]大胆查理(1433—1477),法国勃艮第公爵,是反对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由大封建主组成的“公益同盟”的首领,他拥有勃艮第、佛兰德斯、佛朗什-孔泰等地,企图形成一个独立国家。1477年战死在瑞士。 [4]罗伯斯庇尔(1758—1794),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政府的实际首脑。热月政变时被捕,处死刑。 上 卷 第十章 心比天高,禄如纸薄 But passion most dissembles, yet betrays,Even by its darkness; as the blackest sky Foretells the heaviest tempest. Don Juan, C. I. st. 73[1]德·雷纳尔先生走遍了城堡里的每一间卧房,跟着把草垫搬回来的仆人们又回到孩子们的卧房。他突然来到,对于连说来,犹如给早已盛满水的罐子加进最后一滴水,罐子里的水立刻朝外溢出来了。 他朝德·雷纳尔先生冲过去,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还要阴沉。德·雷纳尔先生停住,望着他的仆人们。 “先生,”于连对他说,“您以为另外换一个家庭教师,您的孩子也会像跟着我一样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您回答说不会,”于连继续说下去,不让德·雷纳尔先生有时间开口,“您怎么敢指责我不管他们呢?” 德·雷纳尔先生刚打惊恐中镇定下来,立刻就从这个年轻农民的奇怪口气推断出,他口袋里一定装着什么条件优厚的建议,打算离开。于连越说越气。 “没有您,我照样能活下去,先生,”他补充说。 “看见您这么激动,我确实感到很遗憾,”德·雷纳尔先生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仆人们在十步以外,正忙着铺床。 “这不是我所需要的,先生,”于连气得发了疯,又说,“想想您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可耻,而且是当着女人的面!” 德·雷纳尔先生实在太清楚于连要求的是什么了;痛苦的斗争折磨着他的心灵。于连确实已经气得发了疯,偏偏这时候又嚷了起来:“我知道,先生,离开您的家我该上哪儿去。”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尔先生已经看见于连被请到了瓦尔诺的家里。 “好吧!先生,”他终于叹了口气,对于连说,神情活像是请求外科医生给他动一次最痛苦的手术,“我同意您的要求。后天是月初,从后天起我每月付给您五十法郎。” 于连禁不住要笑出来。他惊奇得发了愣,满腔的怒火化为乌有。 “可见我蔑视这个畜生还蔑视得不够!”他对自己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天性如此卑劣的人所能表示出的最大限度的道歉了。” 孩子们目瞪口呆地听着这场争吵,他们奔到花园里去告诉他们的母亲,于连先生大发雷霆,不过他以后每个月有五十法郎了。 于连出于习惯跟着他们去了,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德·雷纳尔先生一眼,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干生气。 “瓦尔诺先生一下子就让我损失了一百六十八法郎,”市长对自己说。“对他承包弃儿的供应品的事,我一定要说两句态度强硬的话。” 一会儿以后,于连又来到德·雷纳尔先生面前。 “我有良心上的问题要去找谢朗先生谈谈;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雷纳尔先生露出最虚假的笑容说,“一整天,只要您愿意,明天一整天都行,我亲爱的朋友。骑园丁的那匹马到维里埃尔去吧!” “瞧,”德·雷纳尔先生对自己说,“他要去给瓦尔诺回话了,他还什么没有答应我,但是应该让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冷静一下。” 于连匆匆地离开,他爬到山上的大树林里,从维尔吉经过这片大树林,可以到达维里埃尔。他并不想立刻去找谢朗先生。他一点也不希望强制自己去再演一场伪善的戏,他需要把自己的心灵看看清楚,需要听听激荡他心灵的那许许多多的感情的声音。 “我打了一个胜仗,”他一看见自己到了树林里,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眼睛,就立刻对自己说,“这么说,我打了一个胜仗!” 这句话把他的整个处境描绘得非常美好,使得他的心里多少恢复了一点平静。 “我现在每月有五十法郎的收入,德·雷纳尔先生一定是怕得要命。但是怕什么呢?” 这个有权有势的、幸运的人,一个小时以前于连曾经向他大发雷霆,可能是什么让他害怕呢?于连考虑着,心里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他在树林中间走着,有一瞬间他几乎对树林中迷人的美景有了感觉。一块块光秃秃的巨大岩石很早以前从山峰那边掉下来,落在树林中间。一些高大的山毛榉几乎跟这些岩石一般高。岩石的阴影给三步宽的地面带来了美妙宜人的凉爽,否则在炎热的阳光照射下,这些地方是无法停留的。 于连在这些巨大的岩石的阴影里歇了口气,然后又开始向上攀登。他沿着一条几乎看不清楚的、只有放山羊的人走的狭窄的小路走去,很快地发现自己站立在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上,而且确信自己跟世上所有的人都分开了。这个物质世界的位置使他露出了微笑,它向他描绘出了他渴望达到的精神世界的位置。高山上的洁净空气把平静,甚至把快乐注入了他的心田。维里埃尔市长在他眼里仍旧代表着世界上所有的有钱人和所有的蛮横无理的人;但是于连感到,不久前使他激动的仇恨虽然还十分强烈,但是其中却没有了个人恩怨的成分。如果他能不再见到德·雷纳尔先生,一个星期以后他就会忘掉他,忘掉他的城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一家人。“我不明白是什么缘故,竟逼得他做出了最大牺牲。怎么!每年五十多个埃居!而且在片刻之前我刚逃脱了一个莫大的危险。一天里竟得到了两个胜利,第二个胜利不是我的功劳,必须猜出是什么缘故。不过,这件伤脑筋的事留待明天去研究吧。” 于连站立在他那块大岩石上,望着八月骄阳照耀着的天空。知了在岩石下面的田野里叫着;叫声停下来时,他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宁静。方圆二十法里的地方展现在他的脚下。一只雄鹰从他头顶上的那些巨大岩石间飞起来,他看见它划着一个个巨大的圆圈,静悄悄地盘旋着。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只猛禽转动。它的动作平稳、有力,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羡慕它的这种力量,他羡慕它的这种孤独。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难道将来有一天也会是他的命运吗? [1]英文,“但是热情最会假装,而越是隐藏,则越是显露;正如最阴暗的天空,预兆最大的暴风雨。——《唐璜》第1歌,73节” 上 卷 第十一章 一个晚上 Yet Julia's very coldness still was kind,And tremulously gentle her small hand Withdrew itself from his, but left behind,A little pressure, thrilling, and so bland And slight, so very slight that to the mind,'Twas but a doubt. Don Juan, C. I, st. 71[1]然而必须在维里埃尔露一下面。于连运气好,从本堂神父住宅出来,就碰到瓦尔诺先生,连忙把增加工资的事告诉他。 回到维尔吉,于连等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心灵这一整天经受了这么许多强有力的感情的冲击,感到了疲乏。“我将对她们说什么呢?”他想到两位夫人,忐忑不安地问自己。他根本没有看出,他的精神状态这时候完全处在妇女们通常最感兴趣的那些琐碎小事的水平。对德尔维尔夫人说来,甚至对她那位好朋友说来,于连常常是不可理解的,而他呢,她们向他说的那些话,他也只能听懂一半。这就是激荡着这个年轻野心家心灵的那些热情的力量造成的结果,还有,如果我敢这么说的话,也是那些热情的伟大造成的结果。在这个奇怪的人心里,几乎每一天都有暴风雨。 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时,于连打算留心听听这一对漂亮的表姐妹的看法。她们在焦急地等候他。他在德·雷纳尔夫人旁边,平常坐惯了的位置上坐下。夜色不久以后就变得很浓很浓了。他想握住一只白皙的手,他早就看见它搁在他旁边的椅背上。这只手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从他手里抽回去,显然是感到不高兴。于连已经准备就此作罢,而且准备高高兴兴地把谈话继续下去,没想到他听见了德·雷纳尔先生走过来的声音。 上午的那些粗鲁话还在于连的耳边回响。“这个人享尽了财产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对自己说,“如果当着他本人的面占有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嘲笑他的一种方式吗?对,我一定要做到,他对我曾经表示出那么大的蔑视。” 从这时候起,内心的平静,对于连的性格说来是那么不相容的内心的平静,就很快地化为乌有了。他什么别的事也不能想,焦急地盼望着德·雷纳尔夫人肯把手让他握着。 德·雷纳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谈论政治:维里埃尔有两三个工业家肯定变得比他有钱了,他们打算在选举中挫败他。德·雷纳尔夫人听着他讲。这些夸夸其谈的话惹恼了于连,他把椅子挪近德·雷纳尔夫人的椅子。黑暗掩盖所有的动作。他大胆地把手放到离那条光裸着的漂亮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情慌乱,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他把脸颊挪近这条好看的胳膊,大胆地把嘴唇贴在上面。 德·雷纳尔夫人浑身哆嗦。她的丈夫相隔只有四步远;她赶快把手给了于连,同时把他略微推开一点。德·雷纳尔先生继续辱骂那些发了财的无耻之徒和雅各宾党人,于连在这只伸给他的手上盖满了热情的吻,或者至少在德·雷纳尔夫人看来这些吻是热情的。然而可怜的女人在这个不幸的日子里已经拿到过证据,证明她爱慕着,不过还没有向自己承认爱慕着的这个人在爱着别的人!在于连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受着极度不幸的折磨,考虑了很多。 “怎么!我会是爱上了,”她对自己说,“我会产生了爱情!我这个结了婚的女人,会堕入了情网!可是,”她对自己说,“这种使我没法忘掉于连的可怕的痴情,我从来不曾对我的丈夫有过。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对我充满敬意的孩子!这种痴情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我可能对这个年轻人怀有的感情,跟我丈夫有什么关系呢?德·雷纳尔先生对我跟于连之间谈到那些纯属空想的话也许会感到厌烦。他,他脑子里只有他的事务。我并没有从他那儿取走什么给了于连。” 这个天真无邪的心灵还没有被任何虚伪的念头所玷污,却让一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热情引入了歧途。她想错了,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然而一种维护贞操的本能已经受到了惊吓。这就是于连在花园出现时她的内心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看见他在她身边坐下。她的心灵就像是沉醉在迷人的幸福里,半个月来这种迷人的幸福虽然引诱着她,但是更加使她感到惊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出乎意外的。然而过了一会儿以后,她对自己说:“难道于连来了就足以使我忘掉他的所有过错吗?”她感到惊恐;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充满热情的吻,像这样的吻还是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使她一下子忘掉了他也许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很快地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有罪的了。由怀疑产生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化为乌有了,一种她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展现在眼前,给她带来了热烈的爱情和疯狂的快乐。这个晚上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迷人的,只有维里埃尔市长例外,他不能忘掉那几个发了财的工业家。于连不再去想他那勃勃的野心和那些如此难以实现的计划。他一生中头一次被美的力量所左右。他沉湎在与他的性格如此格格不入的、模糊而又甜蜜的梦想之中,轻轻地握紧这只他觉着非常好看因而他十分喜爱的手,迷迷糊糊地听着轻微的夜风摇动椴树叶的响声,和远远传来的、杜河磨坊的狗吠声。 但是他这种感情是快乐,而不是热情。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以后,他只想到一种幸福,就是重新拿起他心爱的那本书的幸福。一个人在二十岁上,对世界的想法以及对他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影响的想法,胜过了别的一切。 然而他很快地就把书放下,他想着拿破仑取得的胜利,对自己取得的胜利也有了新的认识。“是的,我打了一次胜仗,”他对自己说,“但是应该乘胜追击,应该趁着这个骄傲的绅士退却时打垮他的自尊心。这才完全像拿破仑。我应该请三天假去看看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我再逼他立即做出抉择,但是他会让步的。” 德·雷纳尔夫人没法合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直到这一刻以前从来不曾真正活过。于连用火热的吻吻遍她的手的那种幸福感觉,她没法不让自己去想。 突然间,通奸这两个可怕的字出现在她面前。凡是能加在肉体爱这个观念之上的种种最下流淫猥的、令人厌恶的想法,都纷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些想法力图玷污她以于连和爱他的幸福为对象而为自己绘制的那幅温柔、神圣的图画。未来用可怕的色彩描绘出来。她把自己看成了一个令人鄙视的女人。 这个时刻是可怕的,她的心灵进入了一些陌生的境地。前一天她还尝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幸福;现在她突然一下子陷入难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苦痛,它搅乱了她的理智。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向她的丈夫承认,她担心自己爱上了于连。那样一来就可以谈谈他了。幸好她记起了,她的姑母从前在她出嫁的前夕给过她一个忠告,谈到了向丈夫吐露秘密的危险,因为丈夫毕竟是一个主人。在极度的痛苦中她绞着自己的手。 她受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痛苦的想象任意摆布。她时而担心自己没有被爱上,时而犯罪的可怕想法又折磨她,仿佛第二天她就要给送到维里埃尔广场上去示众,还要挂着一块写着字的牌子,向老百姓说明她犯的通奸罪。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点人生经验;即使是在完全清醒,能够运用她的全部理智的情况下,她也分不出在天主眼里有罪和受到普遍的蔑视,当众遭受最猛烈的辱骂,有什么差别。 她想到了通奸,还有她认为这个罪行必然会带来的一切耻辱。等到这个可怕的想法暂时放开她,让她得到片刻安息,等到她开始想到跟于连天真无邪地而且像过去一样在一起生活时的乐趣,她发现自己又被抛进于连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这个可怕想法里。他担心会失去这另外一个女人的肖像,或者是担心让人看见这幅肖像会连累到另外一个女人时的苍白脸色,还显现在她眼前。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张如此平静、如此高贵的脸上发现害怕的表情。他从来没有为了她或者是为了她的孩子们显得如此激动过。这额外增加的痛苦使她的不幸达到了人类心灵所能忍受的最强烈的程度。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发出叫喊,吵醒了她的贴身女仆。她突然看见灯光出现在她床边,认出了埃莉莎。 “他爱的是您吗?”她在狂乱中嚷了起来。 贴身女仆发现她的女主人陷在可怕的慌乱中,吃了一惊,幸好她对这句奇怪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德·雷纳尔夫人觉察到自己的轻率。“我在发烧,”她说,“大概还说了几句胡话;请您留在我身边。”克制自己的需要使她完全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不幸了。理智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失去的力量又重新恢复。为了摆脱贴身女仆注视她的目光,她吩咐她读报纸。这个姑娘读着《每日新闻》上的一篇很长的社论;听着她的单调嗓音,德·雷纳尔夫人下了贞洁的决心:再见到于连时,一定要以十分冷淡的态度对待他。 [1]英文,“可是朱丽亚的冷淡也是和善的,她的发颤的纤手从他的手中温柔地缩开,但是留在后面的,是令人心惊的轻轻一压,那么温和而飘忽,那么十分地飘忽,对于心灵只是一个捉摸不定。——《唐璜》第1歌,71节” 上 卷 第十二章 旅 行 在巴黎可以找到风雅的人,在外省可能有性格刚强的人。 西埃耶斯[1] 第二天,五点钟,在德·雷纳尔夫人梳洗打扮好能见人以前,于连就已经从她丈夫那儿请准了三天假。于连出乎自己预料之外,发现自己渴望着再见到她;他忘不掉她那只如此好看的手。他下楼来到花园里。德·雷纳尔夫人让他等了很久。但是,如果于连爱她的话,他一定会发现她在二层楼上半开半闭的百叶窗后面,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她在看他。尽管她下定决心,最后还是决定到花园里去。她平时的苍白脸色换成了最鲜明的红色,这个如此天真的女人显然很激动;一股自我克制的,甚至是愤怒的感情改变了她的安详表情;平时正是这种深刻的、仿佛超越人世一切庸俗的利益之上的安详表情,给她这张天仙般的脸带来了如此巨大的魅力。 于连急忙朝她走过去;他心醉神迷,望着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一条披肩下露出来的、如此美丽的胳膊。一夜的激动不安,只能使她的脸色变得对一切外来的影响更加敏感;清晨的凉爽空气仿佛更增加了她的脸色的艳丽。她那娴雅、动人而又充满思想的美,在下层阶级中是绝对找不到的,它仿佛在于连的心灵中一下子唤醒了一种他还从来不曾感到过的能力。于连贪婪的眼睛意外地发现了迷人的美,他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根本没有去考虑他预计会受到的友好接待,因此当她企图向他表示冷冰冰的态度时,他就更加感到惊讶,而且透过冷冰冰的态度,他甚至还相信看到了要他安分的意图。 快乐的微笑在他唇边消失,他记起了他在上流社会,特别是在一位高贵、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眼里所处的地位。转眼之间在他脸上只剩下了高傲的和生自己气的表情。为了受到一次如此屈辱的接待,居然把动身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恼怒。 “只有傻瓜才会生别人的气,”他对自己说,“一块石头落下来是因为它有重量。难道我将永远是个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养成这个好习惯,完全根据这些人出的价钱来出卖我的灵魂?如果我希望受到他们的,也受到我自己的尊重,那就应该让他们明白,是我的贫困在跟他们的财富打交道,而我的心离开他们的蛮横无理有上千法里远,它处在一个很高很高的星球上,他们那些渺小的表示,不论是毁誉还是褒贬,都不能达到。” 这些感情纷纷涌进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灵时,他那多变的脸容显现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和凶暴的表情。德·雷纳尔夫人心慌意乱。她本来想赋予她的接待的那种贞洁的冷淡态度,被关心的表情所取代,她刚看到的突然变化使她感到十分惊讶,正是这惊讶激起了她的关心。早上见面讲的那些身体好和今天天气好的空话,同时在他们两人的嘴里枯竭了。于连的判断力没有受到任何热情地打扰,他很快就找到一个办法来向德·雷纳尔夫人表明,他根本没有把他们的友谊关系放在心上;他丝毫没有谈到他将要从事的这次小小的旅行,在向她行完一个礼以后,立刻就走了。 她在他的目光里看到的那种阴郁的高傲表情把她吓呆了,头天晚上他的目光还是那么亲切。正当她呆呆地望着他走去时,她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边拥抱她,一边对她说:“我们放假,于连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听了这句话,德·雷纳尔夫人周身感到冰凉。她由于自己的贞洁感到不幸,由于自己的软弱感到更加不幸。 这件新出现的事把她全部的想象力吸引住了。她刚度过可怕的一夜才做出的那些明智的决定,都被她远远地抛在脑后。现在成问题的已经不再是要不要拒绝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而是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他了。 吃中饭她必须到场。更加痛苦的是,德·雷纳尔先生和德尔维尔夫人除了于连离开的事不谈别的。维里埃尔市长注意到,他请假时用的坚定口气里有着让人感到异常的地方。 “这个小农民口袋里肯定放着什么人的建议。不过这个什么人,哪怕他是瓦尔诺先生,也肯定要为了六百法郎这笔数目而有点泄气了,现在是需要他每年掏出腰包来支付这笔数目。昨天,在维里埃尔,一定是有人要求宽限三天让他考虑考虑。今天早上,为了避免给我一个肯定答复,这位年轻先生动身到山里去了。不得不认真应付一个蛮横无理的下贱工人,可是我们确实落到了这个地步!” “我的丈夫不知道自己把于连伤害得有多么深,既然连他都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我自己应该怎么想呢?”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啊!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 为了能够让自己至少自由自在地流眼泪,还有为了避免回答德尔维尔夫人的问话,她说自己头痛得厉害,躺到床上去了。 “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尔先生重复说他说过的话,“这些复杂机器经常总有什么地方出毛病。”接着他一边嘴里嘲笑着,一边走了。 偶然的命运使德·雷纳尔夫人陷在可怕的热情中,正当她遭受着这热情最残酷的折磨时,于连在山区能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中愉快地赶路。他必须越过维尔吉北面的大山脉。他走的那条小路在广阔的山毛榉树林里逐渐上升,它在高山的斜坡上蜿蜒,形成无数道曲折。这座高山在北面构成了杜河的河谷。不久以后,旅人的目光越过在南边挡住杜河河道的那些比较低矮的山丘,一直可以伸展到勃艮第和博若莱[2]的肥沃平原。这个年轻野心家的心灵不管对这一种美多么没有感觉,他还是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望一眼这如此广阔、如此庄严的景致。 最后他终于到了大山的山顶,他走这条近道,必须在这山顶旁边经过,才能到达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富凯住的那个偏僻的山谷。于连71并不急于见到他,也不急于见到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那样藏在大山顶上的光秃秃的岩石间,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任何一个朝他走过来的人。他在一道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一个小山洞。他一口气爬上去,很快地就把自己安置在这个洞里。“在这儿,”他说,眼睛闪耀着快乐的光芒,“没有人能伤害我。”他忽然想到他可以让自己尽情享受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的快乐,在别的任何地方对他说来都是那么危险。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充当书桌。他下笔如飞;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眼里消失。最后他终于注意到,太阳在博若莱的那些遥远的山峰后面落下去。 “为什么我不在这儿过夜呢?”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的!”随着这个伟大的词儿的声音,他的心灵处在兴奋状态;他的伪善使得他甚至在富凯家里也是不自由的。他双手托着脑袋,待在这个山洞里,沉醉在他的梦想和他得到自由的快乐中,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幸福。他望着黄昏时的光线一道接着一道消逝,不过他并没有去想它。广漠的黑暗包围着他,他的心灵陶醉在冥想之中,他在想象着他有一天会在巴黎遇到些什么,首先是一个女人,她和他在外省能够见到的任何女人相比,不仅美丽得多,而且才华也高得多。他狂热地爱她,也为她所爱。如果他暂时地与她分离,那也是为了去赢得荣誉,因而也就更值得为她所爱。 一个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可悲现实中教养成人的青年,即使我们假定他有于连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当他的梦想发展到这个地步时,会被冷酷的讽刺所惊醒。伟大的行为会随着实现它们的希望一同消失,为众所周知的那句格言所代替:“离开你的情妇,唉!一天要冒被欺骗两三次的危险。”年轻的农民在他自己与无比英勇的行为之间,只看见缺少机会,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是黑夜已经代替了白昼,于连下山到富凯住的小村庄,还有两法里的路要走。离开小山洞以前,他生起火,很仔细地把他写的东西全都烧掉。 他凌晨一点钟敲门,使他的朋友大吃一惊。他发现富凯正忙着记账。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长得相当难看,大脸盘儿,脸上的线条不柔和,鼻子大得出奇,但是在这让人嫌恶的外貌里藏着一颗善良的心。 “莫非你跟你的德·雷纳尔先生闹翻了,才会这样突然地来找我?” 于连把头一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不过讲得很有分寸。 “留在我这儿吧,”富凯对他说,“我看出你已经对德·雷纳尔先生、瓦尔诺先生、专区区长莫吉隆、本堂神父谢朗有所了解;你已经把这班人的性格看透了。你现在完全有资格去参加招标拍卖了。你的算术比我好,你替我记账。我的买卖赚的钱很多。我自己不可能什么样样都做到,如果找一个人合伙,又怕遇到的是一个坏蛋,因此我没法每天都能揽些好买卖。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让米肖·德·圣阿芒赚了六千法郎,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他,是在蓬塔尔利埃[3]举行拍卖时偶然遇见他的。为什么你不可以来赚这六千法郎,或者至少赚个三千法郎呢?因为那一天如果我有你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喊出高价来承包采伐那片树林,所有的人都会很快地让给我。做我的合伙人吧。” 这个建议使于连感到不快,它打破了他狂热的美梦。富凯单身一个人生活,因此两个朋友像荷马[4]的那些英雄人物一样自己动手做夜宵,在吃这顿夜宵时,富凯一直在让于连看他的账簿,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生意有多大的利润。富凯对于连的学问和性格评价很高。 最后,等到单独一个人待在枞木搭的小卧房里,于连对自己说:“不错,我确实可以在这儿赚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流行的风尚,选择军人或者教士的职业。如果我能够积蓄一小笔钱,就可以解决所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困难。客厅里的所有那些人关心的事,有许许多多我都不懂,如果我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山里,我在这方面的可怕的无知就多少可以说是不存在了。但是富凯打定主意不结婚,他一再对我说,孤独的生活使他感到不幸。如果说他要收一个没有资金投入他的买卖的合伙人,很明显他这是希望给自己找一个永远不离开的伙伴。 “难道要我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愤怒地叫了起来。伪善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是他这个人为了取得自身安全而一贯采用的手段,但是这一次他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一丁半点不诚实的念头。 但是于连突然间又感到高兴了,他有了拒绝的理由。“怎么!我要卑怯地浪费七八年的时间!那样一来我要二十八岁了!但是在这个年纪上,波拿巴已经干出了他那些最伟大的事业!等到我靠了销售这些木材四处奔波,拍几个卑贱的坏蛋的马屁,无声无阒地赚了几个钱以后,谁能向我保证,到那时我还会有那股人们仗着它为自己博得荣誉的神圣热情?” 善良的富凯认为合伙这件事已成定局。第二天早上,于连极其冷静地答复富凯: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惊讶不已。 “可是,”他一再对于连说,“你考虑过我要你跟我合伙,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吗?你想回到你那个雷纳尔先生家里去,他轻视你就像你是沾在他鞋子上的泥土!等到你面前有了两百个金路易,有什么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我还要对你说,我可以负责给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压低声音补充说,“……先生,……先生,……先生用的木柴都是由我供应的。我卖给他们是头等的橡木,他们仅仅照白木价钱付给我,但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投资了。” 任什么也不能战胜于连的志向。富凯到最后相信他有点疯啦。第三天一清早,于连离开他的朋友,到大山上的那些悬崖峭壁中间去度过白天。他重新找到小山洞,但是他不再有心灵的平静,是他的朋友的建议破坏了它。他发现自己正像赫丘利[5]一样,不过不是处在罪恶和道德之间,而是处在保证他生活舒适的碌碌无为和他青年时代的所有英雄的梦想之间。“这么说,我没有真正的坚定意志,”他对自己说;而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正是这个疑虑。“我不是用来造就伟大人物的材料,因为我总是提心吊胆,害怕用来挣面包的这八年时间会从我这儿夺走使人干出一番不寻常事业来的那种崇高的力量。” [1]西埃耶斯(1748—1836),神父,政治家。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俱乐部创始人之一。国民公会议员,后来代表了大资产阶级的利益。 [2]博若莱,法国中央高原东端地区。 [3]蓬塔尔利埃,法国杜省的一个城市。 [4]荷马(约公元前9至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到处行吟的盲者。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 [5]赫丘利,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神勇无敌,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业绩。 上 卷 第十三章 网眼长袜 小说,这是一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 圣雷阿尔[1] 于连瞧见古老的维尔吉教堂的美丽如画的废墟时,这才注意到,从前两天起他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德·雷纳尔夫人。“那一天我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了我,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像对待一个工人的儿子那样对待我。毫无疑问,她是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可是这只手,它非常好看!在这个女人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魅力!怎样的高贵啊!” 跟富凯合伙发财的可能性,使得于连的推理变得比较容易进行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经常遭到怒火的破坏,遭到由于意识到自己的贫困和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卑贱地位而产生出来的强烈感情的破坏。他好像是立在一个高高的岬角上,能够评价,也可以说是,能够俯视极端的贫困,以及他仍旧称之为富有的小康生活。他当然不是像哲学家那样评价自己的处境,但是他有足够的洞察力,能够感到自己在这趟到山里去的小小旅行以后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要求下,他简单地讲了讲他的这趟旅行经过;使他大为惊奇的是,她在听他讲的时候,显得非常焦虑不安。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但是几次爱情都很不幸;他和他的好朋友曾经促膝长谈,诉说了许多关于这方面的知心话。在过早地找到幸福以后,富凯发现,被爱着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所有这些叙述,使于连惊讶;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一直过着完全由想象和不信任构成的孤独生活,远远地离开了一切可能对他有所启发的机会。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仅仅是一连串各种不同的,但是全都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你身体不舒服,”德尔维尔夫人看见于连来到,对德·雷纳尔夫人说,“特别是今天晚上,就别到花园去了;空气潮湿,会加重你的病情。” 德尔维尔夫人看到她的朋友刚穿上了网眼长袜,还有从巴黎运来的小巧可爱的鞋子,不免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这个朋友平时的打扮过分朴素,还经常为了这个缘故遭到德·雷纳尔先生的责备呢。德·雷纳尔夫人三天来唯一的消遣就是用一块非常时髦的、漂亮的薄料子裁剪了一件夏天穿的连衫裙,并且让埃莉莎急急忙忙缝制。在于连来到几分钟以后,这件连衫裙刚赶好,德·雷纳尔夫人立刻就把它穿上。她的朋友不再怀疑了。“不幸的女人,她爱上了,”德尔维尔夫人对自己说。她明白了德·雷纳尔夫人的所有那些奇怪的症状。 她看着德·雷纳尔夫人跟于连说话。德·雷纳尔夫人的脸色先红得非常厉害,接着又发了白。她的眼睛注视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忧虑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做出解释,宣布他离开这个家庭,还是留下来。于连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此连一句也没有谈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德·雷纳尔夫人最后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流露出她的全部热情的声音对他说:“您要离开您的学生,另有高就吗?” 德·雷纳尔夫人缺乏信心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使于连感到惊讶。“这个女人爱我,”他对自己说:“但是,这短暂的一瞬间的软弱会受到她的自尊心责备,等到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的傲慢态度就会立刻又恢复了。”对各自地位的这种看法在于连心里像闪电一般迅速闪过。他犹豫不决地回答:“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如此出身高贵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但是也许必须如此。一个人也有对自己应尽的责任。” 在说如此出身高贵(这是于连新近刚学会的那些贵族用语之一)这句话时,一股强烈的憎恨感情在他胸中燃烧。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他对自己说,“我不是出身高贵的。” 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欣赏着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漏出口风可能要走,刺痛了她的心。在于连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那些维里埃尔的朋友来到维尔吉吃饭,全都为了她丈夫幸运地发掘出这个才华出众的人材,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祝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一丁半点了解。能够背诵《圣经》,而且背诵的还是拉丁文,这在维里埃尔居民中间激起的钦佩之情也许会延续一个世纪之久呢。 于连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不知道这一切。如果德·雷纳尔夫人稍微冷静一点,她就一定会为他赢得的声誉向他表示祝贺;在自尊心得到满足以后,他也一定会对她温存、亲切,更何况那件新连衫裙他觉得很可爱呢。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的漂亮的连衫裙,还有对于连向她谈到它的那些话,也感到很满意,她希望在花园里兜一个圈子,很快地她就承认她走不动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但是接触到这条胳膊,非但没有增加她的力气,反而把她剩下的一点力气也完全夺走了。 天黑了。他们刚坐下来,于连就立刻行使他早已经获得的特权,大着胆子把嘴唇接近他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并且握住了她的手。他脑子里想的是富凯在情妇们面前表现出的胆量,而不是德·雷纳尔夫人。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她握紧他的手,这也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快乐。对德·雷纳尔夫人这天晚上过分明显地暴露出来的感情,他没有感到自豪,连最起码应该有的感激之情也没有;美丽、优雅、娇艳竟使他完全无动于衷。心灵纯洁,没有任何仇恨的感情,毫无疑问会延长青春的期限。大部分漂亮的女人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连整个晚上情绪都不好。在这以前他仅仅对命运和社会发怒;自从富凯向他提出一个能够达到生活富裕的卑贱办法以后,他对他自己生起气来了。尽管时不时地跟这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但是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把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放开了。这个举动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烦意乱,她把它看作是她的命运的预兆。 如果她确信于连会爱她,她的贞操也许能够找到力量来对付他。但是害怕会永远失去他,她的热情让她丧失了理智,她竟然重新抓住了于连心不在焉地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个举动唤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高傲的贵族都能亲眼看到。吃饭的时候他跟孩子们奉陪末座,那些高傲的贵族总是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笑容望着他。“这个女人不可能再蔑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说,“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感觉;我应该成为她的情夫。”像这样的念头,在他听到他朋友的那些天真的知心话以前,是不会在他的脑海中产生的。 他刚刚突然下定的这个决心,使他感到一阵快活。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发觉他更喜欢向德尔维尔夫人求爱;这倒不是因为她更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一直是个有学问、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一个腋下夹着一件折好的平纹结子花呢的上衣的木工,像他曾经出现在德·雷纳尔夫人面前那样。 德·雷纳尔夫人偏偏最喜欢把他想成那个停在大门口,脸涨得通红,不敢拉门铃的年轻工人。 于连继续考虑自己的处境,他看出他不应该想到去赢得德尔维尔夫人的爱情,德尔维尔夫人很可能已经发觉德·雷纳尔夫人对他有好感。于连被迫又回到德·雷纳尔夫人身上来,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的性格我知道什么呢?只知道这一点:在我旅行以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抽回去;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反而抓住它,而且紧紧地握住。她曾经蔑视过我,这是个向她进行报复的好机会。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她选中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上,只要受过一些教育,他的心灵就会与顺乎自然绝了缘;而缺乏顺乎自然,爱情往往不过是一种最使人厌倦的职责罢了。 “我还有另外的理由必须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于连在卑劣的虚荣心左右下继续说,“有朝一日我发迹了,万一有人责备我干过家庭教师这个低贱的职业,我可以告诉他,是爱情迫使我从事这项工作的。” 于连再一次从德·雷纳尔夫人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后又抓住它,紧紧地握住。将近午夜,回到客厅里去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轻轻地对他说:“您要离开我们,您要走?” 于连叹了一口气,回答: “我非走不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您;这是一个罪恶……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是多么大的罪恶啊!” 德·雷纳尔夫人靠在于连的胳膊上,而且是那么忘情地靠着,她的脸颊甚至感觉到了他的脸颊上的热气。 对这两个人说来,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过得完全不同。德·雷纳尔夫人十分兴奋,她陶醉在最崇高的精神快乐中。一个轻佻的姑娘,过早地坠入情网,会渐渐习惯了爱情的烦恼;等到她到了有真正热烈的爱情的年纪,新奇事物的魅力就没有了。德·雷纳尔夫人从来没有看过小说,因而她的幸福的各个阶段对她说来都是新奇的。没有任何可悲的事实,甚至没有未来的阴影来扫她的兴。她看到自己在十年以后也会跟她这时候一般幸福。有关贞节的想法,有关发誓对德·雷纳尔先生忠实的想法,几天前还在折磨她,如今即使是出现了也是枉然,她像撵走不速之客那样把它撵走。“我永远不会答应于连什么,”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我们将来的生活也会像我们这一个月来的生活一样。他将是我的一个朋友。” [1]圣雷阿尔(1639—1692),神父,法国历史学家。此处引用的这句话未能从他的著作中找到,看来“小说是一面镜子”这个定义是司汤达的创见。 上 卷 第十四章 英国剪刀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脸色红润得像玫瑰花,她还要搽胭脂。 波利多里[1] 至于于连,富凯的建议确实把他的幸福完全夺走了;他下不了任何决心。 “唉!也许我缺乏坚强的性格;我要是在拿破仑的麾下,一定是个很不好的士兵。至少,”他补充说,“我跟女主人之间的小小私通将让我得到片刻欢娱。” 即使是在这件不很重要的小事里,对他说来,幸运的是他的心灵深处跟他的放肆的语言并不相符。他因为德·雷纳尔夫人的那件如此漂亮的连衫裙而害怕她。那件连衫裙,在他眼里,就是巴黎的前卫部队。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任何事情上碰运气或者靠一时的灵感。按照富凯的那些知心话和他在他的《圣经》中看到的少量有关爱情的记载,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作战计划。他心情非常慌乱,不过他对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因此他把这个计划写在纸上。 第二天上午在客厅里,德·雷纳尔夫人有短短的片刻时间单独跟他在一起。 “除了于连,您没有别的名字吗?”她对他说。 对这句让人听了会感到十分偷快的问话,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情况是他的作战计划中没有料到的。如果没有干出制订计划的这件蠢事,于连的头脑灵活,一定可以帮他大忙,而意外情况的出现,也只会使他的洞察力变得更加敏锐。 他显得很笨拙,而且他夸大了自己的笨拙。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就原谅他的笨拙。她把它看成是令人喜爱的心地忠厚的反映。在她眼里,这个被人认为是那么有才华的人所缺少的,正是忠厚的神情。 “我实在信不过你那个小家庭教师,”德尔维尔夫人不止一次对她说。“我发现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动脑筋,一举一动都很有策略。这是个阴险的人。” 于连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德·雷纳尔夫人,这个不幸使他深深地感到了羞辱。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弥补这次失败!”他抓住从一间屋子走到另外一间屋子去的时机,相信吻一下德·雷纳尔夫人是他的责任。 再没有比这事先更没有准备的了,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说来,再没有比这更不愉快的了,也再没有比这更冒失的了。他们差一点儿被人发现。德·雷纳尔夫人相信他发疯了。她受到惊吓,特别是感到了不快。这件蠢事使她想起了瓦尔诺先生。 “我如果单独跟他在一起,”她对自己说,“会遇到什么事呢?”她的贞操观念又全部恢复了,这是因为爱情消失了的缘故。 她设法让她的孩子经常有一个留在她的身边。 对于连说来这是个令人厌倦的白天。他把整个白天的时间用来笨拙地执行他引诱她的计划。他没有一次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眼光里不带着肯定的含义。然而他也并不是那么傻,看不出自己既没有做到讨人喜欢,更没有做到能够把人迷住。 德·雷纳尔夫人发现他是那么笨拙,同时又是那么大胆,简直没法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了。“这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恋爱时的羞怯!”最后她怀着难以形容的快乐心情对自己说。“很可能他就从来不曾被我的情敌爱过!” 吃过中饭以后,德·雷纳尔夫人回到客厅里去接待布雷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的来访。她在一个非常高的小绒绣架上干活儿。德尔维尔夫人在她旁边。我们的主人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且是在大白天里,认为可以把靴子伸过去踩住德·雷纳尔夫人的好看的脚。德·雷纳尔夫人脚上穿着网眼长袜和巴黎来的好看的鞋子,显然正吸引着风流的专区区长的目光。 德·雷纳尔夫人害怕极了;她让剪刀、绒线团和针落在地上,于连的动作可以被人认为是他看见剪刀掉下来,想挡住它的一个笨拙的企图。幸好这把英国钢的小剪刀摔断了,德·雷纳尔夫人一再惋惜地说,于连要是离她更近一点就好了。 “那您在我之前看见它掉下来,就可以挡住它了;您的热心非但没有成功,反而给了我狠狠的一脚。” 这一切骗过了专区区长,但是骗不过德尔维尔夫人。“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举止真够蠢的!”她想。按照外省首府的礼仪,这一类的错误是决不能原谅的。德·雷纳尔夫人找到机会对于连说:“小心点,我命令您。” 于连看到了自己的笨拙,他心里很生气。他跟自己争论了很长时间,是不是应该对我命令您这句话发火。他傻到了竟然会认为:“如果是与孩子们的教育有关的事,她可以对我说我命令您。但是回答我的爱情时,她必须认为我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没有平等就不可能爱……”;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许多与平等有关的老生常谈。他愤怒地重复念着几天前德尔维尔夫人教给他的那句高乃依[2]的诗:“……………………爱情造就平等,并不追求平等。” 于连这一生中还从来不曾有过情妇,他却要坚持扮演一个唐璜[3]的角色,整个白天他的表现真是蠢到了极点。只有一个主意他想对了。他对自己和对德·雷纳尔夫人都感到了厌倦,不免怀着恐惧的心情望着傍晚临近,到那时他又得到花园里去,在黑暗之中坐在她的身边。他对德·雷纳尔先生说,他要到维里埃尔去看本堂神父;吃过晚饭他立刻动身,直到深夜才回来。 在维里埃尔,于连看到谢朗先生正忙着搬家;他终于被撤职,副本堂神父玛斯隆接替他。于连帮善良的本堂神父搬家;他想到了写一封信给富凯,信上说他感到自己对从事圣职有不可抗拒的志向,这志向在一开始曾经阻止他接受富凯的好心建议,但是他刚刚看到了这样一个不公正的例子,也许他还是不领受神品对他的灵魂得救说来更为有利。 于连庆幸自己聪明,能够充分利用维里埃尔本堂神父的撤职,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可怜的谨慎心在他心里战胜了英雄主义,他还可以回过头来去经商。 [1]波利多里,英国诗人拜伦的医生和秘书。司汤达1816年10月在米兰和他们结识。波利多里一天晚上在拉·斯卡拉剧院闹事,被驱逐出米兰,两年后服毒自杀。 [2]高乃依(1606—1684),法国剧作家。写有剧本《熙德》、《贺拉斯》等30余部。但下面这两行诗不是高乃依写的,而是法国剧作家罗特鲁(1609—1650)写的,见于他的悲剧《汪赛斯拉斯》第2幕第3场中。 [3]唐璜,中世纪西班牙传说中的青年贵族,是一个风流荡子。欧洲许多文学作品以他为主人公。 上 卷 第十五章 鸡 啼 爱情在拉丁文是amor; 因此从爱情产生了死亡[1], 但在那以前有如焚的忧心, 悲痛,眼泪,陷阱,罪行和悔恨。 《爱情的纹章》 于连毫无根据地自认为很机灵,如果他真有一丁半点儿的机灵,就会在第二天为自己到维里埃尔去的这趟旅行产生的效果而感到庆幸。他的离开使人忘掉了他的笨拙。这一天他的心情还是相当不快,到了傍晚他想起了一个可笑的主意,而且非常勇敢地告诉了德·雷纳尔夫人。 刚在花园里坐下,没等天完全黑下来,于连就把嘴凑近德·雷纳尔夫人的耳朵,冒着使她的名誉遭受极其严重影响的危险,对她说:“夫人,今天夜里两点钟,我到您的卧房里去,我有话要跟您说。” 于连担心他的请求会被接受。这个诱奸者的角色对他说来成了一个如此可怕的负担,如果他能够由着他的性子去做,他一定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一连几天不再见这两位夫人。他明白他昨天的出色表现已经把前一天的好印象完全破坏殆尽,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德·雷纳尔夫人怀着真实的、决非有意夸大的愤怒,回答于连胆敢向她做出的无礼表示。他相信在她简短的回答里看到了鄙视。毫无疑问,在这个声音非常低的回答里,出现过呸这个字。借口有话要对孩子们说,于连到他们房间去,回来以后,他坐在德尔维尔夫人旁边,离德·雷纳尔夫人非常远。这样他就使自己没有可能再去握她的手。谈话是严肃的,于连应付得很好,只是偶尔有几次短暂的沉默,这是他在绞脑汁。“难道我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对自己说,“迫使德·雷纳尔夫人重新对我表示亲热;三天以前,正是那些决非模棱两可的亲热的表示,使我相信她是属于我的!” 于连自己使自己的事几乎陷在绝望的境地,他感到非常狼狈。然而如果顺利成功的话,那他也许会更加张皇失措呢。 到了午夜,分手的时候,他的悲观情绪使他相信,他受到德尔维尔夫人的蔑视,德·雷纳尔夫人对他的看法大概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于连情绪非常坏,而且充满了屈辱感,久久不能成眠。然而,他根本不想放弃弄虚作假,放弃任何计划,不想跟德·雷纳尔夫人在一起过一天是一天,像孩子那样满足于每天可能带来的幸福。 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许多巧妙的办法;转眼之间他又觉得这些办法极其荒唐可笑。总之一句话,他非常不幸,这时候城堡的时钟敲两点钟了。 这钟声唤醒他,正像公鸡的啼声唤醒圣彼得[2]一样。他看到干最困难的事的时刻到了。自从他提出他那个无礼的要求以后,他没有再想到它;它受到这样坏的对待! “我对她说过我两点钟上她那儿去,”他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我这个人可能是没有经验的,粗鲁的,一个农民的儿子必然如此,德尔维尔夫人的话里已经讲得很明白,但是我至少不会是懦弱的。” 于连有理由为自己的勇气感到自豪;他强制自己去做一件如此艰巨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开门时他抖得那么厉害,两膝发软,不得不靠在墙上。 他没有穿鞋子。他到德·雷纳尔先生的门口听听,能够听见德·雷纳尔先生的鼾声。他感到很失望。他再没有借口,可以不上她那儿去了。可是,伟大的天主!他去了以后干什么呢?他没有任何计划;即使他有,他感到自己心慌意乱,也不可能照计划好的去做。 最后,他忍受着比赴刑场时还要强烈一千倍的痛苦,走进通往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小走廊。他用一只颤抖的手开门,声音响得非常吓人。 屋里有灯光,壁炉下面点着一盏通宵不灭的小灯。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个新的不幸。德·雷纳尔夫人看见他进来,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坏东西!”她叫了起来。情况稍微有一点混乱。于连忘掉了他那些毫无用处的计划,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得不到这样可爱的一个女人的欢心,在他看来,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作为对她的责备的回答,他仅仅跪倒在她脚边,吻着她的双膝。因为她话说得极其严厉,他听了痛哭流涕。 几个小时以后,于连从德·雷纳尔夫人卧房里出来时,我们可以使用小说的文笔说,他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得到一次胜利,是靠了由他激起的爱情,以及她的诱人的魅力对他所起的意想不到的影响;单凭他那如此拙劣的心计,他是决不可能获得这次胜利的。 但是,作为荒唐的自尊心的受害者,甚至在最愉快的时刻里,他还企图扮演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男人角色;他令人难以置信地集中了注意力去破坏他自己身上的可爱之处。他没有去注意那被他激起的狂喜,也没有去注意那使狂喜变得更加强烈的悔恨,职责的观念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停止出现。如果背离了他为自己树立的理想的榜样,他担心以后会陷入可怕的后悔之中,会永远成为别人的笑柄。总之,使于连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原因,也正是妨碍他去享受就在他脚边的幸福的原因。就像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脸色娇艳可爱,为了参加舞会,竟愚蠢地搽上了胭脂。 于连的出现把德·雷纳尔夫人吓得魂不附体,很快地她又受到最残酷的恐惧的折磨。于连的眼泪和绝望搅得她心乱如麻。 甚至到了再没有什么好拒绝于连的时候,她也怀着真实的愤怒心情把他推得远远的,接着呢,又投入了他的怀抱。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明显意图。她相信自己已被罚入地狱,毫无赦免的希望,她不断地给于连最狂热的抚爱,企图以此来躲开地狱的幻影。总之,对我们的主人公的幸福来说,他什么也不缺了,甚至还有他刚征服的这个女人的如火如荼的热情呢,只要他懂得怎样去消受。于连虽然走了,但是那由不得她做主,牢牢控制着她的狂喜并没有结束,还有她跟使她心碎的悔恨进行的斗争也没有结束。 “我的天主!幸福,被人爱,仅仅就是这样吗?”这就是于连回到自己卧房时的头一个想法。他处在一种惊讶和惶惑不安的状态中,一个人刚得到了他久久渴望得到的东西以后,他的心灵会陷在这种状态中。他对渴望已经习惯,这时候不再有渴望的对象,然而回忆又还没有开始形成。就像检阅归来的士兵,于连聚精会神地忙于把自己的行为仔仔细细重新检查一遍。“我的职责要求我做的,还有什么没有做到呢?我的角色扮演得好吗?” 什么角色呢?一个惯于使女人为之倾倒的男人角色。 [1]法文的“死亡”(mort)和拉丁文的“爱情”(amor)押韵。 [2]圣彼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曾带头承认耶稣是基督,为此,耶稣说要把“天国的钥匙”交给他管。由此得出传说,天国的大门由他看守。 上 卷 第十六章 第二天 He turn'd his lip to hers, and with his hand Call'd back the tangles of her wandering hair. Don Juan, C. I, St. 170[1]对于连来说,幸运的是德·雷纳尔夫人太激动,太惊讶,不可能发觉这个转眼之间成为她生命中的一切的男人有多么愚蠢。 她看到天开始亮了,催他快走,说:“啊!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丈夫听见响声,我就完了。” 于连不慌不忙地斟辞酌句,他记起了这句话:“您会惋惜失去生命吗?” “啊!此时此刻会非常惋惜!但是我不会后悔认识了您。” 于连认为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就得等天完全亮了以后,大大方方地回去。 他抱着要显得像一个有经验的男人的荒唐想法,继续不断地专心研究自己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他的这种专心态度,只有一个好处:他吃中饭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时,他的举止是谨慎的杰作。 至于她呢,她一看他脸就涨得通红通红,可是只要一分钟不看他又活不下去。她自己心情十分慌乱,越是花力气掩盖,反而越是慌乱。于连只抬起一次眼睛看她。起初,德·雷纳尔夫人钦佩他的谨慎。不久以后,看到他只看过她一次,没有再看她,又感到了惊恐。“难道他不爱我了,”她对自己说;“唉!对他来说,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比他大十岁。” 从饭厅到花园去的路上,她握住于连的手。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爱情表示,在它引起的惊讶中,他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热情,因为在吃中饭时他觉得她非常漂亮;他当时眼睛低垂,把时间都花在仔细地分析她迷人的姿色上。这道目光给德·雷纳尔夫人带来了安慰;它并没有完全消除她的不安,但是她的不安却几乎完全消除了她对她丈夫感到的内疚。 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位做丈夫的什么也没有发觉,德尔维尔夫人就不同了;她相信德·雷纳尔夫人已经到了屈服的边缘。整个白天,在友情的激励下,她大胆而严厉地说了许多含蓄的话,那些话用丑恶的色彩描绘了德·雷纳尔夫人遇到的危险。 德·雷纳尔夫人急着要跟于连单独待在一起;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还爱她。尽管她性格非常温柔,她还是有好几次差点儿对她的朋友说出来,她这个人有多么讨厌。 晚上,在花园里,德尔维尔夫人安排得很巧妙,她坐在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中间。德·雷纳尔夫人原来想得很美,以为可以尝到握住于连的手,把它举到自己唇边的快乐,这样一来,甚至连跟他说一句话都办不到了。 这个意外情况更增加了她的焦虑。她深深地感到悔恨。于连头一天夜里闯进她的屋里,她曾经声色俱厉地责备他不该这么冒失,因而她担心他这一天夜里不会来了。她很早就离开花园,回到自己卧房里去待着。但是她心情焦急,坐立不安。她来到于连的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尽管疑虑和情欲吞噬着她,她还是不敢进去。这种行为在她看来是最最无耻的行为,因为在外省有一句谚语就是说的这件事。 仆人们有的还没有睡。最后,谨慎心迫使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两个小时的等待就像受了两个世纪的酷刑。 但是于连太忠于他所谓的职责,决不会不去严格执行他为自己规定的事。 一点钟的钟声响了,他轻轻地从他的卧房里溜出来,证实男主人已经熟睡以后,来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屋里。这一天,他从他的情妇那儿得到了更大的幸福,因为他没有那么经常地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的眼睛能够看,耳朵也能够听了。德·雷纳尔夫人谈到自己年纪的话也起到了帮助他增添信心的作用。 “唉!我比您大十岁!您怎么可能爱我呢?”她重复对他说;她这样说,并没有什么意图,仅仅是因为这个念头压得她十分难受。 于连不能理解她的这种不幸,但是他看出它是真实的,他几乎把怕自己会显得可笑的恐惧心理完全忘掉了。 他原来认为自己出身微贱,会被她看成是地位低下的情夫,现在这个愚蠢的想法也消失了。于连的热情高涨,使他羞怯的情妇渐渐放下心来,她又尝到了一点幸福,并且恢复了判断她的情夫的能力。头一天夜里使得幽会变成一次胜利,而没有变成一次快乐的那种笨拙态度,幸好这一天他几乎完全没有了。如果她发觉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扮演一个角色上,这个可悲的发现就会永远把她的幸福完全葬送。她只可能把它看作是年龄不相称造成的可悲结果。 尽管德·雷纳尔夫人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些爱情的理论,但是年龄的悬殊仅次于财产的悬殊,在外省也是每次开玩笑扯到爱情问题时最喜欢谈的老话题之一。 短短几天,于连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热情全部恢复了,他爱得发了狂。 “应该承认,”他又对自己说,“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再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他几乎完全忘掉了他要扮演的那个角色。在倾吐衷肠的时刻里,他甚至向她承认了他的所有担心。这番知心话把被他激起的热情推向最高潮。“这么说,我没有过幸运的情敌!”德·雷纳尔夫人满怀喜悦地说。她竟敢问到他如此关心的那幅肖像;于连向她发誓说,这是一个男人的肖像。 当德·雷纳尔夫人还能够冷静地考虑考虑时,使她大为惊讶的是,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幸福存在,过去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啊!”她对自己说,“要是在十年前,我还可能被人认为是漂亮的时候,认识于连就好了!” 于连根本没有这些想法。他的爱情仍然不过是一种野心。这是他这个如此受人蔑视的、不幸的穷光蛋,占有一个这般高贵、这般美丽的女人的快乐。他的热爱的行动,他见到她的美貌流露出的狂喜,最后使她在年龄悬殊这个问题上略微放下一点心了。在比较文明的地区,一个女人上了三十岁,早已经有了丰富的处世经验;德·雷纳尔夫人哪怕只掌握一丁半点这种经验的话,就会为了爱情是否能够持久而担心,因为这次爱情看来仅仅是靠了惊奇和自尊心的得到满足来维持的。 在忘掉了野心的那些时刻里,于连甚至连德·雷纳尔夫人的帽子和衣裳都狂热地加以赞赏。他享受着闻它们的香味的快乐,再怎么也不会感到厌倦。他打开她的带镜衣橱,一连站上好几个钟头,赞赏他在橱里见到的每一样东西有多么美,有多么整洁。他的情妇靠在他身上,望着他;他呢,望着这些像新郎在结婚前夕送给新娘的礼物一般丰盛的首饰和衣物。 “我本来可以嫁给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德·雷纳尔夫人有时这样想,“怎样火热的一颗心!跟他在一块儿过的会是怎样快乐的生活啊!” 至于于连,妇女这支炮兵部队所使用的这些可怕的武器,他还从来不曾离得这样近过。“即使在巴黎,”他对自己说,“也不可能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在这种时候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对他的幸福。他的情妇对他的真诚钦佩,还有她的狂热,常常使他忘掉了那套毫无用处的理论,正是那套理论在他们发生私情的最初时刻害得他变得非常拘泥,变得几乎可以说是非常可笑。尽管伪善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在有些时刻里他还是觉得,向这位钦佩他的高贵夫人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对许多细小的习俗一无所知,是件极其愉快的事。他的情妇的地位好像也提高他的地位。德·雷纳尔夫人这一方面呢,她觉得像这样在许多小事情上,教导这个才华出众的、人人都认为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是无比甜蜜的精神快乐。甚至连专区区长和瓦尔诺先生都情不自禁地夸奖他呢;为了这个缘故,她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愚蠢。至于德尔维尔夫人,意见就完全不同了。她认为自己已经猜中的事使她感到绝望,她看到明智的劝告反而引起了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女人的憎恨,于是没有做任何解释就离开了维尔吉,当然别人也避免问她。德·雷纳尔夫人流了几滴眼泪,很快地她又觉得她的幸福成倍地增加了。德尔维尔夫人走了,她几乎可以整天跟她的情人单独待在一起了。 于连每次独自一人待着,只要时间太长,富凯的那个不幸的建议还会来困扰他,因此他更愿意沉湎在跟他的情妇在一起的快乐中。在这种新生活的头几天,他这个从不曾爱过,也从不曾被人爱过的人,在有些时刻里觉着做一个心地真诚的人无比愉快,因此他差点向德·雷纳尔夫人承认自己的野心;一直到当时为止野心始终是他生活的实质。富凯的建议对他具有奇怪的诱惑力,他巴不得能就这件事问问她。但是发生了一件小事,使得推诚相见完全不可能了。 [1]英文,“他转过嘴唇来对着她的嘴唇,用手召回来了她的在彷徨着的头发。——《唐璜》第1歌,170节”。 上 卷 第十七章 市长第一助理 O, how this spring of love resembleth The uncertain glory of an April day;Which now shows all the beauty of the sun And by and by a cloud takes all away! Two gentlemen of Verona[1]一天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坐在果园深处,他的情妇身边,远远离开了那些讨厌的人。他陷入在沉思之中。“如此甜美的时刻,”他想,“会永远保持下去吗?”他的心整个儿被选择一个职业的困难吸引住。他悲痛地认识到这是个大不幸,它结束了一个人的童年,并且毁掉了一个没有钱的人的青春时期的头几年。 “啊!”他嚷道,“拿破仑确实是天主为了法国青年才派来的!今后谁来代替他呢?没有他,不幸的人们怎么办呢!即使是那些比我富裕的人,勉勉强强有几个埃居可以受到良好教育,可是没有足够的钱在二十岁上去买一个服兵役的替身和谋一个职业,他们又怎么办呢!不管怎样,”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补充说,“这个不幸的回忆将永远使我们不会幸福了!” 他忽然看见德·雷纳尔夫人皱紧眉头,流露出一副冰冷的轻蔑表情。在她看来,只有当仆人的才应该这么想。她是在认为自己非常有钱的想法里教养成人的,她觉得于连理所当然地也该如此。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一千倍,她丝毫不重视金钱。 于连再怎么也猜不到她的这些想法。她皱紧眉头,这把他唤回到现实里来。他相当机智,能够把话锋一转,告诉坐在青草墩上,离得这么近的这位高贵的夫人,他刚刚复述的话,是他这次出门在他做木材商的朋友的家里听来的。这是不信宗教的人的推理。 “好吧!您不要再跟这些人来往了,”德·雷纳尔夫人说,在她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冷冰冰的神色,是它刚才突然间代替了最亲切的温存表情。 她的皱紧眉头,或者不如说,于连对自己的轻率感到的懊悔,是对他的幻想的头一个打击。他对自己说:“她善良,温柔,她对我的感情是强烈的,但是她是在敌人的阵营里教养成人的。他们一定是特别害怕由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却没有足够的钱从事一个职业的、英勇的人组成的阶层。这些贵族,如果有可能让我们跟他们进行一次武器对等的战斗,他们会怎么样呢!譬如说,如果我是维里埃尔市长,像德·雷纳尔先生实际上那样,心怀善意,为人正直,我会怎样地把副本堂神父,瓦尔诺先生,连同他们的所有那些诈骗勾当一扫而光!正义会在维里埃尔取得怎样巨大的胜利!他们的才能决不可能成为我的障碍。他们永远是摸索着前进。” 于连的幸福在这一天里眼看着要变成持久的了。但是我们的主人公不敢推诚相见。他需要有投入战斗,而且是立即投入的勇气。德·雷纳尔夫人听了于连的话感到惊讶,这是因为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人们一再重复说:特别是因为有了这些受过太良好的教育的、下等阶层的年轻人,才有重新出现罗伯斯庇尔的可能。德·雷纳尔夫人的冷冰冰的表情继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于连觉着十分明显。这是因为她在对他那些不恰当的话表示反感以后,紧接着又为自己对他间接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而感到了担心。这个不幸清清楚楚地在她的脸上反映出来;她那张脸当她远离那些让人厌烦的人,感到幸福的时候,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真。 于连再也不敢尽情地梦想了。他变得比较冷静,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情了,他认为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卧房里去看她,很不谨慎。最好还是她上他的屋子里来;如果仆人看见她在房子里走动,可以找到二十种不同的理由来解释她的行动。 但是这个安排也有它的不便之处。于连从富凯那儿收到一些书;这些书,他作为学神学的学生,是绝对不可以向书店提出来的。他只敢在夜里翻开它们。往往有这种情况:他但愿不要受到她的来访的打扰;然而仅仅在发生果园里的那次小风波的前一天,他还因为眼巴巴地等待着她的一次夜访,没有心思看书呢。 他全靠了德·雷纳尔夫人,才能对那些书有了新的理解。他曾经大着胆子向她问起许许多多小事情,一个出生在上流社会的圈子以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懂得这些小事情,不管别人说他的天资有多么高,他的理解力也是得不到发展的。 由一个极其无知的女人给予的这种爱的教育是一个幸福。于连能够直接地看到今天的上流社会的真面目。他的头脑没有被从前,两千年前或者仅仅六十年前,伏尔泰[2]和路易十五[3]时代的上流社会的描写所蒙蔽。使他快乐得无法形容的是,遮在他眼前的一层幕布落下来了,他终于懂得了在维里埃尔发生的那些事。 在前景中出现了两年来在贝藏松的省长身边策划的那些非常复杂的阴谋。它们得到从巴黎来的、由最著名的人士写的信件的支持。目的是要让德·穆瓦罗先生,本地最笃信宗教的人,做维里埃尔市长的第一助理而不是做第二助理。 他的竞争者是一个非常有钱的制造商,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人往后推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去。 当地的上层社会人士经常到德·雷纳尔先生家来吃饭,于连听到他们说的那些含蓄的话,现在他终于懂得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享有特权的上层社会人士,对挑选这个人当第一助理极为关心,而城里的其余的人,特别是那些自由党人,甚至没有想到会有可能把他挑中。使得这件事至关重要的原因是,正如人人都知道的,维里埃尔的大街东边应该向后缩进九尺多,因为这条街变成了王国的国道。 可是,德·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需要往后缩,如果他当上了第一助理,以后在德·雷纳尔先生被任命为众议员的情况下,进一步当上了市长,他会闭上眼睛,别人就可以把那些突出在国道上的房子略微加以小小的修理,这样一来可以继续维持一百年。尽管德·穆瓦罗先生以信教虔诚和为人正直出名,大家都相信他会与人方便的,因为他有许多孩子。在应该往后缩的房子里,有九幢属于维里埃尔最好的人家。 在于连的眼里,这个阴谋比丰特诺瓦[4]战役的历史还重要,他是在富凯给他送来的一本书里头一次看到这次战役的。他五年前开始在晚上到本堂神父那儿去,从那以后,有许多事情使他感到惊奇。但是,谨慎和谦恭是学神学的学生最主要的品德,提问题对他说来始终是件不可能的事。 一天,德·雷纳尔夫人吩咐她丈夫的随身仆人,于连的敌人,去办一件事。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这个人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回答。 “去吧,”德·雷纳尔夫人说。 “好!”于连说,“他要到那个干草仓库去了,干草仓库从前是教堂,新近又在里面举行祭礼了;但是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这是我始终没有能够了解的一个秘密。” “这是一个非常有益的,但是又很奇怪的团体,”德·雷纳尔夫人回答;“妇女不接纳,我知道的只是里面的人全都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对方[5]。比方说,这个仆人在里面见到瓦尔诺先生;而瓦尔诺先生这个如此高傲,如此愚蠢的人,听到圣让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他,不但不会生气,还会用同样的口气回答他。如果您一定想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我以后仔细地问问德·莫吉隆先生和瓦尔诺先生。我们替每个男仆人付二十法郎,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他们不至于把我们杀了。” 光阴似箭。回想着情妇的魅力,于连能够暂时忘掉了他的阴暗的野心。既然他们是分属互相对立的两方,就有必要避免跟她谈那些沉闷的和正经的事,而这种必要,在他不知不觉中,更增加了她给他带来的幸福和她获得的左右他的力量。 孩子们太聪明了;有孩子们在场,他们只能使用冷静而理智的语言;在这种时候于连用一双闪耀着爱情光芒的眼睛望着她,极其温顺地听她解释上流社会的情况。德·雷纳尔夫人叙述一件或者是与一条道路有关,或者是与一份供应合同有关的巧妙骗局,常常讲到半当中,会突然发狂似的一下子变得忘乎所以。于连不得不责备她,因为她居然允许自己像对她的孩子那样对他做了一些亲密的动作。这是因为在有些日子里,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她不是不断地在回答他那些天真的问题吗?他问到的那许许多多简单的事,换了一个出身好的孩子,在十五岁上全都知道了。一转眼她又像钦佩主人那样钦佩他。他的才华甚至高到使她害怕的地步。她相信她在这个年轻的神父身上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到了未来的伟人。她看到他成了教皇,她看到他成了像黎塞留[6]那样的宰相。 “我能活到看见您享尽荣耀的那一天吗?”她对于连说;“为一个伟人准备的地位已经准备好了;王国和教会需要他。” [1]英文,“唉!青春的恋爱就像阴晴不定的4月天气,太阳的光彩刚刚照耀大地,片刻间就遮上了黑沉沉的乌云一片!——《维洛那二绅士》”。《维洛那二绅士》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喜剧。这一段引文见于该剧第1幕第3场。 [2]伏尔泰(1694—1778),法国作家,哲学家,启蒙思想家。他的著作对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有积极影响。 [3]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 [4]丰特诺瓦,比利时小镇,1745年5月11日法国军队在这儿打败英国、奥地利和荷兰的联军。 [5]法国人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在本书中译为“您”)称呼对方,表示客气;用第二人称单数(在本书中译为“你”)称呼对方,主要用于下列范围:在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成人对儿童;上级对下级。此处影射法国圣会组织的团体,特别是把仆人组织起来的团体,照自由党人的说法,是为了让这些仆人侦察主人们的言行。 [6]黎塞留(1585—1642),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宰相,红衣主教。 上 卷 第十八章 国王在维里埃尔 难道你们只适于像没有灵魂、血管里不再有血的老百姓的尸体那样抛弃掉吗? 主教在圣克雷芒教堂发表的讲话 九月三日,晚上十点钟,一名宪兵骑着马沿大街朝上奔驰,把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惊醒了,他带来***国王陛下星期日驾临当地的消息,当天是星期二。省长批准,也就是说,他要求组织一个仪仗队;排场要尽可能豪华。一个急使被派往维尔吉。德·雷纳尔先生连夜赶回,发现全城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要求;那些最没有事可干的人租了阳台好观看国王进城。 谁指挥仪仗队呢?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看出,为了那些要往后缩的房屋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掌握这个指挥权有多么重要。这能够为他取得第一助理的职位创造条件。德·穆瓦罗先生的信教虔诚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能和他相比的人世上还没有,但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他三十六岁,胆子极小,怕从马上摔下来,会闹出笑话。 市长早晨五点钟就打发人把他请来。 “您能看出,先生,我在征求您的意见,就像您已经担任有教养的人全都一致希望您担任的职务。在这个不幸的城市里,工厂兴旺发达,自由党人变成了百万富翁,他们渴望掌握政权,他们会利用一切作为他们的武器。我们必须考虑国王的利益,王国的利益,首先是我们的圣教会的利益。您看,先生,我们能够把仪仗队的指挥权交给谁呢?” 德·穆瓦罗先生尽管怕马怕得要命,最后还是像殉教者那样接受了这个荣誉。“我能够做到举止得体,”他对市长说。剩下来的时间勉强来得及让人把那些军服整理一下,那些军服还是七年前在一位王族路过时用过的。 七点钟,德·雷纳尔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从维尔吉来到。她发现她的客厅里坐满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主张各党派应该联合一致,要求她说服她的丈夫同意把仪仗队里的名额给她们的丈夫一个。她们之中有一个还说,如果她的丈夫选不上,他会因为伤心而破产的。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把这些人全都打发走了。她显得十分忙碌。 使于连不仅感到惊奇,而且更加感到不快的是,她严守秘密,不让他知道是什么事使她心情如此激动。“我早就料到,”他苦痛地对自己说,“她的爱情遇到在家里接待一位国王的幸福,就化为乌有了。她已经被这闹哄哄的场面搞得晕头转向。要等到她的等级观念不再冲昏她的头脑的时候,她才会再爱我。” 奇怪的是他反而因此更加爱她了。 房子里到处都开始有室内装潢工人在忙碌着,他等候跟她说句话的机会等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遇见她从他的卧房里出来,还带着他的一套衣服。这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想跟她说话。她拒绝听他说,逃走了。“我爱上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太傻了,野心使她变得跟她丈夫一样疯狂。” 她比她丈夫还要疯狂呢。在她那些强烈的愿望中,有一个是想看见于连脱下他那身阴沉的黑衣服,哪怕是只脱下一天也好。她怕会冒犯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个愿望告诉他。她施展出就她这样一个天真朴实的女人说来确实是令人钦佩的手腕,先说服德·穆瓦罗先生,然后又说服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选派于连参加仪仗队,使得另外五六个年轻人落了选。这五六个年轻人都是非常富裕的制造商的子弟,至少其中有两个还是信教极其虔诚的人物。瓦尔诺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四轮马车借给本城最漂亮的女人们,让他的诺曼底骏马能受到公众的赞赏;他同意把他的马给于连一匹,尽管于连是他世上最恨的人。但是仪仗队里的人全都有自己的或者是借来的华丽的天蓝色服装,这种有银质上校肩章的天蓝色服装曾经在七年前大大地出过一次风头。德·雷纳尔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服装,她只剩下四天时间派人到贝藏松去买回来军礼服、武器、军帽等等一个仪仗队员所需要的全部东西。有趣的是她认为在维里埃尔替于连定做服装太轻率。她希望使他和全城的人都感到意外。 组织仪仗队和鼓舞人心的工作结束以后,市长接着又忙于安排一次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希望路过维里埃尔时能去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这著名的遗骨保存在布雷-勒奥,离城不到一法里。参加的教士人数最好多一些,这是最难安排的一件事;新上任的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有谢朗神父参加。德·雷纳尔先生徒然地向他指出这么办不够慎重。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几位祖先曾经在本省担任省督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这次被指定陪同***国王。他和谢朗神父相识已经有三十年,到了维里埃尔以后,肯定会打听谢朗神父的消息,如果发现谢朗神父失宠了,他可是会到谢朗神父隐居的木房子里去看他的那种人,而且还带着他能动用的所有车马随从。怎样响亮的一记耳光啊! “如果他出现在我那些教士中间,”玛斯隆神父回答,“我在这儿和贝藏松都得丢脸。一个冉森派[1],伟大的天主!” “不管您怎么说,我亲爱的神父,”德·雷纳尔先生回答,“我决不会让维里埃尔的市政去冒受到德·拉莫尔先生的一次侮辱的危险。您不清楚他这个人,他在宫廷上事事都慎重考虑,但是在这儿,在外省,他是一个恶作剧者,喜欢挖苦嘲笑,一心只想使人难堪。仅仅为了开心,他也可能让我们在自由党人的面前出丑。” 经过三天的磋商,到了星期六的夜里,玛斯隆神父的自尊心才在市长变成决心的担心面前屈服。需要写一封甜言蜜语的信给谢朗神父,请他在高龄和病弱允许的情况下,参加参拜在布雷-勒奥的遗骨的仪式。谢朗先生为于连提出要求,得到了一份请柬,于连将以助祭的身份陪伴他。 星期日一清早,好几千农民从附近的山区赶来,涌进了维里埃尔的街道。天气极其晴朗。最后,到了三点钟左右,整个人群骚动起来了;有人看见离维里埃尔两法里远的悬崖上点燃了大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刚刚踏上本省的领土。立刻所有的钟都敲响了,一尊属于本城的古老的西班牙大炮连续地发射,表示对这件大事的庆祝。一半的居民爬上屋顶。所有的妇女都在阳台上。仪仗队开始行动。光彩夺目的军服受到了赞赏,每个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他们嘲笑德·穆瓦罗先生胆小,他那只小心谨慎的手时时刻刻都准备抓住马鞍架。但是他们注意到一件事,使他们忘掉了所有其他的事。第九行的头一名骑士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长得很瘦,一开始人们没有认出他是谁。紧接着有些人发出愤怒的叫喊,有些人惊讶得目瞪口呆,这说明已经引起了普遍的轰动。大家刚认出了这个骑在瓦尔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是木工的儿子小索雷尔。众口一声地向市长提出强烈抗议,特别是那些自由党人嚷得厉害。怎么,因为这个打扮成神父的小工人是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就敢把他选派为仪仗队队员,把有钱的制造商,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排除在外!“这些先生,”有一位银行家的太太说,“他们真应该当众让这个在粪堆里出生的、蛮横无理的年轻人受一次当众侮辱。”“他很阴险,带着一把马刀,”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回答,“他会耍奸使刁,用刀砍他们脸。” 贵族社会的议论更加带有危险性。那些贵夫人纷纷猜测,这件极端失礼的事是不是应该由市长一个人负责。一般说来,大家都相信他这个人对出身低贱的人素来是轻视的。 当于连引起这么多的议论时,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生来胆子就大,骑在马上的姿势比这个山城大部分年轻人都好。他从妇女们的眼光里看出他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他的肩章比别人亮,因为是新的。他的马时时刻刻都扬起前腿直立,他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经过古城墙附近,那门小炮的炮声使他的马受了惊,跳到行列外面去,这时候他的幸福再也没有边际了。大大地出乎意外,他没有摔下来;从这时候起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他是拿破仑的副官,在向敌人的炮兵阵地进攻。 有一个人儿比他还要幸福。她先是在市政厅的窗口看见他经过;接着她登上敞篷四轮马车,迅速地绕了一个大弯儿,当马把他带到行列外面时,她正好赶到,吓得直打哆嗦。最后,她的四轮马车一路飞跑,从另一座城门出了城,终于到了国王要经过的那条大路上,能够隔着二十步的距离,在扬起的尊贵的尘土中,跟随着仪仗队。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欢迎词时,一万农民高呼:“国王万岁!”一个小时以后,国王听完了所有的致词,要进城了,那门小炮又开始连连急速发射。但是紧跟着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不是发生在那些曾经在莱比锡和蒙米拉依[2]经受过考验的炮手中间,而是发生在未来的第一助理德·穆瓦罗先生身上。他的马把他轻轻地抛在大路上仅有的一个泥坑里,这件事引起了一场混乱,因为必须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好让国王的马车通过。 国王陛下在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把所有的深红帷幔都挂上了。国王需要用餐,用完餐立刻又登上马车去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刚到教堂,于连就骑着马朝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奔去。到了那儿,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换下他美丽的天蓝色军服、军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套已经磨损的小黑衣服。他再骑上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布雷-勒奥,它坐落在一座非常美丽的山冈的顶上。“狂热使得这些农民的人数越来越增多,”于连想。“在维里埃尔挤得水泄不通;这儿,在这座古老的修道院的周围,也有一万多人。”这座修道院由于革命时期破坏文物,一半已经倒塌,王朝复辟时期[3]以来经过修建,显得极其富丽堂皇,而且人们开始谈到修道院里有奇迹出现。于连找到谢朗神父,谢朗神父狠狠地责备他,交给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宽袖的白法衣。他很快地换好衣服,跟着谢朗先生去见阿格德[4]的年轻主教。这位新近任命的年轻主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侄子,负责带领国王参拜遗骨。但是这位主教却没法找到。 教士们不耐烦了。他们在古老修道院的哥特式的、阴暗的回廊里等着他们的这位首领。一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父,用来代表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5]组成的、从前的布雷-勒奥修道院的教务会。在哀叹主教太年轻哀叹了三刻钟以后,本堂神父们认为最好请老教长先生去找一找主教大人,通知他国王即将来临,到祭坛去的时候已经到了。谢朗先生的高龄使他成为老教长。尽管他对于连感到不高兴,还是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于连穿着宽袖白色法衣非常合身。谁也不知道他用了教士使用的什么化妆法,使他那头环形鬈发变得很直很直;但是,出于一时疏忽,在他黑道袍的长褶裥下面露出了仪仗队的马刺,谢朗先生的怒火不由得成倍上升。 到了主教的套房,几个身材高大、打扮得很花哨的穿号衣的仆人,带着几乎不屑于理睬的神气回答老本堂神父说,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一下,作为布雷-勒奥尊贵的教务会的老教长,他有特权随时面见负责主祭的主教;他受到了他们的嘲笑。 于连性格高傲,仆人们蛮横无理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开始沿着老修道院的那些宿舍走去,遇到每一扇门都摇一摇。有一扇非常小的门给他一使劲打开了,他到了一间小房间里,主教大人的那些穿黑衣服、脖子上挂着链子的随身男仆中间。看见他神色匆忙,这些先生以为他是主教召来的,就放他过去。他走了几步,到了一间哥特式的大厅里,大厅极其阴暗,四面墙上全铺上黑色橡木的护壁板。尖拱形的窗子,除了一扇以外,都用砖头堵死。这些砖头砌得很粗糙,没有加上任何装饰,跟古色古香的华丽的护壁板形成了凄凉的对比。在勃艮第的考古学家中间,这间大厅很出名,它是大胆查理公爵在一四七〇年左右为了赎一桩什么罪而修建的,它的比较宽的两侧排列着雕刻得极为富丽堂皇的木头神职祷告席,上面可以看到用不同颜色的木头镶嵌的图画,来表现《启示录》[6]里的所有那些奥秘。 裸露的砖头和颜色仍旧还非常白的灰泥,破坏了大厅的富丽堂皇,使人感到凄凉,于连看了心情十分激动。他默默地站住脚,看见在大厅另一头,靠近唯一的那扇有光线透进来的窗子,有一架桃花心木框子的活动镜子。一个年轻人穿着紫色袍子和镶花边的宽袖白色法衣,但是光着头,立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这件家具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显得很奇怪,毫无疑问它是从城里带来的。于连发现这个年轻人面有愠色;他在用右手朝镜子的方向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这可能是什么意思?”他想。“这个年轻的教士是在完成一个准备仪式吗?他也许是主教的秘书……他会像那些穿号衣的仆人一样蛮横无理……不要紧,让我们试试看。” 他朝前走去,相当慢地从大厅的这头走到那头,眼睛始终朝向仅有的那扇窗子,望着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在继续降福,动作徐缓,但是次数多得数不清,而且连一瞬间也不休息。 于连走得越近,越能清楚地看到他不快的脸色。镶花边的宽袖白色法衣十分华丽,于连不由自主地在离豪华的镜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有责任开口,”他最后对自己说;但是大厅的美丽使他的心情激动,他已经事先对别人将要向他说的粗暴话感到气愤。 年轻人从活动穿衣镜里看见他,转过身来,不高兴的脸色一转眼变了,用最温和的口气对他说:“啊,先生,终于把它整理好了吗?” 于连惊得发了呆。因为这个年轻人转过身来,于连看见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十字架:原来他就是阿格德主教。“这么年轻,”于连想,“顶多比我大六岁到八岁!……” 他对自己的马刺感到了羞愧。 “大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教务会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有人向我大力推荐过他,”主教说,客客气气的口气使于连更加着迷了。“不过我请求您原谅,先生,我把您当成了应该把我的主教冠送回来的那个人。在巴黎装箱时不当心,帽子顶上的银丝织锦缎损害得很厉害。那会给人留下极坏的印象,”年轻主教愁眉不展地说,“他们还让我在这儿等着!” “大人,我去取主教冠,如果您阁下允许的话。” 于连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产生了效果。 “那就去吧,先生,”主教彬彬有礼地回答;“我立刻就需要它。让教务会的先生们等着,我感到很抱歉。” 于连到了大厅中间,朝主教回过头去,看见他又开始降福。“这可能是在干什么呢?”于连问自己,“毫无疑问,这是教士将要举行的仪式前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预备工作。”他到了随身男仆们待的那个小间里,看见主教冠在他们的手里。这些先生在于连的专横的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屈服了,把主教大人的主教冠交给了他。 他能够送主教冠,感到很骄傲;穿过大厅时他走得很慢,恭恭敬敬地捧着它。他发现主教坐在镜子前面;但是,他的右手尽管已经累了,还是时不时地在做降福的动作。于连帮助他戴上主教冠。主教晃了晃脑袋。 “啊!很稳,”他满意地对于连说。“请您略微离开一点,好吗?” 主教说着非常快地走到屋子中间,然后慢步地朝镜子走过去,脸上恢复了不快的神色,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您看我的主教冠怎么样,先生,戴得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它不太朝后吗?那会显出几分傻相的;不过也不应该像军官的筒状军帽那样戴得低低的,压在眼睛上。” “我觉着非常合适。” “***国王见惯了年高德劭的,当然也是非常严肃的教士。我不希望,特别是因为我的年纪的缘故,显得过分轻浮。” 主教重新开始一边走动,一边做降福的动作。 “现在清楚了,”于连说,他最后敢于这么推测,“他是在练习降福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请您去通知教务会的教长和其他各位先生。” 没隔多大工夫,谢朗先生带着两位年纪最大的本堂神父从于连没有发现的一道雕刻得富丽堂皇的、非常大的门进来。但是于连这一次按照他的地位留在最后面,教士们挤在门口,他只能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主教。 主教缓缓地穿过大厅;他到达门口时,那些本堂神父在排仪式队伍。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以后,仪式队伍开始唱着圣诗朝前走。主教走在最后,夹在谢朗先生和另外一位年纪非常大的本堂神父中间。于连作为谢朗教长的随员,钻到了主教大人的紧跟前。队伍沿着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那些长走廊走去;尽管阳光灿烂,走廊里仍旧是又黑又暗又潮湿。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内院门口的柱廊。这仪式的壮丽场面把于连迷得出了神。主教的年轻有为激起他的野心,他不能说出他的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和蔼可亲还是他的彬彬有礼。这种礼貌跟德·雷纳尔先生完全不同,即使是德·雷纳尔先生在他情绪好的日子里,也完全不同。“你离社会的最上层越近,”于连对自己说,“你越能遇到这种可爱的风度。” 他们从边门走进教堂;忽然间一声可怕响声震得教堂的古老拱顶发出了回声。于连以为拱顶坍了。这还是那门小炮,八匹马奔驰着,刚把它拉到,刚一拉到,就由莱比锡的炮手们架好,每分钟放五炮,就像有普鲁士人在面前一样。 但是这美妙的声音对于连再不发生作用了,他不再想到拿破仑和军人的光荣。“这么年轻,”他想,“就当上了阿格德的主教!可是阿格德在哪儿呢?能有多少收入呢?也许二三十万法郎。” 主教大人的那些穿号衣的仆人带着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来了;谢朗先生举着竿子中的一根,不过事实上是于连在替他举着。主教立在华盖下面。他确实能够使自己显得老相;我们主人公的钦佩再也没有限度了。“一个人如果聪明的话,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啊!”他想。 国王进来了。于连有幸能隔着很近看到他。主教充满热忱地向国王致祝词,而且没有忘了稍微带着一点紧张不安,这样就能显得对陛下非常谦恭。布雷-勒奥的宗教仪式我们就不多费笔墨去描述;一连半个月它把本省所有报纸的全部篇幅都占满了。于连从主教的祝词里知道了国王是大胆查理的后裔。 后来在于连的职责中,有一项就是核对这次仪式花费的账目。德·拉莫尔先生为他的侄子谋到主教的职位,他希望对他的侄子表示亲切,全部费用由他一个人负担。单单布雷-勒奥的仪式就花费了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祝词和国王致答词以后,陛下站到华盖底下;接着他非常虔诚地跪在祭台旁边的一个垫子上。祭台四周围是神职祷告席,这些祷告席比地面高出两级台阶。于连坐在谢朗先生脚边的第二级台阶上,就像一个拉长袍后裾的人在罗马西斯廷教堂[7]里坐在红衣主教旁边一样。有感恩赞美诗,有缭绕的香烟,有火枪和炮的连续不断的发射;农民们由于快乐和虔诚,全都发了狂。像这样的日子一天就足以挫败一百期雅各宾党报纸所做的工作。 于连离国王有六步远,国王确实是在真心诚意地祈祷。他头一次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眼光敏锐的人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绣花的礼服。但是在他这件非常简朴的礼服上有一条天蓝色的绶带。他离国王比其他许多贵人都近,其他那些贵人的礼服用金线绣了那么多花纹,按照于连的说法是连料子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知道了这是德·拉莫尔先生。他觉得他的神态高傲,甚至可以说到了蛮横无理的地步。 “这位侯爵不会像我那位漂亮的主教一样有礼貌,”他想。“啊!教士的职业使人变得温和、明智。但是国王是来参拜遗骨的,我没有看见遗骨。圣克雷芒在哪儿呢?” 他身旁的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可敬的遗骨放在这座建筑物顶部的一间火焰殿[8]里。 “火焰殿是什么?”于连对自己说。 但是他不愿意多问。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了。 在国君参拜的情况下,按照礼节规定,议事司铎都不陪伴主教。但是开始朝火焰殿走去的时候,阿格德主教大人叫谢朗神父;于连大着胆子跟在后面。 登上一道很长的楼梯以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极小,但是哥特式的门框镀得金碧辉煌,看上去仿佛昨天才刚完工。 门前聚集着二十四个跪倒在地的年轻姑娘,她们属于维里埃尔的那些最显贵的人家。在打开门以前,主教在这些全都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姑娘中间跪下。在他高声祈祷的时候,她们欣赏他的美丽的花边、他的动人的风采、他的如此年轻而又如此温和的相貌,好像怎么欣赏也不嫌够似的。这个场面使我们的主人公把他剩下的那一点理智也丧失殆尽。在这一瞬间,他可以为宗教裁判所[9]去决斗,而且是诚心诚意地为它去决斗。门突然一下子打开。小小的殿堂仿佛笼罩在熊熊的大火中。祭台上可以看到一千多支蜡烛,分成八排,中间用花束隔开。质地最纯的乳香的好闻的香味儿,从圣殿的门口一团团地涌出来。新镀金的殿堂非常小,但是很高。于连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有的高达一丈五尺以上。年轻姑娘们都忍不住发出赞赏的叫喊。殿堂的小门厅里只准二十四名姑娘、两位本堂神父和于连进去。 不久以后国王到了,后面仅仅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那些侍卫都留在外面,跪倒在地,同时举着武器致敬。 国王陛下不是跪倒在跪凳上,而是一下子扑倒在跪凳上。于连身子紧紧靠在镀金的门上,他直到这时候才从一个年轻姑娘的裸露的胳膊底下看到了圣克雷芒的那座可爱的像。它隐藏在祭台底下,身上穿的是年轻的罗马士兵的服装。颈子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好像在淌血。艺术家大显身手。垂死的眼睛半闭着,但是充满优美动人的表情。他有一抹初生的唇髭,嘴半闭着,看上去好像还在祈祷。于连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看到以后,泪如雨下,有一滴眼泪落在于连的手上。 从十法里方圆以内的所有村庄传来了钟声,在仅仅被这遥远的钟声打破的、无比深沉的寂静中祈祷了一会儿以后,阿格德主教请求国王允许他讲话。他用几句简单的,但是效果反而更加好的话结束了一次简短的、非常动人的演说。 “千万不要忘记,年轻的女基督教徒们,你们曾经看见尘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跪倒在这全能的、可怕的天主的仆人们面前。这些弱小的仆人,正像你们从圣克雷芒还在淌血的伤口所看到的那样,在尘世上遭到迫害和杀害,他们在天国得到了胜利。年轻的女基督教徒们,你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你们将憎恶亵渎宗教的人,对不对?你们将永远忠于这位如此伟大,如此可怕,但是如此善良的天主。” 说完这几句话,主教态度威严地立起来。 “你们答应我吗?”他一边说,一边像得到灵感似的向前伸出胳膊。 “我们答应,”年轻的姑娘们泪如雨下,说。 “我以可怖的天主的名义,接受你们的应允!”主教用雷鸣般的声音补充说。仪式到此结束。 国王也流眼泪了。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于连才能够冷静下来,打听从罗马给勃艮第公爵善人菲利普[10]送来的、圣人的遗骨在哪里。有人告诉他遗骨藏在那个非常好看的蜡像里。 承蒙国王陛下俯允,那些曾经在火焰殿里伴随他的小姐可以佩戴一条红缎带,红缎带上绣着这些字:“憎恨渎神,永远敬神。” 德·拉莫尔先生散给农民一万瓶葡萄酒。晚上,在维里埃尔,自由党人想出了一个理由来张灯结彩,比保王党人辉煌百倍。国王在临动身前,对德·穆瓦罗先生做了一次拜访。 [1]冉森派,天主教中随从冉森学说的教派,崇尚虔诚和严格持守教会法规,认为教会的最高权力不属于教皇而属于公会议。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1644—1655在位)把冉森主义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仍有不少人信从。 [2]莱比锡和蒙米拉依,莱比锡是德国城市,蒙米拉依是法国城市。拿破仑曾于1813年和1814年分别在这两个地方打败联军。 [3]王朝复辟时期,指法国波旁王朝在1814年重新建立至1830年垮台的这段时期。 [4]阿格德,法国埃罗省城市。 [5]议事司铎,天主教里相当于主教级的顾问,是天主教相当高级的职位。 [6]《启示录》,《新约圣经》最末一卷。其中第二部分以“见异象”的形式详列世界末日的景象。 [7]西斯廷教堂,在罗马梵蒂冈,建于1473年,内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米开朗琪罗等著名画家的壁画。 [8]火焰殿,本来指张挂黑幔,燃点烛火的停尸房。 [9]宗教裁判所,亦称“异端裁判所”。天主教会侦察和审判“异端分子”的机构。 [10]善人菲利普(1396-1467),勃艮第公爵,他是大胆查理公爵的父亲。 上 卷 第十九章 思想使人痛苦 每天发生的那些事十分荒诞,使您看不到热情造成的真正不幸。 巴纳夫 于连把普通的家具放回到德·拉莫尔先生占用过的那间屋子里,发现一张一折四的很厚实的纸。他在第一页的下方看到:“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颁发的诸种勋章获得者,等等,等等,德·拉莫尔侯爵先生阁下。” 这是用女厨娘的那种粗大字体写的一份请求书。 “侯爵先生: 我整个一生都坚守宗教原则。在留下可憎的回忆的九三年[1],里昂[2]围城期间,我曾经在里昂经受炮弹的袭击。我领圣体,每个星期日都到堂区的教堂去望弥撒。我从来没有不履行复活节的职责,即使是在留下可憎回忆的九三年也是如此。我的厨娘——在革命前我有过许多用人,——我的厨娘在星期五守斋。我在维里埃尔受到普遍尊敬,而且我敢说我是受之无愧的。在宗教仪式行列中我走在华盖下,本堂神父先生和市长先生的身边。遇到盛大的节日,我手里握着自费购买的大蜡烛。关于这一切的证明文件都保存在巴黎的财政部里,我请求侯爵先生让我主持维里埃尔的彩票经销处,它很快就会成为空缺,因为现任的主持人病得很重,而且他在选举中投票投得很不好,等等,等等。 德·肖兰” 在这份请求书边上的空白处,有德·穆瓦罗先生亲笔签上名的意见,开始的一行是这样的:“我昨日曾经荣幸地谈起提出这个请求的好人,等等。” “好,甚至连德·肖兰这个蠢货也向我指出了应该走的路,”于连对自己说。 国王、阿格德主教、德·拉莫尔侯爵、一万瓶葡萄酒和可怜的落下马来的穆瓦罗(他巴望得到一枚十字勋章,在摔下来以后等了一个月才出门。)陆续成为数不清的谎言、愚蠢的解释、可笑的争论,等等,等等的题目,但是到了***国王路过维里埃尔一个星期以后,有一件极其不成体统的事还在被人议论不休,这件事就是把一个木匠的儿子于连·索雷尔塞进了仪仗队。那些有钱的印花布制造商,不论早上还是晚上,都在咖啡馆里宣传平等,把嗓子都喊哑了,您倒是应该听听他们对这件事说过些什么话。德·雷纳尔夫人这个高傲的女人,这件可恶的事就是她干出来的。理由呢?小神父索雷尔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和如此娇嫩的脸蛋儿就足以说明了。 回到维尔吉以后不久,最小的一个孩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发起烧来了。德·雷纳尔夫人突然陷在可怕的悔恨里。她第一次持续地责备自己的爱情。就像出现了奇迹似的,她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她听任自己犯下的过失有多么巨大。尽管从性格上说,她信教极为虔诚,在这个时刻以前她还从来没有想到她的罪在天主眼里有多么大。 从前,在圣心修道院里,她狂热地爱过天主;在眼前的情况下,她以同样的程度畏惧他。尤其是因为在她的恐惧里没有丝毫理性的成分,那折磨得她苦不堪言的内心斗争就更加可怕了。于连发现稍微跟她讲点道理,非但不能使她平静,反而会激怒她;她把它看成了魔鬼的语言。不过于连也非常喜爱小斯塔尼斯拉斯,他跟她谈小斯塔尼斯拉斯的病却受到欢迎。病情很快地变得严重起来。这时候,连续不断的悔恨使德·雷纳尔夫人甚至失去了睡眠能力;她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如果她张开嘴的话,那一定会是为了向天主和世人承认她的罪行。 “我求您,”于连在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对她说,“别对任何人说;把您的苦痛只讲给我一个人听吧。如果您还爱我,就什么也别说;您说出去,并不能使我们的斯塔尼斯拉斯的热度退掉。” 但是他的安慰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不知道德·雷纳尔夫人脑子里的想法是,为了平息嫉妒的天主的怒火,必须恨于连,要不就眼看着她的儿子死去。正是因为她感到自己不能恨她的情人,所以她才这么不幸。 “远远地离开我吧,”一天她对于连说,“看在天主的分上,离开这所房子吧;您在这儿,我的儿子会送命的。” “天主惩罚我,”她低声补充说,“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公正;我的罪行是可怕的,我过去活着没有感到丝毫的良心责备!这是背弃天主的头一个表现,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 于连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从这些话里他既不能看到虚伪,也不能看到夸张。“她相信她爱我会送掉她儿子的性命,然而这个不幸的女人爱我胜过爱她的儿子。我再也不能有丝毫的怀疑啦,是良心责备在置她于死地;这是真正高尚的情感。可是,我这样贫穷,这样没有教养,这样无知,有时候举止还是这样粗鲁,我怎么会激起这样的爱情呢?” 一天夜里,孩子的病情严重。凌晨两点钟左右,德·雷纳尔先生来看他。孩子热度很高,脸烧得通红,已经认不出他的父亲。忽然间德·雷纳尔夫人跪倒在她丈夫的脚边,于连看出她就要全都说出来,永远把她自己毁掉了。 幸好这个奇怪的动作使德·雷纳尔先生感到厌烦。 “再见!再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不,请听我说,”他的妻子跪在他面前嚷道,并且想拦住他。“你应该知道全部事实真相。是我杀害了我的儿子。我给了他生命,现在我又从他那儿把它夺走。上天惩罚我;在天主的眼里,我犯了谋杀罪。我应该毁掉我自己,羞辱我自己;也许做出这样的牺牲,可以平息天主的怒火。” 如果德·雷纳尔先生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他就能猜到一切了。 “想入非非,”他推开想搂住他的双膝的妻子,大声说,“全是想入非非!于连,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医生。” 他回去睡觉了。德·雷纳尔夫人跪倒在地上,神志已经一半昏迷,她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推开打算帮助她的于连。 于连目瞪口呆。 “这么说,这就是通奸啦!”他对自己说……“难道那些如此狡猾的教士可能……是对的吗?他们犯了那么多罪,难道还会享有特权,懂得什么是罪行的真正理论吗?多么奇怪啊!……” 在德·雷纳尔先生离开以后的二十分钟里,于连一直看见他心爱的女人头靠在孩子的小床上,一动也不动,几乎没有知觉。“这是一个天资过人的女人,因为认识我,落到了极端不幸的境地,”他对自己说。 “时间在迅速过去。我能为她做什么呢?应该做出决定。现在我个人已经无足轻重。那些人和他们卑劣的装腔作势,与我何干?我能为她做什么呢?……离开她?可是,我撇下她,让她单独一个人忍受最可怕的痛苦煎熬。一个木头人似的丈夫给她带来的损害比好处多。由于他生性粗鲁,他会对她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的,她会发疯,从窗口跳下去。 “如果我抛下她,如果我不再照看她,她会向他承认。谁知道呢,他也许会不顾她给他带来一笔遗产,大闹一场。伟大的天主!她会什么都说给玛斯隆神父这个坏蛋听的,他会利用一个六岁孩子生病做借口,不再离开这所房子,而且决不会没有什么企图。她在痛苦和对天主的敬畏中,会忘掉她对男人的了解,她的眼睛里光看到了教士。” “走吧,”德·雷纳尔夫人突然睁开眼睛,对他说。 “为了知道怎样才能对你最有帮助,我可以把我的生命牺牲一千次,”于连回答;“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我亲爱的天使,或者不如说,仅仅从此时此刻起,我开始如同你理应受到的那样崇拜你。离开你,而且明明知道你因为我而陷入不幸之中,我会变得怎样呢,不过,我的痛苦无足轻重。我走,好,我心爱的。但是,如果我离开你,如果我不再照看你,不再出现在你和你的丈夫中间,你就会把一切告诉他,你就会毁掉你自己。想想看,他会卑鄙无耻地把你从他家里赶出去,整个维里埃尔,整个贝藏松都将谈论这件丑闻。一切过错都会加到你的身上,你再也不能从这耻辱里抬起头来了……” “这正是我所要求的,”她一边立起身来,一边大声说。“我遭受痛苦,那只有更好。” “但是,由于这件可怕的丑闻,你也会给他造成不幸!” “但是我侮辱我自己,我自己跳到泥坑里去,这样也许我能救我的儿子。这种侮辱在每个人眼里,也许是一次公开的赎罪吧?据智力很差的我看来,这不是我能对天主做出的最大的牺牲吗?……也许他肯接受我对自己的侮辱,把我的儿子给我留下。请你指给我另外一种更加苦痛的牺牲办法,我立刻照办。” “让我惩罚我自己吧。我也有罪。你愿意我进特拉伯苦修会[3]吗?这种生活的刻苦可能平息你的天主的怒火……啊!天哪!为什么我不能代替斯塔尼斯拉斯生病呢……” “啊!你,你爱他,”德·雷纳尔夫人立起来,投入他的怀抱,说。 在同一瞬间,她又惊骇万分地把他推开。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重新跪下,继续说下去;“啊,我唯一的朋友!啊,为什么你不是斯塔尼斯拉斯的父亲呢!那样的话,爱你胜过爱你的儿子就不会是一桩可怕的罪恶了。” “你愿意让我留下,从今以后我仅仅像一个弟弟那样爱你吗?这是唯一的合乎情理的赎罪办法,它可能平息至高无上的天主的怒火。” “我呢,”她大声说着立了起来,双手捧住于连的头,让它离着自己的眼睛有一段距离,“我呢,我将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你吗?难道我能够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你吗?” 于连泪如雨下。 “我服从你,”他跪倒在她面前说,“不管你命令我做什么事,我都服从你,这是我剩下的唯一可做的事了。我的脑子已经胡涂了,我看不到任何可以采取的办法。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丈夫,你会毁了你自己,同时也毁了他。出了这桩丑事,他永远不会被任命为议员。如果我留下来,你会相信我是致你儿子于死命的原因,你会痛苦而死。你愿意试试我离开的效果吗?如果你愿意,我就离开你一个星期,去为了我们的过失惩罚我自己。我到你愿意我去的地方避开世人度过这一个星期。譬如说,布雷-勒奥修道院。但是你要向我发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什么也不要向你丈夫承认。要记住,如果你说了,我就不能再回来了。” 她答应以后,他走了,但是两天以后又被叫回来。 “我不可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遵守我的誓言。如果你不在这儿继续不断地用你的目光命令我沉默,我一定会说给我的丈夫听。在这种可怕的生活中过的每一小时都长得像是一整天。” 老天爷终于对这个不幸的母亲动了怜悯心。斯塔尼斯拉斯渐渐地脱离了危险。但是冰层已经打破,她的理智已经清楚自己的罪行有多么深重;她的心再也不能恢复平静。悔恨还在作祟;在一颗如此真诚的心里,这也是难免的。她的生活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当她见不到于连的时候是地狱,当她跪倒在他跟前的时候是天堂。“我不再存任何幻想,”她甚至在她敢于放纵自己,整个儿沉湎在爱情中时说出这样的话;“我要下地狱,无可挽回地下地狱了。你年轻,你是屈服在我的诱惑之下,天主会饶恕你的;但是我,我要下地狱了。我已经从一个确实可靠的迹象看出来。我害怕,谁看到地狱就在眼前不会害怕呢?但是我的心里并不后悔。我还会重犯我的错误的,如果需要重犯的话。只是上天别在这个世界上就惩罚我,别惩罚到我的孩子们的身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你呢,我的于连,”她在另外一些时候嚷道,“至少你是幸福的吧?你觉得我爱你爱得够深吗?” 于连生性多疑,自尊心又过分敏感,他特别需要做出牺牲的爱情;面对一个这样巨大,这样不容置疑,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做出的牺牲,他的多疑的性格和过分敏感的自尊心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崇拜德·雷纳尔夫人。“尽管她是贵族,而我是一个工人的儿子,她却爱我……在她眼里我不是一个执行情夫职务的仆人。”这种担心消除以后,于连陷入爱情带来的种种疯狂的快乐中,也陷入对爱情感到的难以忍受的疑虑里。 “至少,”她看到他对她的爱情有所怀疑时,嚷道,“在我们一起过的短短的日子里,我要让您感到非常幸福!让我们抓紧时间吧;也许明天我就不再属于你。如果上天在我的孩子们身上惩罚我,即使我试图仅仅为了爱你而活着,即使我试图不认为是我的过失杀害了他们,那也办不到。我不会在这个打击以后活下去。即使我想活下去,也不可能,我会发疯的。 “啊!你曾经向我提出代替斯塔尼斯拉斯发高烧,如果我能像你那么慷慨地把你的罪都揽到我一个人身上,那就好了!” 这个严重的精神危机,改变了把于连和他的情妇结合在一起的感情的性质。他的爱情不再仅仅是对她的美貌的倾倒,以及占有它的骄傲。 他们的幸福从此以后具有了一种更为崇高的性质,那股燃烧着他们的火焰变得更加炽烈了。他们有一些无比疯狂的陶醉时刻。他们的幸福在别人的眼里看来也许比以前大大地增加了。但是他们再也找不回他们爱情头一段时期里的那种美妙的平静,那种没有阴云的快乐,那种十分容易得到的幸福;在那头一段时期里,德·雷纳尔夫人唯一担心的事是怕于连爱她爱得不够深。现在他们的幸福有时候很像是在犯罪。 在最幸福,表面上看起来也是最平静的时刻,德·雷纳尔夫人会痉挛地握住于连的手,突然嚷道:“啊!伟大的天主!我看见了地狱。多么可怕的酷刑啊!我是罪有应得。”她抱住他,就像常春藤攀在墙上一样紧紧攀在他身上。 于连徒然地试图使这个激动不安的心灵平静下来。她拉住他的手,连连地吻着。然后,她又陷在阴郁的梦想里。“地狱,”她说,“地狱对我会是一个恩典;我在尘世上还有几天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度过,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地狱,我的孩子们的死……然而,以这个代价,也许我的罪过可以得到饶恕……啊!伟大的天主!千万别以这个代价赦免我的罪。这些可怜的孩子丝毫没有冒犯您;我,我,我是唯一的罪人:我爱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于连接下来会看到德·雷纳尔夫人进入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的时刻。她力图克制自己;她不希望破坏她心爱的人的生活。 在爱情、悔恨和欢乐的交替出现中,日子对他们说来就像闪电一般飞快地逝去。于连失去了思考的习惯。 埃莉莎小姐在维里埃尔有一件小小的官司需要她出庭。她发现瓦尔诺先生对于连非常生气。她恨家庭教师,常常跟瓦尔诺先生谈到他。 “如果我说实话,先生,您会毁了我的!……”一天她对瓦尔诺先生说。“主人们在一些重要事情上全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有些秘密,他们决不会饶恕可怜的仆人们讲出来……” 好奇心重的瓦尔诺先生,迫不及待,他在找到办法缩短她的这些陈词滥调以后,知道了一些对他的自尊心说来是最难以忍受的事。 这个本地最高雅的女人,六年来他向她献了那么多的殷勤,而且不幸的是这些殷勤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献的;这个如此高傲的女人,她的蔑视曾经那么多次使他感到脸红;她挑了一个打扮成家庭教师的小工人当情夫,最让贫民收容所所长恼恨的是,德·雷纳尔夫人居然还热爱这个情夫。 “而且,”贴身女仆叹口气说,“于连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征服了。他对夫人一直保持着他那种惯常的冷冰冰的态度。” 埃莉莎只是到了乡下以后才确信不疑,但是她相信他们的私通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毫无疑问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恼恨地补充说,“当时他才拒绝娶我。我呢,真傻,还去跟德·雷纳尔夫人商量!还去求她去跟家庭教师说说呢!” 当天晚上,德·雷纳尔先生在接到从城里来的报纸的同时,还接到了一封很长的匿名信,把他家里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这封信是用一张淡蓝色纸张写的,于连看见他在看信时脸色发白,并且向自己投来凶狠的目光。整个晚上市长都没有能够摆脱他的烦乱的心情。于连奉承他,想请他对勃艮第的那些最好的世家的家谱作一些解释,但是没有成功。 [1]九三年,指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1793年雅各宾派专政时期,也就是所谓恐怖时期。 [2]里昂,法国东南部大城。 [3]特拉伯苦修会,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该会规章十分严格,主张终身素食,永远缄口,只以手势示意,足不出院。有“哑巴会”之称。 上 卷 第二十章 匿名信 Do not give dalliance Too much the rein: the strongest oaths are straw To the fire i' the blood. Tempest[1] 将近午夜,离开客厅的时候,于连抓住机会对他的情妇说:“今天晚上我们别见面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我可以发誓,他叹着气看的这封长信一定是一封匿名信。” 幸好于连把自己的卧房门上了锁。德·雷纳尔夫人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认为他这个通知仅仅是一个不想和她见面的借口。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在惯常的时间里来到他的门前。于连听见走廊里有响声,连忙把灯吹熄。有人企图打开他的房门;这是德·雷纳尔夫人呢,还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 第二天一清早,经常保护于连的那个厨娘给他送来一本书,他在书的封面上看到用意大利文写的这几个字:Guardate alla pagina 130。[2]于连被这轻率行为吓得发抖,他翻到第一百三十页,发现用大头针别着下面这封信。这封信沾满泪痕,是匆匆写成的,丝毫没有顾到拼写有没有错误。平时德·雷纳尔夫人每个字都拼写得很正确,这一个情况使他非常感动,暂时忘掉了她的可怕的轻率行为。 “你今天夜里不愿意接待我吗?有时候我相信我从来不曾了解你的心灵深处。你的眼神使我害怕。我怕你。伟大的天主!会不会是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在这种情况下,让我的丈夫发现我们的爱情,让他把我监禁在乡下,远远离开我的孩子们吧。也许天主愿意如此。我会很快就死去。但是你将是一个残忍的恶魔。 “你不爱我吗?不敬神的人,你对我的疯狂、我的悔恨感到厌烦了吗?你希望毁掉我吗?我教你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去把这封信让全维里埃尔的人看,或者最好还是只让瓦尔诺先生一个人看。告诉他,我爱你;但是不,不要说这样亵渎的话;告诉他,我崇拜你,生命对我说来仅仅从我见到你的那天才开始;告诉他,即使在我年轻时的最疯狂的时刻里,我也从来不曾梦想到你给我带来的幸福;告诉他,我已经为你牺牲了我的生命,我还要为你牺牲我的灵魂。你知道我为你牺牲的还要多得多。 “但是他这个人,他懂得什么是牺牲吗?告诉他,为了激怒他,告诉他,我不在乎所有那些坏人,对我说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幸,那就是看到唯一使我对生命有所依恋的人变心。失去生命,把它作为牺牲献出去,不再为我的孩子担惊受怕,对我说来,是怎样的幸福啊! “请不用怀疑,亲爱的朋友,如果有一封匿名信,它肯定来自这个可憎的人,六年来他一直用他的粗大的嗓门,用他夸耀自己如何纵马跳跃的叙述,用他的自命不凡,用他对他自己所有优点长处的没完没了的列举纠缠我。 “有一封匿名信吗?狠心的人呀,这就是我曾经想和你讨论的;但是不,你做得对。把你抱在怀里,也许还是最后一次,我再怎么也不可能像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样冷静地讨论。从现在起,我们的幸福将不会那么容易到手了。这会使你感到不快吗?是的,在你从富凯先生那儿接不到什么有趣的书的日子里会如此。牺牲已经做出;明天,不管有没有匿名信,我也将对我的丈夫说,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他应该重重地酬谢你一笔钱,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毫不迟延地把你送回到你的父母那儿去。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分开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去吧,我了解你,你会像我一样感到痛苦的。但是说到底,这是唯一能抵消这一封匿名信的作用的办法;这不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与我有关的也还有。唉!我曾经怎样一笑置之啊! “我采取这个步骤的唯一目的,是要让我的丈夫想到这封信来自瓦尔诺先生;我不怀疑是他写的。如果你离开这所房子,千万要住到维里埃尔去。我要想办法让我的丈夫想到上那儿去过半个月,为了向那些蠢货证明他和我之间并没有出现关系冷淡。一旦到了维里埃尔,你要和所有的人结成友谊,甚至那些自由党人也不例外。我知道所有那些夫人都将争取和你结交。 “别跟瓦尔诺先生闹翻,别割他的耳朵,正像你有一天曾经说过的那样,正相反,要尽可能跟他友好。主要是让维里埃尔的人相信,你将到瓦尔诺家里去或者到别的什么人家里去教育孩子。 “而这正是我的丈夫决不能容忍的。即使他决心容忍了,好吧!至少你住在维里埃尔,我有时也可以和你见面。我的孩子们那么爱你,他们会去看你。伟大的天主!我感到我更加爱我的孩子了,因为他们爱你。怎样的悔恨啊!这一切将怎样结束呢?……我离题了……总之,你明白你应该怎么做;对那些粗俗的人要温和,有礼貌,丝毫没有小看他们的表示,我跪下来要求你这样做,他们将左右我们的命运。不要有丝毫的怀疑,我的丈夫将按照舆论规定的那样对待你。 “匿名信由你提供给我,你要有耐心,还要有一把剪刀。把你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字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然后用胶水贴在我给你送来的这张浅蓝色的纸上;纸是我从瓦尔诺先生那儿得来的。做好准备,有可能到你屋里进行搜查,把你剪破的那几页书烧掉。如果你找不到现成的字,就请你耐心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它拼起来。为了节省你的劳累,我把匿名信写得短而又短。唉!如果你像我担心的那样,不再爱我了,你一定会觉得我的信太长了!” 匿 名 信 “夫人: 您玩弄的所有那些小小的诡计都已被人识破;但是对制止它们感到关切的那些人已经得到通知。出于对您还剩下的一点友谊,我劝您完全摆脱掉那个小农民。如果您聪明,会这样做的话,您的丈夫将会相信他接到的通知骗了他,而且我们将听任他留在他的错误之中。记住我已经掌握您的秘密,发抖吧,不幸的女人,从现在起,应该在我面前老老实实。” “等你贴完了组成这封信(你可认出了所长的说话口气?)的那些字,立刻从屋子里出来,我会和你相遇。 “我要到村子里去,回来时神色不安;实际上我真的非常不安呢。伟大的天主!我冒的是怎样的危险,而这一切全因为你认为你猜到有一封匿名信。总之,我将愁眉苦脸地把一个不认识的人交给我的这封信递给我的丈夫。你呢,带着孩子到大树林里的那条路上去散步,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再回来。 “从悬崖顶上你可以看见鸽舍的塔楼。如果我们的事情顺利,我就放一块白手绢在塔楼上,在相反的情况下,就什么也没有。 “你的心,负心的人,难道它就不能帮你找出一个办法在这次散步以前对我说你爱我吗?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对一件事可以放心:在我们肯定非分开不可以后,我一天也不会多活。啊!坏母亲!我刚在这儿写下的是三个对我毫无意义的字,亲爱的于连。我感觉不到它们;我此时此刻只能想到你,我写下它们仅仅是为了你不至于责备我。既然我看到自己已经到了即将失去你的时刻,装假有什么用呢?是的,让你认为我的心灵是残忍的,但是让我不要在我崇拜的人面前说谎吧!我一生中已经欺骗得太多了。听好,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我也饶恕你。我没有时间把我的信再念一遍。用生命去换取我刚在你的怀抱里度过的幸福日子,在我眼里这算不了什么。你也知道,这些幸福日子将要我付出的代价还要高得多呢。” [1]英文,“不要太恣意调情。血液中的火焰一燃烧起来,最坚强的誓言也就等于草秆。——《暴风雨》”。《暴风雨》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传奇剧,写于1611年。这段引文见于该剧第4幕第1场。 [2]意大利文,“请看130页”。 上 卷 第二十一章 和主人的对话 Alas, our frailty is the cause, not we:For such as we are made of, such we be. Twelfth Night[1]于连怀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一个个字剪贴起来。他从他的房间出来时,遇到了他的学生们和他们的母亲,她坦率而勇敢地拿过信去,镇静得叫他害怕。 “胶水已经干了吗?”她对他说。 “难道这就是被悔恨折磨得发了狂的那个女人吗?”他想。“她现在有什么计划呢?”他太高傲,不可能问她;但是,她也许还从来不曾像此时此刻这么让他喜爱。 “如果这件事变糟了,”她以同样冷静的态度补充说,“我会给剥夺得什么也不剩下。把这个匣子埋在山上什么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她交给他一个红摩洛哥皮的玻璃匣子,里面装满金子和几粒钻石。 “现在走吧,”她对他说。 她吻了孩子们,最小的一个吻了两次。于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迈着快速的步子离开他,连看也没有看他。 从打开匿名信的那一瞬间开始,德·雷纳尔先生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一八一六年他差点儿进行过一次决斗,打那以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对他也应该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想到挨枪子儿,也没有感到有这么不幸。他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封信;“这不是女人的笔迹吗?”他对自己说。“在这个情况下,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一个一个地回想他在维里埃尔认识的所有那些女人,但还是不能够确定出他的怀疑对象。“也许是一个男人口授的这封信?这个男人又会是谁呢?”同样的没有把握。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当然也恨他。“应该跟我的妻子商量商量,”他出于习惯地对自己说,同时从他瘫坐着的扶手椅上立了起来。 刚立起来,他又拍着自己的头说:“伟大的天主!特别是她我不应该信任;她眼下是我的敌人。”愤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心肠冷酷是外省人的处世之道的基础,而心肠冷酷造成的理所当然的结果是,德·雷纳尔先生此时此刻最害怕的两个人,是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 “除掉他们,我也许还有十个朋友,”他一个一个地考虑,估计从每一个人那儿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个样!全都一个样!”他勃然大怒,嚷了起来,“他们全都会对我的可怕的遭遇幸灾乐祸。”幸好他相信自己被人嫉妒得很厉害,而且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城里的房子富丽堂皇,***国王不久前刚在里面睡过觉,因而享受到与世长存的荣誉,除了这座房子以外,他还把维尔吉的城堡整修一新。正面的墙漆成白色,窗子装上漂亮的绿百叶窗。他想到城堡是这样华丽,有一瞬间感到了安慰。事实上,这座城堡在三四法里以外都能看见,使得附近一带的那些别墅或者所谓的城堡相形见绌,因为它们依然保持着岁月给它们造成的简陋的灰颜色。 德·雷纳尔先生可以指望得到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这个人是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但是他是一个不论见了什么事都掉眼泪的傻瓜。然而这个人却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什么不幸能和我的不幸相比啊!”他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多么孤独啊!” “难道这可能吗!”这个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对自己说,“我在不幸之中,竟没有一个朋友好跟他商量商量,难道这可能吗?因为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我感觉到了!啊!法尔科兹!啊!迪克罗!”他悲伤地大声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两个朋友的名字,由于他在一八一四年的傲慢表现,他跟他们疏远了。他们不是贵族,他希望改变他们从童年时代时一直保持的平等口气。 他们中间的一个,法尔科兹,维里埃尔的纸商,既聪明又勇敢,在省会买了一家印刷厂,办了一份报纸。圣会决定使他破产:他的报纸被查封,开印刷厂的执照也给吊销了。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他十年来第一次写信给德·雷纳尔先生。维里埃尔市长认为自己应该像古罗马人那样回答:“倘若国王的大臣赏赐我这份荣幸,来向我征求意见,我一定会对他说:毫不容情地让外省所有的印刷厂主破产吧,让印刷业和烟草一样实行专卖。”这封给亲密朋友的信在当时受到全维里埃尔人的赞赏,德·雷纳尔先生想到了这封信里的措词,不免感到害怕。“有谁能想到,有了我的地位、我的财产、我的十字勋章,居然有一天我还会懊悔呢?”就是在这种时而对自己,时而对周围的人的盛怒中,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不过幸好他没有想到去窥探他的妻子。 “我已经习惯了路易丝,”他对自己说,“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即使我明天有结婚的自由,我也找不到能代替她的人。”于是他试着用他的妻子是清白无辜的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这种想法使他不必表现出刚强的性格,对他非常适合。受到诽谤的女人我们见过的还少吗? “但是怎么!”他迈着痉挛性的步子踱来踱去,突然叫了起来,“我将像一个一钱不值的人,一个叫化子那样,容许她和她的情夫一起愚弄我吗?难道应该让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来讥笑我的宽厚吗?人们在谈到夏尔米埃时,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啊?(夏尔米埃是当地众所周知的一个受欺骗的丈夫。)当他的名字一提起时,不是人人的唇边都挂着微笑吗?他是一个很好的律师,可是有谁提到过他的口才呢?啊!夏尔米埃!人们都管他叫:夏尔米埃·德·贝尔纳,这是成心用使他蒙受耻辱的那个人的名字来叫他。 “谢天谢地,”德·雷纳尔先生在另外的时候说,“我幸亏没有女儿,不管我将采取什么方式,我惩罚母亲都不会损害到我的孩子们的前程,我可以在这个小农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抓住他们,把他们俩都杀死;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的悲剧性也许可以使它不至于成为笑柄。”这个想法合他的心意。他仔仔细细地加以考虑。“刑法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的圣会和陪审团里的我那些朋友会救我。”他检查他那把非常锋利的猎刀,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蛮横无理的家庭教师痛打一顿,赶出去;但是在维里埃尔,甚至在整个省里会引起怎样的哄动啊!在法尔科兹的报纸被取缔以后,报纸的主编从监狱里放出来,我曾经对促使他失去六百法郎收入的职位起到一定影响。有人说这个拙劣的作家居然敢在贝藏松重新露面。他很可能十分巧妙地公开攻击我,而且让人没办法把他送上法庭!把他送上法庭!……这个坏蛋会千方百计地暗示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出身好,有像我这样地位的人,受到所有平民的憎恨。我将看到我出现在巴黎的所有那些可恶的报纸上。啊!我的天主!怎样的笑柄啊!看见雷纳尔这个古老的姓氏陷在嘲笑的污泥里……如果我要旅行的话,那就得改名换姓,怎么!放弃这个是我的光荣,是我的力量的姓氏!真是太不幸了。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是把她赶出去,让她丢人现眼,她的姑母在贝藏松,会亲手把财产全部交给她。我的妻子会带着于连到巴黎去生活,维里埃尔的人会知道的,我还是会被看成一个受骗者。”这个不幸的人从灯光变暗发现天开始亮了。他到花园里去吸点新鲜空气。这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做出决定,决不把事情闹大,特别是因为他想到事情闹大会让维里埃尔的他那些好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在花园里散步,略微使他平静了一些。“不,”他嚷道,“我决不放弃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他想到他的家没有了他的妻子以后的情形,感到可怕极了。他的亲戚只有德·R…侯爵夫人,她老朽,愚蠢而又恶毒。 一个非常合理的主意出现在他脑海,但是要去实行,这就需要有刚强的意志力,而这个可怜的人在这方面实在差得太远了。“如果我保留我的妻子,”他对自己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气,哪一天在她使我失去耐性的时候,我会责备她犯的过失。她自尊心很强,我们会闹翻,而这一切会在她继承她的姑母的财产以前发生。那时候,人们会怎样嘲笑我啊!我的妻子爱她的孩子们,到最后全都落到他们手里。可是我呢,我将成为维里埃尔人的笑柄。‘怎么,’他们会说,‘他甚至没有本事向他的妻子进行报复!’我光怀疑而什么也不去证实,不是更好吗?这样一来,我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以后我也不可能责备她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以后,德·雷纳尔先生的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又发作了,他尽力回忆在维里埃尔的卡西诺[2]或者贵族俱乐部的弹子台旁,能说会道的人在打弹子的间歇中,取笑一个受欺骗的丈夫时提到的所有那些办法。这些玩笑此时此刻在他看来有多么残酷啊! “天主!我的妻子为什么没有死掉!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遭到嘲笑了。我为什么不是鳏夫呢!否则我就可以到巴黎的最上流的社交界去过上半年。”在鳏居的想法带来这片刻的幸福之后,他的想象又回到查明真情的方法上。他是不是在半夜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后,在于连的卧房门前薄薄地撒上一层麸皮?第二天上午他可以在阳光下看见脚印。 “不过这个方法绝对不行,”他突然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埃莉莎这个下流东西会发现,这所房子里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我在吃醋。” 在卡西诺谈起的另外一个故事里,有一个当丈夫的为了查明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用一丁点儿蜡把一根头发像贴封条似的,粘在他妻子的门上和风流情郎的门上。 在一连犹豫了那么多小时以后,他觉得这个弄清自己的命运的办法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他正考虑使用它的时候,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遇到了他曾经希望看到她死掉的那个女人。 她刚从村子里回来。她是到维尔吉的教堂去望弥撒。有一个传说,在冷静的哲学家看来非常不可靠,但是她完全相信,这个传说认为今天大家使用的这座不大的教堂,就是当年德·维尔吉领主老爷的城堡的小教堂。德·雷纳尔夫人在这个教堂里祈祷,可是在她打算用来祈祷的全部时间里,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她。她不停地想象着她的丈夫在打猎的时候仿佛出于偶然地把于连杀死了,接着到了晚上还让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运,”她对自己说,“要取决于他听了我的话以后怎么想了。在这决定命运的一刻钟以后,也许我不会再找到机会跟他谈话。他不是一个受理智支配的聪明人。因此我靠了我那一点儿理智也许可以预料到他会干什么或者会说什么。他将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权利决定。但是这命运也要靠我的机灵来决定,靠驾驭这个任性的人的思想的本领来决定,他的怒火使他变得盲目了,连一半事情的真相都看不见。伟大的天主!我需要才能,需要冷静,到哪儿去得到呢?” 她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她丈夫,这时候像有魔法似的,她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她丈夫的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说明他没有睡觉。 她把一封启过封但是折好的信交给他。他呢,没有打开它,用一双发了狂的眼睛望着她。 “这是封可恶的信,”她对他说,“我在公证人的花园后面经过时,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您,还受过您的恩。我只要求您办一件事,就是请您把这位于连先生赶快送回到他的父母家里去。”德·雷纳尔夫人急急忙忙把这句话说出来,也许说得过早了一点;既然非说不可,她是想尽快地摆脱这个可怕的精神负担。 她看到她的话引起她丈夫的快乐,自己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快乐。从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她明白了于连完全猜对了。她非但没有因为这个非常现实的不幸感到忧愁,反而心里想:“多么高的才华啊!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啊!况且还是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年轻人!他以后什么高的地位不能达到呢?唉!到那时候,他的成功将会使他把我忘了。” 她对她崇拜的男人的这一番小小的赞扬,使她从慌乱中完全平静下来。 她对自己采取的步骤感到庆幸。“我也并不是配不上于连,”她对自己说,内心里感到一阵甜丝丝的,非常快乐。 德·雷纳尔先生怕表态,没有说一句话,仔细地观看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个铅印的字贴在一张淡蓝色的纸上构成的。“有人千方百计地愚弄我,”疲惫不堪的德·雷纳尔先生对自己说。 “又是一番侮辱,得认真考虑考虑,而且仍旧是因为我的妻子!”他眼看着要开口用最粗鲁的话大骂她一顿,但是他想起了她将来在贝藏松可能继承的那笔遗产,又勉强地忍住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得找样东西出出气,他把这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团,开始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他需要离开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来到她身边,不过比较平静了。 “应该作出决定,把于连辞退,”她立刻对他说,“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工人的儿子。您给他几个埃居作为补偿,况且他有学问,不难找到工作,譬如说,瓦尔诺先生家或者是德·莫吉隆专区区长家都有孩子。因此您不会给他带来损害……” “您这么说话就像您是个傻子似的!”德·雷纳尔先生叫起来,声音很可怕。“能指望一个女人有怎样的见识呢?您从来不注意什么合情什么合理;您又怎么可能弄懂什么事呢?您漫不经心,您懒懒散散,只有精力去捉蝴蝶,软弱无能的人啊,我们这种人家里有了你们真是不幸!……” 德·雷纳尔夫人让他说下去,他说了很久;用当地人的说法,他在发泄他的怒火。 “先生,”她最后回答他,“我作为一个名誉,也就是说,最珍贵的东西受到损害的女人在说话。” 德·雷纳尔夫人在这次困难的谈话中,始终保持着坚定不移的冷静态度,她是否还能和于连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完全取决于这次谈话。她要想出她认为是最能驾驭她丈夫的盲目怒火的主意。他对她说的所有那些侮辱性的意见,她完全无动于衷,她根本没有听,她当时在想于连。“他会对我满意吗?” “这个小农民,我们对他关怀备至,甚至还送了他不少礼物,他可能是清白无辜的,”她最后说,“但是他并不因此就不是我受到的头一个侮辱的原因……先生!当我看这张可恶透顶的纸时,我曾经打定主意,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人得离开您的家。” “您是想大闹一场,败坏我的名誉,也败坏您自己的名誉吗?您这才是给维里埃尔的许多人好戏看呢。” “不错,一般人都羡慕靠了您的英明的管理才能给您自己、您的家和这个城市带来的兴旺发达……好吧!我去劝于连向您请个假,到山上的那个木材商,他这个小工人的可敬的朋友家里,去过上一个月。” “什么事也别干,”德·雷纳尔先生相当平静地说。“我首先提出的要求是您不要跟他说话。您会发脾气,弄得我跟他闹翻,您也知道这位年轻先生的气量有多么小。” “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不老练,”德·雷纳尔夫人说,“他也许有学问,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对我来说,自从他拒绝娶埃莉莎以后,我一直没有对他有过好印象,这是拒绝一笔有保证的财产,而借口却是她有时候偷偷去拜访瓦尔诺先生。” “啊!”德·雷纳尔先生说,眉毛耸得老高,“怎么,于连跟您谈过这个?” “没有谈得很明确;他经常跟我谈到的是他从事圣职的志愿,但是,请相信我,对这些小人物来说,头一个志愿就是有面包吃。他话里相当明白地向我暗示,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些秘密的拜访。” “可我呢,我,我却不知道!”德·雷纳尔先生字字着力地大声嚷道,他的怒火又一下子冒了上来。“在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在埃莉莎和瓦尔诺之间有什么吗?” “唉!这说来话长了,我亲爱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笑着说,“也许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这还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就是从维里埃尔的人认为在您的朋友瓦尔诺和我之间产生了完全是柏拉图[3]式的小小爱情,而他听了决不会感到不快的那个时期开始的。” “我一度也有这个想法,”德·雷纳尔先生怒气冲冲地拍着脑门大声说,新发现接二连三地在他面前出现;“您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难道应该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的虚荣心的一次小小发作,而使两个朋友失和吗?有哪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他没有给她写过几封极其风趣的,甚至还带点求爱性质的信呢?” “他也给您写过吗?” “写过不少。” “立刻把这些信给我看,这是我的命令;”德·雷纳尔先生突然一下子比原来高出了六尺。 “我决不做这种事,”她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等您哪一天比较心平气和了,我再给您看。” “马上给我看,真见鬼!”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他已经愤怒得发了狂,然而十二小时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您能向我发誓决不跟贫民收容所所长为这些信争吵吗?”德·雷纳尔夫人十分严肃地说。 “不管争吵不争吵,反正我可以不让他管那些弃儿,但是,”他怒气冲冲地继续说,“我马上要这些信;放在哪儿?” “放在我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不过,我当然不会把钥匙交给您。” “我能够把它砸开,”他一边叫嚷,一边朝他妻子的卧房奔去。 他确实用一根铁棒把一张贵重的写字台砸坏了,这张有轮纹的桃花心木的写字台是从巴黎来的,他经常在他认为发现上面有了污迹的时候,用他的礼服的下摆去擦它。 德·雷纳尔夫人连奔带跑地爬上鸽舍的那一百二十级梯级,把一条白手绢的角扎在小窗子的铁栅栏上。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眼睛噙着泪水,朝山上的大树林望去。“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于连就在这些枝叶茂密的山毛榉中的一棵下面等候着这个幸运的信号。”她留心听了很长时间,接着她咒骂知了的聒噪和鸟儿的歌唱。如果没有这些讨厌的声音,从大岩石那儿发出的一声快乐的叫喊,肯定可以传到她的耳边。她贪婪的眼睛来回不停地扫视着那片由树顶形成的、像草地一样平坦的、无边无际的深绿色斜坡。“他怎么没有想到发明一种信号,好告诉我他的幸福跟我一般无二呢?”她心情十分激动地对自己说。直到她担心她的丈夫会来找她,她这才从鸽舍上下来。 她发现他正处在狂怒之中。他匆匆地看着瓦尔诺先生的那些平淡无奇的句子,那些句子还不习惯被人怀着这样激动的心情来看呢。 德·雷纳尔夫人抓住她丈夫喊叫声暂时停息,有可能听见她说话的时机,说:“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想法,应该让于连出门去旅行一趟。不管他在拉丁文方面有怎样的才能,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常常显得很粗鲁,而且不知分寸的农民,他自以为很有礼貌,每一天都要向我说一些过分夸张、很不得体的恭维话,这些恭维话是他从哪本小说里死记硬背下来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德·雷纳尔先生大声说,“这一点我完全有把握。您以为我这个当主人的眼睛瞎了,连自己家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吗?” “好吧!如果他这些可笑的恭维话不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那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对他说来只有更坏。他很可能用这个口气在维里埃尔谈到我……;用不着到那么远去,”德·雷纳尔夫人说,那神情仿佛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他很可能在埃莉莎面前这么说,这差不多就等于在瓦尔诺先生面前说一样。” “啊!”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同时朝桌子上捶了一拳头,像这么重的拳头还从来不曾有过,不仅仅桌子,连整个房间都震动了。“铅字印的匿名信和瓦尔诺的这些信用的是同样的信纸。” “总算等到啦!……”德·雷纳尔夫人想;她表现出被他这个发现吓呆了的样子,而且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走到客厅的深处,远远地坐在长沙发上。 这一仗从现在起可以说是打赢了;为了阻止德·雷纳尔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交涉,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您怎么没有想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以前,跟瓦尔诺先生大吵一场,是天大的蠢事?您被人嫉妒,先生,这怪谁呢?怪您自己的才能。您的英明的行政管理,您的富有审美力的房屋建筑,我给您带来的嫁资,特别是我们可以指望从我的好姑母那儿继承的那笔可观的遗产,其数量被人无限夸大了的那笔遗产,这一切使您变成了维里埃尔的头号人物。” “您还忘了出身,”德·雷纳尔先生微微露出一点笑容说。 “您是本省最显赫的贵族之一,”德·雷纳尔夫人连忙接着说,“如果国王没有受到约束,能够公正地对待一个人的出身,您毫无疑问,一定早进了贵族院,等等。处在这样美好的地位上,您想给那些嫉妒您的人一个议论的话题吗? “跟瓦尔诺先生谈他这封匿名信,这就等于在整个维里埃尔宣布,我说什么?等于在贝藏松,在整个省里宣布,一位雷纳尔家族的人也许是轻率地把这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引为知己,让他找到了办法来冒犯自己。您刚刚发现的这些信如果能够证明我曾经回答过瓦尔诺先生的爱情,您就应该把我杀死,我死一百次也是罪有应得,但是不应该在他面前表示您的愤怒。您要想到,所有您的邻人都仅仅在等着一个借口,好对您的优越进行报复。您要想到,您在一八一六年曾经为逮捕某些人出过力。那个藏到房顶上的人……”[4]“我想到您对我既不尊重也不友好,”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这段回忆重新激起了他的悲痛,“我没有当上贵族院议员!……” “我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面带笑容接着说下去,“我想我将来会比您富有,我做您的伴侣已经有十二年,根据这些理由我应该有发言权,特别是在今天的这件事情中,我更应该有发言权。如果您宁可要于连先生而不愿意要我,”她带着掩盖得很不好的恼恨心情补充说,“我准备上我姑母家去过一个冬天。” 这句话说得非常成功,具有一种力图用礼貌来加以掩饰的坚定立场。它促使德·雷纳尔先生下了决心。但是,按照外省的习惯,他还讲了很长时间,把所有的理由又一一列举出来。他的妻子让他说下去,在他的语气里还有着火气。总之,长达两小时的毫无用处的废话,把一个整整发了一夜脾气的人的精力完全消耗完了。他把自己的行动步骤,应该如何对待瓦尔诺先生和于连,如何对待埃莉莎,都一一规定好了。 在这场事关重大的吵闹中,德·雷纳尔夫人有一两次几乎要对这个在十二年里曾经是她的朋友的人感到几分同情了。但是真正的爱情是自私的。况且她每一瞬间都在等待着他承认他头一天收到那封匿名信,但是他一直没有承认。对德·雷纳尔夫人的安全来说,还必须进一步弄清楚那封信在这个左右她命运的人心里可能引起哪些想法。因为在外省,社会舆论是由丈夫们主宰着。一个做丈夫的抱怨妻子,会招来嘲笑,不过,在法国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不那么危险了,但是他的妻子呢,如果他不给她钱,她就会沦落到当女工,每天赚十五个铜子的境地,而且那些好心肠的人雇用她们时,还会有所顾虑呢。 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姬妾可以不顾一切地爱苏丹;他是全能的,她没有任何希望用一系列小小的诡计窃取他的权力。主子的报复是可怕的、血腥的,但也是军人气概的,宽宏大量的:一攮子就结束了一切。在十九世纪,一个丈夫是借用公众的鄙视来杀死他的妻子,这就是让所有人家的客厅都不欢迎她入内。 德·雷纳尔夫人回到自己屋里,立刻又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她发现她的卧房一片混乱,不免大吃一惊。所有她那些好看的小匣子上的锁都被砸开了,有好几条地板被撬了起来。“他会对我毫不容情的!”她对自己说。“居然损坏他那么喜爱的彩色镶木地板!他的孩子穿着潮湿的鞋子走进来,他都会气得满脸通红。这一下子永远损坏啦!”看到这种强暴行为,她刚才为了自己太快取得的胜利而对自己作出的责备,一下子化为乌有了。 在晚餐的钟声敲响前一会儿,于连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吃到餐后点心,仆人们退出去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冷淡地对他说:“您曾经向我表示过,您想到维里埃尔去住半个月。德·雷纳尔先生同意给您一个假期。您高兴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是,为了不让孩子们浪费时间,每天有人把他们的笔译练习送给您,请您改正。” “我当然不会同意给您超出一个星期以上的假期,”德·雷纳尔先生很不客气地补充了一句。 于连在他脸上发现一个苦恼不堪的人的那种不安表情。 “他还没有拿定一个主意,”他在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的短短的一会儿工夫里,对他的情妇说。 德·雷纳尔夫人把她从早上起做的事匆匆地讲给他听。 “今天夜里再详细讲,”她笑着补充说。 “女人的邪恶啊!”于连想。“是怎样的快乐,怎样的本能,在驱使她们欺骗我们啊!” “我发觉您的爱情使您眼明而同时又使您盲目,”他态度有点冷淡地对她说;“您今天的举动是令人敬佩的,但是,想让我们今天晚上见面的打算是谨慎的吗?这所房子里到处都是敌人。别忘了埃莉莎对我怀有强烈的仇恨。” “这仇恨非常像您可能使我感到的强烈的冷淡。” “即使冷淡,我也有责任把您从我使您陷入的危险中救出来。万一德·雷纳尔先生问到埃莉莎,她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告诉他了。为什么他不会带着很好的武器,藏在我的卧房旁边呢……” “怎么!甚至连勇气也没有!”德·雷纳尔夫人说,显露出一个贵族小姐的高傲态度。 “我永远不会贬低自己的身份去谈自己的勇气,”于连冷静地说,“这是卑鄙可耻的。让世人根据事实去判断吧。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补充说,“您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爱您,如果在这次残酷的分离以前能向您告别,我会有多么快乐啊。” [1]英文,“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不是我们自身的错处;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我们就是哪样的人。——《第十二夜》。”《第十二夜》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喜剧。这段引文见该剧第2幕第2场。 [2]卡西诺,意大利文casino的音译,意思是:俱乐部、娱乐场。 [3]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式的爱情指精神恋爱。 [4]本书作者在此处以及上卷第23章内影射1816年在法国伊泽尔省的圣伊莱尔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个客店老板因为他的波拿巴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思想遭到极端保王党人的忌恨,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被控告参加阴谋。逮捕令发出后,他躲到邻人家,企图从房顶逃走,结果遭到枪杀。 上 卷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〇年的作风 语言是给人用来掩盖他的思想的。 尊敬的神父玛拉格里达[1] 于连刚到了维里埃尔,就责备自己对德·雷纳尔夫人不公正。“如果她由于软弱,没有能把她与德·雷纳尔先生之间的这场戏演成功,我一定会像鄙视懦弱女子那样鄙视她!她像个外交家一样应付自如,而我倒同情起是我的敌人的失败者来了。在我的行为里有着小市民的心胸狭窄。我的虚荣心受到了触犯,因为德·雷纳尔先生是一个男人!男人这个著名的、庞大的行会,我也有幸属于它。我只不过是一个傻瓜。” 谢朗先生在撤职以后,被迫搬出本堂神父住宅,当地的那些最受尊重的自由党人,争先恐后地向他提供住处,他都一一拒绝了。他花钱租用了两间屋子,里面堆满他的书籍。于连想让维里埃尔的人看看教士应该是怎样的一种人,他到父亲家里去取了十二块枞木板,亲自背着走过整条大街。他向一个老朋友借了一些工具,很快地就做好了一只书橱,把谢朗先生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 “我还以为你受到俗世的虚荣心的腐蚀,”老人说,高兴得流出了眼泪,“那身华丽的仪仗队军服给你招来多少敌人啊,现在你把你干的这件孩子气的事完全弥补过来了。” 德·雷纳尔先生吩咐于连住在他的家里。没有一个人疑心到发生的事。于连在他到达后的第三天,看见一位不算小的人物,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登上楼,一直走进他的房间。在长达两小时枯燥乏味的闲聊,以及对人心的险恶,对负责管理国库收入的那些人的不廉洁,对这个可怜的法兰西所面临的种种危险等等的痛心疾首的哀叹以后,于连才终于看到这次来访的目的渐露端倪。当时已经到了楼梯平台上,失去一半宠幸的、可怜的家庭教师正怀着适当的敬意,送某一个幸运省份的未来省长下楼。这时候,未来的省长屈尊对于连的前程表示关心,并且赞扬他在与金钱利益有关的事情上表现出的淡泊,等等,等等。最后,德·莫吉隆先生慈祥和蔼地把他抱在怀里,建议他离开德·雷纳尔先生,到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政府官员家里来,这位政府官员会像菲列普国王一样感谢上苍,不过不是因为上苍把孩子赐给他,而是因为上苍让他们降生在于连先生的邻近地方。“他们的家庭教师可以拿到八百法郎的薪金,不是逐月支付,这不够高尚,”德·莫吉隆先生说,“而是按季度,永远提前支付。” 现在轮到于连说话了,他已经不耐烦地等了有一个半小时。他的答复是完美无缺的,尤其是长得像一篇主教训谕。它什么都提到了,然而又什么都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同时可以在里面找到对德·雷纳尔先生的尊敬,对维里埃尔的公众的敬重,以及对鼎鼎大名的专区区长的感戴。这位专区区长发现对方比他自己还要虚伪狡猾,不免大吃一惊,他试图得到一些明确的答复,但是枉费心机。于连非常高兴,他抓住这个锻炼的机会,换了另外的措辞来重新开始答复。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位能言善辩的大臣在议会会议上,看到会场情绪好像要活跃起来,希望把会议结束前的时间全部占用时,比他说的话更多,而内容更少的了。德·莫吉隆先生刚走,于连就立刻像疯子似的笑起来。为了充分利用他耍弄虚伪手段的兴致,他写了一封九页的长信给德·雷纳尔先生,信中把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全都说给德·雷纳尔先生听,并且谦恭地向他征求意见。“可是这个坏蛋没有把提出这个建议的人的名字告诉我!一定是瓦尔诺先生,他把我给放逐到维里埃尔看成是他的匿名信起的作用。” 于连高兴得就像一个猎人,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早上六点钟,来到一片猎物充斥的平原上。信发出以后,他就出门去征求谢朗先生的意见。但是,在到达这位善良的本堂神父的住宅以前,成心要准备一些快乐给他享受享受的老天爷,让他迎面碰上了瓦尔诺先生。他在瓦尔诺先生面前没有隐瞒他的心已经碎了;一个像他这样贫穷的小伙子应该完全献身给上天安排在他心里的从事圣职的志向,但是在这个世上光有志向是不够的。为了配得上在天主的葡萄园里做工[2],为了不至于完全配不上那么多的博学的合作者,必须去受教育,必须到贝藏松神学院里待上费用浩大的两年。因此有必要积蓄一笔钱,而积蓄一笔钱,靠按季度付给的八百法郎的薪金,当然要比靠逐月吃光用光的那六百法郎容易得多了。另一方面,上天把他安排在雷纳尔家的孩子身边,尤其是在他心里还唤起了一种对他们特别喜爱的感情,看上去,上天不好像是在向他指出,他不应该放弃教育他们而去教育别人吗?……代替了帝国时代的行动迅速的作风的这一种雄辩术,于连把它发展到这样尽善尽美的地步,甚至到最后连他也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感到厌倦了。 回到家里,他发现瓦尔诺先生的一个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这个仆人带着一张邀请他当天参加宴会的请帖,在城里到处找他。 于连从来没有上这个人家里去过,仅仅几天以前,他还光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拿棍子揍他一顿,而又不至于让自己被送上轻罪法庭。虽然宴会定在一点钟才举行,于连还是认为中午十二点半就到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的书房里,显得比较恭敬。于连发现他神气活现地坐在许许多多的文件夹中间。黑色的大颊髯,浓密得异乎寻常的头发,斜搁在头顶心上的希腊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拖鞋,胸前纵横交错的纯金粗链条,还有一个自以为是风流情种的外省金融家的所有那些装饰品,并没有引起于连的敬意;于连反而更加想到他欠自己的那一顿棍子。 他请求得到被介绍给瓦尔诺夫人的荣幸。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客人。作为补偿,他享受到了在一旁观看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打扮的快乐。接着他们到瓦尔诺夫人的房间去,她含着眼泪把她的孩子们介绍给他。这位夫人是维里埃尔最重要的夫人之一,她有一张男人般的大脸盘儿,为了这次盛会她特地搽了胭脂。她把与母爱有关的那些夸张辞藻全都使用出来。 于连想到了德·雷纳尔夫人。他生性多疑,几乎只有由对比引起的这种回忆他才能接受,不过遇到这种时候,他往往感动得流出眼泪。这种心情在看了贫民收容所所长的房子以后更加强烈了。他们领着他参观这所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是华丽的、崭新的,他们还把每一件家具的价格报给他听。但是于连发现房子里面总显得有些卑鄙龌龊,带着一股偷来的钱财的气味。所有的人连仆人在内,看上去都好像在装出一副坚定的神色,来对付外来的蔑视。 收税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军官以及另外两三位公职人员偕同他们的妻子来到。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是几个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禀报筵席摆好了。于连心情已经非常不好,想到了在饭厅墙壁的那一边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购买所有这些打算向他炫耀的、庸俗不堪的奢侈品所花费的钱,也许就是从他们一人一份的肉食上揩油来的。 “他们这时候也许正在挨饿,”他对自己说,他的嗓子眼发紧,难以下咽,几乎连说话都感到困难。一刻钟以后,情况更坏,断断续续传来了一首通俗的,还应该承认,有点儿下流的歌曲的歌声,是一个被收容者在唱。瓦尔诺先生朝他那些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中的一个望望,这个仆人退出去,很快地就不再听见有人唱歌了。在这同时有一个仆人用一只绿玻璃杯给于连斟上莱茵葡萄酒,瓦尔诺夫人没有忘了提请他注意,这种葡萄酒直接在产地购买,值九个法郎一瓶。于连握着绿杯子,对瓦尔诺先生说:“那支下流的歌不唱了。” “当然!我看决不会再唱了,”所长扬扬得意地回答,“我叫人去禁止这些叫化子出声。” 这句话对于连说来太过分了;他已经有了适应他的职业的风度,却还没有适应他的职业的心肠。尽管他的伪善态度经常不断得到锻炼,他还是感到一颗很大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滚下来。 他企图用绿玻璃杯把它挡住,但是要他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葡萄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禁止他唱歌!”他对自己说,“我的天主啊!而你居然容许!” 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种有失体统的感情用事。收税官唱起一支保王主义的歌曲。在齐声合唱副歌的喧闹声中,于连的良心在对他说:“这就是你可能达到的肮脏的富贵地位,而且你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享受它!你也许会有一个两万法郎收入的职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收容者唱歌;你举行宴会用的钱是你从他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窃取来的,在你的宴会进行时他将更加不幸!——拿破仑啊!在你那个时代,靠了在一场战役中出生入死,争得荣华富贵,有多么美好啊!可是,卑鄙无耻地增加不幸者的痛苦……” 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来的弱点,我承认,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配得上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行,他们一心想要改变一个大国的全部现状,却又不愿意让自己良心给碰着半根毫毛。 于连猛然间被拉回到他扮演的角色来。别人邀请他跟这样高雅的一些客人在一起吃饭,可不是为的胡思乱想和一言不发。 有一位歇业的印花布制造商,贝藏松科学院和于宰斯[3]科学院的通讯院士,从餐桌的另一头向他发话,问到大家都在说他研究《新约》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这是不是真的。 突然出现了一片寂静。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两个科学院的博学院士的手里。他按照于连的回答,随手挑了半句拉丁文念了出来。于连接着背下去。他的记忆力准确可靠;这件奇事受到了以宴会结束时才会有的那股喧闹劲儿发出的赞赏。于连看了看那些夫人们的红通通的脸。有几位长得并不坏。他特别看中挺能唱歌的那位收税官的妻子。 “在这几位夫人面前我讲了那么长时间的拉丁文,确实感到很惭愧,”他一边望着她,一边说。“如果吕比尼奥先生(这是那个身兼两个科学院院士的人)愿意随便选一句拉丁文念出来,我不再接着用拉丁文往下背,试试看当场把它翻译出来。” 这第二个测验使他的光荣达到了顶峰。 有几个富有的自由党人在场,但是他们是有可能得到奖学金的孩子们的幸福的父亲,因此在最近一次布道时突然间改变了信仰。尽管他们在政治上走了这么精明的一步棋,德·雷纳尔先生还是始终不愿意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可尊敬的人只是耳闻于连的大名,后来在***国王进城的那一天见到他骑在马上。他们是他的最热烈的赞赏者。“这些傻瓜要听到什么时候才会听厌他们一窍不通的这种圣经文体呢?”他想,可是正相反,这种文体的奇特古怪使他们感到有趣,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可是于连已经厌倦了。 六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严肃地立起来,谈到利戈里奥[4]的新神学中有一章他需要学一学,第二天还得背给谢朗先生听。“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说,“就是让人家背书和我自己也背书。” 大家都放声大笑,赞不绝口。这就是适合维里埃尔人口味的俏皮话。于连已经站着,其余的人也都不顾礼仪的规定纷纷立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尔诺夫人还把他留了一刻钟;应该请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颠三倒四,错误百出,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他决不会去纠正他们。“对宗教的基本原理都一无所知啊!”他想。他最后行礼,相信自己可以逃走了,但是还得强忍着再听一首拉封丹[5]的寓言。 “这位作者很不道德,”于连对瓦尔诺夫人说:“有一首关于让·舒阿尔神父阁下的寓言[6],竟敢对世上最可敬的事物百般嘲笑,他遭到最好的注释家的强烈指责。” 于连在离开以前接受了四五个人请他吃饭的邀请。“这个年轻人为本省争光!”客人们全都同时兴高采烈地嚷起来。他们甚至谈到通过表决,从市政基金中提取一笔生活补助费,供他到巴黎去继续深造。 这个轻率的主意在饭厅里引起反响时,于连已经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院子门口。“啊!下贱东西!下贱东西!”他一连低声喊了四五遍,尽情享受着呼吸新鲜空气的快乐。 他这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贵族。长久以来他的自尊心一直在受到轻蔑的微笑的伤害,受到他从所有那些在德·雷纳尔先生府上听到的有礼貌的话里发现的高傲的优越感的伤害。他不能不感到差别之巨大。“即使我们忘掉钱是从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身上搜刮来的,而且忘掉禁止他们唱歌!”他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德·雷纳尔先生难道什么时候对他的客人说过他请他们喝的每一瓶酒的价钱吗?而这位瓦尔诺先生不厌其烦地一再列举他的财产,只要他的妻子在场,他谈到他的房子,他的地等等,每一次都要说你的房子,你的地。” 这位夫人显然对享有所有权的快乐非常敏感,刚才在吃饭的时候她对一个仆人极其可憎地发了一顿脾气,因为这个仆人打碎了一只高脚酒杯,害得她的酒杯不成套了;这个仆人回答时,也傲慢无礼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怎样的一伙人啊!”于连对自己说;“即使把他们搜刮来的钱分一半给我,我也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暴露自己的看法;他们在我心中引起的轻蔑,我不可能克制住不让它流露出来。” 然而,按照德·雷纳尔夫人的命令,必须参加好几次同类的宴会。于连红得发紫;人们原谅了他的那身仪仗队服装,或者不如说,正是这件轻率的事是他获得成功的真正原因。不久以后,在维里埃尔不谈论别的,光谈论在这场争夺博学的年轻人的竞争中谁能获胜,是德·雷纳尔先生呢,还是贫民收容所所长。这两位先生和玛斯隆先生形成了三头政治,多年来一直在城里施行暴政,嫉妒市长的大有人在,那些自由党人有理由抱怨他,但是他毕竟是贵族,是生来就应该高人一等的人。而瓦尔诺先生呢,他的父亲只给他留下六百法郎的年金。他年轻时人人都见过他穿着一身蹩脚的苹果绿衣服;从怜悯他这身苹果绿的衣服,到羡慕他的诺曼底马,他的金表链,他的来自巴黎的衣服,他的全部财产,是需要有一个转变过程的。 于连在这许许多多新认识的人中间,相信发现了一个正直的人;他是几何学家,名字叫格罗,被人认为是雅各宾党人。于连曾经发誓,只有自己认为是虚假的话他才说出口,他不得不表现出对格罗先生持怀疑态度。他收到从维尔吉送来的大包大包的拉丁文翻译练习。他受到劝告,要常去看看他的父亲;他服从这个不愉快的需要。总之一句话,他相当成功地挽回了他的声誉。一天早上,他觉着有两只手捂在他的眼睛上,一下子醒了过来,不免大吃一惊。 这是德·雷纳尔夫人,她刚上城里来,四级一跨地奔上楼梯,让她的孩子们照应他们带来的一只心爱的兔子,因此比他们早一会儿来到于连的卧房。这个时刻是美妙的,但是非常短,孩子们想让他们的朋友看看兔子,带着它来到时,德·雷纳尔夫人已经不在了。于连热情欢迎他们每一个人,甚至连兔子也不例外。他觉得好像是跟久别的家人重逢。他感到自己爱这些孩子,喜欢跟他们闲聊。他们温柔悦耳的嗓音,他们纯朴而又高贵的可爱举动,使他感到惊奇。他在维里埃尔,是在庸俗不堪的作风和令人厌恶的思想中间呼吸,他需要把它们完全从自己的脑海里清除掉。每日每时都存在着对贫困的恐惧,每日每时都存在着奢侈和贫穷的斗争。邀请他上家里吃饭的那些人,谈到桌上的烤肉时,会吐露出一些对他们说来丢脸的,对听者说来恶心的话。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骄傲,”他对德·雷纳尔夫人说。他把他勉强参加的那些宴会全都讲给她听。 “这么说您红得发紫啦!”她想到瓦尔诺夫人每次等候于连都认为自己应该搽胭脂,由衷地笑了起来。“我看她是企图得到你的那颗心,”她补充说。 午餐是十分愉快的。有孩子们在场,虽然表面上有妨碍,事实上却增加了共同的幸福。这些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怎样来表达他们重新见到于连的快乐。仆人们不会不去告诉他们,为了教育那些小瓦尔诺,有人提出多给他两百法郎。 中饭吃到一半,在那场大病后脸色还很苍白的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突然问他母亲,他那套银刀叉,还有他用的那个平底大口杯,一共值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卖掉,把钱给于连先生,免得他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上当受骗。” 于连噙着眼泪抱吻他。他的母亲放声大哭,这时候于连把斯塔尼斯拉斯抱到自己的膝头上,向他解释,不应该用上当受骗这个字眼儿,它用在这个意义上是当差的下人们的讲法。他看到自己使德·雷纳尔夫人高兴,于是试图用一些孩子们听了感到有趣的生动例子来解释什么是上当受骗。 “我明白了,”斯塔尼斯拉斯说,“就是那个乌鸦,它愚蠢地让干酪掉下去,给那个阿谀奉承的狐狸叼走了。”[7]德·雷纳尔夫人欣喜若狂,连连地吻着她的孩子们,她这样做时身子不可能不略微靠在于连的身上。 冷不防地门开了,这是德·雷纳尔先生。他的那张严肃、不满的脸和被他的出现驱散的、美好的快乐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德·雷纳尔夫人脸色苍白;她感到自己任什么也不可能否认了。于连抢先开口,他开始大声地把斯塔尼斯拉斯打算卖掉银子打的杯子的事讲给市长先生听。他料定这个故事引起的反应不会好。首先德·雷纳尔先生光听到银子这两个字,就会出于良好的习惯,皱紧眉头。“提这种金属,”他经常说,“总是想从我钱袋里掏钱的开场白。” 但是这一次不仅仅与金钱有关,他的猜疑增加了。他不在场时他的家庭充满的这种幸福气氛,对一个受到如此敏感的自尊心控制的人来说,决不能起使情况得到改善的作用。他的妻子向他夸奖于连使用优雅而风趣的方法,向学生讲解他们不懂的词义,他听了以后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他使我的孩子们厌恶我;对他们说来,他很容易变得比我可爱一百倍,因为我毕竟是主人。在这个世纪里,一切都在力求使合法的权力变得让人厌恶。可怜的法兰西啊!”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花时间去研究她的丈夫接待她时态度上有哪些细微变化。她刚看出了有可能和于连在一起度过十二小时。她有许多东西需要在城里购买,而且她坚决表示要上酒馆去吃饭;不管她的丈夫会怎么说,也不管他会怎么做,她坚持她的主意。孩子们光听到酒馆这两个字——现代的那些假正经说到这两个字时,怀着怎样的喜悦啊——一个个都乐得发了疯。 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妻子走进头一家时新服饰用品店以后,就丢下她去拜望几个人。他回来时比早上还要闷闷不乐。他相信全城的人都在关心他和于连的事。说句实话,还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什么使他疑心到公众谈论中他听了会受不了的那一部分。人们重复叙述给市长先生听的话,仅仅与这个问题有关:于连仍旧留在他的家里拿六百法郎呢,还是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出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合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对待德·雷纳尔先生非常冷淡。他采取这种态度是颇工心计的。在外省很少有轻率的举动;强烈的感情是那么罕见,如果有了也要把它压下去。 瓦尔诺先生是离巴黎一百法里以外,被人称为自命不凡的人的那种人,是一种天生的厚颜无耻、粗俗可鄙的人。从一八一五年起,他的一帆风顺的经历更加强了他的这些卓越的品质。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德·雷纳尔先生的领导下统治着维里埃尔;不过他活跃得多,从不害臊,不论什么事都要插一手,不停地串门、写信、谈话,对受到的侮辱从不计较,也没有任何个人抱负,到最后他终于能够在教会当权人士的眼里动摇了他的市长的威信。瓦尔诺先生几乎可以说是这样对当地的那些食品杂货商说:“把你们中间最愚蠢的两个给我;”对那些法律界人士说:“把你们中间最无知的两个指给我;”对那些医生说:“把最招摇撞骗的两个告诉我。”他把各行各业中最厚颜无耻的人聚集在一起,对他们说:“让我们一起来统治吧。” 这些人的作风使德·雷纳尔先生感到不快。瓦尔诺性格粗卑,不管什么都不能触怒他,哪怕是年轻神父玛斯隆毫不客气,当众拆穿他的谎言,也不能触怒他。 然而,瓦尔诺先生在他的成功之中,还需要零零碎碎干些小小的蛮横无理的事,来抵制他明白人人都有权向他提出的完全合乎事实的指责。自从阿佩尔先生的参观引起他的担忧以后,他的活动成倍地增加;他到贝藏松去旅行了三次;每趟邮班他都要写好几封信;他还让一些天黑以后上他家里来的、没有人认识的人送另外一些信。他设法把年迈的本堂神父谢朗撤职,也许是做了一件错事;因为他采取这个报复性的手段以后,被好几位出身好的、虔诚信教的妇女看成是一个恶劣透顶的人。况且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在这件事上帮了他忙,这就使他处于绝对从属于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先生的地位,他接受这位代理主教交办的一些奇怪的事。在他抵制不住诱惑,让自己享受写一封匿名信的快乐时,他的政治生涯就达到这个地步。最使他为难的,是他的妻子对他说,她希望于连到她家里来;她的虚荣心迷恋这个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瓦尔诺先生预料到他跟他从前的同盟者德·雷纳尔先生会有一次决定性的争吵。德·雷纳尔先生会对他说些严厉的话,这个他并不在乎;不过德·雷纳尔先生可能写信到贝藏松,甚至写信到巴黎。哪一位部长的表兄弟可能突然光临维里埃尔,把贫民收容所夺走。瓦尔诺先生想到了跟自由党人接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有几个自由党人被邀请参加了于连背书的那次宴会。他会得到他们强有力的支持来对付市长。但是选举可能突然举行,保住贫民收容所和投错选票是不相容的,这也是太明显的事实。这段政治斗争的内幕,德·雷纳尔夫人完全猜中了,于连让德·雷纳尔夫人挽着他的胳膊,从一家铺子走到另一家铺子时,她讲给他听的就是这段故事。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忠诚大道,在那儿过了好几个小时,心情几乎跟在维尔吉一样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瓦尔诺先生装出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力图避免跟他从前的主人发生一次决定性的争执。在这一天,他的这个办法获得成功,但是市长的情绪更坏了。 虚荣心和最贪得无厌、最斤斤计较的对金钱的卑劣爱好之间的斗争,从来还没有使人变得有德·雷纳尔先生走进酒店时这么愁眉苦脸,一副可怜相。相反的,他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么快活过。这种对比激起了他的怒火。 “我能看出,我在我的家庭里是个多余的人了,”他走进来说,尽力使自己的口气变得威严。 作为答复,他的妻子把他拉到一边,向他说明把于连打发走的必要性。经过了她刚得到的充满幸福的几小时,她恢复了自信和坚定,这是执行半个月来反复考虑的行动计划所必需的。最使可怜的市长苦恼不堪的是,他知道了城里的人在公开地拿他对金钱的嗜好开玩笑。瓦尔诺先生慷慨得像一个强盗,而他呢,在最近为圣约瑟兄弟会、圣母会和圣体会等等进行的五六次募捐中,表现得过于谨慎而不够大方。 维里埃尔和附近一带的乡绅的名字,被巧妙地按照捐款的金额多少排列在收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记册上,德·雷纳尔先生不止一次地让人看到名列最后一行。他徒然地解释说他毫无收入。教士们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开玩笑的。 [1]玛拉格里达(1689—1761),意大利神父,耶稣会士,先在巴西传教,后召回到葡萄牙。1758年被卷入谋杀国王约瑟夫一世未遂案件。三年后宗教裁判所把他作为异端分子活活烧死。 [2]在天主的葡萄园里做工,指当教士传教。 [3]于宰斯,法国加耳的一个城市。 [4]利戈里奧(1696—1787),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创立赎世主修会。 [5]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早期写有《故事诗》5卷。1668年至1694年陆续写成《寓言诗》12卷。常运用民间语言,通过动物形象,讽刺当时上层社会的丑行和罪恶,嘲笑教会的黑暗和经院哲学的腐朽。 [6]指拉封丹的寓言诗《本堂神父和死者》。在这首诗里本堂神父让·舒阿尔在送葬途中想着能从送葬中得到多少好处,想得出了神,一下子撞死了。 [7]拉封丹有一首寓言诗《乌鸦和狐狸》。乌鸦叼着一块干酪,栖在树上。狐狸奉承它。乌鸦为了显示自己的美妙歌喉,张开口,干酪落在地上,被狐狸叼走。 上 卷 第二十三章 一位官员的忧愁 II piacere di alzar la testa tutto l'anno è ben pagato da certi quarti d'ora che bisogna passar. Casti[1] 但是我们就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折磨吧。他需要的是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为什么雇用了一个有胆量的人到他家里来呢?十九世纪的通常做法是,一位有权有势的贵族出身的人在遇到一个有胆量的人时,就杀掉他,放逐他,监禁他,或者是让他受到那么大的侮辱,以至于他傻到居然会痛苦而死。在这儿是个意外,感到痛苦的还不是有胆量的人。法国的小城市,以及像纽约那样通过选举产生的政府,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掉在世界上还存在像德·雷纳尔先生这样的人。在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这些人在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有宪章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忠厚的人,很可能是您的朋友,但是住在一百法里以外,只能根据您的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的为人,而这舆论是由那些碰巧生下来成为有钱而稳健的贵族的傻瓜制造的。谁与众不同,谁就该倒霉! 吃完饭以后全家就立刻动身上维尔吉去了。但是,第三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回到维里埃尔。 一个小时还不到,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有什么事情对他保守秘密。他一出现,她就马上闭上嘴,中断跟她丈夫的谈话,而且似乎是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不用她再做第二次表示。他变得冷淡、审慎,德·雷纳尔夫人也发觉了,但是并不打算解释。“她是要给我一个接替者吗?”于连想。“前天还对我那么亲密!但是有人说,这些高贵的夫人历来如此。她们就像那些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关怀,回到家里却发现宣布他不再受到宠幸的信件在等着他。” 于连注意到,在他一走近就骤然停止的谈话里,常常提到一所属于维里埃尔市产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坐落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教堂的对面。“在这所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于连对自己说。在忧愁中,他一遍遍地念着弗朗索瓦一世[2]的精彩的诗句。这两句诗他觉得很新鲜,因为德·雷纳尔夫人教给他还不满一个月。当时用了多少誓言,多少抚爱来驳斥这两行诗中的每一行啊! “女人多变, 信者太傻。” 德·雷纳尔先生乘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趟旅行花了两个小时才决定;他好像非常苦恼。回来以后他把用灰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扔在桌上。 “瞧这就是那蠢事儿,”他对他的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张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带走了。他急忙跟在后面。“我到头一个街角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在张贴布告的人背后焦急地等着。张贴布告的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布告刚一贴好,好奇心切的于连立刻把写得非常详细的内容看了一遍,原来是以公开投标方式出租德·雷纳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里经常提到的那所很大的老房子。投标定在第二天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举行,以第三支烛火熄灭为时限。于连非常失望;他觉得期限太短了一点,所有的竞争者怎么来得及得到通知呢?然而布告上的日期写的却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地点又把全文看了三遍,结果还是什么也不了解。 他去看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有见到他走近,正神色诡秘地对一个邻居说:“唔!唔!白费劲。玛斯隆先生已经答应他出三百法郎就可以得到;市长出来反对,被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召到主政府去了。” 于连的来到好像深深地打扰了这一对朋友,他们一句话也不再说下去了。 于连没有忘了去看看这次投标。灯光很暗的大厅里有许多人,但是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态度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子上的一个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执达吏喊道:“三百法郎,先生们!” “三百法郎!真是太过分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立在他们两人中间。“它值八百多法郎;我想出更高的价钱。” “您这是自讨苦吃。您得罪了玛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和他的那位可怕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得罪了所有那一帮子人,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个人喊道。 “傻瓜!”他身边的人接着说,“这儿正好有市长的一个奸细,”他指着于连补了一句。 于连猛地转过身来想对这句话做出惩罚。但是两个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注意他,他们的冷静使得他也恢复了冷静。这时候最后一根蜡烛熄了,执达吏用慢吞吞的声音宣布房子三百三十法郎租给***省政府的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 市长走出大厅以后,谈话立刻开始。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的冒失给市政府挣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会向格罗若报复的,”有人回答,“他会尝到苦头的。” “真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胖胖的人说,“我可以为我的工厂出八百法郎租下这所房子,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得啦!”一个年轻的自由党制造商回答,“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里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得到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尔的市政府应该额外补助他五百法郎,就是这么回事。” “想不到市长都没有能够阻止!”第三个人指出。“他是一个极端保王党人,一点不错,但是他不盗窃。”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不,他顺手牵羊。这一切装进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到年终全都瓜分了。可是,瞧,小索雷尔在这儿,咱们走。” 于连回来后,心情很恶劣;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忧郁。 “您去看投标?”她对他说。 “是的,夫人,在那儿我荣幸地被人看成是市长先生的奸细。” “他如果信我的话,应该出门去旅行。” 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来了;他脸色非常阴沉。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雷纳尔先生叫于连跟孩子们一起上维尔吉去,旅程是愁闷的。德·雷纳尔夫人安慰她的丈夫:“您也该习惯了,亲爱的。” 晚上,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围着炉火坐着。听烧着了的山毛榉柴发出的响声是唯一的消遣。这是在最和睦的家庭里可能遇到的那种忧愁的时刻。一个孩子高兴地叫起来:“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天哪!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借口来纠缠不清,”市长大声说,“我就直言不讳地谈出我对他的看法。这太过分了。他应该去感谢瓦尔诺先生;我是受到了牵连。如果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报纸掌握了这段故事,把我写成一个诺南特-散克先生[3],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蓄着巨大的黑颊髯、相貌非常英俊的男人,这时候跟着仆人走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il signor Geronimo[4]。这是驻那不勒斯[5]大使馆随员德·博维西骑士先生在我动身时让我带给您的一封信;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罗尼莫先生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神情愉快地补充说。“德·博维西先生,您的表兄,我的好朋友,夫人,他说您会说意大利话。” 那不勒斯人的愉快情绪把这个忧愁的晚上变成了一个非常快乐的晚上。德·雷纳尔夫人坚决要请他吃一顿夜宵。她把全家人都调动起来。她希望花一切代价使于连忘掉这一天里在他耳边响起过两次的奸细的这个称呼。吉罗尼莫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然而又非常乐观,这些品质在法国已经几乎不再是可以并存的了。在夜宵以后他和德·雷纳尔夫人唱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凌晨一点钟,于连建议孩子们去睡觉,他们一个个都大声喊叫起来。 “再听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signorino[6],”吉罗尼莫先生说。“八年前,我像您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戏剧学院一个年轻学生,我是说年纪跟你们一样,但是我没有做维里埃尔这座美丽城市的著名市长的儿子的荣幸。” 这句话使德·雷纳尔先生叹了口气,他望望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7]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他略微加重他的本国口音,孩子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津加勒利先生是一位十分严厉的老师。在音乐戏剧学院里没有人喜欢他;但是他希望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好像喜欢他一样。我尽可能常常出去;我到那座小小的桑卡利诺剧院去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怎样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票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望着孩子们说,孩子们笑了。“桑卡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纳[8]先生听我唱歌。我当时十六岁。‘这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你愿意我雇用你吗,我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每月四十个杜卡托[9]。’“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简直就像看见天堂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了。 “‘可是,’我对乔瓦诺纳说,‘怎么才能得到严厉的津加勒利的允许,放我出来呢?’“‘Lascia fare a me.’[10]” “让我去办!”最大的一个孩子叫了起来。 “一点不错,我的小少爷。乔瓦诺纳先生,他对我说:‘Caro[11],首先订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字,他给了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接着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仆人领我进去。 “‘你这个坏蛋,来找我干什么?’津加勒利说。 “‘Maestro[12],’我对他说,‘我后悔犯了错误;以后我再也不爬铁门溜出音乐戏剧学院。我要加倍用功。’“‘我要不是怕糟蹋了我听到过的最好的男低音,我就会把你这个淘气鬼关上半个月,只准吃面包喝白水。’“‘大师,’我又说,‘我要做全校的模范,credete a me。[13]不过我要求您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找我到外面去唱歌,请您替我回绝。求求您,您就说您不能答应。’“‘见鬼,你指望谁会来找像你这样的一个淘气鬼?难道我会同意让你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你是想跟我开玩笑不成?快滚,快滚,’他说着,打算朝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当心吃干面包和禁闭。’“一个小时以后,乔瓦诺纳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您帮我得到成功,’他说,‘请您把吉罗尼莫给我。让他到我的剧院去唱,今年冬天我要嫁我的女儿。’“‘你想要这个坏东西干什么?’津加勒利对他说。‘我不同意;你得不到他;况且,即使我同意,他也决不肯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他刚才还向我发过誓。’“‘如果问题仅仅在于他本人的愿望,’乔瓦诺纳严肃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14]!这儿是他的签字。’“津加勒利勃然大怒,立刻拼命地拉铃叫人。‘让人把吉罗尼莫赶出音乐戏剧学院,’他怒不可遏地大声叫嚷。因此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而我呢,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演唱莫蒂普利柯咏叹调。驼背丑角想结婚,屈指计算他成家后可能需要的东西,他算来算去,越算越糊涂。” “啊!先生,请您把这首歌唱给我们听听,”德·雷纳尔夫人说。 吉罗尼莫唱起来了,每一个人都笑得流出了眼泪。吉罗尼莫先生到凌晨两点钟才离开被他的文雅举止、他的殷勤和他的愉快迷住的这一家人去睡觉。 第二天,德·雷纳尔先生和夫人把他到法兰西宫廷上去所需要的那些介绍信件交给他。 “这么说,到处都有欺骗,”于连说。“这位吉罗尼莫先生,他到伦敦去,薪金有六万法郎。没有桑卡利诺剧院经理的机灵,他的非凡的声音也许要到十年以后才会为人所知,才会受到赞赏……说真的,我宁可做一个吉罗尼莫,也不愿意做一个雷纳尔。他在社会上并不是那么受人尊敬,但是他没有像今天那样的招标的烦恼,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惊奇:在维里埃尔,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房子里度过的这孤独的几个星期,对他说来,是一个幸福时期。他只有在别人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才有不愉快的想法。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可以写,可以思考,而又不受到打扰吗?他没有时时刻刻让一种残酷的需要把他从前程似锦的美梦中拖出来;这种残酷的需要就是研究一个卑鄙的人的内心活动,更糟的是,还得用各种虚伪的手段或者言语欺骗这个人。 “幸福离着我会这么近吗?……过这样生活的花费微不足道;我可以挑选,或者是娶埃莉莎小姐,或者是做富凯的合伙人……但是旅行的人刚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在山顶坐下来,觉得休息是一件十分偷快的事。如果强迫他永远休息下去,他还会幸福吗?”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有了一些不幸的想法。尽管下定决心,她还是把招标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于连。“这么说,他能使我忘掉我所有的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的生命。她是那种心灵高尚而且富于浪漫色彩的人,发现有可能干一件宽宏大量的事而不去干,受到的良心责备几乎会跟犯罪以后受到的良心责备相等。然而在有些不幸的日子里,她不能赶走那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极度幸福的情景,如果她一下子变成寡妇,能够嫁给于连,就可以享受到这极度幸福。 他爱她的儿子们远远胜过他们的父亲;尽管他管教严格,还是受到他们的敬爱。她清楚地了解,如果和于连结婚,那就得离开维尔吉,尽管这儿的树荫她是那么喜爱。她想象到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让她的儿子们受人人都赞赏的那种教育。她的孩子们,她,于连,全都非常幸福。 这就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婚姻的奇怪结果!如果爱情先于婚姻,婚姻生活的厌倦肯定会扼杀爱情。一个哲学家会说:不过,由于婚姻生活的厌倦,那些钱多到不用工作的人很快地就会对平静的家庭生活乐趣感到深深的厌倦。在妇女中间,只有那些铁石心肠,婚姻生活的厌倦才不能使她们陷入情网。 哲学家的想法使我原谅德·雷纳尔夫人,但是维里埃尔的人不原谅她,全城的人除了谈论她的爱情丑闻,不再谈论别的,只是她自己还蒙在鼓里。由于有了这件大事,这一年秋天,维里埃尔的人没有平常那么感到烦闷了。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地过去。必须离开维尔吉的树林了。维里埃尔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士看到他们的诅咒对德·雷纳尔先生起到的作用那么小,开始感到气愤。有些一本正经的人,他们就是用完成这类使命所获得的快乐,来酬赏自己经常装出的道貌岸然的态度;不到一个星期的工夫,他们使他产生了最残酷的怀疑,不过他们使用的措辞全都是最有分寸的。 瓦尔诺先生谨慎行事,他把埃莉莎安置在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贵族人家,这个人家有五个女人。据埃莉莎说,她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向这个人家要的工钱,差不多只有她在市长先生家里得到的三分之二。这个姑娘自己有了一个好主意,去向过去的本堂神父谢朗,同时又向新本堂神父忏悔,把于连的爱情详详细细讲给他们两人听。 在于连来到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父就让人把他找来。 “我什么也不问您,”他对于连说,“我请求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藏松神学院去或者到您的朋友富凯家去,他仍旧准备提供您一个美满的前程。我一切都已经料到,一切都已经做了安排,但是必须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维里埃尔。”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谢朗先生毕竟不是自己的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是不是应该认为谢朗先生的关心是对自己的冒犯。 “明天在这同一时间,我将荣幸地再见到您,”他最后对本堂神父说。 谢朗先生指望压服一个如此年轻的人,他说了许多话。于连保持着最谦逊的态度和表情,却没有开口。 他终于出来了,跑去通知德·雷纳尔夫人,发现她正陷在绝望之中。她的丈夫刚跟她相当坦率地谈过一次话。他天生的性格软弱,从继承贝藏松的那笔遗产的前景中吸取了力量,促使他把她看成是完全清白无辜的。他刚才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埃尔的舆论处在一种奇怪的状况中。公众错了,他们被一些心怀嫉妒的人引上了歧途,但是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德·雷纳尔夫人有一瞬间抱过幻想,于连可以接受瓦尔诺先生的建议,留在维里埃尔。但是她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羞涩的女人了;她的不幸的爱情,她的内疚,使她变聪明了。她听着她丈夫讲,很快就痛苦地向自己证明,一次至少是暂时的分离变得不可避免了。“离开我远了,于连会重新陷在他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里去,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些计划是那么自然。而我呢,伟大的天主!我是那么有钱,这对我的幸福又是那么毫无帮助!他会忘掉我的。像他那样可爱的人,他肯定会被人爱上,他也会爱上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么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没有能够使罪行终止,将功补过;上天夺去我的判断力。我只需要用钱去收买埃莉莎,对我说来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我没有动过脑筋考虑一下,爱情产生的疯狂想象占去了我的全部时间。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震惊:他把他要离开的这个可怕消息告诉德·雷纳尔夫人时,没有听到任何出自私心的反对意见。她十分明显地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她对他说,“但是,如果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如何要尽力把他们培养成正直的人。如果发生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将遇到杀害,他们的父亲也许因为那个在房顶上被打死的农民而逃亡国外。请您照看这一家人……把你的手给我。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我们的最后时刻。做出这样的巨大牺牲以后,我希望我在公开场合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原来料想会看到她痛苦绝望。这番告别话,直爽坦率,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不,我不接受您这样的告别。我要离开了;他们希望如此;您自己也希望如此。但是在我离开三天以后,我夜里再回来看您。” 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转眼之间一切都改观了。这么说于连非常爱她,既然是他本人起的想再见到她的念头!她的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还不曾感到过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说来,一切都变得容易了。由于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这最后的时刻完全不像刚才那么令人心碎。从这一瞬间起,德·雷纳尔夫人的举止像她的表情一样,是高尚的,坚定的,十分得体的。 德·雷纳尔先生很快回来了;他已经气得发了狂。他终于对他的妻子谈起两个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拿到卡西诺去,让大家都知道它是这个卑鄙可耻的瓦尔诺写的。是我搭救了他这个背讨饭袋子的人,把他栽培成为维里埃尔最有钱的人之一。我要公开地羞辱他,然后跟他决斗。这未免太过分了。” “我可能变成寡妇,伟大的天主!”德·雷纳尔夫人想。但是几乎在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我肯定能阻止这次决斗,如果我不去阻止的话,那我就成了我丈夫的谋杀犯。” 她从来没有这么巧妙地迎合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能够说得他相信,而且一直是利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说得他相信,应该向瓦尔诺先生显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谊,甚至还应该重新在家里雇用埃莉莎。德·雷纳尔夫人需要勇气才能下决心再看见这个姑娘——她的一切不幸的根源。但是这个主意是于连想出来的。 经过三四次指点以后,德·雷纳尔先生终于独自得出从经济角度来说非常痛苦的想法:在全维里埃尔的人正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留下来当瓦尔诺先生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这对他会是最不愉快的事。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提议显然对于连有利。相反的,于连离开维里埃尔,进贝藏松的神学院,或者第戎[15]的神学院,对德·雷纳尔先生的荣誉至关重要。但是怎么才能让于连同意呢?他以后在那边靠什么生活呢? 德·雷纳尔先生看到了在金钱上做出牺牲的迫切性,比他的妻子还要绝望。她呢,在这次谈话以后,处在这样一个勇敢的人的情况下,她对生活感到厌倦,服用了一剂曼陀罗[16],因而她的行动可以说是仅仅受惯性的支配,对什么都不再感到兴趣了。临终的路易十四就是在这种状态中说:“在我从前做国王的时候……”多妙的话! 第二天一清早,德·雷纳尔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用的是最带侮辱性的文笔。适用于他的处境的那些最粗鲁的字眼儿在每一行都可以看到。这封信出自哪个心怀嫉妒的卑鄙小人的手笔。它重新又挑起了他跟瓦尔诺先生决斗的念头,他的勇气迅速地增高,甚至决定立即采取行动。他单独出去,到武器店去买了几把手枪,并且让店里的人替他装上弹药。 “总之,”他对自己说,“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格的行政管理制度又回到世上,我也没有一个苏是诈骗来的,应当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我最多是闭上眼睛;但是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有些很好的信件,证明我有理由这样做。” 德·雷纳尔夫人被她丈夫憋着的那股怒火吓坏了,她又想到了自己会当寡妇,这个不祥的念头她感到难以把它驱走。她把自己和他关在屋里,一连跟他谈了好几个小时,但是没有结果;新来的这封匿名信促使他下定决心。最后她终于得到了成功,把给瓦尔诺先生一记耳光的勇气转变成为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用六百法郎的勇气。德·雷纳尔先生一再咒骂那一天,在那一天里他自己居然想出了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的这个该死的念头;他忘掉了匿名信。 他有一个想法,没有对他的妻子提起,这个想法让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他希望利用年轻人的浪漫思想,巧妙地促使他接受一笔比较小的数目,而拒绝瓦尔诺先生的提议。 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事情就困难多了,她得向于连证明,为了她的丈夫牺牲贫民收容所所长公开向他提出的八百法郎收入的职位,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笔补偿。 “但是,”于连始终这么说,“我从来就不曾有过,甚至连一瞬间也不曾有过接受他这个提议的打算。您使我过分习惯于高雅的生活,这些人的粗鄙会让我受不了的。” 残酷无情的贫困用它的铁手摧折了于连的意志。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他有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维里埃尔市长提供的钱他可以作为一笔贷款来接受,并且出一张借据给他,五年之内连本带利还清。 德·雷纳尔夫人还有几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表示她愿意把这笔钱送给他;她知道得太清楚,她一定会遭到愤怒的拒绝。 “您希望使我们爱情的回忆变得可憎吗?”于连对她说。 于连终于离开维里埃尔。德·雷纳尔先生十分高兴;临到从他手里接钱的关键时刻,这个牺牲对于连说来太大了。他断然加以拒绝。德·雷纳尔先生噙着眼泪紧紧拥抱他。于连请他写一份品德良好的证明,他欣喜若狂,一时找不到足够漂亮的词句来赞扬他的品德。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向富凯要一笔数目相等的钱。 他心情非常激动。但是,到了离他留下那么多爱情的维里埃尔才一法里的地方,他脑子里已经光想着能看到一座省府,一座像贝藏松这样的军事重镇的幸福。 在这个短短的三天分离期间,德·雷纳尔夫人受着爱情的一种最残酷无情的假象的欺骗。她的生活可以忍受,在她和极端不幸之间有着她将与于连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最后,在第二天的夜里,她听到远处有约定的暗号。在克服了千难万险以后,于连出现在她的面前。 从这时候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非但没有对她的情人的热情作出反应,反而像一具尸体,勉强还有一口气。即使她逼着自己对他说她爱他,她那不自然的神情所证明的和她说的几乎恰恰相反。任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远分离的这个残酷念头。性格多疑的于连有一瞬间竟认为她已经把他遗忘。他针对这一点说出的那些刻薄话,只遇到默默淌着的大颗泪珠和几乎是痉挛性的握手。 “可是,伟大的天主!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呢?”于连回答他的情人毫无热情的保证,“您对德尔维尔夫人,对一个一般的熟人,会表现出比这真诚一百倍的友谊。” 德·雷纳尔夫人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可能再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希望我赶快死掉……我感到我的心在冻结……” 这就是他所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快亮了,他必须离开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着许多结的绳子拴在窗子上,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还吻他。于连徒然地对她说:“我们终于达到了您那么盼望达到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稍微有点不舒服,您也不会再想到他们会死了。” “您没有能够吻一吻斯塔尼斯拉斯,我感到很难过,”她冷淡地说。 这具活死尸的毫无热情的拥抱,最后给于连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他在好几法里的路程中不能去想别的。他的心碎了,在越过高山以前,只要还能够看见维里埃尔教堂的钟楼,他就不停地频频回过头去。 [1]意大利文,整年昂着头的快乐,是以几刻钟的不愉快为代价换取来的。——卡斯蒂。卡斯蒂(1721—1803),意大利神父,诗人,1789年起居住在巴黎,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持拥护态度。 [2]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下面两行诗传说是他刻在尚巴尔的城堡的窗框上,后来被雨果取走,在他的剧本《国王自娱》第4幕第2场中使用过。 [3]诺南特-散克先生,法国马赛有一个法官叫梅兰多尔,1830年1月判政论小册子作者巴泰勒米1000法郎的罚款,他在判词中使用了当地方言nonante-cinq(意思是“九十五”,音译为“诺南特-散克”)代替标准法语quatre-vingt-quinze。因此自由党人嘲笑他,称他为诺南特-散克先生。 [4]意大利文,“吉罗尼莫先生”。 [5]那不勒斯,意大利仅次于热那亚的第二大港。在西南部的第勒尼安海岸。 [6]意大利文,“少爷”。 [7]津加勒利,意大利作曲家,那不勒斯音乐戏剧学院院长。 [8]乔瓦诺纳,从1810年起担任那不勒斯的桑卡利诺剧院经理。 [9]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币。 [10]意大利文,“让我去办”。 [11]意大利文,“亲爱的”。 [12]意大利文,“大师”。 [13]意大利文,“请相信我”。 [14]意大利文,“歌唱合同”。 [15]第戎,法国科多尔省省会,是古代勃艮第的首府。 [16]曼陀罗,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植物。 上 卷 第二十四章 省 会 多么喧闹,多少忙忙碌碌的人!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头脑里有多少未来的计划!对爱情说来是怎样的分心啊! 巴纳夫 最后,他终于在远远的一座山上看到了黑色的围墙,这是贝藏松的堡垒。“如果我来到这座伟大的军事重镇,是为的在负责防卫它的那些团里当一名少尉,”他叹着气说,“那对我说来有多么不同啊!” 贝藏松不仅仅是法国最漂亮的城市之一,它还拥有不少心地高尚和富有才智的人。但是于连只是一个小农民,没有任何办法接近那些杰出的人物。 他在富凯家里换了一身便服,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走过吊桥。他脑海里充满了一六七四年围城战[1]的历史,他希望在关进神学院以前,看看那些城墙和堡垒。有两三次他差点儿让哨兵抓起来;他进入工兵部队为了每年可以卖十二个法郎到十五个法郎的干草,而不准闲人入内的地方。 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壕沟,样子可怕的大炮,在好几个小时内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后来他在林荫大道的那家大咖啡馆门前经过。他怀着不胜仰慕的心情一动不动地立着。尽管他看到在两扇巨大的门的上方写着又粗又大的咖啡馆三个字,而且也念了一遍,还是没有用,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胆怯心理,鼓起勇气走进去,到了一间长三四十步,天花板至少有两丈高的大厅里。这一天一切对于连说来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有两局弹子正在进行。侍者们大声叫着分数;打弹子的人围着挤满旁观的人的弹子台转来转去。从每个人嘴里喷出一团团的烟雾,像蓝色的云彩似的裹住他们。这些男人的高大身材,又肥又圆的肩膀,粗重的步态,巨大的颊髯,长长的常礼服,这一切都引起了于连的注意。古代的Bisontium[2]的这些高贵子孙不说话则已,说起话来大喊大叫。他们装出一副勇猛可怕的军人模样。于连一动不动地欣赏着。他想到了像贝藏松这样一个大省府的广大和雄伟。他感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那些喊着打弹子的分数、眼光傲慢的先生要一杯咖啡。 但是坐在柜台后面的小姐注意到这个年轻的乡下人可爱的相貌,他站在离火炉三步远的地方,腋下挟着小包袱,正在细看那座用极好的白石膏做的国王半身像。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高高的身材,体格非常匀称,身上的穿戴完全符合使一家咖啡馆生色的需要。她已经用只希望让于连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两遍:“先生!先生!”于连遇到的是一双极其温柔的、蓝色的大眼睛,他看到是在向他打招呼。 他就像走向敌人似的,连忙朝柜台和那个漂亮的姑娘走过去。在这个急剧的动作中,他的包袱落到地上。 我们的这个外省人会引起巴黎的年轻中学生怎样的怜悯啊!他们在十五岁上已经能够神气十足地走进一家咖啡馆。但是,这些孩子尽管在十五岁上是那么老练,到了十八岁就变得平庸了。在外省可能遇到的那种充满热情的羞怯心理,有时候是可以克服的;在那种情况下,它能够教会一个人怎样行使自己的意志。于连走近这个肯向他说话的、如此美丽的姑娘。“我应该对她说实话,”他想,由于克服了羞涩心,他变得勇敢起来。 “夫人,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来到贝藏松,我希望能得到一块面包和一杯咖啡,钱我会付给您的。” 小姐微微一笑,接着脸红了,她替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担心,怕他引起那些打弹子的人的嘲弄性的注意和取笑。他会给吓着,再也不来了。 “靠近我,坐在这儿,”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说,这张桌子几乎完全被突出在大厅里的巨大的桃花心木柜台遮住。 小姐身子俯向柜台外面,这使她有机会显示一下她的漂亮的身材。于连注意到了;他脑子里的想法完全改变。美丽的小姐刚把一只杯子、白糖和一个小面包放在他面前。她犹豫不决,不想叫一个侍者来斟咖啡,她心里很明白,这个侍者一来,她和于连的单独谈话就要结束了。 于连陷入沉思,他把这个性格快活的金发美人和常常激动着他的心的某些回忆相比较。他想到自己曾经成为强烈的爱情的对象,羞怯的心理几乎完全消失了。美丽的小姐只用了很短的一瞬间,她已经从于连的眼神里看出他在想什么。 “这烟斗的烟呛得您咳嗽,明天早上八点钟以前来吃早饭;那时候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名字?”于连说,脸上带着羞涩得讨人喜爱的那种温柔笑容。 “阿芒达·比内。” “您允许我在一小时之内给您送一个像这个一样大的小包来吗?” 美丽的阿芒达考虑了一下。 “我受到监视;您提出的要求可能会连累我;不过,让我把我的地址写在一张卡片上,您可以把它放在您的包上。放心大胆地给我送来吧。” “我叫于连·索雷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您是来上法律专科学校的吧?” “唉!不是的,”于连回答;“我是给送进神学院的。” 阿芒达的脸色变了,流露出极端沮丧的表情。她叫一个侍者,她现在有勇气了。侍者给于连斟咖啡,连看也没有看他。 阿芒达在柜台上收款;于连对自己敢于说话感到很得意。在一张弹子台那儿发生了争执。打弹子的人的喊叫声和争辩声响遍了这间广阔的大厅,是那样喧闹,于连不免感到了惊奇。阿芒达沉思着,她垂下了眼睛。 “如果您愿意,小姐,”他突然充满自信地说,“我就说我是您的表亲。” 这种多少带点权威的口气阿芒达觉着很喜欢。“这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年轻人,”她想。她跟他说话,说得非常快,而且眼睛不在看他,因为她在留神是不是有人走近柜台。 “我是从第戎附近的让利来的;您就说您也是从让利来的,是我母亲的表弟。” “我忘不了。” “夏天,每个星期四,五点钟,那些学神学的先生们都要打这儿,咖啡馆的门口经过。” “如果您想我,在我经过的时候,手上拿一束紫罗兰花。” 阿芒达惊讶地望着他。她的这种目光把于连的勇敢变成了鲁莽。然而他对她说下面这句话时脸还是红得非常厉害:“我感到我怀着最强烈的爱情爱着您。” “声音低一点,”她惊慌失措地说。 于连在维尔吉曾经找到一卷不全的《新爱洛绮丝》[3],他想到了引用其中的句子。他的记忆力很好。他在心醉神迷的阿芒达小姐面前背诵《新爱洛绮丝》,背诵了有十分钟;他正对自己的勇敢感到高兴时,没想到那个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的态度变得十分冷淡。她的情夫中的一个在咖啡馆门口出现。 他吹着口哨,晃动着肩膀,朝柜台走过来。他望望于连。于连的想象力永远走极端,他的脑海里顿时充满了各种决斗的念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他推开杯子,显出一副坚定的神情,非常认真地朝他情敌看。当这个情敌低下头,随随便便地在柜台上给自己斟一杯烧酒时,阿芒达用目光命令于连低下眼睛。他服从了,有两分钟他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位子上,脸色苍白,态度坚决,脑子里只想着将要发生的事。他这一瞬间的表现确实很出色。那情敌对于连的眼睛感到惊奇;他一口喝光他那杯烧酒,对阿芒达说了一句话,把双手插在宽大的常礼服的侧袋里,吹着口哨,望着于连,朝一张弹子台走过去。于连勃然大怒,立了起来;但是他不知道要做一个傲慢无礼的人该怎么表现。他放下小包袱,尽可能大摇大摆地朝弹子台走去。 谨慎心在徒然地对他说:“不过,刚到贝藏松就决斗,当教士的这个职业就完蛋了。” “有什么关系,以后不会有人说我放过一个蛮横无理的人。” 阿芒达看到了他的勇敢,这与他的天真的态度形成了动人的对比。顷刻之间她喜欢他胜过喜欢那个穿常礼服的、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她立起来,眼睛装着一直在看一个在街上经过的人,迅速地来到他和弹子台之间站定。 “别斜着眼看这位先生,他是我的姐夫。”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看过我。” “您想要使我变得不幸吗?不错,他看过您,也许他还会找您说话。我对他说过您是我母亲的亲戚,您刚从让利来。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只到过去勃艮第的大路上的多尔,再远的地方就没有去过了。因此您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什么也不用担心。” 于连还在犹豫。她做女售货员所具有的想象力能够提供给她大量的谎言,她迅速地补充说:“不错,他看过您,但是这是在他向我打听您是谁的时候,他是一个对任何人都粗暴无礼的人,他并不想侮辱您。” 于连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所谓的姐夫,看见他买了一个号码牌,到两张弹子台中离着比较远的那一张上去参加比赛。于连听见他的粗嗓子用威胁的口气嚷道:“看看我的厉害!”于连连忙走到阿芒达小姐后面去,朝弹子台走了一步。阿芒达拉住他的胳膊。 “来把钱先付给我,”她对他说。 “这是对的,”于连想,“她怕我不付钱就走掉。”阿芒达和他一般激动,脸非常红;她尽可能慢慢地把钱找给他,同时低声地重复说:“立刻离开咖啡馆,要不然我就不爱您了,不过我是十分爱您的。” 于连确实走出去了,不过走得很慢,“我也吹着口哨去盯着这个粗鲁的家伙的脸看,”他重复对自己说,“难道这不是我应尽的责任吗?”他犹豫不决,在咖啡馆门前的林荫大道上逗留了一个小时,想看看那个人会不会出来。那个人没有露面,于连走了。 他来到贝藏松才不过几小时,却已经有了一件让他感到悔恨的事。老外科军医虽然患痛风病,还是教过他几课剑术,这就是他能为发泄自己的愤怒所使用的全部本领。但是,如果他知道怎样用别的方法,而不是打一个耳光,来表示他的愤怒,剑术这方面的困难也就不存在了;果真动起拳头来呢,他的情敌,身材高大,会痛打他一顿,然后丢下他扬长而去。 “对我这样一个可怜虫来说,”于连对自己说,“没有保护人,也没有钱,进一所神学院和进一座监狱没有多大的区别。我要到一家客店去重新换上黑衣服,我应该把我的便服寄存在这家客店里。万一我能够从神学院里出来几个小时,我就完全可以穿着便服去跟阿芒达小姐相会了。”这个道理是站得住脚的,但是于连在一家家客店门口经过,却不敢走进任何一家。 最后,他再次在使臣旅馆门前经过,他焦虑不安的眼睛遇见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个胖女人还相当年轻,脸色红润,带着幸福和快乐的神情。他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当然,我漂亮的小神父,”使臣旅馆的老板娘对他说,“我要替您保存您的便服,甚至还会常常替您刷刷上面的尘土。这种天气,毛料衣服放着不去动它是不行的。”她拿了一把钥匙,亲自把他领到一间房间里,关照他把他留下的东西记下来。 “善良的天主!您这样有多好看啊,索雷尔神父先生!”胖妇人在他下楼来到厨房时,对他说,“我来给您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又接着低声补充,“别人都得付五十个苏,我只收您二十个,因为应该省着用您那个小钱袋里的钱。” “我有十个路易,”于连有点得意地说。 “啊!善良的天主,”那个好心眼的老板娘惊慌地回答,“声音别这么响,在贝藏松坏人很多。他们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您的钱偷跑了。特别是不要进咖啡馆,咖啡馆里尽是坏人。” “真的!”于连说,她的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深思。 “除了我这儿,千万别上别的地方去,我会让人给您煮咖啡。记住您在这儿永远可以找到一个朋友和二十苏一顿的丰盛晚餐,我希望一定能叫您满意。去坐下来吃饭,让我亲自伺候您。” “我吃不下,”于连对她说,“我太激动。我一离开您这儿就到神学院去。” 这个善良的女人在他的口袋里装满食品以后,才放他走。于连终于朝那个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给他指路。 [1]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于1674年与包括奥地利、西班牙和荷兰在内的“欧洲联盟”间进行的战争。 [2]贝藏松的拉丁文名称。 [3]《新爱洛绮丝》,法国文学家卢梭的长篇小说,宣扬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参见本书第20页注②。 上 卷 第二十五章 神学院 每顿八十三生丁[1]的午餐三百三十六顿,每顿三十八生丁的晚餐三百三十六顿,有资格享用者享用的巧克力;承包出去能赚多少! 贝藏松的瓦尔诺 他远远地看见了大门上边的那个镀金铁十字架。他慢慢地走近,觉得双膝发软。“这儿就是我进去以后不能出来的那个人间地狱!”最后他决定拉门铃。铃声好像在一个空寂无人的地方回荡着。十分钟以后,有一个穿黑衣裳、脸色苍白的人来给他开门。于连朝他看看,立刻垂下了眼睛。这个看门人的相貌很古怪。突出的绿眼珠,像猫一样滴溜滚圆;眼皮一动不动的轮廓表明他不可能有丝毫同情心,薄薄的两片嘴唇包在突出的牙齿上,弯成了一个半圆形。然而在这个相貌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罪恶,而是那种十足的冷酷无情,它远比罪恶更使年轻人害怕。于连迅速地看了一眼,能从这张虔诚的长脸上猜到的唯一的感情,是对别人可能跟他说的一切与天国利益无关的话抱有的极度蔑视。 于连勉强抬起眼睛,心剧烈跳动着,嗓音颤抖地解释说,他希望见见神学院长皮拉尔先生。那个穿黑衣裳的人一言不发,作了个手势要他跟着他。他们登上两层楼,有木栏杆的楼梯很宽阔,弯曲变形的梯级完全朝与墙壁相反的方向倾斜,看上去好像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坍倒。一扇小门,顶上有一个公墓用的那种漆成黑色的、普通木头的大十字架,这扇门很困难地打开以后,看门人让他走进一间阴暗低矮的屋子,用石灰刷白的墙上挂着两大幅因为年深日久而发黑的油画。于连被单独留下。他非常害怕,心剧烈地跳动,要是敢哭出来,他一定会感到很高兴。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整幢房子。 十五分钟长得就像一整天,那个相貌凶恶的看门人又出现在屋子另一头的一扇门的门口,不屑于开口,仅仅朝他做了一个向前走的手势。他走进一间比刚才那间还要大、光线非常不好的屋子。墙也是刷成白颜色;但是没有什么家具。只不过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于连走过时,看见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子和一把没有垫子的冷杉木的小扶手椅。在屋子的另一头,靠近一扇玻璃发黄、窗台上摆着几个很脏的花瓶的小窗子,他发现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道袍。这个人面带怒容,从许多小方块的纸中间一张接一张地拿起来,写上几个字以后,在桌子上排列整齐。他没有发觉于连来到。于连一动不动地立在屋子近中间的地方,看门人留下他以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穿得很差的那个人一直在写。于连激动,害怕,觉着自己立不稳,马上要倒下去了。一位哲学家会说:“这是丑对一个天生爱美的心灵产生的强烈的印象。”也许他说错了。 写字的那个人抬起了头;于连过了一会儿才发觉,甚至在他注意到以后,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待着,仿佛承受不住望着他的可怕的目光,一下子死过去了。于连的眼睛模模糊糊,勉强分辨出一张长脸,除了显得像死一般苍白的额头以外,整个脸上满是红斑。在这红色的双颊和白色的额头之间,闪耀着一双足以让最勇敢的人胆寒的、黑色的小眼睛。这个前额的宽阔的轮廓被像煤玉一样乌黑发亮的、浓厚的直头发勾勒出来。 “请您走过来一点,行不行?”最后这个人不耐烦地说。 于连迈着踉跄的步子朝前走,最后在离那张摆满方块纸的白木小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差点儿没昏倒,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 “再近一点,”那个人说。 于连又朝前走,同时还伸着手,仿佛要找样什么东西好倚靠似的。 “您的名字?” “于连·索雷尔。” “您迟到了,”那人说着,又用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连经受不住他这种目光,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 那个人打铃。于连仅仅失去了运用眼睛的能力和行动的力气;他听见朝他走近的脚步声。 他被人扶起来,安置在小白木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他大概是发羊痫风,这下子可什么也不缺了。” 于连能够睁开眼睛时,那个红脸的人继续在写;看门人已经不见了。“必须拿出勇气来,”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说,“特别是要掩盖住我此时此刻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果我发生意外,天知道别人会对我怎样想。”最后那个人停住不写了,斜着眼睛看于连。 “您现在能回答我的话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有气没力地说。 “啊!那可太好啦。” 穿黑衣服的人半立起身子,吱咯一声打开他的冷杉木书桌的抽屉,不耐烦地寻找一封信,找到以后,慢慢坐下来,重新望着于连,那神气好像要把于连还剩下的一点生命都夺走似的。 “您是谢朗先生推荐给我的,他是教区里最好的本堂神父,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的道德高尚的人,而且是我交往有三十年之久的朋友。” “啊,我有幸是在跟皮拉尔先生谈话吗?”于连声音微弱地说。 “还用问,”神学院院长生气地望着他,回答。 他那双小眼睛里的光芒增加了一倍,接着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这是老虎事先在品尝吞食猎物的快乐的那种面部表情。 “谢朗的信很短,”他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Intelligenti pauca[2];眼下的人写起信来没本事写得很短。”他高声念道:“我打发本堂区的于连·索雷尔来找您,他由我施洗很快就要满二十年了。他的父亲是一位有钱的木匠,但是什么也不给他。于连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的一名卓越的工人。记忆力、理解力都不缺乏,还有思考能力。他的从事圣职的志向能持久吗?是真诚的吗?” “真诚!”皮拉尔神父望着于连,惊讶地重复说。不过神父的目光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毫无一点人情味了。“真诚!”他压低声音又重复一遍,然后接着念下去:“我为于连·索雷尔向您请求一笔助学金;他将通过必要的考试来获得它。我曾经教过他一点神学,博须埃[3]、阿尔诺[4]、弗勒里等人的那种古老、有益的神学。如果这个人不能令您满意,请将他送回我处。您也了解的那位贫民收容所所长向他表示愿意出八百法郎,聘请他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感谢天主,我的内心很平静。我对那可怕的打击已经习惯。Vale et me ama.[5]” 皮拉尔神父在念到签名时,声音慢下来,在念谢朗这两个字时叹了一口气。 “他很平静,”他说;“他的德行确实值得这种报酬。在必要时,但愿天主也能给我这种报酬!” 他望着天,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从走进这所房子的时候起感到的极度恐惧开始减低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期望从事最神圣的职业的人,”皮拉尔神父最后用严肃的,但是并不凶恶的声音说;“只有七八个人是像谢朗神父这样的人推荐给我的,因此在三百二十一个人中间,您将是第九名。但是,我的保护决不是偏袒和姑息,而是加倍的注意和严格要求,以防止堕落和犯罪。去把那扇门锁上。” 于连使出很大力气才能走动,而且居然没有倒下去。他注意到他进来的门旁边有一扇小窗子,朝着田野。他望望那些树,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感到好受多了。 “Loquerisne linguam latinam?(您会说拉丁文吗?)”皮拉尔神父在他回来时问他。 “Ita,pater optime(是的,我的杰出的神父),”于连回答,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当然,在过去半个小时里,他觉得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比皮拉尔先生杰出。 谈话用拉丁文继续下去。神父眼睛里的表情变温和了。于连恢复了几分冷静。“我怎么这么软弱,”他想,“居然让自己为这种美德的外表所欺骗!这个人其实不过是像玛斯隆先生那样的一个坏蛋。”于连庆幸自己想到把钱几乎全部藏在靴子里。 皮拉尔神父对于连进行神学方面的考试,对他的学识的渊博感到吃惊。尤其是等到他问到《圣经》时,他的惊讶更加增加了。但是当他的问题涉及到那些教父的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几乎连圣哲罗姆[6]、圣奥古斯丁[7]、圣波拉文都拉[8]、圣巴西勒[9]等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事实上,”皮拉尔神父想,“这正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那种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深入的,过分深入的了解。” (于连刚刚在没有受到盘问的情况下,谈到了《创世记》[10]和《五经》[11]等的真正的写作时间。)“这种对《圣经》的无止境的推论,”皮拉尔神父想,“如果不是引向自由解释,也就是说引向新教教义,还会引向哪里呢?除了这轻率的知识以外,对能抵消这种倾向的那些教父又一无所知。” 但是向于连问到教皇的权力时,神学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会听到古代法国教会的那些箴言,谁知年轻人向他背诵了整本的德·迈斯特先生的书。 “这个谢朗真是个怪人,”皮拉尔神父想,“他让他念这本书是为了教会他嘲笑它吗?” 他询问于连,想推断出于连是不是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没有成功。年轻人的回答仅仅是凭着记忆在背书。从这时候起,于连确实表现得很出色,他感到他完全能控制自己。在一次时间十分长的考试以后,他觉得皮拉尔先生对他的严肃态度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事实上神学院院长要不是十五年来一直规定自己对待他的学神学的学生要遵守严格要求的原则,早已经以逻辑的名义拥抱于连了,因为他发现于连的答辩是那么清晰、正确和鲜明。 “这是一个性格勇敢而头脑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但是corpus debile(身体虚弱)。” “您常常这样倒在地上吗?”他手指着地板,用法语对于连说。 “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那张脸把我吓坏了,”于连补充说,脸像孩子似的红了。 皮拉尔神父几乎露出了笑容。 “这就是世俗的浮华生活造成的结果;您显然是看惯了笑脸,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但是我们在人世间的任务,它不也是严峻的吗?以后务必使您的良心防止这个弱点:对外表的虚幻的美的过分敏感。” “如果把您推荐给我的,”皮拉尔神父带着明显的快乐神色,重新又用拉丁语说,“如果把您推荐给我的不是像谢朗神父这样的一个人,我就会用看来您已经过分习惯了的、这个世界上的浮华语言跟您交谈。我会对您说,您所请求的全额助学金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父如果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五十六年的使徒工作得到报酬未免太少了。” 说完这番话,皮拉尔神父叮嘱于连没有得到他的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者秘密修会。 “我用名誉保证,”于连像一个正直人那样真心诚意地说。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句话在这种地方说不合适,”他对于连说,“它使人联想到世俗人的浮华的荣誉,正是它促使世俗人犯下那么多错误,甚至还常常犯下一些罪恶。您应该按照圣庇护五世[12]的Unam ecclesiam[13]谕旨第十七段,对我有绝对服从的神圣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所学校里,我亲爱的儿子,听见就意味着服从。您有多少钱?” “果然不出所料,”于连对自己说,“说‘亲爱的儿子’就是为的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父。” “仔细地把这笔钱的用途记下来,您要向我汇报。” 这次令人难以忍受的会见长达三个小时。于连把看门人叫来。 “把于连·索雷尔安置在第一○三室里,”皮拉尔神父对这个人说。 他让于连单独住一间,这是特殊的优待。 “把他的箱子搬去,”他补了一句。 于连垂下眼睛,看到他的箱子就在他面前;他三个小时来一直在看它,却没有认出它来。 到了一○三室(这是在这幢房子的最上面一层的一间八尺见方的小房间),于连注意到窗子朝向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到美丽的平原,杜河从中把它和市区隔开。 “多么迷人的景色!”于连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在他来到贝藏松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受是那么强烈,把他的体力完全消耗光了。他在窗口附近,他这间斗室里唯一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头几道阳光把他照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1]生丁,法国辅币。100生丁合1法郎。 [2]意大利文,“聪明人一点就醒”。 [3]博须埃(1627—1704),法国主教、作家。著有说教词一百四十余篇,宣扬天主教义;在1681年至1692年的教权斗争中,为扩大法国教会的权威,曾攻击罗马教廷。 [4]阿尔诺(1612—1691),法国神学家,为保卫冉森教派曾向耶稣会进行过斗争。 [5]拉丁文,“再见,请爱我”。 [6]圣哲罗姆(约342—420),古代基督教《圣经》学家,拉丁教父。曾根据《圣经》拉丁文旧译本编订成新译本,名为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著有《圣经》注疏及神学著作多种。 [7]圣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基督教神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对基督教的各项神学命题几乎都曾作过一些论述,对以后基督教各派的神学和哲学都有一定影响。主要著作有《上帝之城》等。 [8]圣波拉文都拉(1221—1274),基督教拉丁教父,有许多神学和哲学著作。 [9]圣巴西勒(329—379),古代基督教拉丁教父,著有《书信集》。 [10]《创世记》,《旧约圣经》的首卷。内容有关于天主创造世界和人类始祖的描述,以及以色列民族的起源。 [11]《五经》,亦称《摩西五经》,包括《旧约圣经》的前五卷,即《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及《申命记》。 [12]圣庇护五世,1566年至1572年的罗马教皇。 [13]拉丁文,“唯一教会”,这个谕旨是司汤达杜撰出来的。 上 卷 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所缺少者 我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肯想到我。所有那些我亲眼看见发迹的人,都是厚颜无耻和心肠冷酷的,而我却完全不一样。他们因为我心地过分善良而恨我。啊!不久以后我就要死了,或者是由于饥饿,或者是由于看到这些如此冷酷的人而感到的不幸。 杨格 于连赶快把衣服刷干净,走下楼去;他已经迟到了。一个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他非但没有打算为自己辩解,反而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Peccavi, pater optime(我有罪,我承认我的错误,我的神父啊),”他用忏悔的口气说。 这个开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神学院学生中的那些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了,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可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休息的时候到了,于连看到自己成了人人好奇的对象。但是人们从他身上发现的只是谨慎和沉默。按照他为自己制定的行动准则,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名同学都看成是敌人,而最危险的敌人,在他看来,是皮拉尔神父。 几天以后,于连必须挑选一位忏悔师,一份名单送来给他看。 “啊!善良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对自己说,“他们以为我听话听不出音来吗?”他挑选了皮拉尔神父。 他没有料到,他这个步骤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神学院里有一个小学生,非常年轻,是维里埃尔人,从头一天起就声明自己是他的朋友,对他说:如果他挑选神学院副院长卡斯塔内德先生,也许会更谨慎些。 “卡斯塔内德神父是皮拉尔先生的敌人,有人怀疑皮拉尔先生信奉冉森教派教义,”那个小神学院学生俯身在他耳边补充说。 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非常谨慎;其实他一开始采取的那些步骤,像挑选忏悔师一样,全都是轻率的行为。想象力丰富的人都很自负,正是这种自负把他引入歧途,他将自己的意愿当成事实,而且自认为是一个老练的伪君子。他甚至愚蠢到这个地步,竟然责备自己采用弱者使用的手段而取得那些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了在以前的另外一个时代,”他对自己说,“我在敌人面前不费口舌,单凭行动就可以为自己谋生了。” 于连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观察四周围,发现到处都有最完美的德性的迹象。 有八九个神学院学生生活在圣洁的声誉中,他们像圣德肋撒[1]或者像在亚平宁山脉的维尔纳山上受五伤的圣方济各[2],都看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秘密,他们的朋友们替他们隐瞒。这些看见过幻象的可怜的年轻人几乎一直住在诊疗所里。另外一百来个学生把不知疲倦的勤奋学习与坚定的信仰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使自己生病的地步,但是却没有学到什么东西。有两三个人以真正的才能而出名,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夏泽尔;但是于连对他们很反感,他们对他也是一样。 三百二十一名神学院学生中剩下的只是一些粗俗之辈,他们整天念过来念过去的那些拉丁词,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够懂得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农民的儿子,比起用鹤嘴镐刨地,他们更喜欢靠背诵几个拉丁词来挣面包吃。根据这个观察,他从头几天起就决心取得迅速的成功。“各行各业都需要聪明人,因为工作毕竟要人去做,”他对自己说。“在拿破仑时代,我可以当军士;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父中间,我将成为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补充说,“这些从小干粗活儿长大的人,在来到这儿以前,完全靠凝乳和黑面包充饥度日。他们住在他们的茅屋里,一年只吃五六次肉。就像古罗马士兵认为战争是一段休息时间一样,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快乐也感到喜出望外。” 在吃饭以后,从他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于连只看见得到满足的肉体需要;在吃饭以前,只看见等待中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崭露头角。但是,于连不知道,而别人又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等各种不同的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成绩,在他们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恶。自从出了伏尔泰以来,自从有了实际上仅仅是怀疑和自由解释的两院制政治,在民众的心里培养怀疑这种坏习惯以来,法国的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是它的真正敌人。在他们眼里最重要的是真心地服从。在学习中,即使是在圣洁的学问的学习中获得成功,他们认为也是可疑的,而且这也不是没有充分理由的。有谁能阻止出类拔萃的人,像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3]那样,转到另一边去呢!惶惶不安的法国教会,就像抓住唯一可以得救的机会似的,紧紧地依附教皇。只有教皇还可以去试一试瓦解自由解释的力量,去试一试通过他宫廷上那些典礼的虔诚肃穆的盛况,来影响上流社会人士的感到厌倦的、病态的心。 这种种事实于连只看到了一半,然而在一所神学院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在力求对它们加以否认;他陷在深深的忧郁中。他非常用功,很快地学会了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的东西;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十分虚伪,而且他丝毫不感兴趣。他认为自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想。他不知道皮拉尔先生收到过几封盖着第戎邮戳的信,把它们投入火里烧了。这些信尽管用词极为得体,但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最强烈的热情。可以看出,深切的良心谴责在跟这透露出来的爱情进行斗争。“好得很,”皮拉尔神父想,“这个年轻人爱过的至少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皮拉尔神父拆开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有一半好像是被泪水洗得模糊不清。这是一封表示永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我获得上天的恩宠,给了我力量去恨,当然不是去恨我的过失的造成者,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的最亲爱的人,而是去恨我的过失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您也能看出,这并不是没有眼泪的。我应该献身给他们的那些人,您也曾如此喜爱过他们,他们的灵魂得救获得了最后胜利。一位公正但是可怕的天主不会再因为他们母亲犯下的罪过从他们身上取得报复了。别了,于连,对人要公正。” 信的这个结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写信人留下了一个第戎的地址,不过又希望于连千万不要回信,如果一定要写的话,至少得使用让一个翻然悔悟的女人听了不会脸红的话。 于连的忧郁,再加上承包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中餐的承包商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开始影响到了他的健康。一天早上,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终于能够进来了。为了看看你,我已经到贝藏松来过五次,当然这不能怪你。总是吃闭门羹。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从来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我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看你变得很厉害。我总算又见到你啦。两个值五法郎的漂亮埃居刚刚使我认识到我只是个傻瓜,没有在头一次旅行时就献上这两个埃居。” 这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长得没完没了。于连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听见富凯对他说:“顺便问一句,您知道吗?你的学生们的母亲现在信教非常虔诚。” 他说这句话口气轻松。这种轻松口气常常在充满热情的心灵里留下奇怪的印象;因为言者无心,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触动了这个心灵里的那些最珍贵的利益。 “是的,我的朋友,虔敬到了无比狂热的程度。据说她去朝过几次圣。使玛斯隆神父,就是那个暗中监视可怜的谢朗神父,监视了那么长时间的玛斯隆神父,一辈子都要感到耻辱的是,德·雷纳尔夫人不要他听忏悔,她到第戎去或者到贝藏松来忏悔。” “她上贝藏松来!”于连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用疑惑不解的口气回答。 “你身上带着《立宪新闻》吗?” “你说什么?”富凯回问了一句。 “我问你有没有带着《立宪新闻》,”于连说,用的语气极其平静。“这儿一期要卖三十苏。” “怎么!连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人!”富凯叫了起来。“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玛斯隆神父虚伪的嗓音和温柔的腔调,补了一句。 这次拜访也许会对他起到深远的影响,如果不是第二天,那个来自维里埃尔的、我们的主人公觉得还是个孩子的小学生对他说的一句话,使得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自从来到神学院以后,于连的表现只是一系列的错误。他苦痛地嘲笑自己。 老实说,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的行动都安排得非常巧妙。但是对那些琐碎小事他并不注意,而神学院的那些精明人只看琐碎小事。因此他在同学们中间已经被看成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在许许多多细小的行动中暴露了自己。 在他们眼里,他肯定是犯了以下这个大罪:他通过自己的头脑思想、判断,而不是盲目地模仿权威和榜样。皮拉尔神父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在告罪亭之外没有对他说过一次话,即使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挑选卡斯塔内德神父,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从发现自己的愚蠢的那一刻起,于连就不再感到烦闷了。他希望了解造成的损害有多大;为了这个目的,他稍稍摆脱了他用来排斥同学们的那种高傲、顽固的沉默态度。这时候他们开始向他报复。他的主动接近遭到近乎嘲笑的蔑视。他认识到,从他进入神学院起,特别是在休息的时候,没有一个小时不在产生对他有利或者不利的后果,不是使他的敌人的数目增加,就是为他赢得一个真正有德行的或者略微没有别人那么粗俗的神学院学生的好感。需要补救的损害太大,任务非常艰巨。从此以后,于连的注意力不断地集中在戒备上。重要的是要为自己设计出一个全新的性格来。 譬如说,他的眼睛的动作就给他带来很大的困难。在这种地方人们总是把眼睛低垂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在维里埃尔有多么自负啊,”于连对自己说,“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我仅仅是在为生活做准备;现在我终于来到社会上,我将发现它始终都是这样,直到我的角色演毕,始终为真正的敌人所包围。每一分钟都得表现出这种虚伪,”他补充说,“这有多么困难啊!连赫丘利的那些功绩都相形见绌。近代的赫丘利是西克斯特五世[4],他用他的谦逊欺骗四十名红衣主教,欺骗了整整十五年之久,他们曾经在他年轻时看见他又暴躁又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毫无意义了!”他气恼地对自己说;“在教理、圣教史等等课程取得好成绩,仅仅在表面上受到重视。人们说的关于这方面的话,是用来引诱像我这样的傻子落入圈套的。唉!我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我能够取得迅速的进步,就在于我能够掌握这些无聊的东西。会不会是他们心里知道它们真正的价值?他们对它们的看法也和我一样吗?我真傻,居然还引以为骄傲呢!我经常取得第一名,这只能为我树立许多势不两立的敌人。夏泽尔比我有学问,他总是在他的作文里添上什么荒唐可笑的错误,使得他退居到第五十名。如果他获得第一名,那是因为他疏忽大意了。啊!皮拉尔神父的一句话,仅仅一句话,会对我多么有用啊!” 从于连醒悟过来的那一刻起,那些使他感到厌倦得要命的、需要长时间进行艰苦修行的神功,如像每周五次的数念珠的祷告,唱圣心颂歌等等,变成了他最有趣的行动时刻。于连一方面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力图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并没有一上来就渴望像神学院的模范学生那样,每时每刻都做出有意义的,也就是说,证明是一种基督教徒的完德的行动。在神学院里,有一种带壳煮的溏心蛋的吃法,它表明在笃信宗教的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也许在笑,那就请回忆回忆,德利尔神父[5]应邀到路易十六宫廷上的一位贵夫人家去赴宴,在吃一只鸡蛋时犯下的所有那些错误。 于连首先力图达到non culpa[6];在这个境界里,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无论是步态,还是手臂和眼睛等等的动法,都表明他确实没有一点世俗气味,但是同时又表明他还不是一个完全被来世生活的思考和今世生活的绝对虚空所吸引住的人。 于连不断在走廊的墙上发现用木炭写的类似下面这样的句子:“六十年的考验和永恒的快乐或者地狱里永恒的沸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他明白了应该让这些句子永远出现在眼前。“我这一生将做什么呢?”他对自己说;“我将把天堂里的席位出卖给信徒们。这席位怎样才能使他们看得见呢?要通过我的外表和一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不同。” 经过几个月时时刻刻的努力以后,于连看上去仍然像是在思考。在他转眼睛和动嘴唇的神情里,并没有显示出那种毫无保留的相信,毫无保留的支持,甚至以身殉教也在所不惜的绝对信仰。于连愤怒地看到那些最粗俗的农民在这方面超过了他。他们没有思考的神情,是有充分理由的。 那种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相貌,我们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经常能见到,而奎尔契诺[7]在他的教堂画里,给我们这些在俗的人留下了完美榜样,于连为了能得到它,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啊。[8]在重大的节日里,神学院学生可以吃到红肠和腌酸菜,吃饭时坐在于连旁边的人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把这看成是最愚蠢的虚伪的可鄙表现,再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看这个城里人,看看这个倨傲的人,”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加腌酸菜的红肠!呸!这个无赖!这个傲慢的人!这个该下地狱的罪人!” “唉!这些年轻农民,我的同学们,他们的愚昧无知,对他们说来,是一个极大的优点,”他在气馁的时候大声叫起来。“他们来到神学院以后,他们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去纠正,而我带来了多得可怕的世俗思想,不管我怎么隐瞒,他们都能从我脸上看出。” 于连以一种迹近妒忌的专心态度,研究来到神学院的年轻农民中的那些最粗俗的人。在叫他们脱掉他们的平纹结子花呢短衫,换上黑道袍的那一刻,他们受过的教育,仅仅限于对正如弗朗什-孔泰人说的叮当响的现大洋的、无穷无尽的敬重。 这是对现金的崇高概念的最神圣、最英勇的表达方式。 幸福,对神学院的这些学生说来,正如对伏尔泰的小说中的那些主人公一样,主要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穿细呢料子衣服的人怀有一种天生的敬意。这种感情使人认识到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分配的公正到底有什么价值的价值,甚至把它的价值看得太低了。“跟一个大亨打官司,”他们之间常常这么说,“能得到什么呢?” 这是汝拉山脉的那些谷地的方言,用来表示一个富有者。至于对富有者中间的最富有者:政府,他们有多么敬重,那就请你们自己想象吧! 一听见省长先生的名字,就应该带着敬意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看来,就是一桩不谨慎的事;而穷人干了不谨慎的事,很快地会受到缺乏面包的惩罚。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于连好像被自己的鄙视感情闷得透不过气来。最后他感到了怜悯: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晚上回到茅屋里,找不到面包、栗子和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对自己说,“如果说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那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也就是说,他们在当教士这一行职业里看到了吃得好,在冬天有一件暖和衣服的这种幸福能够长期继续下去。” 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对同伴说:“我为什么不能像养过猪的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上教皇呢?” “只有意大利人可以当教皇,”他的朋友回答;“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肯定是在我们中间抽签选出来。夏龙[9]的主教P…先生,是一个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的父亲干的一行。” 一天,教理课上到一半,皮拉尔神父派人来叫于连。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能够摆脱那使他肉体和精神都感到压抑的气氛,感到十分高兴。 于连发觉院长先生的接待,和他刚来到神学院的那天一样,使他感到害怕。 “把这张纸牌上写的东西解释给我听,”院长先生对他说,同时用使他无地自容的眼光望着他。 于连念道: “阿芒达·比内,八点前在长颈鹿咖啡馆。就说是从让利来的,是我母亲的表弟。” 于连立刻明白了危险有多么大,卡斯塔内德神父的暗探把这个地址偷来了。 “在我上这儿来的那天,”他回答,眼睛望着皮拉尔神父的额头,因为他经受不住他那可怕的目光的注视,“我感到胆战心惊,谢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这是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阴险毒辣的坏事的地方。在同学们之间进行的侦察和揭发在这儿受到鼓励。上天希望如此,为的是让年轻的教士看到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激起他们对尘世和尘世的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敢在我面前夸夸其谈,”皮拉尔神父大发雷霆地说。“小坏蛋!” “在维里埃尔,”于连冷静地接着说下去,“我的哥哥们在他们有理由嫉妒我的时候,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皮拉尔先生嚷道,他气得几乎要发狂了。 于连一点儿也没有给他吓倒,继续讲下去。 “我来到贝藏松的那一天,将近中午,我肚子饿了,走进一家咖啡馆。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的地方的厌恶,但是我想我在那儿吃中饭也许比在旅店里吃要便宜一些。一位太太看上去好像是这家铺子的老板,看到我那不懂人情世故的神情,动了怜悯心。‘贝藏松充满了坏人,’她对我说,‘我为您担心,先生。如果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只管找我帮忙,在八点钟以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那些看门人不肯给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亲戚,是让利这个地方的人……’” “您喋喋不休地说的这些话全都要核实,”皮拉尔神父嚷道,他已经坐不住,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神父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开始检查箱子,那张该死的纸牌就是极其仔细地藏在这口箱子里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是有几样东西翻乱了。然而钥匙他带在身边从未离开过。“多么幸运,”于连对自己说,“在我来到这儿,两眼漆黑,什么也不了解的时候,我没有接受卡斯塔内德先生经常好心地给我的外出假,现在我明白他的好心是为的什么了。我很可能一时软弱,换了衣服去看美丽的阿芒达,那样一来我可就完蛋了。当他们大失所望,不能用这个办法达到目的以后,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于是又把它用来作为揭发的材料。” 两个小时以后,院长打发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眼光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但是保留这样一个地址太不谨慎,您没法想象后果有多么严重。不幸的孩子!在十年以后它也许会给您带来损害。” [1]圣德肋撒(1515—1582),西班牙修女,曾重整天主教加尔默罗会。她因见显圣的幻象而出名。 [2]圣方济各(1181—1226),天主教方济各托钵修会创始人。规定修士麻衣赤足,步行各地宣传“清贫福音”。据说他隐退后在维尔纳山祈祷和行乞,斋戒四十天后看见天使刺穿他的两手、双脚和右肋,就这样在他身上留下了五伤的印记。 [3]格雷古瓦(1750—1831),法国神父,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活动家,国民公会议员。西埃耶斯,参见本书第68页注①。 [4]西克斯特五世,生于1520年,1585年至1590年任教皇。 [5]德利尔神父(1738—1813),法国诗人,译过维吉尔的诗。他的歌颂大自然的诗在他生前很受欢迎,死后为圣佩韦等人所否定。 [6]拉丁文,“无罪”。 [7]奎尔契诺(1591—1666),意大利画家。 [8]请到卢浮陈列馆观看脱下胸甲、换上修士服装的德·阿基泰纳公爵弗朗索瓦像,第1130号。——原注[9]夏龙,法国马恩省省会。 上 卷 第二十七章 人生的初步经验 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天主!它是约柜[1]。谁碰它谁要遭到不幸! 狄德罗[2] 关于于连的这段生活时期,读者一定允许我们只谈很少几桩明显而确切的事实。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缺乏事实,正相反,一点也不缺乏;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我们指望在这些书页里保持的温和色调说来,也许显得太阴暗。我们的那些为了某些事受过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这些事时,只能感到厌恶,使任何快乐,甚至读一篇故事的快乐,都化为乌有了。 于连企图做出伪善的态度,取得的成功很小。有时候他感到厌恶,甚至陷在灰心丧气之中。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项可鄙的职业中。只要有极小的一点外来的帮助,就可以使他恢复勇气,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十分大;但是他孤孤单单,像一条被抛弃在大洋中的孤舟。“即使我取得成功,”他对自己说,“一辈子就得跟这样坏的一伙人在一起度过!一些饕餮之徒,脑子里光想着吃饭时将要吃到的肥肉片煎蛋卷,或者是一些卡斯塔内德神父,对他们来说,任何罪恶都不会太卑劣。他们有朝一日会上台掌权的;但是怎样的代价啊,伟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强有力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但是靠了它就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们的任务是容易的;危险不论有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除了我,又有谁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么丑恶呢?” 这个时刻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到驻防在贝藏松的那些优秀联队去应募入伍,对他说来,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他也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为了养活自己,他的需求是那么少,但是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前程,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不会再有未来;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愁闷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 “我妄自尊大,经常庆幸自己和别的年轻农民不同!好吧,我已经活得够长的了,已经可以看到不同孕育出仇恨,”一天上午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遭到的那些最难堪的挫折中的一个,向他揭示出来。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竭力讨好一个享有圣洁声誉的学生。他们在院子里散步,于连恭顺地听着那些极其荒唐的蠢话。突然间天气变了,要下大雨,雷声隆隆,那个圣洁的学生粗暴地把他推开,大声嚷道:“听好;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为自己,我不愿意给雷打死。天主可能要劈死你,因为您是一个亵渎宗教的人,一个伏尔泰。” 牙齿气得咬紧,眼睛睁大,望着被闪电划破的天空,于连嚷道:“如果我在暴风雨中睡大觉,淹死了也是活该!让我们试一试去征服另外哪一个学究。” 卡斯塔内德神父的圣教史课的钟声响了。 那些年轻人对父辈的艰苦劳动和贫困如此害怕,卡斯塔内德神父这一天教导他们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里如此可怕的存在物,只有在天主派到人间的代理人的授权下,才具有真正的、合法的权力。 “要用你们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配得上教皇的亲切关怀,要做到像他手中的一根棍子,”他补充说,“你们将会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由你们当家作主,不受任何控制;一个终身的职位,薪金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你们的讲道培养的信徒们付给。” 下课以后,卡斯塔内德先生停留在院子里。 “谈到一个本堂神父时,我们确实可以这么说:人有多大能耐,职位有多大好处,”他对围在他身边的学生说。“我本人就知道一些山里的堂区,那儿的额外收入比许多城里的本堂神父还要好。钱是一般多,还不算肥阉鸡、鸡蛋、新鲜黄油和许多杂七杂八的令人愉快的好处。本堂神父在那儿是毫无异议的首要人物,没有一餐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款待,”等等。 卡斯塔内德先生回到他的屋里去,他刚上楼梯,那些学生就立刻三五成群地分开。于连不属于任何一群,大家都避开他,仿佛他是一只患疥疮的羊。他看见每一群里都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个铜板,如果他猜中了落地以后是正面或者反面,同学们就得出结论说,他很快就会得到那种有大量额外收入的本堂神父职位。 接下来是谈那些小故事。某一个年轻教士,刚受圣职才一年,他送了一只家兔给一位老本堂神父的女佣人以后,老本堂神父要求他当副本堂神父,没有几个月以后,就在这个堂区里接替了老本堂神父,因为老本堂神父很快就去世了。另外一个年轻教士在瘫痪的老本堂神父吃饭时,顿顿都陪伴在一旁,亲热地给他切小鸡,成功地使自己被指派为一个非常富庶的大乡镇的堂区的继承人。 神学院的学生们,像各行各业的年轻人一样,过高估计了这种离奇的、能够激发想象力的小小手段的力量。 “我应该习惯这种谈话,”于连对自己说。在不谈红肠和好的堂区时,大家就谈论天主教教义中的世俗部分,谈论主教们和省长们的争执,村镇长们和本堂神父们的争执。在于连眼前出现了第二个天主的观念,而且是比另一个天主可怕得多,权力也大得多的天主。这第二个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彼此之间都在说,不过是压低了嗓音,而且是在有把握不会被皮拉尔先生听见的情况下说,教皇不愿意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的省长和市长,这是因为他任命了法兰西国王做教会的长子,把这件事委托他去办理。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里,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写的《论教皇》这本书,来取得别人对自己的敬重。事实上他也确实使同学们感到惊讶,然而这又是一个不幸。他们不喜欢别人阐述他们自己的意见比他们阐述得好。谢朗先生对于连正像对自己一样,疏忽了一件事。在养成于连推理正确、不说空话的习惯以后,忘了告诉他,这种习惯在不受敬重的人身上,是一桩罪行,因为任何正确的推理都会得罪人。 因此于连的能说会道成了他的一桩新罪行。他的同学们由于脑子里老想着他,终于想出了用一句话表达出他们对他怀有的全部憎恶,他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马丁·路德[3];据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该死的推理。 神学院里有好几个年轻学生脸色比于连红润,可以被认为是比他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但是他有一双白净的手,他不能够掩盖某些酷爱整洁的习惯。这个优点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所空气沉闷的学校里,可不是一个优点。他生活在那些肮脏的农民中间,他们公开说他生活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主人公的许许多多的不幸,会使读者感到厌倦。譬如说吧,他的那些最身强力壮的同学打算经常打他;他被迫拿起一个铁圆规当武器,宣布他会使用它,不过他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在密探的报告里不可能像言语那样有分量。 [1]约柜,《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教的圣物,是摩西奉上帝命所造的木柜,内藏刻有上帝与犹太人所立约法(即十诫)的石板,故称约柜。 [2]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文学家。主要著作有《对自然的解释》、《拉摩的侄儿》等。 [3]马丁·路德(1483—1546),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发难者,被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奉为创始人。曾多次发表演说,否定教皇权威。 上 卷 第二十八章 迎圣体 每一个人的心都被打动了。仿佛天主降临到了这些处处都挂着帷幔的,信徒们还仔细铺上细沙的,狭窄的,哥特式的街道上。 杨格 于连不管怎样低声下气、装疯卖傻,也没有用处,他不能够讨人喜欢,他太不同了。“然而,”他对自己说,“所有这些教师都是很精明的人,都是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他们怎么不喜欢我的谦恭呢?”在他看来,他表现出来的准备什么都相信,而且什么当看来都准备上的好意,好像只有一个人接受。这个人是夏斯-贝尔纳神父,主教大堂的仪式指导。别人让他抱着得到议事司铎职位的希望,一直在主教大堂里等待了十五年;在等待期间他暂且在神学院里教授布道术。于连在他还看不清真相的那段时间里,这门功课是他经常取得第一名的几门功课中的一门。夏斯神父以此为理由,对他表示友好,下课以后,常常挽着他的胳膊在花园里兜几个圈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于连对自己说。他感到惊讶地看到,夏斯神父一连几个小时跟他谈论主教大堂拥有的祭服。除了丧事祭服外,一共有十七件镶饰带的祭披。人们对年迈的德·吕邦普莱法院院长夫人抱着很大希望。这位上了九十岁高龄的贵夫人,把她那些用华丽的里昂料子,金线织锦缎做的结婚礼服至少已经保存了有七十年。“您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父突然停下,睁大了眼睛说,“这种料子有那么多金线,可以竖得笔直。贝藏松的人普遍认为,根据院长夫人的遗嘱,主教大堂的宝物中将要增添十多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盛大节日用的无袖长袍。我个人还要更进一步,”夏斯神父压低嗓音补充说,“我有理由相信,院长夫人会把八个豪华的镀金银烛台留给我们,据说是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在意大利买的,她的祖先中有一位是他的宠臣。” “可是,这个人讲了一大通旧衣服,究竟想干什么呢?”于连想。“这个巧妙的准备长得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谈出来。他一定是对我不信任!他比其余的人更精明,其余的人的隐蔽目的,我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就可以完全猜出来。我明白了,这个人的野心受到了十五年的挫折!”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于连给叫到皮拉尔神父那儿去。皮拉尔神父对他说:“明天是Corpus Domini瞻礼(圣体瞻礼)。夏斯-贝尔纳神父要您去帮助他装饰主教大堂,去吧,要服从。” 皮拉尔神父又把他叫回来,带着同情的口气补充说:“您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到城里什么地方去走走,那全由您自己决定了。” “Incedo per ignes, [1]”于连回答。(我有一些暗藏的敌人。)第二天一清早,于连低垂着眼睛,到主教大堂去。看到街道,看到城里已经开始出现的热闹景象,使他感到很愉快。为了迎圣体的巡行,到处都有人在房屋的正面张挂帷幔。他在神学院度过的全部时间,他这时候觉得不过短得像一瞬间。他想到了维尔吉,想到了漂亮的阿芒达,他可能遇见她,因为她的咖啡馆离得并不很远。他远远地看见夏斯-贝尔纳神父。夏斯-贝尔纳神父立在他心爱的主教大堂的门口,他是个一脸快活相,神情开朗的胖子。这一天他显得十分得意。“我在等您,我亲爱的儿子,”他老远看见于连,就大声嚷道,“欢迎您来。今天要干的活儿时间长,而且困难,让我们先吃头顿早饭,好有力气干活儿。第二顿十点钟在大弥撒中间开。” “先生,”于连神色严肃地对他说,“我希望一时一刻也别让我一个人待着;请您注意,”他指着他们头顶上空的大时钟,补充说,“我是五点差一分到的。” “啊!神学院的这些小坏蛋叫您害怕了!您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心肠去想到他们,”夏斯神父说。“一条道路因为路边的树篱上有刺,它就没有那么美丽了吗?旅人们朝前赶路,让那些讨厌的刺留在原来的地方枯掉。好,赶快干吧,我亲爱的朋友,赶快干吧。” 夏斯神父说活儿很艰巨,确实没有说错。主教大堂里前一天举行过一次盛大的葬礼;任何准备工作当时都没法做,因此要在一个上午把分隔三个殿的那些哥特式柱子全都用一种高达三丈的红锦缎套子罩起来。主教先生用邮车从巴黎请来四个帷幔匠,但是这些先生应付不了所有的活儿,他们非但不帮助他们的手脚笨拙的贝藏松同行,反而嘲笑他们,弄得他们手脚更加笨拙。 于连看出非得他亲自爬上梯子不可,他手脚灵活帮了他大忙。他负起了指导本城的帷幔匠的责任。夏斯神父十分高兴地望着他从一架梯子飞到另一架梯子。所有的柱子都罩上锦缎套子以后,接下来需要将五巨束羽毛放到主祭坛上空的大华盖上。涂金的冠形木顶,富丽堂皇,由八根意大利大理石的螺旋形大柱子支撑着。但是要到大圣体龛的上空,华盖的中心,必须从一根木头上楣上走过去,这根旧木头上楣离地有四丈高,而且很可能已经遭到虫蛀。 从巴黎来的那几个帷幔匠,一直是那么兴高采烈,看到这条险路,一个个都乐不出来了。他们从底下往上观看,一再商量,却不爬上去。于连抓起那几束羽毛,噔噔噔一口气爬上梯子,把它们恰到好处地放置在华盖中央的冠冕形装饰上,他从梯子上下来,夏斯-贝尔纳神父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Optime,”[2]善良的教士嚷道,“我要把这件事讲给主教大人听。” 十点钟的那顿早餐吃得很愉快。夏斯神父从来没有看见他的教堂有这么美丽。 “亲爱的弟子,”他对于连说,“我的母亲从前在这个可敬的教堂里出租椅子,因此我是在这个大建筑物里养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时代把我们毁了,不过那时候我八岁,已经能辅助在私人家里举行的弥撒;在做弥撒的日子里他们供我吃,没有一个人折祭披能够比我折得好,饰带从来没有折断过。自从拿破仑恢复宗教信仰以后,我有幸在这可敬的大主教座堂里指导一切事务。每年有五次,我的眼睛看到它用如此美丽的装饰品打扮起来。但是它从来不曾有这样富丽堂皇过,一幅幅锦缎从来没有悬挂得像今天这样好,这样紧紧地贴着柱子。” “终于他要向我说出他的秘密来了,”于连想,“瞧,他在跟我谈他自己;这是真情流露。”但是这个显然处在兴奋状态中的人,连一句不谨慎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可是他干了不少活儿,他是快乐的,”于连对自己说,“而且好葡萄酒喝了不少。怎样的一个人啊!对我说来是怎样的一个榜样啊!他真是呱呱叫。”(这是他跟老外科军医学的一句粗俗的话。)大弥撒的Sanctus[3]的钟声敲响了,于连打算穿一件祭披跟随主教去参加盛大的迎圣体的队伍。 “那些小偷呢,我的朋友,那些小偷呢!”夏斯神父叫了起来,“你没有想到他们。迎圣体的队伍就要出去了,教堂里会走空了;您和我得守着。如果我们只少掉两奥纳[4]围着柱子底部的那种美丽的锦带,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这也是德·吕邦普莱夫人的礼物;是她的曾祖父,那位鼎鼎大名的公爵传下来的。这是纯金,我亲爱的朋友,”神父在他耳边,带着显然很兴奋的神情补充说,“没有掺一点假。我让您负责检查北面的侧殿,不要离开那儿。南面的侧殿和大殿归我。注意那些神工架;有些女人给小偷当眼目,就是从那儿窥伺我们转过身去的时机。” 他刚讲完,时钟敲十一点三刻,那口大钟立刻敲响。

,它使劲地敲着;如此洪亮、如此庄严的钟声,于连听了非常激动。他的想象已经脱离尘世。 焚烧着的神香的香味,还有那些化装成圣约翰[5]的孩子撒在圣体前面的玫瑰花瓣的香味,更使他的兴奋心情达到了顶点。 这口钟的声音如此庄严,按理只应该使于连想到二十个人的劳动;他们得到五十个生丁的报酬,也许还有十五到二十个信徒在帮助他们。他应该想到绳子的损坏、钟架的损坏、钟本身的危险,它每隔两个世纪要掉下来一次;他应该考虑降低打钟人工资的办法,考虑用赦罪或者从教会的宝库里取出的,而又不会影响到教会的钱袋的其他圣宠,来代替工资支付他们。 于连的心灵受到如此雄壮,如此响亮的钟声的激发,非但没有产生这些明智的想法,反而在想象的广阔世界里翱翔。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教士,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能干的行政官员。像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至多适合于产生艺术家。此时此刻于连的自负完完全全暴露出来了。在他那些神学院的同学中间,因为有人向他们指出,在每一道树篱后面都有民众的仇恨和雅各宾主义在埋伏着,也许已经有五十人认识到正视生活现实的重要,听见主教大堂的那口大钟的钟声,就只会想到打钟人的工资。他们会用巴雷姆[6]的才华去研究民众的情绪是否值付给打钟人的钱。如果于连愿意去考虑主教大堂的物质利益的话,他的想象也会远远越过目标,他会想到怎样替教堂财产节省四十法郎,而放过避免一笔二十五生丁的支出的机会。 在世上的这个最晴朗的日子里,迎圣体的队伍缓缓地走遍整个贝藏松,在官方各部门竞相搭建的临时祭坛前停留。教堂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寂静中,光线半明半暗,空气凉爽宜人,仍旧弥漫着鲜花和神香的香气。 寂静、深深的孤独、长形大殿里的凉爽,使得于连的梦想变得温柔了。他不用担心正在教堂另一部分忙碌的夏斯神父会来打扰他。他的灵魂几乎抛下了他的臭皮囊,听任这个臭皮囊慢步地在交给他看管的北面侧殿里走来走去。尤其是因为他确信在神功架里只有几个虔敬的女人,没有别人,所以他更加放心。他的眼睛在观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然而,他的心不在焉的状况还是被打破了一半,因为在他眼前出现了两个穿得非常考究的女人,一个跪在神功架里,另一个跪在紧靠她的一把椅子上。他虽然视而不见,但是,或者是出于隐隐约约的责任感,或者是出于对这两位夫人的高贵而朴素的穿戴的赞赏,他注意到这个神功架里并没有神父。“奇怪,”他想,“这两位美丽的夫人如果是虔诚的,为什么不去跪在哪一个临时祭坛前面?如果是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为什么不引人注目地坐在哪一个阳台的头一排?这件连衫裙式样多么好!多么优雅啊!”他放慢脚步,打算看看她们。 跪在神功架里的那一位,在这深沉的寂静中,听见于连的脚步声,略微转过头来。突然间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喊,昏了过去。 这位跪着的夫人丧失体力以后,朝后倒下去,她的朋友离得很近,扑过来救她。在这同时,于连看到了朝后倒下去的夫人的肩膀。一串他很熟悉的、由上等的大粒珍珠串成螺旋形的项链,映入他的眼帘。等他认出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头发,他已经激动成什么样子了啊!这是她。想托住她的头不让她完全倒下去的那位夫人是德尔维尔夫人。于连发了狂,朝前扑过去,如果于连不及时扶住她们,德·雷纳尔夫人也许会拖着她的朋友一起倒下去。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头垂在肩膀上,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帮助德尔维尔夫人把这个可爱的脑袋放在一把草垫椅子的椅背上。他跪在地上。 德尔维尔夫人转过头来,认出了他。 “快躲开,先生,快躲开!”她用无比愤怒的口气说,“特别是别让她再看见您。看见您肯定会使她感到厌恶;在遇到您以前,她是那么幸福!您的行动太恶劣。快躲开,如果您还有一点羞耻心,就远远离开这儿。” 说这番话用的是那样威严的命令口气,而于连这时候又是那样软弱,因此他远远地离开了。“她一直在恨我,”他想着德尔维尔夫人,对自己说。 在这同一瞬间,排在迎圣体的队伍前列的那些教士,他们鼻音很重的歌唱声在教堂里响起来了;队伍已经回来。夏斯-贝尔纳神父叫于连叫了好几遍,起初他没有听见,最后夏斯-贝尔纳神父来到一根柱子后面抓住于连的胳膊。于连躲在那儿,已经半死不活。夏斯-贝尔纳神父想把他介绍给主教。 “您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父看见他脸色苍白,几乎连走路都不可能,于是对他说,“您活儿干得太多了。”神父让他挽着自己的胳膊。“来,坐在我背后撒圣水人坐的这个小凳子上。让我把您挡住。”他们这时候是在大门口旁边。“放心,主教大人出现以前我们还有足足二十分钟。振作起来;等他经过的时候,让我扶您站起来,我虽然年纪大,但是身体结实,力气大。” 但是主教经过的时候,于连抖得那么厉害,夏斯神父只好放弃引见他的打算。 “不要太难过,”夏斯神父对他说,“我还会找到机会的。” 当天晚上,他让人送了十斤蜡烛到神学院的小教堂,他说这是靠了于连的照料和于连熄灭蜡烛的动作迅速省下来的。再没有比这更不真实的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自己也已经像蜡烛一样熄灭了。自从见到德·雷纳尔夫人以后,他脑子里什么念头也不曾有过。 [1]拉丁文,“我在火中行走”。见于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颂诗。司汤达把它做为“我有一些暗藏的敌人”解释。 [2]拉丁文,“好极了”。 [3]拉丁文,“圣哉”,此处指唱圣哉颂歌。 [4]奥纳,法国古尺,合1.18米,后改为合1.20米。 [5]圣约翰,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幼年隐居旷野,成年时到约旦河畔,劝人悔罪,为人施洗,耶稣就是接受他的洗礼。 [6]巴雷姆(1640—1703),法国数学家。 上 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他了解自己这个时代,他了解自己这个地区,他现在有钱了。 《先驱者》[1] 于连在主教大堂里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一直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还没有摆脱出来,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打发人来叫他。 “夏斯-贝尔纳神父刚写给我一封信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总的来说,比较满意。您太不谨慎,甚至太冒失,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一直到现在,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高尚的,您的智力是过人的。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在工作了十五年以后,我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我的罪过是听任神学院学生有他们的自由意志,以及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反对您在神功架里对我说起的那个秘密团体。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如果没有根据在您屋里找到的阿芒达·比内的地址的那次告发,两个月以前我就这么做了,因为您应该得到。我让您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不胜感激,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他走到皮拉尔神父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但是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表达出的意思还要多。 皮拉尔神父,就像一个多年来已经不习惯与微妙的感情接触的人那样,诧异地望着他。这种注视的目光暴露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上天知道我不是有意如此。我应该是公正的,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恨,也不应该爱。你的人生道路将是艰辛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使一般人反感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缠住你不放。不论天主将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决不会不用憎恨的眼光看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为了能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仅仅求助于天主。天主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让你有必要遭人嫉恨。保持你的品德完美无瑕,这是我能看到的你唯一的办法。只要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放,你的敌人们迟早总会被挫败的。” 于连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过充满友情的声音,我们应该原谅他的一个软弱表现:他泪如雨下。皮拉尔神父向他张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两个人说来都是十分甜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体会到这种好处有多大,一个人必须被迫地一连过上几个月的,没有一瞬间的孤独清静的生活,还得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大部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叫喊声就足以使体质很弱的人发狂。这些吃得好、穿得也好的农民,只有在他们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时候,才能把喧闹的快乐表达出来,而且才相信它完全表达出来了。 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或者几乎是单独一个人用餐,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能够在花园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散步。 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本来料想的正相反,憎恨会成倍地增长。不要别人找他谈话的这种藏在内心里的愿望太明显了,给他树立了那么多的敌人,现在不再是一个可笑的高傲表现。在他周围的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由他地位产生的一种十分正当的自尊感。憎恨明显地减少了,特别是在他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们变成了他的学生,他也十分客气地对待他们。渐渐地他甚至有了一些支持者,叫他马丁·路德变成了不得体的事。 但是把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名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一切是丑恶的,而且描写得越真实,也就越丑恶。然而这些人是老百姓的道德生活的独一无二的指导者,如果没有他们,老百姓会变得怎么样呢?报纸难道能代替本堂神父吗? 自从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打定主意,没有第三者在场,决不跟他谈话。这种做法对师生两人说来都是慎重的;但是首先它是个考验。严格的冉森教派教徒皮拉尔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一个人在您看来有才能吗?那您就设置障碍,阻挠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阻挠他做正在做的事。如果他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他就一定能够推倒或者绕过遇到的障碍。 打猎的季节到了。富凯想了一个主意,以于连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死掉的动物放在厨房和食堂间的过道上。所有的神学院学生去吃饭时都经过那儿看到了。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野猪尽管已经死了,还使最年轻的学生害怕,他们摸摸它的獠牙。连着有一个星期他们不谈别的。 这件礼物把于连的家庭归到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去,给了嫉妒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获得了财富使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优越地位。夏泽尔和那些最优秀的神学院学生主动接近他,几乎当面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冒对金钱缺乏应有的尊敬的危险。 有过一次征兵,于连作为神学院学生免于应征。这个情况使他万分激动。“瞧,这个时刻就这样永远过去了,换了在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生活会在这个时刻里为我而开始!” 他单独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修围墙的石匠们在谈话。 “喂!该走了,新的征兵开始啦。” “要是在另外那个人的时代,那就好了;一个石匠可以变成军官,可以变成将军,这种事有过不少。” “现在你去看看!只有要饭的才去当兵。手上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的人,一辈子穷,就这回事。” “啊,听他们说,另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石匠说。 “这是那些大亨这么说的!你没看出,另外那个人叫他们害怕。” “多么不同啊!在他那个时代干了多少事啊?没想到他的那些元帅把他给出卖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叛徒!” 听到这番谈话,于连多少感到了一点安慰。他一边走开,一边叹着气念道:“唯一受到人民深深怀念的国王!”[2]考试的日期到了。于连回答得极为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把自己的学问都显示出来。 主考人是著名的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委派的。第一天,他们不得不在他们的名单中把于连·索雷尔一再列为第一名,至少也得列为第二名,心里感到十分不快,因为这个于连·索雷尔,有人向他们指出,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神学院里不少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名列第一的人有和主教大人一同进餐的荣幸。但是在一场考题涉及拉丁教父们的考试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向于连提出有关圣哲罗姆以及他对西塞罗[3]的爱好的问题以后,接下来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4]和其他的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些作家的许多段落于连都能背出。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根据主考人的反复要求,背诵了好几首贺拉斯的颂歌,并且充满激情地意译出来。在诱他上钩以后,过了二十分钟,主考人忽然一下子脸色改变,严厉地责备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无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 “我是一个蠢人,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恭地说,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个狡猾的圈套,自己已经上当受骗。 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即使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尽管如此,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还是用他那权势极大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加上了198这个数目字。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是个精明强悍的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藏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他的那些送往巴黎的报告使法官、省长,甚至驻防军队的将级军官都感到胆颤心惊。他能够使用这个办法来侮辱他的敌人冉森教派信徒皮拉尔,感到非常高兴。 十年来他最关心的大事就是要把皮拉尔神父从神学院院长的职位上拉下来。这位神父,他自己也遵守他向于连提出的做人准则,他诚恳,虔诚,不搞阴谋诡计,忠于自己的职责。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这种对侮辱和憎恨特别敏感的胆汁质性格。任何一次针对他而来的侮辱都不会不对他的火热的心灵起到作用。他有上百次恨不得提出辞职,但是上天把他安排在这个岗位上,他相信他在这个岗位上是有用的。“我防止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的发展,”他对自己说。 在考试期间,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跟于连谈过话,然而他收到宣布考试结果的公函,看见加在他认为是他学校的光荣的这个学生名字旁边的198这个数目字,病了有整整一个星期。对这个性格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能运用的监视方法都集中在于连的身上。使他感到十分高兴的是,他发现于连没有发怒,没有采取报复计划,也没有气馁。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信上盖着巴黎的邮戳。“德·雷纳尔夫人终于记起了她的诺言,”他想。一位具名保尔·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补充说,如果于连继续研究那些杰出的拉丁作家,取得显著成绩,以后每月将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送给他。 “这是她,这是她的善心!”于连深受感动地对自己说,“她想安慰我,但是为什么没有一句充满友情的话呢?” 这封信他估计错了;德·雷纳尔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尔夫人的指导下,整个人儿陷在深不可拔的悔恨中,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非比寻常的人,和他的相遇完全打乱了她的生活,但是她竭力避免给他写信。 如果我们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会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并且会说是上天利用德·弗里莱尔先生,由他本人送这笔钱给于连的。 十二年以前,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随身携带一只旅行箱来到贝藏松;这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现在成为省里最富裕的地主之一。在他的家业兴旺发达的过程中,有一片地产他买下了一半,另外一半通过遗产继承落到德·拉莫尔先生手里。在这两位大人物之间引起了一场重大的诉讼。 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尽管他在巴黎地位显耀,在宫廷里担任要职,他还是感到,在贝藏松和一个被认为有力量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较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是侯爵非但没有请求一笔在预算允许的随便什么名义掩盖下支出的五万法郎额外赏赐,让德·弗里莱尔神父打赢这场五万法郎的小小官司,反而恼羞成怒。他认为自己有理,而且有充足的理由! 然而,如果允许的话,我要问一句:有哪一位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至少一个亲戚需要得到大力栽培? 为了让最糊涂的人也看得清楚,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赢了第一审的一个星期以后,乘了主教大人的马车,亲自把荣誉勋章送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知道对方的这种做法以后,多少有点吃惊,他感到他自己的律师们泄气了,于是向谢朗神父请教;谢朗神父让他跟皮拉尔先生联系。 到我们这个故事发生时期,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皮拉尔神父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他火热的性格。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们,研究侯爵的案情,在确信侯爵有理以后,公开地站在德·拉莫尔侯爵一方,反对掌握无限权力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对这种傲慢无礼,而且还是一个冉森教派信徒的傲慢无礼,感到十分愤怒! “你们倒是看看这些自以为那么有权有势的宫廷贵族!”德·弗里莱尔神父对他的知己们说。“德·拉莫尔先生甚至连一枚可怜的十字勋章都没有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送来,而且他就要眼看着别人把他的代理人丢人现眼地撤职了。然而,有人写信告诉我,这个贵族议员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露露他的蓝绶带,也不管这位大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皮拉尔神父全力以赴,尽管德·拉莫尔先生跟司法大臣,特别是跟大臣手下的官员一直相处得非常好,经过六年的努力,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他的官司没有完全输掉。 为了两个人都热切关心的一件事,侯爵不断地和皮拉尔神父通信,最后对神父具有的那种才智发生了好感。尽管社会地位悬殊,渐渐地在他们通信里出现了友好的语气。皮拉尔神父告诉侯爵,有人想使用侮辱他的办法来迫使他提出辞职。用来对付于连的计谋,他认为是卑鄙可耻的,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向侯爵谈到了这个年轻人。 这位大贵人虽然非常有钱,但是一点也不吝啬。他始终没有能够让皮拉尔神父接受他的钱,甚至为了诉讼花费的邮费,他要偿还,皮拉尔神父也不肯接受。他有了一个主意,给皮拉尔神父的心爱学生寄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还亲自动笔写汇款通知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父。 一天,神父接到一张短笺,说有急事请他立刻到贝藏松郊区的一家小客店去。他在那儿找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把他的四轮马车给您带来了,”这个人对他说。“他希望您在看过这封信以后,同意在四五天之内动身到巴黎去。请您定下日期,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那些领地跑一圈。然后在您最方便的日子我们动身到巴黎去。” 信很短: “我亲爱的先生,请您摆脱掉外省的种种烦恼,到巴黎来呼吸呼吸宁静的空气。我把我的马车派来接您,它得到命令在四天之内等候您的决定。我亲自在巴黎等您,一直等到星期二。我只要您点个头,先生,就可以用您的名义接受巴黎市郊最好的堂区之一。您未来的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从来没有见过您,但是对您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肃的皮拉尔神父不知不觉已经爱上了这所充满敌人的、十五年来他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的神学院。德·拉莫尔先生的信,对他说来,就像是来了一位负责动一次残忍然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他的撤职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事。他和管家约定三天以后见面。 一连四十八个小时,他犹豫不决,焦躁不安。最后他写信给德·拉莫尔先生,并且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教士文体的杰作,不过略微长了一点。要找到比这封信里的句子更加无懈可击、显示出更加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然而,这封注定要让德·弗里莱尔先生面对他的主人过上难受的一小时的信,把提出严重控诉的理由一一地列举了出来,甚至还提到了那些卑鄙肮脏的小麻烦,皮拉尔神父在忍辱吞声地忍受了六年以后,正是这些小麻烦逼得他只好离开这个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房里偷木柴,有人毒死了他的狗,等等,等等。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打发人把于连叫醒。于连和所有神学院的学生一样,晚上八点钟已经上床睡觉。 “您知道主教府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问于连;“把这封信送给主教大人。我不瞒您说,我这是把您送到狼群中间去。您要留神看,注意听。在您的回话里不要有一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如果能把您毁掉,也许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在我离开您以前,我的孩子,能够让您取得这个经验,我感到很高兴,实话告诉您吧,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职书。” 于连待着没有动,他爱皮拉尔神父。谨慎心徒然地在对他说:“在这个正直的人离开以后,圣心派会压制我,也许还会把我赶走。” 他不能想到自己。使他感到为难的是有一句话他想说,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谦恭有礼;说实在的他没有这份聪明。 “嗯!我的朋友,您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听人说,先生,”于连战战兢兢地说,“您主管神学院时间这么长,却什么也没有攒下。我有六百法郎。” 泪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笔钱以后也要登记,”神学院前院长冷冰冰地说。“快到主教府去,时间不早了。” 正巧这天晚上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在省政府参加宴会。因此于连把信交给了德·弗里莱尔先生本人,不过并不认识他。 于连看到这位神父大胆地拆开给主教的信,感到吃惊。代理主教的那张漂亮的脸很快地流露出惊讶中带着强烈的快乐的表情,接着又变得加倍严肃。他的好看的相貌打动了于连,在他看信的时候,于连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这张脸如果没有从相貌上某些部分透露出来的极端精明的神情,也许会显得更加严肃一些;而且这种极端精明的神情,如果这张漂亮的脸的所有者稍不注意的话,甚至还会发展到给人一种虚伪的印象。鼻子朝前突得很出,形成了一条非常直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使得一个原来非常尊贵的侧面,变得跟狐狸再像也没有了。此外,这个看上去对皮拉尔神父的辞职书如此感兴趣的神父穿戴雅致,于连非常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教士穿戴得有这么雅致。 于连以后才了解德·弗里莱尔神父有什么特殊才能。他懂得怎样使他的主教开心。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他只适合于住在巴黎,把贝藏松看成是一个流放地。他视力极差,又特别喜欢吃鱼。凡是端给主教大人吃的鱼,都先由德·弗里莱尔神父把鱼刺挑掉。 于连一声不响地望着把辞职书又看了一遍的神父,忽然间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仆匆匆走过去。于连刚好来得及向门那边转过身去,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胸前挂着一个主教十字架。他连忙拜倒在地,主教朝他露出仁慈的微笑,接着走了过去。漂亮的神父跟在他后面,于连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可以从容地欣赏室内既虔敬而又豪华的布置。 贝藏松主教是一个风趣的人,经受了长时期贫困的流亡生活考验,但是并没有被它压垮。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七十五岁,对十年以后会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担心。 “我走过时好像看见的那个眼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是谁?”主教说。“按照我定的规则,他们这时候不是应该睡觉了吗?” “这一个,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完全醒着,他送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这就是您的教区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冉森教派信徒送来了辞职书。这个叫人受不了的皮拉尔神父终于领会了别人话里的意思。” “哼!”主教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出色的人代替他。为了让您看看这个人的价值,我邀请他明天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乘这个机会说两句与挑选继承者有关的话。主教不打算谈公事,对他说:“在安排另一个进来以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个为什么要走。去把那个神学院学生给我叫进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于连被叫进去。“我要到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勇敢过。 在他进去的时候,两个身材高大的随身男仆穿得比瓦尔诺先生本人还要考究,正在替主教大人脱衣服。这位主教认为在谈皮拉尔神父的事以前,应该先问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刚谈了一点教义,就感到了惊讶。很快地他就谈到人文科学,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几个人名,”于连想,“让我得到了我那个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没有什么好失掉的了,让我们来试试看,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一个杰出的人文学者,他非常高兴。 在省政府的宴会上,有一个理应享有盛名的年轻姑娘,朗诵了那首有关玛大肋拉的诗[5]。他有谈文学的兴致,很快地把皮拉尔神父和所有的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跟这个神学院学生讨论贺拉斯到底是富还是穷这个问题。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引用了好几首颂歌,但是有时候他的记忆力不好,于连立刻态度谦恭地把整首颂歌背出来;给主教印象最深的是于连一直没有脱离平常谈话的语气;他背诵二三十首拉丁文诗,就像是在谈神学院发生的事似的。他们长时间地谈论维吉尔和西塞罗。最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学生,他们决不会比我不配受到您的高度赞赏。”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说,对这个数字感到了奇怪。 “我可以用一个正式的证据来证明我有幸在大人面前说的话。 “在神学院的年终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为我赢得大人赞赏的题目,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这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主教一边望着德·弗里莱尔先生,一边笑着大声说,“我们早应该料到了;不过干得正大光明,我的朋友,”对于连补充说,“是不是别人把您叫醒,打发您上这儿来的?” “是的,大人。我一生只有一次离开过神学院,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去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父装饰主教大堂。” “Optime,”[6]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勇气,把几束羽毛放到华盖上去的是您吗?它们年年都叫我提心吊胆;我总是怕它们会要了我的一个人的性命。我的朋友,您前途无量;但是我不愿意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一定非常辉煌的前程。” 遵照主教的吩咐,端来了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又吃又喝;德·弗里莱尔神父吃得还要多,他知道主教喜欢看别人吃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这个夜晚的结尾越来越感到满意,他一度谈到了圣教史,发现于连不懂。接着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又谈到君士坦丁[7]时代的诸帝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经伴随着不安和怀疑的精神状态,这和十九世纪折磨着许多悲观苦闷的人的那种精神状态完全一样。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几乎连塔西陀[8]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主教的惊讶,于连坦率地回答说,这个作者的作品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找不到。 “我确实感到很高兴,”主教愉快地说。“您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感谢您让我,当然是出乎意外地让我过了这样愉快的一个晚上。我没有想到我的神学院的一个学生会是一个博学之士。尽管礼物不太符合教规,我想送给您一部塔西陀。”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让人拿来八卷装帧极为考究的书,他要亲笔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给于连·索雷尔写一句赞词。主教以精通拉丁文而自豪。最后他用跟谈话其余部分完全不同的严肃的口气说:“年轻人,如果您循规蹈矩,将来有一天您会得到我的教区里最好的堂区,而且离着我的主教府不到一百法里;但是必须循规蹈矩。” 于连捧着八卷书,十分惊讶地走出主教府,这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主教大人一句也没有跟他提到皮拉尔神父。主教非常殷勤客气,使于连特别感到惊奇。他想不到能有和这样自然的威严气派结合在一起的、彬彬有礼的态度。于连再看到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忧郁的皮拉尔神父,那对比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对您说了什么?)”皮拉尔神父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大声嚷着说。 于连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胡涂。 “说法语,把主教大人的原话说一遍,什么也不要增加,什么也不要减少,”前神学院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极不文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一份多么奇怪的礼物啊!”他翻阅着装帧考究的塔西陀全集,说。烫金的切口看上去好像使他感到厌恶。 两点钟的钟声响了,在听完非常详细的汇报以后,他允许他心爱的学生回到自己房间去。 “把您的塔西陀的头一卷留在我这儿,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词,”他说。“这一行拉丁文,在我走了以后,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rens quem devoret.(因为对你说来,我的儿子,我的继承者将如同一头疯狂的狮子,寻找可吞吃的人。)”[9]第二天上午,于连发现他的同学们跟他说话的态度里有些奇怪的地方。因此他变得更加审慎了。“瞧,”他想,“这就是皮拉尔神父辞职造成的结果。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辞职,而我被看成是他的宠儿。在他们的这种态度里一定有侮辱我的意思。”但是他没有能够发现。相反的,他在经过宿舍时遇见的所有那些人的眼睛里并没有仇恨。“这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让咱们提高警惕。”最后从维里埃尔来的那个小学生笑着对他说:“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陀全集)。” 听到了这句话,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于连表示祝贺,不仅仅祝贺他得到主教大人送的礼物,而且也祝贺他荣幸地谈了两小时的话。他们甚至连最细小的情节都知道。从这时刻起,不再有嫉妒了;人人都卑躬屈节地奉承他。卡斯塔内德神父前一天对他还是极其蛮横无理,也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邀请他吃中饭。 由于于连性格上命中注定的一个弱点,这些粗俗的人的蛮横无理曾经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节引起他的厌恶,没有引起丝毫快感。 将近中午,皮拉尔神父与自己的学生们分别了,不过他并没有忘了向他们发表严肃的讲话。“你们希望得到尘世的荣誉,”他对他们说,“得到社会上的一切利益,得到发号施令的快乐,得到藐视法律和可以泰然地对一切人傲慢无礼的快乐?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永恒的得救?在你们中间,哪怕是最没有学问的人,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道路。” 他刚走,耶稣圣心派的那些虔诚信徒就立刻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10]。神学院里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前院长的讲话。“他对自己被免职感到非常生气,”到处都有人这么说。没有一个神学院学生会天真地相信,他是自愿地辞去一个与大供应商有着那么多关系的职位。 皮拉尔神父到贝藏松最好的旅店住下,借口有事要办,想在这儿再留两天,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事要办。 主教邀请皮拉尔神父吃饭,而且为了戏弄自己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尽量让皮拉尔神父显露才华。吃到餐后点心时,从巴黎传来不可思议的消息:皮拉尔神父被任命为离首都四法里的、极好的N…堂区的本堂神父。善良的主教衷心地向皮拉尔神父表示祝贺。他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很巧妙的游戏,因此他的情绪很好,对神父的才能做出最高的评价。他给神父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不许胆敢提出抗议的德·弗里莱尔神父开口。 晚上,主教大人把他的赞赏带到德·吕邦普莱侯爵夫人家里。这对贝藏松的上流社会是一件莫大的新闻;大家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怎么会得到这样非同寻常的恩宠。在他们眼里,皮拉尔神父已经成了主教。最机灵的人相信,德·拉莫尔先生已经当上部长,这一天,他们甚至敢于暗中嘲笑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上流社会摆出的那副蛮横神气。 第二天上午,皮拉尔神父为了侯爵的事去见法官们时,所有的人几乎都到街上来跟着他,商人们也来到他们的铺子门口。他第一次受到法官们客客气气地接待。严肃的冉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感到非常气愤,他和他为德·拉莫尔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以后,就动身到巴黎去了。他的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把他一直送到四轮马车跟前,对马车上的纹章赞赏不已。他意志薄弱,竟然告诉他们,在他主管神学院十五年以后离开贝藏松,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些朋友拥抱他,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之间这么说:“善良的神父不必说这个谎话,它也太可笑了。” 被对金钱的爱好蒙住眼睛的俗人,他们决不可能懂得,皮拉尔神父正是从他的真诚中获得在六年里单枪匹马和玛丽·阿拉科克[11]、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以及他的主教斗争所必需的力量。 [1]《先驱者》,1830年至1834年在法国里昂出版的一份报纸,很受巴黎读者欢迎。 [2]这句诗出自布雷纳莱里(1738—1812)的《伏尔泰颂》。1818年这句诗曾刻在巴黎新桥边的亨利四世像的底座上。 [3]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 [4]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史诗《伊尼特》。 [5]这个姑娘指法国女诗人德尔菲娜·盖(1804—1855)。她的诗《玛大肋拉》写于1824年,曾到好些客厅朗诵过。司汤达曾说她的诗是法国妇女写出的最好的诗,并且赞扬她的美貌,但又指责她对政府和当权者过分奉承。玛大肋拉是《圣经》故事中的悔过的女罪人。 [6]拉丁文,“好极了”。 [7]君士坦丁(约280—337),罗马帝国皇帝。306年为诸帝之一,307年称正帝。临死前接受阿里乌派人为之行洗礼而正式参加基督教。 [8]塔西陀(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历任保民官、行省总督等职,反对帝制,以共和政体为理想。主要著作有《年代记》等。 [9]《新约圣经》的《彼得前书》第5章中有:“……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10]拉丁文,“感恩赞美诗”。 [11]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天主教圣母往见会修女,传播对耶稣圣心的崇拜,遭到法国大部分教士,特别是冉森教派的反对。 上 卷 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如今只剩下一个贵族爵位,那就是公爵的爵位;侯爵是可笑的,人们听见公爵这两个字会转过头去。 Edinburgh Review[1]德·拉莫尔侯爵接待皮拉尔神父时,没有丝毫大贵人的繁缛的客套;那种繁缛的客套看上去是如此彬彬有礼,但是对于了解它的人说来,却是那么傲慢无礼。那会是浪费时间,再说侯爵卷入许多重大的事情中,而且卷得相当深,他没有时间好浪费。 半年来,他一直在策划,想让国王和国民同时都接受某一个内阁,这个内阁为了感恩,会让他当上公爵。 侯爵,多少年来,一直徒然地向他在贝藏松的律师要一份关于他在弗朗什-孔泰的诉讼的、清楚准确的报告。这位著名的律师如果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能解释给他听呢? 神父交给他小小的一方块纸,把一切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我亲爱的神父,”侯爵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把客套话和有关个人事情的询问话都匆匆说完以后,对他说;“我亲爱的神父,在我的所谓的幸运中,我缺少时间去真正关心两件小虽小,然而非常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事务。我从大处注意我家的境遇,我可以让它得到很高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这至少在我眼睛里是应该摆在一切前面的,”他在皮拉尔神父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补充说。神父虽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到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到他的享乐,还是感到惊奇。 “辛勤工作的人在巴黎毫无疑问是有的,”大贵人继续说,“但是他们高高地住在六层楼上。只要我一接近一个人,他就会在三层楼上租下一套屋子,他的妻子也选了固定日子在家招待客人;结果是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是努力去做一个或者显得像一个上流社会人士。这就是他们有了面包以后唯一关心的事。 “确切地说,为了处理我的那些诉讼,更确切地说,为了分开来处理每一桩诉讼,我都有一些把身体累垮的律师;前天我还有一个死在肺病上。但是,对我的全部事务来说,先生,您会不会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经不指望能找到一个人,他在替我写东西时,肯稍微认真地动动脑筋,想一想他正在办的事。不过说了这么多,还只是个开场白。 “我尊敬您,甚至我还敢于补充说,我虽然第一次见到您,我还是喜欢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金八千法郎,或者再加一倍。即使这样,我可以向您发誓,还是我占便宜;为了将来我们彼此不再适合的那一天,我负责替您保留您那个好堂区。” 神父谢绝了,但是到了谈话结束时,他看到侯爵陷在真正的困惑中,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我在我的神学院里留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修道士,也许已经 in pace[2]。 “迄今为止这个年轻人只懂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的巨大的才华施展出来,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干什么;但是他有热情,他会有远大的前程的。我本来打算把他给我们的主教,如果我们曾经有过一位跟您的对人对事的看法稍微有一点相同的主教。” “您这个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说。 “据说他是我们山区里一个木匠的儿子,但是我宁可相信他是哪一个有钱人的私生子。我曾经看见他收到一封匿名信,或者说化名写的信,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这是于连·索雷尔,”侯爵说。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神父惊讶地说;他对自己问出这句话来感到了脸红,侯爵回答说:“这个我不会告诉您。” “好吧!”神父说,“您可以试试,让他当您的秘书;他有精力,又有头脑;总之一句话,是值得一试的。” “为什么不呢?”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会让警察局长或者别的什么人收买,在我家当坐探的那种人?这是我唯一反对的理由。” 在皮拉尔神父做出有力的保证以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把这个送给于连·索雷尔做旅费;让他上我这儿来。” “一看就知道,”皮拉尔神父说,“您住在巴黎。您不知道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头上,特别是压在不是耶稣会士的朋友的教士们头上的专横暴虐。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让于连离开,他们能够找到最巧妙的借口,他们会回答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掉,等等,等等。” “我这一两天就请部长写封信给主教,”侯爵说。 “我忘了提醒您注意,”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很低,可是自视甚高,如果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有任何用处;您反而会使得他变得愚蠢。” “我喜欢这种人,”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行不行?” 不久以后,于连接到一封笔迹陌生、盖着夏龙邮戳的信,信里有到贝藏松的一个商人那儿取款的凭证,还有要他立刻到巴黎去的通知。信上签的是一个假名字。但是于连打开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第十三个字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墨水迹。这是他和皮拉尔神父约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小时以后,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完全是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大人一边引用贺拉斯的诗句,一边为了在巴黎等着他的远大前程向他说了一些祝贺话,这些话说得非常巧妙,期待他通过解释来表示谢意。于连什么也说不出,首先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主教大人对他非常敬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了封信给市长,市长忙不迭地亲自送来一张护照。护照已经签署,但是旅行者的名字空着没有填。 当天晚上,在午夜以前,于连来到富凯的家里,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看来在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他感到的惊讶超过了他感到的高兴。 “对你说来,”这个自由党选举人说,“结果不外乎是得到政府的一个职位,那样一来你不得不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诽谤的事。我将从你蒙受的耻辱中得到你的消息。请你记住,即使从金钱的角度来说,从自己是主人的木材生意里挣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四千法郎有价值,哪怕这个政府是所罗门王[3]的政府。” 于连在这些话里只看到一个乡村资产阶级的目光短浅。他终于要在伟大事件的舞台上露面了。在他想象中,巴黎充满了善于玩弄阴谋,非常虚伪,但是像贝藏松主教和阿格德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聪明人。到巴黎去的幸福,在他眼里,使得一切都黯然失色。他谦逊地向他的朋友表示,是皮拉尔神父的信使他失去了自由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尔,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和德·雷纳尔夫人见面。他首先到他的头一个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父家里去,他受到严厉的接待。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对他说,没有回答他的问候。“您跟我一块儿吃中饭,在这段时间里我让人替您另外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尔,跟什么人也不要见面。”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带着神学院学生的那种表情说。从这时候起,谈话的内容仅限于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跨上马,走了一法里路以后,瞧见一片树林,而且没有人会看见他进去,于是他钻进树林。太阳下山时他让人把马送回去。后来走进一个农民家里,这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把梯子,而且跟随他,替他把梯子一直搬到俯视维里埃尔的忠诚大道的那片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可怜的逃避兵役者……或者说是一个走私犯,”农民在向他告别时说,“不过,有什么关系!我的梯子卖得价钱很好,我自己这一生中也不是没有走私过一些钟表的机件。” 夜色非常黑。凌晨一点钟左右,于连带着他的梯子走进维里埃尔。他尽早地往下爬到急流的河床里,河床穿过德·雷纳尔先生美丽的花园,比花园的地势低一丈,两边都砌着墙。于连用梯子很容易爬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样迎接我呢?”他想。“这是个牵涉全局的问题。”狗汪汪叫,向他跑过来,但是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它们就过来向他表示亲热。 接着他从一层台地爬上另一层台地,虽然所有的铁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地一直到达了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窗子底下。朝向花园这边的窗子离地只有八尺到一丈高。 在那些护窗板有一个心形的小洞,这是于连非常熟悉的。使他大为苦恼的是,并没有通宵点着的一盏小灯的灯光从这个小洞里透出来。 “伟大的天主!”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没有睡在这间屋子里!她会睡在哪儿呢?既然我遇到了狗,这说明这一家人在维里埃尔。但是,我也可能在这间没有小灯的屋子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办法是离开;但是这个想法使于连感到厌恶。“如果这是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飞快地逃走;可是如果这是她呢,怎样的接待在等着我呢?她陷在悔恨里,而且变得极其虔诚,对这一点我不能有丝毫怀疑;但是她毕竟还有点想着我,因为她不久前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使他下定决心。 心颤抖着,然而或是死,或是和她见面的决心毫不动摇,他朝护窗板上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边,亲自敲护窗板,先敲得很轻,后来越敲越重。“不管天怎么黑,他们还是能够朝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想法使他的疯狂企图变成了一个有关勇敢的问题。 “这间屋子今天夜里没人住,”他想,“不然的话,不论是谁睡在里面,现在也一定醒了。因此完全用不着再对他采取预防措施了。只不过尽可能不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护窗板上,重新爬上去。他把手伸进那个心形的小洞,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系在护窗板的那个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这根铁丝;使他说不出高兴的是他感觉到这扇护窗板不再扣牢,一使劲就可以拉开了。“应该一点一点地慢慢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伸进头去,悄声地一遍遍说:“是一个朋友。” 他仔细听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寂静。但是壁炉里可以肯定没有点着那盏小灯,甚至连半明半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一个很坏的兆头。 “当心枪子儿!”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他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他更加使劲敲。“哪怕敲碎玻璃窗,我也得干到底。”当他使出很大的劲敲的时候,他相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看见有一个白影子穿过屋子。最后,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他看到一个人影仿佛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朝前走来。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脸颊贴在他的一只眼睛接近的那块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略微离开一些。但是夜色是这么黑,即使隔着这个距离他也不能辨认出这是不是德·雷纳尔夫人。他担心会有一声惊慌的叫喊;他听见那几条狗围着他的梯子转来转去,低声地嗥叫了有好一会儿了。“是我,”他声音相当高地重复说,“一个朋友。”没有回音;白影子消失了。“请您替我开开,我需要跟您说话,我太不幸啦!”他敲玻璃窗,重得几乎要把它敲碎。 一下轻微的清脆响声传来。窗子的长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扇,轻捷地跳进屋子。 白色的幽灵避开;他抓住双臂,这是一个女人。他的那些英勇的打算都化为乌有了。“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些什么呢?”当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叫喊,明白了这是德·雷纳尔夫人以后,他有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颤栗,几乎连推开他的力量都没有。 “坏东西!您来干什么?” 她嗓音激动,勉强能够说出这句话。在这句话里,于连听出了真正的愤怒。 “我在十四个月残酷的分别以后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给他写信?否则我可以防止这件可怕的事发生。”她用一股确实大得异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对我的罪过感到悔恨。上天慈悲为怀,点醒了我,”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重复说。“出去!快走!” “在十四个月的不幸以后,我不跟您谈话,是决不会离开您的。我希望知道您做过的每一件事。啊!我曾经爱您爱得那么深,因此我配得上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雷纳尔夫人愿意不愿意,他的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控制住了她的心。 于连充满热情地把她紧紧搂住,不让她挣脱,这时候松开了一些。他的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略微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如果哪个仆人给声音吵醒,出来查看,这把梯子会连累我们的。” “啊!出去,恰恰相反,给我出去,”她对他说,真的发怒了。“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您在跟我可怕地吵闹,他会为了这件事惩罚我。您卑劣地利用我曾经对您有过而现在不再有的情感。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非常缓慢地把梯子提上来,不让它发出一点响声。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对她说,这句话不是有意刺激她,而是出于过去的习惯,脱口说出来的。 “求求您,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否则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撵走,已经是罪过非常大了。我可怜您,”她对他说,试图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非常敏感的。 她这种拒绝使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他的态度,[4]还有她切断一个如此温柔,可是他还在指望着的关系的粗暴方式,反而使他心中燃烧着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您不爱我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他对她说,那种从心里发出的声调,叫人听了很难保持冷静的态度。 她没有回答。他呢,悲伤地哭着。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这么说,我已经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忘掉了!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从他不再担心有遇到一个男人的危险起,他的勇气完全离开他了;除了爱情,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 他默默地哭了很长时间。他握住她的手,她想抽回来;然而在几个几乎可以说是痉挛性的动作以后,她让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里。屋子里黑极了。他们并排坐在德·雷纳尔夫人的床上。 “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于连想,他的眼泪越发增加了。“这么说,分离肯定会摧毁人的所有感情!” “请您告诉我,您遇到了什么事,”于连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最后用被泪水打断的声音说。 “毫无疑问,”德·雷纳尔夫人用刺耳的嗓音说,语气里还带着冷酷无情和责备于连的味道。“您离开的时候,我的失足已经在城里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您的行为是那么不谨慎!不久以后,我正陷在绝望之中,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想让我向他吐露真情,可是没有成功。一天,他想出一个主意,把我带到第戎,我第一次领圣体的那个教堂。在那儿,他大胆地先谈了……”德·雷纳尔夫人说到这儿被她的眼泪打断了。“多么羞愧的时刻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如此善良的人心真好,他非但没有把他的愤怒压在我的身上,反而跟我一起伤心。在这段时间里,我每天写信给您,但是我不敢寄给您,我把它们仔细地收藏着,当我感到太不幸的时候,我把我自己关在卧房里,一遍遍重念我的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让我把它们交给他……其中有几封写得稍微慎重一些,曾经寄给了您;您始终没有给我写回信。” “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没有接到过您的信。” “伟大的天主!是谁把它们截取了呢?”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痛苦,我在主教大堂看见你的那一天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开恩,他让我明白了我对他,对我的孩子们,对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他从来没有像我当时相信您爱我那样爱过我……” 于连投入她的怀抱,他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企图,而是忘乎所以了。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推开他,口气相当坚决地继续说下去:“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懂得了,和德·雷纳尔先生结婚,也就是做出保证,把我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他,甚至连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幸的交往以前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种爱都包括在内……自从做出巨大的牺牲,交出那些对我说来如此宝贵的信件以后,我的生活过得如果不能说幸福,至少也是相当平静。请您千万不要打扰它。做我的一个朋友……我的最好的朋友吧。”于连不停地吻着她的双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不要哭,您哭我心里难过……您也把您做过的事告诉我。”于连不能够说话。“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过的生活,”她重复说,“然后您走吧。” 于连没有多加考虑,就谈到他首先遇到的难以数计的阴谋和嫉妒,接着又谈到自从他被任命为辅导教师以后的比较平静的生活。 “就是在这时候,”他补充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毫无疑问,这长时间的沉默,目的是要让我明白我今天看得太清楚的事实:您已经不再爱我,我对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德·雷纳尔夫人紧握他的双手;“就是在这时候,您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从来没有过,”德·雷纳尔夫人说。 “这一封信为了避免引起任何怀疑,盖着巴黎邮戳,签上了保尔·索雷尔这个名字。” 关于这封信的可能来源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论。气氛起了变化。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不知不觉已经放弃一本正经的语气,重新恢复了亲切友好的语气。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因为屋子里是那么黑,但是他们的嗓音说明了一切。于连伸出胳膊搂住他的情妇的腰;这个动作充满了危险。她试图推开于连的胳膊。于连这时候相当机灵地利用他叙述中的一个有趣的情况,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这条胳膊好像给忘记了,继续留在它占据的位置上。 在对这封寄五百法郎的信的来源做出许多推测以后,于连接着叙述下去。他讲到他过去的生活,变得稍微能够控制自己了。这过去的生活同他此刻遇到的事相比,引不起他任何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这次探望她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果上。“您赶快走,”她时不时口气生硬地对他重复说。 “如果我给撵走了,对我来说,这是怎样的一个耻辱啊!我将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他对自己说,“她决不会给我写信。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于连从当时的情况中所能得到的美妙无比的快乐,从这时候起,迅速地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在这间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卧房里,坐在自己爱慕的女人身边,几乎是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在深沉的黑暗中间,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几分钟以来她一直在流泪,从她胸口的起伏感觉得到她的抽噎,不幸的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治家,几乎跟他在神学院的院子里看到自己成为一个比他身强力壮的同学的取笑对象时,一样审慎,一样冷静。于连把他叙述的时间拖延下去,谈到他离开维里埃尔以后过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在几乎完全没有唤起他的回忆的东西的情况下,分开一年以后,他仍旧念念不忘他在维尔吉得到的那些幸福日子,可我力图把他忘掉。”她哭得更加伤心了。于连看到他的叙述得到了成功。他明白他应该试一试最后一招;他话题一转,突然谈到他刚接到从巴黎来的那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辞过行了。” “什么,您不回贝藏松去了!您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语气坚决地回答;“是的,我要离开甚至连我一生中最爱过的人都把我忘掉的地方,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德·雷纳尔夫人声音相当高地叫了起来。 她的声音几乎被泪水堵住,说明她的心情烦乱到什么地步。于连需要这个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措施。在她发出这声惊呼以前,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他会得到什么结果。他不再犹豫;对以后会后悔的担心促使他完全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补充说:“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愿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把窗子打开。德·雷纳尔夫人朝他奔过来,投入了他的怀抱。 就这样在三个小时的对话以后,于连得到了他在头两个小时里如此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温柔的爱情的恢复,德·雷纳尔夫人的内疚的消失,如果稍微早一点来临,将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幸福;像这样用诡计获得的只是一个快乐了。于连不顾他的情妇一再恳求,一定要把那盏小灯点亮。 “难道你希望我不留下任何见到过你的回忆?”他对她说。“在你这双迷人的眼睛里毫无疑问存在着的爱情,对我说来,难道永远失去了吗?你这双漂亮的、白皙的手,难道我永远看不见了吗?请你想一想,我离开你也许要很长时间呢。” 德·雷纳尔夫人一想到这一点,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能拒绝。但是黎明已经开始清清楚楚地勾画出维里埃尔东面山上的那些冷杉树的轮廓。陶醉在快乐中的于连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要求德·雷纳尔夫人让他整个白天躲在她的卧房里,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可以?”她回答。“这次的重新堕落使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全部尊重,而且使我永远不会幸福。”她把他紧紧搂在心口上。“我的丈夫和原来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相信在整个这件事情中一直是我牵着他的鼻子走,对我非常生气。如果他听见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把我赶走,像赶走坏女人那样把我赶走,是的,我是个坏女人。” “啊!这句话像是出自谢朗先生之口,”于连说,“在我去神学院的那次残酷的离别以前,你不会对我这么说;那时候你爱我!” 于连在这句话里表现出的冷静沉着收到了效果:他看见他的情妇很快地忘掉了她丈夫的出现可能给她带来的危险,心里只想到会看到于连怀疑她的爱情的这种更加大得多的危险。天迅速地亮起来,屋子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于连能够重新看到这个迷人的女人在他的怀里而且几乎是在他的脚边,他又完全尝到了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唯一女人,没几个小时以前,还整个儿沉湎在对一个可怕的天主的恐惧里,沉湎在对自己的职责的热爱里。经过一年时间的磨练,她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可是在他的勇敢面前却没有能够坚持住。 他们很快就听到房子里有了响声。一件德·雷纳尔夫人没有想到的事使得她慌张起来。 “那个狠毒的埃莉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对她的情夫说;“把它藏在哪儿?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她带着一种诙谐的口气突然大声叫起来。 “不过必须经过那个仆人的房间,”于连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然后叫那个仆人,让他去办件事。” “你要想好一句话来应付,万一仆人在走廊里梯子旁边经过时,注意到它。” “对,我的天使,”德·雷纳尔夫人吻了他一下,说。“你呢,要想到如果我离开的时候,埃莉莎进来,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于连对她突如其来的快活心情感到惊奇。“这么说,”他想,“离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近了,非但没有使她慌张,反而使她变得快乐起来,因为她忘记了她的悔恨!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能够在这样的一颗心里占有统治地位,多么值得自豪啊!”于连欣喜若狂。 德·雷纳尔夫人去搬梯子;梯子对她来说,显得太沉了。于连过去帮她忙;他欣赏着她的优美的体形,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谁知她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突然一下子抓住梯子,就像它是一把椅子似的,把它抬了起来,她把它迅速地搬到四层楼上的走廊里,沿墙边横放下来。她叫那个仆人;为了让他有时间穿上衣服,她爬上鸽舍。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里,梯子不见了。它跑到哪儿去啦?如果于连不在这所房子里,这个危险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这时候看见这把梯子会怎样呢?这件事可能变得非常严重。德·雷纳尔夫人到处跑遍,最后她发现这把梯子在屋顶底下,是仆人把它搬走,甚至藏在那儿的。这个情况很奇怪,换了在从前她会惊慌起来的。 “在二十四小时以后,于连已经走了,可能发生的事,我还在乎吗?”她想,“到那时候,一切对我说来,不都将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想法,她应该结束自己的一生,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她以为是永无尽期的分离以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她又看见他,而且他为了能够来到她身边所做的事,表现出多么深挚的爱情啊! 她把梯子的事讲给于连听。 “如果仆人把他找到这把梯子的事告诉我的丈夫,”她对他说,“我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她想了一会儿。“他们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投入于连的怀抱,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连连地吻他,一边大声嚷道,“但是不应该让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首先让我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卧房里,这间卧房一直空锁着。”她到走廊的尽头去守着,于连奔过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她一边把他锁在屋里,一边对他说;“总之,这只可能是孩子们在玩耍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看见他们的快乐,让他们说话。” “好,好,”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向他嚷着,一边走远了。 她很快又回来了,带着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她没有能够偷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于连说。 “正在写跟农民们做买卖的计划。” 但是八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房子里有许多响声。如果德·雷纳尔夫人不露面,他们会到处找她,因此她不得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回来,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担心他会饿死。在吃过中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长大了很多,但是他们的相貌变得很粗俗,或者是他自己的看法变了。 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于连。最大的那个孩子怀着对从前的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的心情回答。但是两个小的几乎把他已经忘了。 德·雷纳尔先生这天上午没有出门,他不停地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跟几个农民做买卖,他把他当年收的土豆卖给他们。一直到吃晚饭,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可以给她的囚犯。晚饭的钟声响了,菜端上桌,她忽然想到为他偷一盆热汤。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盆汤,悄悄走近他待着的那间卧房的门口时,迎面碰到了早上藏梯子的那个仆人。他这时也正悄悄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好像在仔细听。很可能于连走动时疏忽大意,弄出了响声。那个仆人走了,神色有点尴尬。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于连待着的屋子,这次见面使他吓得直打哆嗦。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可以冒世上任何危险,而且连眉头也不会皱一皱。我只怕一样,就是在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刻,”她离开他,跑走了。 “啊!”于连兴奋地对自己说,“悔恨是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唯一危险。” 最后夜晚来临,德·雷纳尔先生到卡西诺去了。他的妻子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回到自己的卧房,急急忙忙把埃莉莎打发走了以后,又很快地起身去替于连开门。 他确实饿得要命。德·雷纳尔夫人去配膳室寻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高声叫喊。德·雷纳尔夫人回来告诉他:她摸黑走进配膳室,到了放面包的一口碗橱跟前,伸出手去,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这个女人是埃莉莎,于连听见的叫声就是埃莉莎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不是偷什么甜食,就是在侦察我们,”德·雷纳尔夫人毫不在乎地说,“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的围裙的口袋说。 德·雷纳尔夫人忘记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这些口袋里就装满了面包。 于连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看来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即使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我也不会遇到更伟大的性格了。”一个不习惯于操心这些小事的女人能有多么笨拙,她就有多么笨拙;同时,她又像一个只害怕另外一种可怕得多的危险的人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敢。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妇拿这顿简单的饭菜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严肃的谈话。卧房的门忽然间被人用力地摇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他向她嚷道。 于连刚好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走进来说;“您在吃晚饭,而且还把门锁上!” 换了平常的日子里,这个用夫妻间极其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她惊慌失措,但是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丈夫只要略微弯一弯腰,就可以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一屁股坐在长沙发对面,片刻之前于连坐过的椅子上。 头疼被用来作为理由为这一切辩解。她的丈夫也开始不厌其烦把他在卡西诺打弹子赢了一盘的情形告诉她,“十九个法郎一盘,真的!”他补充说。这时候她看见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前面离着有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反而变得更加沉着冷静,开始脱衣服,选择了一个适当时刻,迅速地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连衫裙扔在那把放着帽子的椅子上。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要求于连重新叙述他在神学院过的生活;“昨天我没有听你讲;在你讲的时候,我光想着怎样才有勇气把你打发走。” 她成了冒失的化身。他们谈话的声音很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又是德·雷纳尔先生。 “赶快给我开门,房子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纳尔夫人投入于连的怀抱,嚷道。“他会把我们俩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抱里,这样去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根本不理睬她的发怒的丈夫,热情地抱吻着于连。 “救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他用命令的目光望着她,说。“我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里去;那些狗认识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等我一到花园就扔下去。在这以前别开门,让它给打破好了。特别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准您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坚信不移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担心的事。 她跟着他一起到小房间的窗口,接着又从容不迫地把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暴跳如雷的丈夫把门打开。他看了卧房又看小房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已经给他扔下去,他接住衣服,迅速地朝杜河那个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 他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的嘘嘘声,紧接着是一下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想,“他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地在他旁边奔跑,第二枪显然打断了狗的爪子,因为它开始发出嗷嗷的叫声。于连从一层台地的墙上跳下去,在有遮挡的地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又开始朝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吆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他的敌人,打了一枪,一个佃户也来到花园的另一边射击,但是于连已经到了杜河岸边,在那儿他穿好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到了离维里埃尔一法里以外,通往日内瓦的大路上。“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于连想,“他们会到通往巴黎的大路上去追我。” [1]英文,“《爱丁堡评论》”。 [2]拉丁文,“在和平中,在安静状态中”。此处指“监禁在修道院的地牢里”。 [3]所罗门王,古代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公元前10世纪)。据《旧约圣经·列王纪》载,他以智慧著称,治下为犹太鼎盛时期。 [4]参见本书第94页注①。 下 卷 第一章 乡村的快乐 O rus quando ego te aspiciam![1]维吉尔“先生准是来等上巴黎去的邮车吧?”他停下来在一家旅店吃早饭,旅店主人对他说。 “今天的或者明天的都可以,”于连说。 邮车在他装得毫无所谓的时候来到了,有两个空位子。 “怎么!这是你,我可怜的法尔科兹,”从日内瓦方向来的旅行者对跟于连同时上车的那个人说。 “我还以为你在里昂市郊,罗讷河附近的一个风光绮丽的山谷里定居呢?”法尔科兹说。 “好一个定居!我在逃。” “怎么!你在逃?你,圣吉罗,长得这么一副老实相,你犯了什么罪吗?”法尔科兹笑着说。 “说真的,也差不了多少。我在逃避在外省过的那种讨厌透顶的生活。你也知道,我喜欢树林的凉爽和田野的宁静;你常常指责我这个人太爱幻想。我从来就不喜欢听见谈论政治;是政治把我赶出来了。” “你属于哪一派?” “不属于任何一派,也就是这一点把我害苦了。瞧,这就是我的全部政治:我爱音乐、绘画;一本好书对我说来就是一件大事。我快满四十四岁;我还有多长时间好活呢?十五年,二十年,至多三十年吧?好吧!我坚信三十年以后的部长们会比较精明一点,但是跟今天的那些部长一样正直。英国的历史是一面让我瞧见我们的未来的镜子。将来总会有一位希望他的君权不断增加的国王,总会有想当议员的野心,有光荣,有米拉波[2]赚的那数十万法郎,使得外省的那些有钱人睡不着觉。他们将把这个叫做:当自由党和爱人民。总会有当贵族院议员或者寝宫侍从的欲望,纠缠着那些极端保王党人。在国家这艘大船上,人人都想去操纵它,因为得到的报酬高。对一个普通的旅客来说,难道就永远不会有一个可怜的小小的位子吗?” “谈谈事实,谈谈事实,想到你爱好安静的性格,这一定很有趣。是最近的一次选举把你从你的外省赶出来的吗?” “我的不幸说来话长了。四年前我四十岁,有五十万法郎,今天我大了四岁,钱可能少掉了五万,这五万是我去卖掉我那座城堡肯定要损失的。我的蒙弗勒里城堡靠近罗讷河,环境美极了。 “在巴黎,我对你们所谓的十九世纪文明迫使人们扮演的这种永恒的喜剧厌倦了。我渴望的是善良和纯朴。我在靠近罗讷河的山区买了一块地产,普天之下再没有比那儿更美的了。 “村里的副本堂神父和邻近的乡绅,他们巴结我巴结了有半年之久;我请他们吃饭。‘我离开巴黎,’我对他们说,‘是为了让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谈政治,再也不听人谈政治。正像你们看见的,我没有订阅任何报纸。信差给我送的信越少,我越感到高兴。’“这不符合副本堂神父的心思。很快地我成了数不清的无礼的要求、纠缠等等的目标。我打算每年送给穷苦人两三百法郎,他们替一些宗教团体来向我要,什么圣约瑟会啦,圣母会啦等等,我拒绝了;于是他们百般地辱骂我。我真是傻得可以,居然给激怒了。我早上出去欣赏我们山区的美景,总会遇到什么烦恼事,打破我的梦想,让我不愉快地想起了那些人和他们的恶毒。譬如说求丰收的祈祷巡行吧(我很喜欢听巡行时唱的歌,很可能是一首希腊曲子),他们不再为我的田地祝福了,因为副本堂神父说,它们属于一个不信宗教的人。一个虔诚的老乡下女人的牛死了,她说这是因为附近有一片池塘属于我这个不信宗教的人,我这个巴黎来的哲学家;一个星期以后,我发现我的鱼全都肚子朝天,被人用石灰毒死了。麻烦事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包围我。治安法官是个正直人,但是他怕丢掉差使,总是判我不对。安静的乡下对我说来,成了一个地狱。一旦他们看到村里的圣会首脑,副本堂神父抛弃了我,自由党的首脑,退休的上尉不支持我,他们全都向我身上扑过来了,甚至连我养活了一年的那个石匠,还有修理我的犁时打算肆无忌惮地诈骗我的那个车匠,都不例外。 “为了得到支持,至少为了可以打赢几场官司,我变成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说的,这次鬼选举来了,他们要我投票……” “选一个不认识的人吗?” “完全不是,是选一个我太了解的人。我拒绝了,这下可闯了大祸!从这时候起,那些自由党人也揪住我不放,我的处境变得难以忍受。我看如果副本堂神父想到控告我谋杀我的女仆人,一定会有二十个证人分别从两个党派里站出来作证,他们会发誓说亲眼看见我犯罪。” “你想生活在乡下而又不投你那些邻人的所好,甚至不愿意听他们的胡说八道。多么大的错误!……” “总算得到纠正了。蒙弗勒里在出售。如果需要的话,我准备损失五万法郎,但是我感到很快乐。我离开了这个充满伪善和烦恼的地狱。我要去寻找清静和乡村的安宁,在法国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它们还存在,那就是朝向爱丽舍田园大街[3]的五层楼上。即使这样我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因为向堂区提供圣饼,又在鲁尔区[4]开始我的政治生活。” “这一切如果是在波拿巴统治下,你就不会遇到了,”法尔科兹说,两眼闪耀着愤怒和惋惜的光芒。 “那可太好了,但是你那个波拿巴,他怎么没能保住他自己的地位呢?我今天吃的苦都是他造成的。” 听到这儿,于连的注意力加倍提高。他从头一句话起就知道了波拿巴分子法尔科兹是德·雷纳尔先生的童年朋友,在一八一六年德·雷纳尔先生与他绝交;而那个哲学家圣吉罗大概是……省政府的科长的兄弟,就是那个科长能够通过投标把市镇的公产房屋便宜地租到手。 “这一切都是你那个波拿巴造成的,”圣吉罗继续说。“一个正派人,毫无害人之心,上了四十岁,有了五十万法郎,却不能在外省定居,得到安宁,被他的那些教士和他的那些贵族赶了出来。” “啊!不要说他的坏话,”法尔科兹大声叫起来,“法兰西从来没有像在他统治的十三年里那样受到各国人民的尊重。那时候人做的事都是伟大的。” “你那个皇帝,让他见鬼去吧,”四十四岁的那个人又说,“他只有在战场上和一八〇二年重建财政制度时是伟大的。他以后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呢?他用他的内侍、他的排场和他在杜伊勒利宫内举行的觐见礼给君主政体的所有那些蠢事提供了一个新版本。它是经过修订的版本,还可能用上一两个世纪。贵族们和教士们曾经想回到老版本上去,但是向公众兜售它所必需有的铁腕,他们却没有。” “这真是一个前印刷厂厂主说的话。” “是谁把我从我的土地上赶走的?”印刷厂厂主气冲冲地说。“是教士;拿破仑用他的和解协[5]把他们请回来,而不是像国家对待医生、律师、天文学家那样对待他们,按理应该把他们仅仅看成是公民,用不着去关心他们赖以为生的那个行当。如果你的波拿巴没有封男爵,封伯爵,今天还会有那些蛮横无理的贵族吗?不,那早已经过时了。除了教士,最叫我生气,逼得我当自由党人的,正是乡下的那些贵族。” 谈话长得没完没了,这个话题在全法国还要谈论半个世纪。当圣吉罗不断重复说他不可能在外省生活时,于连畏畏缩缩地提出德·雷纳尔先生做为例子。 “对,年轻人,你提得好!”法尔科兹叫了起来;“他为了不做铁砧,变成了铁锤,而且还是一把可怕的铁锤。但是我看见他让瓦尔诺窜到他前面去了。您认识这个坏蛋吗?那才是个真正的坏蛋呢。您那个德·雷纳尔先生,等到哪一天看见自己被免职,让瓦尔诺取而代之,他会怎么说呢?” “到那时他将剩下一个人跟他那些罪行在一起了,”圣吉罗说。“这么说,您对维里埃尔很熟悉,年轻人?好吧!波拿巴,愿天主毁掉他和他那些君主政体的骗人玩意儿,是他使得雷纳尔们和谢朗们的统治成为可能,而雷纳尔们和谢朗们的统治带来了瓦尔诺们和玛斯隆们的统治。” 这次悲观的政治谈话使于连感到惊讶,把他从他那些甜美的梦想中唤醒了。 他远远地看到了巴黎,可是这头一眼并没有让他感到激动。他为自己命运建筑的空中楼阁,还要和他刚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二十四小时的、还很清晰的回忆作斗争。他暗自发誓,永远不抛弃他情妇的孩子们,如果教士们的放肆给我们带来了共和国和对贵族的迫害,他要牺牲一切来保护他们。 他到达维里埃尔的那天夜里,如果在他把梯子靠在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窗子上那一刻,他发现这间卧房被一个外人或者是被德·雷纳尔先生占用,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可是那头两个小时,当他的情妇真心实意地想把他赶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又是多么快乐啊!像于连这样的心灵,终生都会被这样的回忆纠缠着。这次见面剩下的部分,已经跟十四个月以前他们相爱的初期混在一起了。 于连从他的深邃的梦想中惊醒,因为车子停了。车子刚进入卢骚街邮车站的院子。“我要到马尔梅松[6]去,”他对一辆驶近的双轮轻便马车说。 “这时候,先生?去干什么?” “与您有什么关系?走。” 任何真正的热情都只想到自己。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热情在巴黎显得如此可笑;在巴黎这个地方,您的邻人总是希望您多多地想着他。我不准备去描写于连在马尔梅松的激动心情。他流下了眼泪。怎么!尽管在这一年砌了该死的白墙,把这座花园分割成了一块块的,他还是流下了眼泪?是的,先生;对于连来说,正如对后世人一样,在阿尔科、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是不存在任何区别的。 晚上,于连在进入剧院以前犹豫得很厉害,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场所有许多奇怪的想法。 有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阻止他去欣赏活着的巴黎。他只被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遗迹所感动。 “我终于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德·弗里莱尔神父的那些保护人在这儿统治着。” 第三天晚上,好奇心战胜了打算在见皮拉尔神父以前把什么都看到的计划。这位神父用冷淡的口气向他说明,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等着他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如果几个月后您没有用处,您就回到神学院去,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回去。您要住在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的侯爵的家里。您穿黑衣服,不过像一个戴孝的人那样,而不是像一个出家人。我要求您每星期三次到一家神学院去继续学神学,由我来介绍您到这家神学院去。每天中午,您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侯爵打算利用您替他写一些有关诉讼或者其他事务的信件。他在他接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边上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下应该怎样写回信的提要。我曾经说过,三个月以后您就能够写这些回信,在您送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中,大致有八九封他可以签字。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书桌收拾好,十点钟就可以自由了。 “很可能,”皮拉尔神父继续说,“会有一位老太太或者一个和颜悦色的男人,为了让他们看看侯爵接到的信件,隐隐约约跟您谈到巨大的好处,或者干脆掏出金钱来送给您……” “啊,先生!”于连大声叫起来,脸涨得通红。 “奇怪,”神父带着苦涩的笑容说,“像您这样穷的人,而且在神学院待过一年,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出自道德心的愤慨。您的眼睛一定是瞎得厉害! “这会是血统的力量吗?”神父好像在自言自语,低声地说。“奇怪的是,”他望着于连补充说,“侯爵认识你……我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一开始他给您一百路易的薪水,他是个干什么事都很任性的人,这是他的缺点;他会孩子气地跟您顶牛。如果他满意的话,你的薪水以后可能增加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也一定明白,”神父用酸溜溜的口气说,“他给您这么些钱,可不是为的您那双漂亮的眼睛。必须要有用。换了我是您,我就尽量少开口,特别是决不要谈我不知道的事。 “啊!”神父说,“我为您了解了一些情况;我忘了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十九岁,极其风雅,是那种在中午从来都不知道两点钟要干什么的疯子。他有头脑,有胆量;他参加过西班牙战争[7]。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侯爵希望您变成年轻的诺贝尔伯爵的朋友。我曾经说过,您是一个有成就的拉丁语学者,也许他打算让您教他儿子几句与西塞罗和维吉尔有关的现成句子。 “换了我是您,我决不会让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跟我开玩笑;他主动接近我,说的那些十分有礼貌、然而略微被讽刺所破坏的话,我在回答以前,要让他不止重复讲一次。 “我不瞒您说,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开始一定会看不起您,因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他的祖先在宫内任职,为了一桩政治阴谋,荣幸地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河滩广场上被斩首。[8]您呢,您是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子,况且是他父亲花钱雇用的。好好权衡一下这种不同,从莫雷里[9]的书里去研究研究这个家庭的历史,所有在他们家吃饭的那些奉承者,他们时不时都要提到这段历史,他们称之为微妙的暗示。 “千万要注意您回答轻骑兵上尉,未来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诺贝尔·德·拉莫尔伯爵先生的玩笑话的方式,不要以后跑来向我诉苦。” “我认为,”于连说,脸红得非常厉害,“我甚至不应该回答一个轻视我的人。” “您想象不出这种轻视是怎么回事,它仅仅是以夸张的恭维话表现出来的。如果您是一个傻瓜,您可能上当受骗,如果您想发迹,您就应该上当受骗。” “到了这一切对我不再适合的那一天,”于连说,“如果我回到我那第一百零三号的小房间去,我会被看成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毫无疑问,”神父回答,“所有对这个家庭献殷勤的人都会诽谤您,不过我,我会出面的。Adsum qui feci.[10]我会说这个决定是我做出的。” 于连注意到皮拉尔神父的语气严厉,几乎到了凶狠的地步,心里非常难过;这种语气把他最后回答的那句话完全破坏了。 事实上是神父对自己喜爱于连,良心上感到不安;而且他这样直接地干预别人的命运,又感到一种宗教上的恐惧。 “您还会看见,”他用同样勉强的口气补充说,好像在完成一桩困难的任务,“您还会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高大的女人,信教虔诚,自视极高,十分讲究礼节,十二分庸碌无能。她的父亲,老德·肖纳公爵,因为他那些贵族偏见而变得如此出名。这位高贵的夫人,是构成她那个阶级的妇女们基本性格的东西的一种高浮雕式缩影。她并不隐瞒,祖先中有人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是她敬重的唯一优点。金钱远不是主要的。这使您感到奇怪吗?我们不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您在她的客厅里,将看到好几位大贵人,他们用极其轻慢的口气谈论我们的那些国君。至于德·拉莫尔夫人,她每次提到一位国君,特别是提到一位王后的时候,出于尊敬,总要压低嗓音。我不会劝您在她面前说,菲力普二世[11]或者亨利八世[12]是怪物。他们是过去的国王,这就给了他们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利,应该受到所有人,特别是受到你我这样没有好出身的人的尊敬。然而,”皮拉尔先生补充说,“我们是教士,因为她会把您看成教士的;有这个身份,她把我们看成对她灵魂得救说来是必不可少的仆人。” “先生,”于连说,“我看我在巴黎不会待得很长。” “好吧;但是您要注意,对一个穿我们这种道袍的人来说,只有靠了那些大贵人才能发迹。在您的性格里有着一种至少对我说来是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如果您得不到发迹,您将要受到迫害。对您说来,没有折衷的余地。千万别抱幻想。别人能够看出,他们跟您说话,并不能使您感到高兴。在像这样的一个重社交的国家里,您如果不能得到尊敬,您就注定要遭到不幸。 “如果没有德·拉莫尔侯爵的这次一时高兴,您在贝藏松会落个什么结果呢?总有一天您会明白,他为您做的是一件多么不寻常的事,如果您不是个没有心肠的人,您就会对他和他全家终生感激。有许许多多可怜的神父,他们比您有学问,多少年来就靠了他们做弥撒挣的十五个苏和在索邦神学院[13]参加辩论挣的十个苏生活!……想一想去年冬天我跟您谈起的红衣主教杜布瓦[14]这个坏东西的早年情况。难道您有那么自负,认为自己比他还有才能吗? “就拿我来说吧,是个爱好安静,才能平庸的人,我原来打算老死在我的神学院里。我太孩子气,居然爱上了它。好吧!当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我已经快给撤职了。您知道我的财产有多少吗?老本不多不少,一共五百二十法郎;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认识的人。德·拉莫尔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是他把我从这个困境里救出来。他只用开一句口,我就得到一个本堂区,教民们全都是决不会干那些卑下的坏事的、富裕的人,我的收入使我感到惭愧,它跟我的工作简直不相称。我跟您讲了这么长时间,是让您脑子清醒清醒,免得轻举妄动。 “还有一句话:我这个人很糟糕,生来脾气暴躁。您和我也有可能会互不理睬。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儿子的恶意取笑,使这所房子变得对您来说确实是无法忍受了,我建议您到离巴黎三十法里以外的哪所神学院去完成您的学业,最好往北去,而不要往南走。在北方有比较多的文明和比较少的不公正;而且,”他压低声音补充说,“我得承认,因为离巴黎的报纸近,那些小暴君有所顾忌。 “如果我们继续从我们的见面中得到快乐,而侯爵的家又对您不合适,那我就把我的副本堂神父的职位提供给您,这个本堂区的收入我和您对半分。我应该这样对您,甚至还嫌不够呢,”他打断于连的感谢话,补充说,“因为您在贝藏松向我做出了那次不同寻常的建议。我当时有五百二十法郎,如果我分文全无的话,您就把我救了。” 神父失去了他的严厉的口气。使于连感到十分羞愧的是,他觉着自己已经热泪盈眶。他恨不得一下子投入他朋友的怀抱;他克制不住自己,于是尽可能装出男子气概,对他说:“我从小就遭到父亲的憎恨;这是我最大不幸之一;但是我不会再抱怨命运,我在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父亲,先生。” “好,好,”神父窘迫地说;接着他非常及时地想起了一句神学院院长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说命运,我的孩子,要永远说天意。” 出租马车停了,车夫拉起一座巨大的门上的铜门环。这是拉莫尔府。为了使来往行人不至于怀疑,这几个字可以在门上方的一块黑大理石上看到。 这种装模作样让于连感到不快。“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党人!他们在每一道树篱后面都看到一个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死刑犯押送车。他们的这种情况常常可以把人活活笑死;可是他们居然这样为他们的房子大肆宣扬,好让暴民们在发生骚乱时认出来,进行抢劫。”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皮拉尔神父。 “啊!可怜的孩子,您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副本堂神父。您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我觉得再没比这更简单的了,”于连说。 看门人的严肃表情,特别是庭院的整洁,使他大为赞美。这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多么壮丽的建筑!”他对他的朋友说。 这是伏尔泰逝世前不久,在圣日耳曼区[15]建筑的那些正面是如此平凡单调的府邸中的一座。流行式样和美相隔得从来不曾这样远过。 [1]拉丁文,“乡村,我何时才能见到你!”这句诗不是维吉尔的,而是贺拉斯的,见于《讽刺诗》2卷,6首,60行。 [2]米拉波(1749—1791),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立宪派领袖之一。1790年开始接受王室贿赂,四处为宫廷奔走。 [3]爱丽舍田园大街,巴黎最出名的一条林荫大道。 [4]鲁尔区,在现在的巴黎第八区内。 [5]指雾月18日政变,拿破仑任第一执政,开始军事独裁统治后,于1801年与教皇庇护七世达成的协议,规定天主教为国教,教士的薪给由国家支付,罗马教皇则承认革命期间教产的买主为合法所有人。从此教会再度成为法兰西国家的支柱。 [6]马尔梅松,离巴黎13公里的一个村子,那儿的城堡为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所有。约瑟芬离婚后隐居在此,直至1814年去世。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失败后曾来此处居住了五天。 [7]西班牙战争,指1823年法军入侵西班牙的战争,西班牙革命因之失败,斐迪南七世的封建专制统治再一次恢复。 [8]德·拉莫尔侯爵的祖先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斩首日期,在本书下卷第10章中,是1574年4月30日。也可能是皮拉尔神父记得不够准确。 [9]莫雷里(1643—1680),法国学者,著有《历史大词典》。 [10]拉丁文,“我将这样做”。 [11]菲力普二世(1165—1223),法国国王。 [12]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 [13]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13世纪法国国王圣路易的忏悔师罗贝·德·索邦为贫穷学生学神学而创建。 [14]杜布瓦(1656—1723),药铺老板的儿子,后来当上了红衣主教和内阁总理。皮拉尔神父也许因为他的反冉森教派的观点而对他不满。 [15]圣日耳曼区,巴黎的一个贵族住宅区。 下 卷 第二章 初入上流社会 可笑而又感人的回忆:在十八岁上,孤零零,无依无靠地出现在头一个客厅啊!一个女人的眼光就足以使我惊慌失措。我越是想讨人喜欢,越是变得笨拙。我对一切形成了最错误的看法;要么我无缘无故地轻易信赖别人,要末我把一个人看成是敌人,因为他用严肃的眼光看了我。可是那时候,在我的羞怯造成的那些可怕的不幸中间,一个美好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康德[1] 于连停在庭院中间,惊讶得目瞪口呆。 “要显出明智的样子,”皮拉尔神父说;“您脑子里产生了许多可怕的念头,而现在您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贺拉斯的nil mirari(决不动心)到哪儿去了?要想到这一大群穿着号衣的仆人看见您安顿在这儿,会千方百计地愚弄您的。他们会把您看成是一个同等的人,被不公正地置于他们之上。他们在温厚的外表下,借口指点您,给您出好主意,想方设法要让您干出什么严重的蠢事。” “让他们试试看,”于连咬紧嘴唇说,他的不信任的态度又完全恢复了。 这两位先生在到达侯爵的书房以前,穿过二层楼上的几间客厅,啊!我的读者,您会觉得它们既豪华而又沉闷。把它们原封不动地给您,您一定会拒绝住进去。这儿是哈欠和沉闷的议论的产生地。然而它们却使于连越发心醉神迷。“一个人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他想,“怎么可能感到不幸呢!” 最后这两位先生来到这一套华丽的房间中最丑陋的一间。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里面有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两眼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假发。神父朝于连转过身来,介绍他。这是侯爵。于连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发现他是那么彬彬有礼。这不再是布雷-勒奥修道院里的那位神色如此高傲的大贵人。于连觉得他的假发太厚。靠了他得到的这个感觉,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一开始他觉得亨利三世的朋友的这个子孙容貌相当猥琐。他非常瘦,而且身体动个不停。但是于连很快地注意到侯爵的礼貌比贝藏松主教本人还要使交谈者感到愉快。接见的时间不到三分钟。出来时,神父对于连说:“您望着侯爵,就像您望的是一幅画一样。对这些人所谓的礼貌我不很精通,很快地您就会懂得比我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您的那种大胆的眼光,我总觉着不礼貌。” 他们重新登上出租马车;车夫在林荫大道附近停下。神父把于连领到一连串的大客厅里。于连注意到没有家具。他望着一个华丽的镀金座钟,照他看来这座钟的造型表现了一个很猥亵的主题。这时候有一个十分文雅的先生笑脸迎人地走过来。于连略微点了点头。 这位先生露出微笑,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于连猛地一惊,朝后跳了一步。他气得脸通红。皮拉尔神父尽管为人严肃,还是笑出了眼泪。这位先生是裁缝。 “我给您两天时间自由活动,”神父在出来时对他说,“仅仅到那时您才可以介绍给德·拉莫尔夫人。换了另外一个人,在您住在这个新巴比伦[2]的最初时刻,会像守着一个年轻姑娘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如果您一定要堕落的话,就立刻去堕落吧,我呢,也将可以摆脱掉我老想着您的这个弱点。后天上午这个裁缝会给您送两套衣服来,您给那个替您试衣服的伙计五个法郎。还有,您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见您的说话声。如果您开一句口,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嘲笑您的办法。这是他们的本事。后天中午来找我……去吧,去堕落吧……我忘了,按照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衬衣和一顶帽子。” 于连仔细看写这些地址的笔迹。 “这是侯爵亲手写的,”神父说;“他是一个积极主动的人,什么事都预先考虑到,而且宁可自己动手做,不喜欢下命令。他把您用在身边,就是为的让您能替他在这些事上代劳。这个急性子人,他三言两语向您交代的事,您有足够的聪明能替他一件一件都办到吗?这要等以后才知道了;您要当心啊!” 于连按照地址走进那些工匠的铺子,没有说一句话。他注意到他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那个靴匠把他的名字写到账簿上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雷尔先生。[3]在拉雪兹神父公墓[4],有一位先生,十分殷勤,满嘴自由主义的言论,主动地把奈依元帅[5]的坟墓指给于连看,由于一项英明的政策,奈依元帅的坟墓失去了树碑立传的荣幸。但是在和这个热泪盈眶,几乎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的自由党人分手以后,于连的表不翼而飞了。第三天中午增长了这番阅历的他去见皮拉尔神父。皮拉尔神父仔细地打量他。 “您也许会变成一个花花公子,”神父态度严肃地对他说。于连看上去像一个戴着重孝的非常年轻的人。他确实很好看,但是善良的神父自己太土气,不可能看出于连还有那种在外省被认为是既文雅而又神气的摆动肩膀的姿势。侯爵看到于连,认为他的风度跟善良的神父完全不一样,于是对神父说:“您会反对索雷尔先生学跳舞吗?” 神父一下子愣住了。 “不,”最后他回答,“于连不是教士。” 侯爵两级一跨地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去把我们的主人公安置在一间朝向府邸大花园的、漂亮的屋顶室里。他问他在那个女裁缝开的内衣店里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于连回答,看到这样一位大贵人屈尊地问到这些小事,感到惊慌失措。 “很好,”侯爵态度严肃地说,那种命令式的生硬口气迫使于连陷入沉思。“很好!再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从屋顶室下来,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阿尔塞纳,”侯爵对他说,“您以后伺候索雷尔先生。”几分钟以后,于连单独一个人待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这个时刻是美妙的。为了不让人撞见他处在激动的心情中,他去躲在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从那儿他欣喜若狂地注视着那些亮闪闪的书脊。“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了,”他对自己说。“我在这儿怎么会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尔侯爵刚为我做的事,德·雷纳尔先生哪怕做百分之一,也会认为自己会丢脸一辈子。 “不过,让我们看看那些要抄写的信件。”这件工作干完以后,于连才敢走近那些藏书;他找到伏尔泰的一个版本,差点儿高兴得发了疯。他跑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免得被人冷不防地撞见。然后他让自己享受打开这八十卷的每一卷的快乐。书装订得非常精美,这是伦敦最好的工匠的杰作。其实并不需要如此精美,就能让于连叹为观止。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看那些抄件,惊奇地注意到于连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写成了Cella。[6]“神父对我说过有关他学问的那些话,难道全是假的吗?”侯爵非常失望,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您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吗?” “确实如此,”于连说,根本没有想到这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仁慈使他深深感动,他不禁想起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种傲慢的口气。 “对从弗朗什-孔泰来的这个小神父进行试验,简直是白费时间,”侯爵想,“但是我那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完信件以后,凡是您对拼法没有把握的字,都查一查字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侯爵带着明显的不快神色望着他的靴子。“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您应该穿礼服。” 于连望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穿长袜,阿尔塞纳会提醒您;今天我会替您道歉的。” 说完这些话,德·拉莫尔先生让于连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机会,德·雷纳尔先生决不会不加快脚步,取得先进门的荣幸。前主人的这个小小的虚荣心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上;侯爵有痛风病,踩得他痛得难熬。“啊!没想到他还是个笨蛋,”侯爵对自己说。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高身材,外表威严的女人。这是侯爵夫人。于连觉着她态度傲慢,有点像参加圣查理节宴会时的维里埃尔专区区长夫人德·莫吉隆夫人。客厅极端豪华,于连心里有点发慌,他没有听清楚德·拉莫尔侯爵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勉强屈尊地朝他看一眼。有几个男人在场,于连在他们中间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那次宗教仪式上,阿格德主教曾经屈尊地跟他说过话。于连胆怯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高级神职人员,他毫无疑问被于连温柔的眼光吓着了,根本不愿意去认这个外省人。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愁闷,有点拘谨。在巴黎,人们谈话声音很低,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瘦长,蓄着唇髭,脸色苍白,他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他的头非常小。 “您老是让人家等您,”侯爵夫人在他吻她的手时说。 于连猜出这是德·拉莫尔伯爵。他头一眼觉着德·拉莫尔伯爵很可爱。 “难道这可能就是那个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从这个人家赶出去的人吗?”他对自己说。 于连仔细观察诺贝尔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靴子,而且还戴着马刺;“而我呢,显然应该像身份低下的人那样穿鞋子。”大家开始坐下来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过来坐在他对面,这个姑娘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并不讨他喜欢;然而在仔细看了以后,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不过它们显露出一个极端冷酷的心灵。接着于连发现它们有着一种在观察人,但是又记着自己非得保持令人敬畏的身份不可的厌倦表情。“然而德·雷纳尔夫人也有十分美丽的眼睛,”他对自己说,“人人都称赞她的那双眼睛;但是它们跟这一双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于连还缺乏经验,辨别不出时不时从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她)眼睛里闪耀出来的是机智的光芒。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睛亮起来时,这是热情的光芒,或者是她听到什么坏行为时感到义愤的结果。到了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眼睛的美:“它们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他不再看她了。相反的,诺贝尔伯爵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受到这样大的吸引,甚至没有想到因为他比自己有钱,比自己高贵,而去嫉妒他和恨他。 于连发现侯爵的神色显得烦闷无聊。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对他的儿子说:“诺贝尔,我要求你多多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让他参加我的办事班子,而且我打算培养他成为一个人物,如果Cella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坐在他旁边的人说,“他写Cella这个字写了两个l。” 所有的人都望着于连。于连朝诺贝尔稍微过分地点了点头。不过一般说来,大家对他的眼神感到很满意。 一定是侯爵谈到了于连受到的那种教育,因为客人中有一个提出有关贺拉斯的问题来盘问他。“正是谈到贺拉斯,我才在贝藏松主教面前获得成功,”于连对自己说,“显然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作家。”从这一瞬间起,他能够控制住自己。这个转变很容易做到,因为他刚刚做出决定:德·拉莫尔小姐在他眼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女人。自从进了神学院以后,他等着看男人们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很难被他们吓倒。如果这间饭厅的摆设没有这么豪华,也许他能够保持他的全部冷静。事实上有两面镜子还使他感到不自在,每面镜子八尺高,他在里面不时看到他那个谈论贺拉斯的交谈者。他的句子对一个外省人来说还不算太长。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种战战兢兢的或者因为回答得好而显得快乐的羞怯表情,更使它们变得加倍明亮。他被认为是挺讨人喜欢的。这种考试给一顿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一些乐趣。侯爵示意要于连的交谈者狠狠地考他。“难道他真的可能懂点什么吗?”侯爵想。 于连边回答,边想出一些看法。他已经摆脱够多的羞怯,可以卖弄一下,当然不是卖弄机智,对不会使用巴黎人使用的语言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是卖弄他的新的看法,尽管他表达得还不够优雅而且又不够恰当。大家看出他精通拉丁文。 于连的对手是铭文科学院[7]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一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不再害怕会使他受窘脸红,于是想方设法,真的要难倒他。在酣战中,于连终于忘掉饭厅里的豪华陈设,讲出了交谈者在任何书上都不曾看到过的、对那些拉丁诗人的看法。交谈者是一个正直人,他对年轻的秘书大加赞赏。幸好有人引起一场争论,争论的问题是贺拉斯是穷还是富;是一个和蔼可亲、爱好享乐、无忧无虑、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8]一样为了消遣而写诗的人,还是一个拜伦像勋爵的告发者骚塞[9]那样的追随宫廷,为了国王的生日写颂歌的穷桂冠诗人。大家谈到奥古斯都[10]统治下和乔治四世[11]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的权势都是极大的。但是在罗马,贵族眼看着自己的权力被仅仅是一个普通骑士的麦赛纳[12]所夺走;而在英国,贵族迫使乔治四世处于跟威尼斯的一个大公差不多的地位上。这个争论一起,侯爵似乎摆脱了晚餐开始起烦闷把他投入的那种麻木状态。 于连一点也不了解所有那些现代人的名字,像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呢。但是一旦涉及到在罗马发生的,而且可以从贺拉斯、马夏尔[13]、塔西陀等人的作品中了解的事件,没有一个人不看到总是他无容争辩地占上风。于连毫不客气地把他在跟贝藏松主教的那场出名的讨论中,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那儿学来的不少看法都据为己有。这些看法决不是最不受欢迎的。 对侯爵夫人来说,凡是能使她丈夫高兴的,她都必定加以赞赏,等到大家谈论诗人谈论厌了以后,她赏脸望了望于连。“在这个年轻神父的笨拙态度下,也许掩盖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于连也隐约听到了。这种俗套子话很投合女主人的趣味。她接受了有关于连的这一句俗套子话,庆幸自己把院士请来吃晚饭。“他给德·拉莫尔先生解了闷,”她想。 [1]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主要著作有《纯粹理性批判》等。 [2]巴比伦,古代两河流域最大城市,曾为巴比伦王国的首都,西部亚洲的商业和文化中心。新巴比伦指的是巴黎。 [3]在于连的姓与名之间加一“德”字(法语是de)表示他的身份成了贵族。 [4]拉雪兹神父公墓,巴黎的主要公墓之一。 [5]奈依元帅(1769—1815),法国元帅,被拿破仑封为莫斯科瓦亲王,是拿破仑的最著名的亲信。百日王朝时协助拿破仑作战。波旁王朝复辟后被判处死刑。 [6]cela在法语中意思是“这,这事”。把一个l写成两个l,司汤达本人18岁初次来到巴黎在其表兄达律的办公室里任秘书,就曾犯过这个错误。 [7]铭文科学院,全名为铭文与美文学科学院,是法兰西研究院下属的五个科学院之一,1663年创立,院士40人,从事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研究。 [8]夏佩尔(1626—1686),法国诗人,曾与人合写《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游记》。 [9]骚塞(1774—184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1813年被封为桂冠诗人。主要作品有《克哈马的诅咒》等,内容多美化封建制度。 [10]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罗马帝国皇帝。 [11]乔治四世(1762—1830),英国国王。 [12]麦赛纳(公元前69—前8),古罗马骑士,受奥古斯都宠信,奖励文学和艺术;维吉尔、贺拉斯都受到他的保护。 [13]马夏尔(约40—约104),古罗马诗人。他的《短诗集》对了解古罗马风俗有很大帮助。 下 卷 第三章 最初的几步 这个充满了明亮的灯火、聚集着成千上万人的巨大山谷,使我眼花缭乱。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所有的人都比我优越。我晕头转向了。 Poemi dell'av. Reina[1]第二天一清早,于连正在图书室里抄写信件,玛蒂尔德小姐从一扇被书脊遮掩得很巧妙的隐蔽小门进来。于连怀着赞赏的心情望着这个设计;玛蒂尔德小姐在这个地方遇见他,显出十分惊奇的,而且相当不愉快的表情。于连觉得她戴着卷发纸,神情严厉,高傲,几乎有点男子气。德·拉莫尔小姐有办法偷她父亲的图书室里的书,而不露一点形迹。于连的出现害得她这天早上白来一趟,她特别气恼的是,她这趟是来取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的第二卷的;对圣心派的杰作,君主制度的和宗教的杰出教育来说,这真是适当的补充读物!这个可怜的姑娘,才十九岁,就已经需要一本小说有辛辣的幽默风趣,才会对它感到兴趣。 诺贝尔伯爵三点钟左右出现在图书室;他来研究一份报纸,为了晚上可以谈论政治。他遇见于连感到很高兴,他已经把于连忘了。他在于连眼里是十全十美的,他要于连去骑马。 “我的父亲放我们的假一直到晚饭为止。” 于连懂得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这两个字很可爱。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于连说,“如果要伐倒一棵八丈高的大树,把它劈方正,然后锯成薄板,我敢说,我可以完成得很出色。但是骑马,我这辈子只骑过六次。” “好吧,这将是第七次,”诺贝尔说。 其实呢,于连记起了***国王那次驾临维里埃尔,他相信自己骑马骑得很好。但是从布洛涅树林回来,在巴克街的街中间,他想避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从马上摔了下来,沾了一身泥。幸好他有两套礼服。在吃晚饭时,侯爵想跟他说说话,于是问起他骑马出游的情形;诺贝尔赶快笼统地回答了几句。 “伯爵先生对我太厚爱了,”于连说,“我感谢他,我珍惜他的厚爱。多蒙他照顾,让人给了我那匹最温顺、最漂亮的马;但是他终究没有能把我牢牢地拴在上面;由于缺乏这个预防措施,我在桥边那条如此长的大街的街心摔下来了。” 玛蒂尔德小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她又冒失地刨根问底。于连非常直爽地应付过去;他有优雅的风度,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 “我看这个小教士将来会有出息,”侯爵对院士说,“一个外省人在这种情况下态度能够这样自然!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以后不可能再见到的;何况他还是在夫人们面前叙述他的不幸!” 于连讲述他的不幸,让听的人感到那么愉快,到了晚餐结束,大家的话题已经变了,玛蒂尔德小姐还在向她的哥哥询问不幸事件的详细情况。她的提问延长下去,于连有几次遇见了她的眼睛,他大着胆子直接回答,尽管没有问到他;三个人最后都笑起来了,简直就像是三个住在树林深处的村子里的年轻人。 第二天,于连听了两堂神学课,回来又抄了二十多封信。他发现在图书室里,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穿着十分考究,但是相貌猥琐,脸上带着嫉妒的表情。 侯爵进来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唐博先生?”他口气严厉地对那个新来的人说。 “我原来以为……”年轻人卑躬屈节地微笑着说。 “不,先生,您不是原来以为。这是一次尝试,不过是一次倒霉的尝试。” 年轻的唐博怒气冲冲地立起来,走了。他是德·拉莫尔夫人的朋友,那位院士的一个侄子;他打算做个文人。院士已经使侯爵同意收用他做秘书。唐博在另外一间偏远的房间里工作,知道于连受到宠信以后,想和他分享,早上把文具搬到图书室里来。 四点钟,于连在略微犹豫以后,大着胆子来到诺贝尔的住处。诺贝尔伯爵正要去骑马,感到很为难,因为他是十分讲究礼貌的。 “我想,”他对于连说,“您很快就要到练马场去;几个星期以后,我就可以很高兴地和您一起骑马了。” “我是希望有为了您对我的厚爱向您表示感谢的荣幸;请您相信,先生,”于连十分严肃地补充说,“我完全明白我应该怎样向您表示感激。如果您的马没有因为我昨天的笨拙而受伤,如果它空着,我希望今天骑骑它。” “说真的,我亲爱的索雷尔,一切风险由您自己承担。出于谨慎非提出不可的各种反对意见,您就假定我都已经给您提过了。事实是现在已经是四点钟,我们没有时间好耽搁了。” 于连一旦骑到马上,就立刻对年轻的伯爵说:“应该怎样才不至于摔下去?” “要注意的事很多,”诺贝尔大声笑着回答;“譬如说,身子要朝后仰。” 于连驱马快步小跑。他们在路易十六广场上。 “啊!莽撞的年轻人,”诺贝尔说,“这儿车子太多,而且赶车的都是些轻率的人!一旦摔倒在地上,他们的马车会从您的身体上压过去;他们决不会冒勒伤马嘴的危险,把马一下子停住。” 有二十次诺贝尔看见于连差点儿摔下马,但是这趟出游终于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回来以后,年轻伯爵对他妹妹说:“我给您介绍一个胆大的冒失鬼。” 在吃晚饭时,他隔着饭桌和坐在另一头的父亲谈话,称赞于连勇敢,对于连的骑术也就只能夸奖这么一点。年轻伯爵上午曾经听见在院子里洗刷马匹的那些人谈论于连摔下马来的事,对他极尽嘲笑的能事。 尽管受到这样亲切的对待,于连在这个家庭里很快地感到自己十分孤独。所有那些习惯在他看来都很古怪,他没有一个能够遵守,他出的差错给那些随身男仆带来了快乐。 皮拉尔神父动身到他的本堂区去了。“如果于连是一根脆弱的芦苇,那就让他灭亡;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那就让他独自从困境中闯出来吧,”他想。 [1]意大利文,“雷纳律师的诗”。雷纳(1772—1826),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和文献学家,支持法国的革命思想。 下 卷 第四章 拉莫尔府 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会喜欢这儿吗?他想这儿的人会喜欢他吗? 龙沙[1] 如果说拉莫尔府高贵的客厅里的一切,在于连看来,都很奇怪;他这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在那些肯赏脸注意他的人看来,也是非常古怪的。德·拉莫尔夫人向她丈夫建议,在有重要人物来吃饭的那些日子里,把他派出去办事。 “我想把这个试验进行到底,”侯爵回答。“皮拉尔神父认为,我们伤害我们录用在我们身边的人的自尊心,这是不对的。‘一个人只能依靠在有抵抗力的东西上,’等等。这一个除了是生面孔,别的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况且,他跟一个聋哑人差不了多少。” “为了使我能了解这儿的情况,”于连对自己说,“我应该把我看见到这间客厅里来的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并且写一句关于他们性格的话。” 他头一行先记下的是这个家庭的五六个朋友;他们认为他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护,为了预防万一而奉承他。他们是一些穷鬼,多少有点卑躬屈节;但是也应该说句话,称赞称赞今天在贵族客厅里还能够找到的这个社会阶级的人:他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同样地卑躬屈节。他们中间有的人心甘情愿地受侯爵粗暴对待,但是德·拉莫尔夫人哪怕对他们说一句苛刻的话,他们也要反抗。 在这个家庭的主人们的性格深处,有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厌倦。他们为了消愁解闷,过分习惯于侮辱别人,因此不可能指望得到真正的朋友。但是除掉下雨的日子和难得有的极度烦闷无聊的时刻以外,别人总是发现他们是彬彬有礼的。 那五六个献殷勤的人,向于连表示出了如此慈祥的友谊。如果他们不再上拉莫尔府来,侯爵夫人就会面临漫长的孤独时刻。在她这个身份的女人眼里,孤独是可怕的。它是失宠的标志。 侯爵待他的妻子非常好。他保证要让她的客厅里有足够多的人,当然不是那些贵族院议员,因为他认为他的那些新同僚做为朋友来他家还不够高贵,做为下属接纳到他家来又不够有趣。 于连到很久以后才了解这些内情。执政者的政策是资产阶级人家的话题,但是在像侯爵这个阶级的人家里,只有在危急的时刻才会谈论它。 寻找娱乐的需要,甚至在这个烦闷的世纪里,仍然是那么迫切,即使是在举行晚宴的日子里,侯爵刚一离开客厅,所有的人都溜之大吉。只要不取笑天主、教士、国王、有地位的人、受宫廷保护的艺术家,不取笑一切享有确定地位的人;只要不称赞贝朗瑞[2],反对派报纸、伏尔泰、卢梭,不称赞一切胆敢说一点坦率话的人;特别是只要永远不谈政治,就可以自由地议论一切。 即使是十万埃居的年金,即使是蓝绶带,也斗不过客厅里的这个宪章。稍微有一点生气的想法都被认为是粗鄙的。尽管富有教养,彬彬有礼,尽管一心想讨人喜欢,烦闷还是可以在每个人的额头上看见。来问候致意的那些年轻人害怕会说出使人怀疑他们有什么思想的话,或者害怕泄漏出他们看过什么禁书,在说了几句与罗西尼[3]或当天天气有关的漂亮话以后,就闭上嘴一声不响了。 于连注意到谈话通常都是靠了两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支撑着,不至于中断。这些先生是德·拉莫尔先生流亡国外时认识的,他们享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年金;四个支持《每日新闻》,还有三个支持《法兰西报》。他们之中有一个每天都要讲一段宫里的小故事,而且总免不了要用上“了不起”这个词儿。于连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勋章,其余的那几个一般只有三枚。 另一方面,在前厅里可以看见十名穿号衣的仆人;整个晚上每隔一刻钟供应一次冰冻饮料或者茶;午夜十二点供应一顿带香槟酒的夜点心。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于连有时留下来一直待到结束。尽管如此,他还是几乎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本正经地听平时在这间如此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进行的谈话。有时候,他望着那些交谈者,想看看他们自己是不是也认为自己说的话可笑。“我的德·迈斯特先生的作品我能背出来,他说得要好上一百倍,”他想,“可我还是觉得很乏味呢。” 于连并不是唯一发觉精神上的压抑的人。有的人喝大量的冰冻饮料聊以自慰,还有的人聊以自慰的是可以有在晚上剩下来的全部时间里说下面的话的快乐:“我从拉莫尔府出来,在那儿我知道了俄国……” 于连从一个献殷勤的人嘴里知道,有一个王朝复辟以来一直当专区区长的可怜的勒布尔基尼翁男爵,不到半年以前,德·拉莫尔侯爵夫人让他升了省长,作为对他二十多年的经常陪伴的酬劳。 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所有这些先生们的热忱。他们从前为了一点很小的事就会生气,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生气了。对他们缺乏敬重,很少是直接表示出来的,但是于连在饭桌上,已经有两三次无意中听见侯爵夫妇间的对话,对话简短,对坐在他们旁边的人说来却是十分残酷的。这些高贵的人物对不是乘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代并不隐瞒他们真诚的蔑视。于连注意到,唯有十字军东征这个词儿能让他们脸上现出严肃中带有尊敬的表情。通常表现出的尊敬总有着一种自满的味道。 在这豪华的环境和烦闷的气氛中,于连除了德·拉莫尔先生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有一天,于连高兴地听到德·拉莫尔先生声称,在可怜的勒布尔基尼翁晋升的这件事中,他没有出过一点力。这是对侯爵夫人献的一个殷勤;于连从皮拉尔神父那里知道了事实真相。 一天早上,神父和于连一起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为了跟弗里莱尔的那件永无休止的诉讼案件忙碌着。 “先生,”于连突然说,“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饭,这是我的一个义务呢,还是他们对我的厚爱?” “这是一个莫大的荣幸!”神父听了生气地说。“N…院士先生十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献殷勤,也没有能够为他的侄子唐博先生获得这个荣幸。” “对我说来,先生,这是我的职务中最难以忍受的一部分。我在神学院里也没有这么厌倦。我有时甚至看见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哈欠,可是她应该对家里的那些朋友的殷勤已经习惯了。我真怕我会睡着了。求求您,让他们准许我到哪家偏僻的小客店去吃四十苏一顿的晚餐。” 神父是一个真正的暴发户,对跟大贵人共进晚餐的荣幸非常敏感。正在他尽力让于连懂得这种情感时,传来一个轻微的响声,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脸红了。她是来取一本书,他们说的话全都听见了。她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这一个不是生来下跪的,”她想,“不像这个老神父。天主!他长得多么丑。” 吃晚饭时,于连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亲切地跟他说话。这一天有许多客人要来,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喜欢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特别是在他们马马虎虎不注意穿戴的时候。于连并不需要很多的洞察力,就能看出,勒布尔基尼翁先生的那些留在客厅里的同事有成为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取笑的对象的荣幸。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有点装腔作势,反正她对那些使人厌倦的人丝毫不留情面。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小堆人的核心,这一小堆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后面。在那儿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军官,不是诺贝尔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尽头,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相当矮的小草垫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夺目的玛蒂尔德占据的那把椅子对面。这个谦卑的座位受到所有献殷勤的人的羡慕;诺贝尔或者是跟他父亲的年轻秘书说说话,或者是在整个晚上提到一两次他的名字,就这样很合乎礼仪地支持他坐在那儿。这一天,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连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这座山比蒙玛特[4]高还是低。他听着这小堆人说话,常常由衷地笑出来;不过,类似这样的话他感到自己连一句也不可能想出来。这就像是一种外国语言,他听得懂,但是却不会说。 玛蒂尔德的朋友们这一天对来到这个巨大客厅里的那些人采取持续不断的敌对态度。这个家庭的那些朋友首先被选中做为目标,因为对他们最熟悉。您想象得到于连有多么专心;他对一切都感到兴趣,不论是事情的本身,还是拿这些事情取笑的方式。 “啊!德库利先生来啦,”玛蒂尔德说,“他没有戴假发;难道他是想靠他的才华当上省长?他炫耀他那个秃脑袋,据他自己说,那里面装满了杰出的思想。” “他认识全世界的人,”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也上我叔叔红衣主教家里去。他能够在每一个朋友面前编造一个谎言,一连维持多少年不败露,而且他有两三百个朋友。他懂得怎样增进友谊,这是他的才能。在冬天早晨七点钟,他已经像你们现在看见的那样,浑身溅满泥,来到他的一个朋友的家门口。 “他时不时跟人发生争执,为了争执他写上七八封信。接着他跟人言归于好,又为了热情洋溢的友谊写上七封信。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向心中毫无隐秘的正直人那样坦率而真诚得倾诉衷肠。当他有什么事求人帮忙时,他这个花招就使出来了。我的叔父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讲起德库利先生在王朝复辟以后的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后把他带来。” “得了!我才不会相信这些话呢;这是地位低微的人之间的职业性嫉妒,”德·凯吕斯伯爵说。 “德库利先生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侯爵又说;“他跟德·普拉德[5]神父以及塔列兰[6]和波佐·迪·博尔戈[7]两位先生造成王朝的复辟。” “这个人曾经掌管过好几百万,”诺贝尔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上这儿来忍受家父的那些常常还是十分难堪的挖苦话。‘您出卖过多少次朋友,我的德库利?’有一天家父从饭桌这一头朝那一头大声嚷道。” “他真的出卖过吗?”德·拉莫尔小姐说,“谁没有出卖过?”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对诺贝尔说,“森克莱尔先生,这个著名的自由党人,也上你们家来;见鬼,他上这儿来干什么?我应该上他那儿去,跟他谈谈,而且让他跟我谈谈;据说他风趣极了。” “不过,你母亲会怎样接待他呢?”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他有些想法是那么怪诞,那么大胆,那么独立不羁……” “瞧,”德·拉莫尔小姐说,“您那个独立不羁的人在向德库利先生鞠躬,一躬到地,而且抓住了德库利先生的手。我几乎相信他要把这只手举到自己唇边呢。” “一定是德库利跟当局的关系比我们想的还要好,”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 “森克莱尔上这儿来是为了进法兰西科学院,”诺贝尔说,“克鲁瓦泽努瓦,您看他在怎样向L…男爵致敬。” “他即使跪下来也没有这么矮,”德·吕兹先生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诺贝尔说,“您有才智,但是您是从您那个山区来的,您要努力做到,千万别像这个伟大的诗人那样鞠躬,哪怕是对天主。” “啊!来了一个才智极高的人,巴东男爵先生,”德·拉莫尔小姐多少有点学着刚通报他来到的仆人的声音说。 “我相信您府上的那些佣人也在嘲笑他。巴东男爵,多怪的一个名字![8]”德·凯吕斯先生说。 “‘名字有什么关系?’他有一天对我们这么说,”玛蒂尔德说。“‘请你们想一想德·布荣公爵的名字[9]头一次通报的情形;就我这个情况来说,大家所缺少的仅仅是一点儿习惯……’”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座位。对轻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动人的微妙之处,他还不能够领会,他认为一句嘲笑话必须合情合理,他才能够听了发笑。他在这些年轻人的话里,只看到不分青红皂白,对人人都进行诋毁的口气,因而感到很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者说是英国人的那种过分拘谨的态度,甚至使他在他们的话里看到了嫉妒,这一点当然是他看错了。 “诺贝尔伯爵,”他对自己说,“我曾经看见他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竟然打了三遍草稿。如果在他一生里能写出像森克莱尔先生那样的一页,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于连接连走近好几堆人,由于他地位低微,经过时并不为人所注意。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说的话。这个才智如此高的人看上去紧张不安,于连注意到他在想出三四句风趣的句子以后,才略微恢复正常。于连觉得他这种机智需要充分的空间。 男爵不可能说得简洁;为了炫耀自己,他至少需要四句每句长六行的句子。 “这个人在高谈阔论,他不是在闲聊,”于连背后有人说。他转过身去,听见有人喊夏尔维伯爵这个名字,高兴得脸都红了。这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里和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常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说话简洁扼要;他的俏皮话是一道道闪电,准确,生动,有时还很深刻。如果他开口谈一个问题,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就会立刻前进一步。他还会提供出一些事实,听他说话是件愉快的事。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 “我是独立自主的,”他对一位佩带三枚勋章、显然受到他嘲笑的先生说,“为什么一定要我今天的意见和六个星期以前相同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的意见岂不成了我的暴君了。” 四个神色庄重的年轻人围着他,脸上流露出不满的表情。这些先生们不喜欢这种笑话。伯爵看出自己说得过火了。幸好他瞧见了诚实的巴朗先生,其实是个表面诚实的伪君子。伯爵开始找他说话;人们围过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巴朗要遭殃了。巴朗先生相貌虽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高尚的道德和品行,在踏进社会的那难以描写的头几步以后,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妻子;在她去世以后,又娶了第二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不过她在上流社会从来没有露过面。他极其谦恭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年金,他自己也有一些奉承者。夏尔维伯爵毫不留情地跟他谈起这一切。很快地有三十个人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子。所有的人都面露笑容,甚至连那些神色庄重的年轻人,本世纪的希望,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显然成了取笑的对象,他为什么要来呢?”于连想,他走过去,想去问问皮拉尔神父。 巴朗先生溜走了。 “好!”诺贝尔说,“侦察我父亲的那些密探中的一个走啦;现在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 “会不会这就是谜底呢?”于连想。“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侯爵为什么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态度严肃的皮拉尔神父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他皱紧眉头,听着那些穿号衣的仆人通报客人的名字。 “这儿简直成了一个藏污纳垢之所,”他像巴斯勒[10]那样说。“我只看见一些声名狼藉的人来到这儿。” 事实上是这位态度严肃的神父,他不知道上流社会是怎么回事。但是通过他那些冉森教派的朋友,他对这些仅仅靠了为所有党派效劳的极其狡猾的本领,或者靠了不义之财才能走进客厅里的人,有了非常准确的概念。这天晚上,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于连迫不及待地提出的问题,回答了几分钟以后,突然一下子停下来,对自己总是把所有的人说得很坏,感到很苦恼,而且把这件事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他脾气暴躁,信奉冉森教义,而且相信基督教徒有仁爱为怀的职责,他在上流社会的生活是一场内心斗争。 “瞧这个皮拉尔神父的那张脸,”德·拉莫尔小姐在于连回到长沙发旁边时说。 于连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但是她确实说得有道理。皮拉尔神父无可辩驳地是客厅里最正直的一个人,但是因为受到良心谴责的影响,他那张患酒糟鼻的脸这时候变得很丑很丑。“在这以后您怎么还能相信外貌,”于连想;“皮拉尔神父心地高尚,他为了一件小过失责备自己时,脸色看了让人害怕;然而在这个纳皮埃,人人皆知的暗探的脸上,大家看到的却是一种纯洁、平静的幸福。”然而,皮拉尔神父向他那一派人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他雇用了一个仆人,而且他穿得非常好。 于连注意到客厅里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就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门口,谈话声突然静下去一半。穿号衣的仆人通报鼎鼎大名的德·托利男爵来到,最近的一次选举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于连走向前,把他看得很清楚。男爵主持一个选区,他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个党派票的那种小四方纸偷出来。不过他用同等数目的另外的小纸片补进去代替它们,这些纸片上有他中意的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具有决定性的花招被几个选民发现了,他们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贺。这位先生在出了这件大事以后,到现在脸还是苍白的。有些狠心的人甚至提到了苦役这两个字。德·拉莫尔先生冷淡地接待他。这个可怜的男爵逃走了。 “他这么快离开我们,准是到孔特[11]先生家里去,”夏尔维伯爵说,听的人都笑了。 这天晚上有许多阴谋家陆陆续续来到德·拉莫尔先生的客厅里(传说他要当部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声名狼藉,不过全都是机智俏皮的人。小唐博在几个沉默寡言的大贵人和这些阴谋家中间初次上阵。他虽然还没有精辟的见解,但是我们这就会看到,他的语言生动有力,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为什么不判这个人十年徒刑?”他在于连走近他这一堆人时说;“是毒蛇就得禁锢在地牢里;应该让它们死在阴暗中,否则它们的毒液变得更加危险。判他一千埃居的罚金有什么用呢?他穷,是的,太好了,但是他的党派会替他付这笔钱。应该是五百法郎的罚金和十年的地牢。” “善良的天主啊!他们谈的这个怪物到底是谁呢?”于连想,他很欣赏他这个同事的感情激烈的语气和急剧而不连贯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子的脸枯瘦憔悴,这时候显得很丑。于连很快地就知道了他们谈的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12]“啊,坏蛋!”于连几乎大声叫了出来,悲愤的热泪沾湿了他的眼睛。“啊,小无赖!”他想,“我会让你为你说的这番话受到惩罚的。” “不过,”他想,“这些人都是侯爵做为首脑之一的那个党派的敢死队!他诽谤的这个著名人物,如果出卖自己,我不是说出卖给德·内瓦尔[13]先生的奴颜婢膝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曾经看见一个接一个上任的那些勉强算得上正直的部长中的一个,多少十字勋章,多少清闲的职位不能得到呢?” 皮拉尔神父远远地向于连招了招手;德·拉莫尔先生刚跟他说过一句话。但是这时候于连正低垂着眼睛,听一位主教的悲叹,等到他能够脱身,来到他的朋友身边时,他发现他的朋友给可恶的小唐博缠住了。这个小坏蛋因为他是于连得宠的根源,对他怀恨在心,过来向他献殷勤。 “死亡什么时候才为我等摆脱这个老败类呢?”小文人当时就是用这种措词,以《圣经》所具有的力量谈论可尊敬的霍兰德勋爵[14]。他的长处是对许多活人的生平知道得很清楚,他刚刚对所有那些可能渴望在英国新国王统治下获得权势的人,匆匆地做了一番评论。 皮拉尔神父到隔壁的一间客厅里去;于连跟着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欢拙劣的作家;这是他唯一讨厌的人。你要懂拉丁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懂希腊文,懂埃及人、波斯人的历史,等等,他会敬重您,像保护一个学者那样保护您。但是您千万不要用法文写一页东西,特别是不要接触高于您在上流社会所占的地位的那些重大问题,他会把您称为拙劣的作家,会让您倒霉一辈子。您住在一个大贵人的府上,怎么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15]说的关于达兰贝尔[16]和卢梭的话:‘他们这种人什么都要议论,可是连一千埃居的年金都没有!’” “什么都瞒不住,”于连想,“这儿和神学院里一样!”他曾经写过八页到十页的一篇东西,相当夸张,是对老外科军医的一种历史性的颂词,照他说来,是这位老外科军医把他培养成人的。“而这个小本子,”于连对自己说,“一直锁着!”他上楼到自己屋里,把他的手稿烧掉以后,又回到客厅里。那些名声显赫的坏蛋已经走了,只剩下戴勋章的人。 仆人们刚把摆满吃食的桌子搬来,有七八个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非常高贵、非常虔诚、非常做作的女人围着这张桌子。光彩夺目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一边走进来,一边为自己的来迟表示道歉。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她过去坐在侯爵夫人旁边。于连非常激动;她的眼睛和眼神跟德·雷纳尔夫人一模一样。 德·拉莫尔小姐身边的那一堆人还没有散。她正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嘲笑不幸的德·塔莱伯爵[17]。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犹太人的独子。那个犹太人之所以出名是靠了借钱给国王们去跟人民打仗而获得的财富。他最近刚去世,给他的儿子留下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唉,太著名的姓氏!这种特殊的处境需要一个人具有单纯的性格或者非常坚强的意志力。 不幸的是伯爵仅仅是一个老实人,充满了被他那些奉承者激起的各种奢望。 德·凯吕斯先生认为有人促使他下了向德·拉莫尔小姐求婚的决心(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以后会成为有十万法郎年金收入的公爵,他在向她求爱)。 “啊,不要责备他有一个决心,”诺贝尔怜悯地说。 这个可怜的德·塔莱伯爵最缺乏的也许就是下定决心的意志力。就他的性格的这一方面来说,他配得上做一个国王。他不断地向所有人征求意见,却没有勇气对任何意见听从到底。 德·拉莫尔小姐说,单单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无穷尽的乐趣。那是心神不定和灰心失望的奇怪混合;但是时不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阵阵骄傲自大,还有法国最有钱的人,特别是在外表长得相当好而又不满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有的那种蛮横专断的神气。“他表面上傲慢无礼,但内心怯懦,”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德·凯吕斯伯爵、诺贝尔和两三个蓄唇髭的年轻人尽情地挖苦他,他却一点也觉察不出,最后在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们把他打发走了。 “这种天气在门口等您的是您那些出名的阿拉伯马吗?”诺贝尔对他说。 “不;这是一组新买的拉车的马,便宜得多,”德·塔莱先生回答。“左边的那匹马花了我五千法郎,右边的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要请您相信,它仅仅在夜里才套上。它跑的步子和另一匹完全一样。” 诺贝尔的想法使伯爵想到,酷爱马匹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是相称的,他不应该让自己的马在雨里淋着。他走了,这些先生们过了一会儿以后也一边嘲笑他,一边离去。 “这么说,”于连听见从楼梯上传来的他们的笑声,想,“我有机会看到了和我的地位完全相反的另外一个极端。我没有二十路易的年金,跟一个每小时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并肩站到一块儿,他们嘲笑的是他……看到这种情况,可以治好一个人的嫉妒。” [1]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他的诗反对禁欲主义和宗教压迫,歌颂爱情和生活。 [2]贝朗瑞(1780—1857),法国诗人。在王政复辟时期,写了《白帽徽》等诗篇 ,严厉抨击波旁王朝及其一切支持者,曾两次以侮辱国王和教会罪被捕下狱。 [3]罗西尼(1792—1869),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他写的歌剧有《塞维勒的理发师》、《威廉·退尔》等。 [4]蒙玛特,古时巴黎的一个郊区,后并入市区,蒙玛特山冈上有圣心教堂。 [5]德·普拉德(1759—1837),拿破仑皇帝的神师神父,驻波兰大使,玛利纳主教。曾协助塔列兰进行王朝复辟的努力。1825年当选为议员。 [6]塔列兰(1754—1838),在法国第一帝国和复辟王朝初期任外交大臣。他以权变多诈而闻名。 [7]波佐·迪·博尔戈(1764—1842),出生于科西嘉岛的外交家。在俄国任亚历山大一世的私人顾问,驻法大使。对废黜拿破仑出了不少力。 [8]巴东(baton)在法语中,意思是“棍子”。 [9]布荣(bouillon)在法语中,意思是“汤”。 [10]巴斯勒,法国喜剧作家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礼》里的人物。他贪婪,伪善,喜爱诽谤别人。 [11]孔特,当时著名的魔术师。 [12]这个诗人指贝朗瑞,1928年12月10日他被判处九个月的徒刑和1万法郎的罚款。 [13]德·内瓦尔,司汤达笔下的这个人物可能影射查理十世统治末年的内阁总理兼外长波里雅克。 [14]霍兰德勋爵(1773—1840),英国政治家。信奉自由主义,曾抗议对拿破仑的虐待。 [15]德·卡斯特里公爵(1756—1842),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流亡国外,率领流亡贵族与法国作战。1814年返回法国,入贵族院。下面这段话显然是司汤达的杜撰,因为在他1825年写的一篇评论文章《论针对工业家的新阴谋》的注解里也引用这段话,说是出自一个巨富的工业家之口。 [16]达兰贝尔(1717—1783),法国数学家,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曾任《百科全书》副主编。主要著作有《哲学原理》等。 [17]塔莱伯爵,这个人物显然是影射德·罗特希尔德男爵。他曾数次借款给法国国王进行对西班牙的战争。 下 卷 第五章 敏感和一位虔诚的贵妇 稍微有点生气的想法在那儿被看成是粗野,那儿的人已经是如此习惯于平淡无奇的话。谁说出有独到见解的话,谁就该倒霉! 福布拉斯[1] 在几个月的试用以后,于连到了管家把第三个季度的薪水交给他的日期。德·拉莫尔先生派他监督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地产的管理工作。于连频繁地去那些地方旅行。他主要负责的是有关那件与德·弗里莱尔神父之间的、著名的诉讼案件的通信工作。皮拉尔先生曾经指点过他。 侯爵在各种文件的空白页边上,潦草地写上简短的批语,给于连送来;于连就根据这些简短的批语写信,这些信几乎封封侯爵都感到满意,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学神学的学校里,他的教师们都抱怨他不够勤奋,但是他们并不因此就不把他看成是他们最优秀的学生中的一个。这些不同的工作,于连怀着从苦痛的野心产生出的全部热忱投身其中,很快地就把他从外省带来的红润的气色夺走了。他的苍白在他的同学,那些年轻的神学院学生的眼里,是一个优点。他觉得他们远没有贝藏松的同学们那样坏,那样拜倒在一个埃居前面。他们相信他染上了肺病。侯爵曾经给了他一匹马。 于连担心骑马出去会被人碰见,于是对他们说这种运动是医生规定的。皮拉尔神父领他到过好几个冉森教派教徒的社交圈子里去。于连感到惊讶;宗教的观念,在他的心里,跟伪善的观念以及希望赚钱的观念,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钦佩这些虔诚、严肃、不多考虑收支的人。有好几个冉森教派教徒,友好地对待他,给他出了许多主意。一个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他在那些冉森教派教徒的家里,认识了一位阿尔塔米拉伯爵;阿尔塔米拉伯爵身高近六尺,是在他的国家里被判处死刑的自由党人,而且笃信宗教。笃信宗教和热爱自由,这种奇怪的对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连跟年轻的伯爵关系疏远了。诺贝尔发现于连回答他的一些朋友的玩笑话回答得太尖刻。于连在做了一两次失礼的事以后,规定自己从此以后决不先开口跟玛蒂尔德小姐说话。拉莫尔府里的人对他仍旧非常有礼貌;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已经下降。他的外省人的常识用一句普通的谚语来解释这种变化:“新的总是好的。” 也许是他的眼光比头几天稍微敏锐一点了,要不然就是巴黎人的文雅一开始所产生的魅力已经消失了。 他一放下工作,就陷在极度的厌倦中。这是成为上流社会特征的礼貌造成的毁灭性结果;这礼貌如此值得赞美,然而又如此有分寸,按照地位不同区分得如此清楚。一颗稍微敏感一点的心必定会看到矫揉造作。 当然,您可以指责外省粗俗或者缺乏礼貌;但是那儿的人回答您的话时多少带着点热情。在拉莫尔府,于连的自尊心从来不曾受到过伤害,但是常常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恨不得哭出来。在外省,一个咖啡馆侍者,您走进他的咖啡馆时,如果遇到意外,他会对您关心。但是如果这件意外有伤害您自尊心的地方,他会对您表示同情,把您感到受不了的话说上十遍。在巴黎,别人很当心地躲起来笑,但是您永远是一个外人。 我们略过许多小事不谈;这些小事,如果不是因为于连这个人可以说是不值一笑的话,也许会使他显得十分可笑。不可思议的敏感使得他干出了许许多多笨拙的事。他的所有消遣就是采取预防措施。他每天都练习手枪射击。他是那些最著名的击剑教师的好学生中的一个。只要有一点时间可以支配,他就不像从前用来读书,而是跑到练马场去,并且要最难驾驭的马。他跟骑术教师骑马出去,几乎每次都从马上摔下来。 由于他顽强工作、沉默寡言、头脑聪明,侯爵觉得他很有用,逐渐地把所有那些稍微有点难解决的事务全交给他去处理。侯爵在他的雄心允许他暂时息口气的时候,就精明地做生意。他消息灵通,在公债上搞投机买卖很成功。他买了许多房屋,许多树林;但是他很容易动肝火。他几百路易几百路易地送人,却为了几百法郎打官司。具有远大抱负的有钱人,他们在生意中寻找的是乐趣,而不是成果。侯爵需要一个参谋长,能够把他的所有金钱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容易了解。 德·拉莫尔夫人尽管生性是如此审慎,有时候也嘲笑于连。从敏感产生出来的意外是贵妇人最反感的。它跟礼仪正好处在相反的两个极端。有两三次侯爵为他辩护:“如果说他在您的客厅里是可笑的,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却取得了出色成就。”于连这一方面呢,他相信掌握了侯爵夫人的秘密。只要一通报德·拉儒玛特男爵来到,她就会赏脸对什么都感到兴趣。这是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冷静沉着的人。他长得又矮又瘦,相貌丑陋,穿戴却非常考究。他的时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通常对什么事都不发表意见。这就是他的思想方式。德·拉莫尔夫人如果能够得到他做为女婿,那她一生中将头一次打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 [1]福布拉斯,显然是法国小说家卢韦·德·库伏雷(1760—1792)的小说《福布拉斯的奇遇》中的主人公。这部长篇小说出版于1787年至1790年,深受司汤达推崇。 下 卷 第六章 说话的腔调 他们的崇高使命是冷静地判断人民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那些小事。他们的智慧应该防止为了很小的原因,或者为了一些传到远方而走了样的事,大发雷霆。 格拉修斯 就一个新来乍到,由于性格高傲而又从来不询问的人来说,于连没有干出什么太大的蠢事。有一天,一阵骤雨把他赶进了圣奥诺雷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个穿海狸呢常礼服、身材高大的人,对他的阴郁的眼神感到惊奇,也朝着他看,跟从前在贝藏松时阿芒达小姐的那个情夫完全一样。 于连经常责备自己放过了这头一次受到的侮辱,所以不能够容忍这种目光。他要求解释。穿常礼服的人立刻用最肮脏的话骂他;咖啡馆里的人全都围过来;街上的行人也停在门口。出于外省人的谨慎,于连总是随身带着两把小手枪,他的手伸在口袋里,紧紧地握住它们。然而他沉得住气,仅仅是一刻不停地重复对他那个对手说:“先生,您的住址?我鄙视您。” 他一遍遍地说这十个字的耐心态度,最后终于打动了围观的人群。 “不错!另外那个人别一个人在那儿嚷嚷了,应该把住址给他。”穿常礼服的人听见这个一再重复的意见,朝于连的脸上扔过去五六张名片。幸好没有一张碰到他的脸。他曾经决定,只有在他被碰到的情况下才使用手枪。那个人走了,不过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挥动拳头威胁他,同时辱骂他。 于连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这么说,一个最卑劣的人都能使我激动到这个程度,”他狂怒地说。“怎么才能去掉这种如此丢脸的敏感呢?” 到哪儿去找一个证人呢?他没有一个朋友。他有过几个相识的人;但是他们通常都是在来往六个星期以后,远远地离开了他。“我是难以相处的,瞧,现在受到了无情的惩罚,”他想。最后他想到了去找九十六团的一个前少尉,名字叫利埃万,是同他常常在一起练习击剑的一个可怜虫。于连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很愿意做您的证人,”利埃万说,“不过有一个条件:您要是不能打伤您那个对手,就得跟我当场决斗。” “一言为定,”于连非常高兴地说;他们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区的中心去找夏·德·博瓦西先生。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钟。等到自己的姓名让人通报进去,于连才想到这个人可能是德·雷纳尔夫人的年轻亲戚,从前在驻罗马或者驻那不勒斯的使馆里干过事,曾经给过歌唱家吉罗尼莫一封介绍信。[1]于连把前一天扔给他的名片取出一张,连同他自己的一张名片,交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随身男仆。 对方让他和他的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最后他们给领进一套雅致得令人赞不绝口的房间。他们见到了一个打扮得像玩偶的高个儿年轻人;他的相貌呈现出希腊美的完美无缺和毫无感情。他的头狭得出奇,最漂亮的金黄色的头发梳成金字塔形;头发非常仔细地烫卷曲,没有一根是乱的。“为了把头发烫成这样,”九十六团的少尉想,“这个该死的花花公子才让我们等着。”花花绿绿的晨衣,早晨穿的长裤,一切的一切,甚至连绣花拖鞋,都是毫无瑕疵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容貌高贵而又空虚,反映出他的思想端正而又贫乏,是和蔼可亲的人的典型,憎恶意外和玩笑,而且非常严肃。 九十六团的那个少尉曾对于连解释说,在把名片如此粗暴地扔到他的脸上以后,又让他等这么久,是对他的又一次冒犯。他气冲冲地走进德·博瓦西的房间,打算采取蛮横无理的态度,但是同时又很想显得有教养。 德·博瓦西先生的温文尔雅的态度,矜持的,而同时又是高傲、自满的神情,以及四周围的极其雅致的环境,给于连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在一转眼间完全抛掉了要采取蛮横无理的态度的打算。这不是前一天的那个人了。他遇见一个如此高雅的人,而不是他在咖啡馆遇到的那个粗野的人,使他惊讶得连一句话也想不出来。他把扔给他的一张名片送过去。 “这是我的名字,”这个时髦的人说,于连早上七点钟就穿着的黑衣服并没有引起他的敬意。“但是,以名誉担保,我不明白……” 他说着最后几个字的腔调使于连的的部分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了。 “我来跟您决斗的,先生,”他接着一口气把事情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夏尔·德·博瓦西先生仔细考虑以后,对于连衣服的裁剪式样相当满意。“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斯托伯[2]之手,”他一边听着,一边心里想。“这件背心式样好,这双靴子也不错;但是,另一方面,一大清早就穿着这身黑衣服!……一定是为了能更好地避开子弹,”德·博瓦西骑士对自己说。 他自己给自己做出这个解释以后,马上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而且几乎以平等的地位对待于连了。交谈的时间相当长,事情很微妙。但是到最后于连不能无视明白的事实。他面前的这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年轻人,跟头一天侮辱他的那个粗鲁的人没有任何一点相似的地方。 于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这样走掉,尽量把解释的时间拖长。于连注意到德·博瓦西骑士十分自满,在提到自己的时候,称呼自己德·博瓦西骑士,对于连简简单单地称呼他一声先生,这一点使于连感到十分不快。 于连钦佩他的严肃态度;严肃态度虽然掺杂着一些有节制的自命不凡,但是没有片刻离开过他。他说话时转动舌头的那种奇怪样子,使于连感到惊奇……但是在这一切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儿碴儿可以跟他吵架。 年轻的外交家非常有礼貌地提出决斗,但是九十六团的前少尉一个小时来一直坐着,两腿分开,胳膊肘朝外,手放在大腿上,他做出决定说,他的朋友索雷尔先生决不是那种仅仅因为有人把一个人的名片偷去了,就向这个人无理取闹的人。 于连在恶劣的心情中走出去。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里台阶前等他。于连偶然抬起眼睛,认出了车夫就是前一天的那个人。 从看见他,抓住他那件宽大的上衣,到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用马鞭子狠狠地揍他,只不过是一转眼的事。两个穿号衣的仆人想保护他们的同伴,于连挨到几拳头。就在这同一瞬间,他扳起他两把小手枪中的一把的击铁,朝他们开枪,他们逃了。这一切只是一分钟的事。 德·博瓦西骑士从楼梯上下来,带着最可笑的严肃神色,用他那大贵人的腔调重复说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显然感到非常好奇,但是外交家的身份不容许他表示出更大的兴趣。等到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高傲的表情仍旧留在他的脸上,跟那决不应该离开一个外交家脸上的有点可笑的冷静表情,争夺着地盘。 第九十六团的少尉明白德·博瓦西先生希望决斗;他也想用外交手腕为他的朋友保持发起决斗的优先权。“这一下,”他大声嚷道,“有理由决斗啦!” “我也相信如此,”外交家回答。 “我撵走这个混账东西,”他对他的仆人们说;“换一个人上去赶车。”马车门打开,骑士坚持要请于连和他的证人先上车。他们去找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告诉他们有一个安静的地方。一路上谈谈说说,确实很投机。只有外交家穿着晨衣这件事显得有些特别。 “这些先生们虽然很高贵,”于连想,“但是并不像到德·拉莫尔先生家来吃晚饭的人那么令人乏味。我现在明白是什么缘故了,”过了一会儿他继续想下去,“他们敢于干出有失体面的事。”他们谈到头天晚上演出的芭蕾舞剧中特别受观众欢迎的那些女舞蹈演员。这两位先生间接地提到一些富有刺激性的趣闻,于连和他的证人,九十六团的少尉,一无所知。于连还不至于傻到强不知以为知的地步。他乐意地承认自己的无知。骑士的朋友很喜欢他这种坦率态度,详详细细地把这些趣闻讲给他听,而且讲得有声有色。 有一件事使于连大为惊奇。街中心有一个临时祭坛,是为了迎圣体搭的,迫使马车停了一会儿。这两位先生竟放肆地说了好几句笑话。照他们的说法,本堂神父是一位大主教的儿子。在想当公爵的德·拉莫尔侯爵家中,没有人敢说这种话。 决斗顷刻之间就结束了。于连胳膊上中了一颗子弹。他们用几条手绢替他包扎起来;并且用烧酒把手绢打湿。德·博瓦西骑士很有礼貌地请求于连答应,让载他来的马车把他送回去。当于连说出拉莫尔府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于连的出租马车在那儿但是他觉得这两位先生的谈话比善良的九十六团少尉的谈话要有趣得不知多少倍。 “我的天主!一场决斗,难道就是这样!”于连想。“我能够找到这个车夫多么幸福啊!如果我还得忍受我在咖啡馆里受到的侮辱,那有多么不幸啊!”有趣的谈话几乎一直没有断过。于连这时候开始明白了,外交上的装腔作势对某些事情是有用的。 “这么说,烦闷无聊并不是出身高贵者之间的谈话所固有的,”他对自己说,“这两位拿迎圣体开玩笑,他们敢于讲一些非常猥亵的趣闻,而且把一些细节讲得绘声绘色。他们所缺少的,仅仅是对政治方面的事情的议论,然而就是这个欠缺,也完全由他们语调的优美和用词的无比准确弥补了。”于连感到自己对他们有强烈的好感。“我要是能够常常见到他们,那会有多么幸福啊!” 他们刚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就急急忙忙去进行调查。调查来的结果并不光彩。 他非常想知道对方是怎么一个人。他是不是可以体体面面地去拜望他一次呢?他能够打听到的那一丁点儿消息并不是鼓舞人心的。 “这件事真可怕!”他对他的证人说。“我不可能承认跟德·拉莫尔先生的一个普通秘书决斗过,况且还是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这件事确实有可能成为笑柄。”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各处去说,索雷尔先生,这个十全十美的年轻人,是德·拉莫尔侯爵的一个密友的私生子,这件事毫不困难地就传开了。一旦大家都信以为真以后,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在于连待在卧室里的那半个月中间,屈尊地来看了他好几次。于连向他们承认,他这一辈子只上过一次歌剧院。 “真不可思议,”他们对他说,“大家现在只上那儿去了;您头一次出门,应该去看《奥里伯爵》[3]。” 在歌剧院,德·博瓦西骑士把他介绍给大名鼎鼎的男歌唱家吉罗尼莫,吉罗尼莫在当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于连几乎有点奉承骑士;自尊、不可思议的傲慢和年轻人的自命不凡混在一起,特别使于连感到心醉。譬如说,骑士有点儿口吃,这是因为他有幸经常见到一位也有这个毛病的大贵人。于连还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在他身上同时具备着使人感到有趣的可笑之处和一个可怜的外省人应该竭力模仿的完美的举止风度。 人们在歌剧院看见他跟德·博瓦西骑士在一起,他们的交往使人经常提起他的名字。 “好!”一天德·拉莫尔侯爵对他说,“您原来是我的密友,弗朗什-孔泰的一个有钱贵族的私生子?” 侯爵打断于连的话,于连想申明自己绝对没有协助散布这个谣言。 “德·博瓦西先生不愿意人家说他跟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过。”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莫尔先生说;“这个故事我中意,现在要由我来证实这个故事了。不过我有一件事要请您答应,而且这件事只要花费您短短的半个小时;凡是歌剧院有演出的日子,您十一点半钟,上流社会人士散场出来时,到前厅里去露一露面。我看到您有时还有外省的习气,您应该改掉;何况能认识那些要人,至少认识认识他们的相貌,也很不错,哪一天我也许可能有什么使命要派您去找他们呢。到订座票房去一趟,让他们认一认您。他们已经答应您免费入场。” [1]在本书上卷23章内,德·雷纳尔夫人的亲戚的名字是德·博维西(de Beauvaisis),而不是德·博瓦西(de Beauvoisis)。 [2]斯托伯,当时巴黎的著名裁剪师。 [3]《奧里伯爵》,罗西尼的歌剧。1828年8月20日在巴黎第一次上演。 下 卷 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我得到了提升,不是因为我的功劳,而是因为我的主人有痛风病。 贝尔多洛蒂 读者也许对这种随便的,几乎可以说是友好的口气,感到了惊讶;我们忘了说,半个月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待在家里。 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母亲在耶尔[1],跟侯爵夫人的母亲在一起。诺贝尔伯爵来看他父亲,不过待不了一会儿就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但是见了面又没有什么话好说。德·拉莫尔先生不得已,只好跟于连待在一起,他发现于连是个颇有见识的人,不免感到了惊讶。他让于连替他念报纸。年轻的秘书很快地就能够挑选有趣的段落了。有一种新发行的报纸侯爵十分厌恶。他发誓说决不看它,然而每天都谈到它。于连笑了。侯爵对当今这个时代感到气愤,他让于连给他念李维[2]的作品,根据拉丁文本的即席翻译,使他觉得很有趣。 一天,侯爵用常常使于连感到不耐烦的这种过分客气的口气说:“我亲爱的索雷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件蓝色的礼服作为礼物。当您高兴穿上它来看我时,您在我的眼里将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3]于连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他试着穿蓝礼服去见侯爵。侯爵待他像待一个平等的人。于连具有一颗能够领会真正的礼貌的心,但是对细致的差别却一无所知。他在侯爵起这个怪念头以前,可以发誓说,要侯爵更加敬重地对待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多么了不起的才能!”于连对自己说。当他立起来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侯爵道歉说,因为痛风病发作,不能送他。 这个古怪的念头迫使他思考。“他会不会是在嘲弄我?”他想。他去请教皮拉尔神父。皮拉尔神父没有侯爵那么有礼貌,仅仅吹了声口哨做为回答,然后就谈起别的事来了。第二天上午,于连穿着黑礼服,带着文件夹和需要签字的信件去见侯爵。他受到了以前的待遇。晚上换上蓝礼服,接待他的口气完全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客气。 “既然您好心地来看一个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太厌倦,”侯爵对他说,“那就应该把您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那些小事讲给他听听,不过要讲得坦率,而且什么别的也不要考虑,只考虑讲得明确,讲得有趣。因为我们应该找乐子,”侯爵继续说,“在人生中只有这个是真实的,一个人不可能每天在战斗中挽救我的生命,也不可能每天送给我一百万;但是在这儿,在我的长椅子旁边,如果我有里瓦罗尔[4],他每天都可以替我解除一个小时的疼痛和烦闷。我流亡国外时,在汉堡跟他很熟。” 侯爵把里瓦罗尔跟汉堡人之间的那些趣闻讲给于连听;汉堡人要四个人合在一起才能理解一句风趣话。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这个小神父交往,德·拉莫尔侯爵想要让他高兴起来。他用荣誉激起了于连的自尊心。于连决定,既然要他说实话,他什么都说出来。但是有两件事他保持沉默:他对一个人的狂热崇拜,侯爵听了这个人的名字会暴跳如雷;还有他对天主的完全不相信,这对一个未来的本堂神父不太适合。他跟德·博瓦西骑士之间的那件小小的决斗来得正好。侯爵听到在圣奥诺雷街的咖啡馆里,车夫用脏话骂他的那段情节,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是主人和被保护人间的关系中的一个无比坦率的时期。 德·拉莫尔先生对这个独特的性格很感兴趣。起初他对于连的这些滑稽可笑的事还说几句鼓励的话,因为他听了可以开心解闷。不久以后,他又觉得慢慢地纠正这个年轻人的错误看法更加有趣。“其他那些来到巴黎的外省人对什么都赞赏,”侯爵想;“这一个对什么都恨。他们有太多的装腔作势,而他却没有足够的装腔作势。那些傻瓜把他看成一个傻瓜。” 痛风病的发作因为冬季天气严寒,一直不好,拖了好几个月。 “别人喜欢美丽的西班牙猎犬,”侯爵对自己说,“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小神父会感到这么难为情呢?他性格古怪。我待他像待一个儿子;嗯!这有什么坏处呢?这个怪念头,如果它持续下去,将在我的遗嘱里使我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钻石。” 侯爵一旦理解了他的被保护人的坚强性格,每天都派他去处理新的事务。 于连心怀恐惧地注意到,这位大贵人有时对同一件事会给他完全相反的决定。 这种情况有可能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于连从此以后,在跟侯爵在一起工作时,总带着一个登记簿,把侯爵的决定记在上面,并且让侯爵在上面画押。于连用了一个文书,由他把与每件事务有关的那些决定都登录在一本特殊的登记簿上。这本登记簿上也抄录了所有的信件。 这个主意刚开始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极其可笑,极其无聊。但是不到两个月以后,侯爵感觉到了它的好处。于连建议他雇用一个在银行家手底下干过的文书,可以把于连负责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都记成复式账。 用了这种办法,侯爵对他自己的事务可以一目了然,甚至能够让自己享受到不用他的出面人帮助,进行了两三次新的投机的快乐。他的出面人常常诈骗他。 “取三千法郎给你自己,”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遭到诽谤。” “依您看,该怎么办?”侯爵生气地说。 “请您做一个正式决定,亲手写在登记簿上;这个决定是给我三千法郎的一笔钱。况且,是皮拉尔神父想到用这种记账方法的。”侯爵带着德·蒙卡德侯爵[5]听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报账时的那种厌烦的神色,写下他的决定。 晚上,于连穿着蓝礼服出现时,他们从来不谈事务。侯爵的亲切,是那样迎合我们主人公一直苦痛着的自尊心,以至于他很快就对这个可爱的老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眷恋之情。这并不是说,于连像巴黎人所说的多愁善感;但是他不是个没有心肠的人,自从老外科军医去世以后,还从来不曾有人这样亲切地跟他说过话。他惊奇地注意到,侯爵常常很有礼貌地照顾到他的自尊心,这在老外科军医身上是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他终于明白了外科军医对他的十字勋章比侯爵对他的蓝绶带还要感到自豪。侯爵的父亲是一个大贵人。 一天,在上午的一次接见结束时,穿着黑礼服,为了处理事务而来的于连使侯爵感到高兴。侯爵把他多留了两个小时,一定要把出面人刚从交易所送来的钞票送几张给他。 “侯爵先生,我求您允许我说一句话,而且我希望它不至于会背离我对您应该怀有的无上敬意。” “说吧,我的朋友。” “请侯爵先生俯允我拒绝这份礼物。它不应该赠送给穿黑礼服的人,而且它会完全破坏了您好心地容许穿蓝礼服的人采取的态度。”他毕恭毕敬地行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这个举动使侯爵感到高兴。他当天晚上讲给皮拉尔神父听。 “有一件事我终于应该向您承认,我亲爱的神父。我知道于连的出身;我的这句知心话,我允许您不为我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上的表现是高贵的,”侯爵想,“而我使他成贵族。” 不久以后,侯爵终于能够出门了。 “到伦敦去过上两个月,”他对于连说。“特别信使和其他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件连同我的批语给您送去。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给我送回来。我估计往返不过耽搁五天的工夫。” 在通往加来[6]的大路上急急忙忙赶路时,于连对派他去办的那些所谓的要务的无关紧要感到惊讶。 他踏上英国的土地时,怀着怎样一种憎恨的,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感情,我们就不去谈了。我们都知道他对波拿巴狂热地崇拜。他把每个军官都看成是一个哈得逊·洛爵士[7],他把每一个大贵人都看成是一个巴瑟斯特勋爵[8],圣赫勒拿岛上的那些卑鄙的事就是在他的命令下干出来的,因此他得到了担任十年内阁大臣的报酬。 在伦敦他终于了解什么才是极端的自命不凡。他和几个年轻的俄国贵族交上朋友,他们指点他。 “您是个生来命运不凡的人,我亲爱的索雷尔,”他们对他说,“您天生的这种冷漠的、离实际感觉有千里之遥的相貌,正是我们费尽心机想有的。” “您不了解您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纪,”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您要永远做和别人期待您做的相反的事。瞧,我以名誉担保,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唯一信仰。既不要做个蠢人,也不要做个矫揉造作的人,因为那样的话,别人会期待您干出愚蠢的事和矫揉造作的事,这个格言也就不能再实现了。” 于连有一天在德·菲茨-福尔克公爵的客厅里赢得了荣誉。德·菲茨-福尔克公爵邀请他和科拉索夫亲王参加宴会。人们等了一个小时。于连在二十个等待着的人中间的表现,至今驻伦敦使馆的那些年轻秘书还常常谈起。他脸上的表情真是再好没有了。 他不顾他的朋友们,那些纨绔子弟的反对,想去看看鼎鼎大名的菲利普·文,这个在洛克[9]之后英国唯一的一个哲学家。他发现他正在监狱里服满第七年徒刑。“贵族在这个国家里是不爱开玩笑的,”于连想;“除此以外,文还受到羞辱,受到诽谤,”等等。 于连发现他情绪很好;贵族们的狂怒反而消除了他的烦闷。“瞧,”于连走出监狱时对自己说,“这是我在英国看到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快活人。” “对暴君们最有用的观念莫过于神的观念。”文对他说……他的犬儒主义的哲学体系的其余部分,我们就略过不谈了。 于连回来以后,德·拉莫尔先生对他说:“您从英国给我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想法?”……他沉默不言。 “您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或者没有趣的想法?”侯爵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第一,”于连说,“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有一小时是疯狂的;他受到自杀恶魔的光顾。自杀恶魔是这个国家的神灵。 “第二,在英国上岸以后,才智和天才都要失去百分之二十五的价值。 “第三,世界上再没有比英国更美丽,更奇妙,更动人的风景了。” “现在轮到我说了,”侯爵说;“第一,您为什么要到俄国大使举办的舞会上去说,在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热切地盼望着战争?您认为对那些国王说来这很中听吗?” “跟我们的那些大外交家说话,真不知该说什么,”于连说。“他们有发起严肃争论的爱好。如果您说的仅限于报纸上的那些老生常谈,他们会把您当成一个傻瓜。如果您敢于说点什么真实的和新的东西,他们就感到惊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第二天七点钟,他们会打发大使馆一等秘书来对您说,您说了失礼的话。” “不坏,”侯爵笑着说。“尽管如此,我敢打赌,思想深刻的先生,您没有猜到您这趟到英国去是去干什么。” “请原谅我,”于连说;“我每周上国王的大使家里去吃一顿晚饭,他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人。” “您就是去寻求这个十字勋章的,”侯爵对他说。“我不打算让您脱掉您的黑衣服,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跟穿蓝衣服的人在一起使用的、比较起来更加有趣的谈话口气。在没有新的情况以前,仔细听好:当我看见这个小十字勋章的时候,您就是我的朋友德·肖纳公爵的小儿子,半年以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请您注意,”侯爵补充说,神色十分严肃,并且打断了于连的感激表示,“我决不打算让您放弃您的身份。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说来,那都是一个错误和一个不幸。什么时候我的那些诉讼案件使您感到厌倦了,或者是您对我不再适合了,我会为您请求一个好的本堂区,像我们的朋友皮拉尔神父的那个本堂区一样,不过仅此而已,”侯爵用十分冷酷的口气补充说。 这枚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说话比以前说得多得多了。他相信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经常受到那些可能有不礼貌的解释的话的冒犯,或者成为那些话的攻击目标,而在谈话热烈时,那些话是什么人都可能脱口而出的。 这枚十字勋章给他招来了一次不寻常的拜访。这就是德·瓦尔诺男爵先生的拜访,他被授予男爵爵位,来巴黎向部里表示感谢,并且与部里达成非正式协议。他即将被任命为维里埃尔市长,代替德·雷纳尔先生。 于连听到德·瓦尔诺先生告诉他,德·雷纳尔先生不久前刚被发现是一名雅各宾党人,暗自感到非常可笑。事实是这样的:在即将来临的选举中,新男爵是部里推荐的候选人,而自由党人却向省里的、其实是极端保王思想非常浓厚的大选举团推荐德·雷纳尔先生。 于连想了解一点德·雷纳尔夫人的情况,但是没有成功。男爵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忘掉他们过去的争夺,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他最后向于连提出要求,希望于连的父亲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投他的票。于连答应写信。 “骑士先生,您应该把我介绍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当然我应该这么做,”于连想;“但是像他这么一个坏蛋!……” “说实话,”他回答,“我在拉莫尔府的地位太低,没有资格介绍。” 于连有什么事都告诉侯爵;当天晚上,他把瓦尔诺的要求,以及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讲给侯爵听。 “您不仅在明天把新男爵介绍给我,”德·拉莫尔先生神色十分严肃地说,“我还要邀请他后天吃晚饭。他将是我们的那些新省长中的一个。” “在这个情况下,”于连冷静地说,“我为我父亲要求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职位。” “好极了,”侯爵恢复了愉快的神色,说,“同意。我原以为您会来一番说教呢。您已经成长起来了。” 于连从德·瓦尔诺先生那里得知,维里埃尔的彩票经销处的主持人新近去世了;于连觉得把这个职位给德·肖兰先生很有趣。他从前曾经在德·拉莫尔先生住过的房间里拾到德·肖兰先生这个蠢货的请求书。侯爵在于连让他在向财政部长要求这个职位的信件上签字时,听到于连背诵那封请求书,由衷地笑了出来。 德·肖兰先生被任命以后不久,于连知道了该省的众议员们曾经为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申请这个职位。这个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给刚去世的主持人六百法郎,帮助他养活他的子女。 于连对自己干的事感到惊讶。“这算不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如果我要发迹,还得干出许许多多不公正的事才行,而且还得善于用富有感情的漂亮话来掩饰它们。可怜的格罗先生!应该得到十字勋章的是他,而得到的却是我,我必须按照给我勋章的政府的方针行事。” [1]耶尔,法国南部滨地中海城市,是冬季疗养胜地。 [2]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作品《罗马史》是罗马古史的重要文献。 [3]本书下卷1章中提到,德·拉莫尔侯爵夫人是老德·肖纳公爵的女儿。因此侯爵是把于连想象成为他的妻弟。 [4]里瓦罗尔(1753—1801),法国作家和记者。以见解尖刻,谈吐风趣见称,仇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流亡汉堡。 [5]德·蒙卡德侯爵,法国剧作家阿兰瓦尔(1700—1753)的剧本《资产者学堂》(1728)中的一个人物。 [6]加来,法国北部海港城市,与英国的多佛尔隔多佛尔海峡相望。 [7]哈得逊·洛爵士(1769—1844),英国将军,拿破仑监禁在圣赫勒拿岛时,是残酷对待拿破仑的狱吏。 [8]巴瑟斯特勋爵(1762—1834),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监禁在圣赫勒拿岛时,他是英国陆军大臣兼殖民事务大臣,哈得逊·洛爵士就是接受他的命令行事的。 [9]洛克(1632—1704),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政府论》、《教育漫话》等。 下 卷 第八章 哪一种勋章使人与众不同? “你的水不能解我的渴,”干渴的精灵说。——“然而这是整个迪亚-巴克尔[1]最清凉的一口井。” 贝利柯[2] 一天,于连从塞纳河畔,景色迷人的维尔基埃领地回来。德·拉莫尔先生对这块领地特别关心,因为在他所有的领地里,只有它原来属于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于连在府里见到了从耶尔回来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 于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花花公子,懂得了巴黎的处世之道。他对德·拉莫尔小姐十分冷淡,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记得那段时间了,她在那段时间里曾经如此兴高采烈地询问过他从马上摔下来的详细情况。 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个儿长高了,脸色更苍白了。他的身材,他的仪表,没有一点外省人的痕迹。他的谈吐却并不是这样,让人感觉到还是太严肃,太实际;尽管有这些偏重理智的特点,但是多亏他自尊心强,他的谈吐没有一点地位低下的味儿。只不过别人感觉到,他把太多的东西还看得太重要,但是也看得出他是一个对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的人。 “他缺少的是轻快,而不是机智,”德·拉莫尔小姐对她父亲说,拿他给于连的十字勋章跟他开玩笑。“我哥哥一年半以来一直在向您要,而且他还是一个拉莫尔家的人!……” “是的;但是于连有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这是您向我谈到的那个拉莫尔家的人决不可能有的。” 这时候通报德·雷斯公爵先生来到。 玛蒂尔德感到自己忍不住直想打呵欠。她好像又见到了她父亲客厅里的那些陈旧的镀金饰物和常来的老客人。在她眼前出现了她要在巴黎重新过的生活的一幅十分乏味的画面。然而在耶尔的时候她还一直怀念巴黎呢。 “可是我十九岁!”她想;“这是幸福的年龄,所有这些切口涂金的蠢东西里都这么说。”她望着在她到普罗旺斯旅行期间堆积在客厅墙边小桌上的八到十卷新出版的诗集。她的不幸是她比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比德·凯吕斯先生,比德·吕兹先生,比她的其他那些朋友都有才智。她完全想象得出,他们在跟她谈到普罗旺斯的美丽天空、诗、南方等等时,会谈些什么。 她的这双如此美丽的眼睛,露出最深沉的厌倦,更糟的是,还露出找不到乐趣的绝望;它们停留在于连的身上。至少,他跟另外的人不完全一样。 “索雷尔先生,”她说,用的是上层阶级的年轻女人使用的那种毫无女性味道的生硬、简洁的口气。“索雷尔先生,今天晚上您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没有被介绍给公爵先生的荣幸。”(简直可以这么说,这句话和这个爵位烧痛了高傲的外省人的嘴。)“他曾经请我哥哥把您带到他家里去;如果您去了,您就可以把有关维尔基埃领地的一些详细情况讲给我听。春天我们要上那儿去。我很想知道城堡是否能住,周围一带是不是像人说的那么美丽。欺世盗名的事有那么多啊!” 于连没有回答。 “跟我哥哥一块儿去参加舞会,”她用非常生硬的口气补充说。 于连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这么说,甚至在舞会中间,我也应该向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汇报。我不是花钱雇来做代理人的吗?”他的情绪更加坏了。“只有天主知道我得对女儿说的话会不会妨害父亲、哥哥、母亲的计划!这是一个真正的专制君主的宫廷。在这儿一个人就应该是一个一无用处的庸碌之辈,而又不让任何人有抱怨的理由。” “我是多么不喜欢这个高个儿的姑娘啊!”他望着走掉的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她的母亲把她叫去,介绍给自己的几个女朋友。“她夸大了一切时尚;她的连衫裙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的脸色比她这趟旅行以前还要苍白……她的金黄色头发淡得没有颜色,简直可以说,阳光把它给照透了!……她的这种行礼的样子,她的这种眼神,有多么高傲啊!怎样的王后的姿态啊!” 德·拉莫尔小姐刚刚在她的哥哥离开客厅时,把他叫住。 诺贝尔伯爵走到于连跟前,对他说:“我亲爱的索雷尔,您愿意我在夜半十二点钟,上什么地方接您去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他特意要我带您去。” “我完全知道多亏了谁,才能得到这样的厚爱,”于连一躬到地,同时回答。 他在诺贝尔跟他谈话的那种客气的,甚至可以说是关切的口气里找不到一点什么可以指责的,于是他的恶劣的情绪在他,于连,对那句殷勤话的答复里表现出来。他发现其中有点卑躬屈节的味道。 晚上,来到舞会上,雷斯府的豪华使他感到震惊。大门里的庭院覆盖着有金色星星的深红色斜纹布的大帐篷,再没有比这更雅致的了。在这顶大帐篷下面,庭院改变成一片开着花的橙树和夹竹桃的林子。因为花盆很仔细地深埋在土里,所以那些橙树和夹竹桃看上去好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马车走的道上铺着细沙。 所有这一切在我们的外省人眼里显得非常离奇。他想不到竟会有这么豪华。转眼之间,他的受到激发的想象,离着恶劣情绪有十万八千里远了。来参加舞会时,在马车上诺贝尔是高兴的,而他呢,悲观地看待一切;刚一进庭院他们的角色就互相变换了。 在如此豪华的布置中,诺贝尔仅仅感觉到一两处没有能够注意到的细小地方。他估计每样东西的费用,随着总数增高,于连注意到他露出几乎可以说是嫉妒的神色,甚至情绪也变得恶劣了。 至于他呢,他来到里面正在跳舞的头一间客厅,一下子给迷住了,他心醉了,甚至因为太激动而几乎有点胆怯。大家拥向第二间客厅的门口,人多得他没法挤进去。这第二间客厅的装饰是仿照格拉那达的阿尔汗布拉宫[3]。 “应该同意,她是舞会的王后,”一个肩膀紧紧顶住于连的胸口的、蓄唇髭的年轻人说。 “富尔蒙小姐整个冬季一直是最美丽的,”他身边的人回答,“如今发现自己退居到第二位。瞧她那非凡的气派。” “真的,她使尽全力来讨人喜欢。瞧,瞧她在这四组舞中单独一个人跳时的这优雅的微笑。以名誉担保,这是千金难买的。” “德·拉莫尔小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胜利,看上去她完全能控制她的胜利给她带来的喜悦。简直可以这么说,她是在担心会引起跟她说话的人的喜爱。” “很好!这就是诱惑人的艺术。” 于连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看见这个迷人的女人。七八个身材比他高的男人挡住他的视线。 “在她这种如此高贵的克制里,有着很多的卖弄风情,”蓄唇髭的年轻人又说。 “这双蓝色的大眼睛,恰恰是在它们好像就要泄露自己的秘密时,慢慢地低垂下去,”他身边的人说。“我可以保证,再没有比这更聪明的了。” “看看美丽的富尔蒙和她一比,有多么平常,”第三个人说。 “这种克制的神情意思是说:如果您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会对您表现得多么亲切!” “有谁能配得上无比崇高的玛蒂尔德呢?”头一个人说;“一个君主,相貌英俊,才气横溢,体格健壮,战争中的英雄,而且年纪至多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了这桩婚事,会考虑建立一个君主国;或者干脆就是神气像个衣冠楚楚的农民的德·塔莱伯爵……” 门口变得畅通无阻,于连能够进去了。 “她既然在这些玩偶的眼里是那么了不起,值得我好好对她研究研究,”他想。“我可以了解这些人所谓的完美是什么。” 正当他用眼睛寻找玛蒂尔德时,她也望着他。“我的职责在召唤我,”于连对自己说;但是在他的表情里已经没有了火气。好奇心促使他愉快地朝前走,而玛蒂尔德的那件肩膀开得很低的连衫裙,使得他的愉快心情迅速地增长,说句实话,迅速得叫他的自尊心都不能接受。“在她的美里有着青春朝气,”他想。五六个年轻人立在他和她之间,其中有几个他认出就是他听见在门口说话的人。 “先生,您整个冬天都在这儿,”她对他说,“这次舞会是本季度最漂亮的舞会,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 “库隆[4]的这个四对舞我觉得很不错,跳这个舞的夫人们也跳得好极了。”那些年轻人回过头来看看她坚持要听他回答的、幸运的人是谁。他的回答并不是鼓舞人心的。 “我不可能是一个有鉴赏能力的行家,小姐;我把我的时间都花在书写上;像这样豪华的舞会,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些蓄唇髭的年轻人感到愤慨。 “您是一个智者,索雷尔先生,”她怀着更加明显的兴趣接着又说,“您像一个哲学家那样,像卢梭那样,看待所有这些舞会,所有这些晚会;这些疯狂事儿使您感到惊奇而又不能诱惑您。” 有一个词儿刚刚窒息了于连的想象,并且把一切幻想从他的心里赶出去。他的嘴角流露出也许略微夸张的轻蔑表情。 “卢梭在他敢于评论上流社会时,”他回答,“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傻瓜。他不理解上流社会,他带着一颗成了暴发户的仆役的心去接近它。” “他写过《民约论》,”玛蒂尔德用崇敬的口气说。 “尽管鼓吹共和政体和推翻君权,这个暴发户只要有一位公爵在饭后散步,改变方向来陪伴他的一个朋友,他就会欣喜若狂。” “啊!是的,德·卢森堡公爵在蒙莫朗西陪着一位科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走……”[5]德·拉莫尔小姐说,她感到了头一次卖弄学问带来的那种快乐和得意。她为了自己的学问而陶醉,几乎和发现费雷特里乌斯国王的存在的那个院士一样。[6]于连的眼光仍旧是锐利的,严肃的。玛蒂尔德兴奋的时间很短促。她的对手的冷淡态度使她深深地感到困惑。尤其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应该由她来对别人造成这种影响,所以她感到格外惊讶。 这时候,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急急忙忙朝德·拉莫尔小姐走过来。因为人多,他挤不过来,有一会儿一直停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望着她,对面前的障碍只好一笑置之。年轻的德·鲁弗雷侯爵夫人在他旁边,这是玛蒂尔德的一个表姐妹。她把胳膊让才结婚半个月的丈夫挽着。德·鲁弗雷侯爵也非常年轻,他爱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在仅仅由公证人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中,男的发现女的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儿,往往就会这么神魂颠倒。德·鲁弗雷先生等一位年纪非常大的伯父死后就可以当上公爵。 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不能穿过人群,笑容满面地望着玛蒂尔德,她也把她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停留在他和他身边的那些人的身上。“还有比这一群人更庸俗的吗!”她对自己说。“瞧这个克鲁瓦泽努瓦,他指望跟我结婚。他温和,有礼貌,举止像德·鲁弗雷先生一样十分文雅。这些先生要是不会给人带来厌倦的话,应该说是非常可爱的。他将来也会带着这副眼光短浅,沾沾自喜的神色跟着我参加舞会。在结婚一年以后,我的车辆,我的马,我的衣裳,我的离巴黎二十法里远的城堡,这一切都将尽可能的好,完全可以使一个成了暴发户的女人,譬如说,一位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看了会嫉妒而死。可是以后呢?” 玛蒂尔德已经事先感到了厌倦。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终于挤到了她的身边,跟她说话,但是她在沉思,并没有听他说。他的话声,对她说来,跟舞会的嗡嗡声混成一片。她的眼光机械地跟随着于连,于连带着恭敬,然而高傲、不快的神情走远了。她在远离来来往往的人群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读者已经认识的、在祖国被判处死刑的阿尔塔米拉伯爵。在路易十四时代,他曾经有一个亲人嫁给一位德·孔蒂亲王。这段往事对他多少起到了一点抵挡圣会的警察的保护作用。 “我看只有死刑判决才能使一个人与众不同,”玛蒂尔德想,“这是唯一买不到的东西。” “啊!我刚才对自己说的是一句俏皮话!多么可惜,它没有能放在我可以利用它为自己增光的时刻想起来。”玛蒂尔德太喜欢在谈话中引用事先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她也有太多的虚荣心,自己不可能不感到得意。幸福的神色在她脸上代替了厌倦的表情。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一直在跟她说话,相信自己看到了一线成功的希望,于是变得更加饶舌了。 “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能拿什么来反对我的这句俏皮话呢?”玛蒂尔德对自己说。“我可以这样回答指摘的人:一个男爵的爵位,一个子爵的爵位,可以买到;一个十字勋章,可以赠送;我的哥哥刚刚得到它,他做了什么呢?一个军阶,可以获得。十年的驻防,或者有一个亲戚当陆军部长,您就可以像诺贝尔一样当上骑兵上尉。一笔巨大的财产呢!……这仍旧是最困难,因而也是最值得尊重的。真奇怪!这跟书上讲的正好相反……好吧!为了得到财产,一个人可以娶罗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7]“我的话确实有它的深度。死刑判决还是唯一的一种没有人敢于去请求得到的东西。 “您认识阿尔塔米拉伯爵吗?”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 她看上去就像刚从梦里醒来似的,而且这句问话跟可怜的侯爵五分钟来对她讲的那些话没有丝毫关系,为人殷勤的他这时候也感到了狼狈。不过他是一个机智的人,而且是以机智出名的人。 “玛蒂尔德脾气古怪,”他想,“这是一个缺点,但是她给她的丈夫一个这样好的社会地位!我不知道这位德·拉莫尔侯爵是怎么能办到的;他跟各党各派的头一流人物都相处得很不错。这是一个不会沉没的人物。况且,玛蒂尔德的这种古怪脾气还可能被人看成是非凡的才华。有高贵的出身和许多的财产,才华不会成为笑柄,而且到那时会多么与众不同啊!况且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兼有才智、个性和机智,使得她变得非常可爱……”因为同时做好两件事很困难,所以侯爵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像背书似的回答玛蒂尔德:“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尔塔米拉?”接着把他那桩荒谬可笑的阴谋的失败经过讲给她听。 “很荒谬!”玛蒂尔德自言自语似的说,“但是他采取了行动。我想要见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把他领到我这儿来,”她对感到十分不快的侯爵说。 阿尔塔米拉伯爵是德·拉莫尔小姐的高傲的,几乎可以说是不礼貌的态度的最公开的赞美者之一。照他看来,她是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 “她如果坐在帝王的宝座上会有多美啊!”他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他毫不困难地就给领走了。 在上流社会里有不少人希望证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像阴谋那样下流的了,它有雅各宾党人的气味。还有什么比没有获得成功的雅各宾党人更丑恶的呢? 玛蒂尔德的眼神在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尔塔米拉的自由主义,但是她兴冲冲地听着他讲。 “舞会里出现一个阴谋家,这是一个有趣的对比,”她想。这一个蓄着黑唇髭的阴谋家,她觉得模样像一头在休息中的狮子;但是她很快地就发现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功利,对功利的崇拜。 除掉能够给他的祖国带来两院制政府的事以外,年轻的伯爵认为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的注意。他高高兴兴地离开玛蒂尔德,舞会中最有诱惑力的女人,因为他看见一位秘鲁将军走了进来。 对欧洲感到了绝望,可怜的阿尔塔米拉迫不得已而有了这样的想法:等到南美洲的那些国家强大以后,它们可以把米拉波给它们送去的自由还给欧洲。[8]一群蓄唇髭的年轻人像一阵旋风似的涌到玛蒂尔德跟前。她清楚地看到阿尔塔米拉没有被她迷住,对他的离开很生气。她看到他在跟秘鲁将军谈话时,黑眼睛闪出了亮光。德·拉莫尔小姐望着这些年轻的法国人,她那种无比严肃的神情是任何一个她的竞争对手不能模仿的。“在他们之中,”她想,“有谁能做到让自己给判处死刑呢?即便他有一切好机会也不会这么干的。” 她这种奇怪的目光使那些缺乏才智的人感到高兴,但是使其余的人感到不安。他们担心她会突然说出什么尖刻的话,让他们难以回答。 “高贵的出身给人上百种优点,如果没有这些优点会使我感到不快;于连这个例子就让我看到这一点,”玛蒂尔德想,“但是它也会消灭那些能使一个人被判处死刑的、心灵中的优点。” 这时候,在她旁边有人说:“这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是桑·纳查罗-皮芒泰尔亲王的次子;从前有过一个皮芒泰尔企图搭救在一二六八年被斩首的康拉丹[9]。这是那不勒斯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瞧,”玛蒂尔德对自己说,“这对我的名言真是个绝妙的证明:高贵的出身会使一个人丧失性格的力量,没有这种性格的力量他就不可能让自己被判处死刑!这么说我今天晚上注定要胡思乱想。既然我只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女人,好吧!那就应该跳舞。”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恳求让步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一个小时以来一直在请求跳一次加洛普舞。为了忘掉在探讨哲理时感到的不愉快,玛蒂尔德决定要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欣喜若狂。 但是,跳舞也罢,迷住一个宫廷上最漂亮的人的愿望也罢,任什么都不能使她快活起来。不可能获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会的王后,她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不过态度十分冷淡。 “我跟一个像克鲁瓦泽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将要过的是怎样平凡的生活啊!”一个小时以后他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座位时,她对自己说……“如果我离开巴黎半年以后,来到全巴黎的妇女都渴望参加的一个舞会上都不能找到快乐,”她忧郁地补充说,“对我来说,快乐又在哪里呢?更何况我在这个舞会上还受到一群人的敬意的包围;像这样的一群人,就其组成成份来说,我想象不出还有可能比它更好的了。这儿也许只有几个上议院议员和一两个于连这样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来越忧郁地补充说,“有哪些好处命运不曾给予我啊:声誉、财产、青春,唉!一切,只除掉幸福。 “我得到的那些好处中,最值得怀疑的,还是他们每天晚上向我谈到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为我显然地使他们所有的人都感到害怕。如果他们敢于触及一个严肃的话题,交谈五分钟以后,他们一个个全都气喘吁吁,而且像有了什么伟大的发现似的,说出了我一个小时来一直在重复对他们说的那些话。我是美丽的,我有这个好处,为了它德·史达尔夫人[10]情愿牺牲一切;可是我厌倦得要死,这是确凿的事实。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我把我的姓换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姓以后,就会少厌倦一些呢? “但是,我的天主!”她补充说,几乎想哭出来,“他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吗?他是本世纪的教育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总能找到一句殷勤的,甚至风趣的话对您说。他是勇敢的……但是这个索雷尔真古怪,”她对自己说,阴郁的眼神变成了恼怒的眼神。“我曾经通知他,我有话要对他说,他居然不屑于再露面!” [1]迪亚-巴克尔,土耳其的一个省。 [2]贝利柯(1789—1854),意大利爱国志士,作家。他的剧本《弗朗契斯卡·达·里米尼》曾由拜伦译成英文。他因接近烧炭党,被奥地利人关在斯比尔堡狱中度过九年,在狱中写了《我的狱中生活》。 [3]阿尔汗布拉宫,意译“红宫”。中世纪摩尔人统治者在西班牙建立的格拉那达王国的宫殿。 [4]库隆,在法国第一帝国和王朝复辟时期,库隆一家人是著名的舞蹈家。 [5]这段话里谈的事见于卢梭的《忏悔录》(2部,10章)。卢梭在讲了这个小故事后,说:“我呢,我的心激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跟在后面,哭得像个孩子,而且恨不得吻吻这位好心的元帅的脚印。” [6]司汤达在《罗马漫步》里曾经讲到,有一位学者把“朱庇特·费雷特里乌斯”(Jupiter Feretrius)译成了“朱庇特和费雷特里乌斯国王”。“费雷特里乌斯”其实是罗马神话主神朱庇特的称号之一,意思是“打击者”。 [7]罗特希尔德在法国是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家族,犹太籍。 [8]这一页排于1830年7月25日,8月4日付印。——出版者注(这个注很可能是司汤达加的。)[9]康拉丹,即康拉德五世,德国施瓦本公爵,企图夺回那不勒斯王国,战败,1268年被判死刑。 [10]德·史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积极浪漫主义的前驱。主要作品有小说《黛菲妮》和《柯林娜》,还写有《论德意志》一书。 下 卷 第九章 舞 会 服饰的奢华,烛火的辉煌,香水的芬芳;那么多的漂亮胳膊,那么多的美丽肩膀!花束!令人陶醉的罗西尼的曲子,西赛里[1]的绘画!我已经心醉神迷了。 《于泽里游记》 “您不高兴,”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她说,“我通知您,这在舞会上是不礼貌的。” “我仅仅是感到头疼,”玛蒂尔德神色倨傲地回答,“这儿太热了。” 这时候,就像是为了证实德·拉莫尔小姐的话,上了年纪的德·托利男爵感到不舒服,昏倒了,不得不把他抬出去。有人谈到了中风,这是一件扫兴的事。 玛蒂尔德毫不关心。眼睛永远不去瞧老人,不去瞧所有出了名喜欢谈不愉快事儿的人,这是她抱定的一条宗旨。 她用跳舞来逃避关于中风的谈话,其实这不是一次中风,因为第三天男爵又出现了。 “但是索雷尔先生不来,”她在跳完舞以后,又对自己这么说。她几乎在用眼睛寻找他,忽然发现他在另外一个客厅里。真奇怪,他好像失去了对他说来是那么自然的、无动于衷的冷漠神情;他不再有英国人的风度。 “他在和阿尔塔米拉伯爵,我的死刑判决犯聊天!”玛蒂尔德对自己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一股阴郁的火;他的样子像一个乔装改扮的王子;他的眼光中的傲气增加了一倍。” 于连离着她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他一直不停地跟阿尔塔米拉谈话;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研究他的相貌,想从他的相貌上找到可能为一个人赢得被判处死刑的荣誉的那些崇高品质。 他在她身边经过时,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是的,丹东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啊,我的天!他会是一个丹东吗?”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可是他这张脸如此高贵,而那个丹东丑得如此可怕,我相信,是一个屠夫。”于连离着她还相当近,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他;她意识到自己提出的是一个对年轻姑娘说来非常离奇的问题,然而她感到骄傲。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对他说。 “在某些人的眼里,是的,”于连回答她,脸上流露出掩饰得非常不好的蔑视表情,眼睛里因为跟阿尔塔米拉谈话还闪耀着火光,“但是对那些出身好的人来说,不幸的是他是塞纳河畔梅里的律师;这也就是说,小姐,”他怀着恶意地补充说,“他的开始跟我在这儿看到的几位上议院议员完全一样。丹东在美人儿的眼里确确实实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他长得太丑了。” 最后的这句话说得很快,用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当然也是很不礼貌的口气。 于连等了片刻,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前俯,谦恭里带着一股傲气。他好像在说:“我是出钱雇来回答您的,而且我靠着我的工钱生活。”他不屑于抬起眼睛来看玛蒂尔德。她呢,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老大,而且注视着他,看上去倒像是他的奴隶。最后因为沉默继续下去,他望望她,就像一个等候吩咐的仆役望着主人。尽管他的眼睛迎面碰上了一直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他的玛蒂尔德的眼睛,他还是带着明显的匆忙神情走了。 “他,确实是那么美,”玛蒂尔德最后从梦想中醒来,对自己说,“却对丑做了这样高的颂扬!对自己的言行从来不加考虑!他不像凯吕斯或者克鲁瓦泽努瓦。这个索雷尔有点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拿破仑时的那种神气。”她已经完全忘掉了丹东。“今天晚上我肯定是感到厌倦了,”她抓住哥哥的胳膊,不管他有多么不高兴,硬逼着他到舞会里去兜一个圈子。她是想听听被判处死刑者和于连之间的谈话。 人非常多。然而她还是追上他们了,在她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阿尔塔米拉正走到一个托盘跟前取一杯冰冻饮料。他在跟于连说话,身体半侧转。他看见一件绣花礼服的胳膊在取旁边的一杯冰冻饮料。绣花好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整个身子转过来看看这条胳膊是谁的。他那双如此高贵而又如此天真的眼睛顿时流露出轻微的轻蔑表情。 “您看这个人,”他声音相当低地对于连说;“他就是***的大使德·阿拉塞利亲王。今天早上他曾经向你们法国的外交部长德·内瓦尔先生提出引渡我的要求。瞧,他在那边,正在打惠斯特牌。德·内瓦尔先生也准备把我交出去,因为我们在一八一六年曾经交给你们两三个阴谋分子。如果我被交给我国国王,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被绞死。而且逮我的将是这些蓄唇髭的漂亮的先生中的一个。” “这些卑鄙无耻的人们!”于连几乎高声叫起来。 他们的谈话玛蒂尔德连一个字也没有漏掉。厌倦已经化为乌有了。 “并没有那么卑鄙可耻,”阿尔塔米拉伯爵说。“我跟您谈到我是为了给您一个强烈的印象。您瞧瞧那个德·阿拉塞利亲王;每隔五分钟他都要朝他的金羊毛勋章[2]看一眼;他看到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挂在自己胸口上,高兴得忘乎所以。这个可怜的人其实不过是生错了时代。一百年以前金羊毛勋章是一个巨大的荣誉,但是那时候不是他这种人能够得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贵的人中间,只有阿拉塞利这种人才会拜倒在它面前。他为了得到它可以把整个城市的人全都绞死。” “他是花这个代价得到的吗?”于连焦急地说。 “不完全这样,”阿尔塔米拉冷冷地回答;“他也许曾经让人把他的国内的三十来个被认为是自由党人的、富有的产业主扔进河里。” “多么残忍的人!”于连又说。 德·拉莫尔小姐怀着最强烈的兴趣探着头,离他近得连她美丽的头发几乎碰到了他的肩膀。 “您还很年轻!”阿尔塔米拉回答。“我跟您说过,在普罗旺斯我有一个结了婚的妹妹。她还很漂亮,很善良,很温柔,是一个极好的家庭主妇,忠于她的一切职责,是真的笃信宗教而不是装出来的。” “他到底要说什么?”德·拉莫尔小姐想。 “她现在很幸福,”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在一八一五年她也很幸福。那时候我藏在她家,就是在昂蒂布附近的她的领地上。好吧,在她知道奈依元帅处决的时候,她跳起舞来了!” “难道这可能吗?”吓呆了的于连说。 “这是党派精神,”阿尔塔米拉说。“在十九世纪不再有真正的热情;就是这个缘故人们在法国才感到如此厌倦。人们干最大的残酷事,但是并不残酷。” “那只有更坏!”于连说,“当人们犯罪的时候,至少应该在犯的时候感到快乐;犯罪也只有这么一点好的地方,人们甚至也只能以这个理由来略微替犯罪辩护。” 德·拉莫尔小姐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几乎已经完全站到了阿尔塔米拉和于连的中间。她的哥哥让她挽着胳膊,已经习惯了服从她,眼睛望着客厅里别的地方,为了掩饰窘态,他装出被人群挡住走不过去的样子。 “您说得有道理,”阿尔塔米拉说;“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感到快乐,而且做过就忘了,哪怕是犯罪也是如此。我可以向您指出在这个舞会里也许有十个人可以作为杀人犯判刑。他们自己忘掉了,别人也都忘掉了。[3]“有些人,如果是他们养的狗腿断了,会激动得流出眼泪。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正如你们巴黎人的那种有趣的说法,当鲜花撒在他们的坟墓上时,有人会告诉我们,他们兼备勇敢的骑士的各种美德,还有人会谈到他们的生活在亨利四世[4]时代的曾祖们的丰功伟绩。尽管德·阿拉塞利亲王卖力交涉,如果我仍旧不被绞死,如果我还能享受我在巴黎的财产,我愿意请您跟八个到十个受人敬重而且毫不感到良心谴责的杀人犯一块儿吃饭。 “您和我,在这顿晚餐上,我们将是唯一手上没有沾上血迹的人。但是我会做为一个嗜血成性的雅各宾怪物受到鄙视,几乎还会受到憎恨。而您呢,仅仅做为一个闯入上流社会的平民百姓受到鄙视。” “再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了,”德·拉莫尔小姐说。 阿尔塔米拉惊讶地望着她;于连连看都不屑于看她。 “请注意,我带头搞的那次革命没有成功,”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砍掉三颗脑袋,不愿意把我掌握钥匙的一个金库里的七八百万分给我们的拥护者。我的国王渴望绞死我,在叛乱以前他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我;如果我把这三颗脑袋砍了下来,把金库里的钱分了,他会把他的最高勋章颁发给我,因为我至少可以得到一半成功,我的祖国就会有一个宪章,如像……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这是一盘象棋。” “这么说,”于连眼睛冒火地说,“您那时不会下棋;现在……” “您是不是想说,我会砍掉一些人的脑袋,我不会成为一个您有一天向我解释的那种吉伦特派[5]?……我要回答您,”阿尔塔米拉神色忧郁地说,“即使您在决斗中杀死一个人,这也远没有让一个刽子手处决他那么丑恶。” “您听我说!”于连说,“要达到目的,就得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是有几分权力的话,我会为了救四个人的生命而绞死三个人。” 他那双眼睛显露出坚定的信念和对世人毫无价值的见解的藐视。德·拉莫尔小姐离他非常近,他们的目光相遇,但是他的眼睛里的那种藐视非但没有变成优雅、谦恭的表情,反而更成倍地增长了。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但是她已经没有力量忘掉于连;她拖着她的哥哥,气恼地走开。 “我应该喝潘趣酒[6],跳许多舞,”她对自己说。“我要挑一个最好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引起大家的注意,好,这儿是那个出了名的放肆无礼的人,德·费尔瓦克伯爵。”她接受他的邀请,他们一起跳舞。“让大家看看两个人中间谁是最放肆无礼的,”她想,“但是为了能够尽情地嘲弄他,应该让他开口说话。”很快地那些参加跳四组舞的人仅仅是在装装样子,谁也不愿意漏掉一句玛蒂尔德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俏皮话。德·费尔瓦克先生张皇失措,找不到见解深刻的话,只能找出一些风雅的话来应付,露出一脸尴尬相。玛蒂尔德心里有火,对他残忍凶狠,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最后精疲力竭地回家去了。但是在马车里,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力气,仍旧被用来使她自己感到忧郁和不幸。她受到于连的蔑视,却不能够蔑视他。 于连达到了幸福的顶峰;他不知不觉地为音乐、鲜花、美丽的女人、普遍存在着的优雅气氛所陶醉,特别是为他的想象所陶醉,他为自己梦想着光荣,为大家梦想着自由。 “多么美的舞会!”他对伯爵说,“任什么也不缺乏了。” “缺乏思想,”阿尔塔米拉回答。 他的脸上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这种鄙视的表情,正因为我们可以看出,他出于礼貌,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它掩饰起来,所以变得越发咄咄逼人了。 “有您在这儿,伯爵先生。是思想,而且还是在策划阴谋的思想,不是吗?” “我在这儿是仗着我的姓氏。但是思想在你们的客厅里受到憎恨。它不应该高过于滑稽歌舞剧的一段歌词的水平,这样它就可以获得奖赏。但是有思想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话里有力量,有新奇之处,你们就称他为犬儒主义者。你们的一个法官不是把这个名称送给库里埃[7]吗?你们把他如同贝朗瑞那样关进监狱。在你们这儿,凡是思想方面稍微有几分价值的人,圣会就把他送上轻罪法庭;上流社会对之鼓掌欢迎。 “这是因为你们衰老的社会首先看重的是礼仪……你们将永远不会高出于军人的英勇之上。你们会出一些缪拉[8],但是决不会出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到虚荣心。一个边说边想的人,很容易说出轻率的俏皮话,而主人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说到这儿,顺路送于连的伯爵的马车在拉莫尔府的门前停下。于连爱上了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对他说过这句显然是怀着坚强信心说出的、美好的恭维话:“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而且懂得实用的原则。”正好在前天,于连看过卡齐米尔·德拉维涅[9]先生的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10],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性格更刚强吗?”我们这个愤愤不平的平民对自己说;“然而这些人的贵族血统被证实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比查理曼大帝还要早一个世纪;而今天晚上,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的所有最高贵的人,仅仅能上溯到十三世纪,而且还非常勉强呢。好!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阴谋消灭了由社会的任性给予的所有那些爵位。在阴谋中,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了他面对死亡的态度给予他的地位。甚至连才智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在瓦尔诺们和雷纳尔们的这个世纪,今天的丹东能干什么呢?甚至连王国的代理检察官都干不到……“我说什么?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毕竟盗窃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盗窃过几百万,没有这几百万他会像皮舍格吕[11]一样被贫困一下子难倒。只有拉斐德[12]一个人从来没有盗窃过。应该盗窃,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他把夜里剩下的时间用来看大革命的历史。 第二天在图书室里写信时,他脑子里还光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在一段长时间的梦想以后,对自己说,“如果那些西班牙的自由党人把人民牵连到一些罪行中去,他们就没有那么容易给清除掉。他们是一些狂妄自大、夸夸其谈的孩子……像我一样!”于连好像从梦中一下子惊醒,叫了起来。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使我有权利来评论那些可怜的人呢?他们在一生中毕竟有过一次敢于行动,而且采取了行动。我像一个人离开饭桌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尽管如此我会照旧和今天一样身体健壮,精神饱满。’谁知道在采取一个伟大行动的半途中会有什么感觉呢?……”这些高深的思想被走进图书室的德·拉莫尔小姐的意外出现打断。丹东、米拉波、卡尔诺[13]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他完全沉浸在对他们伟大才能的赞赏中,心情是那么兴奋,以至于他的眼睛停留在德·拉莫尔小姐的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几乎可以这么说,根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那双睁得如此开的大眼睛最后发现了她,眼睛里的光芒立刻就熄灭了。德·拉莫尔小姐注意到这一点,心里很难过。 她徒然地向他要一卷维利[14]的《法国史》。这卷书放在最上面一格,于连不得不去搬两架梯子中高的一架。于连把梯子搬来,找到那卷书,而且交给了她,但是仍旧没有能够想到她。他把梯子搬走时,心不在焉,胳膊肘撞到书橱的一块玻璃;玻璃碎了落在地板上,哗啦一声,终于把他惊醒。他忙不迭地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想显得有礼貌,但是也仅仅能够做到这一步。玛蒂尔德明显地看出她打扰了他,比起跟她说话来,他更喜欢去想他在她来到以前想的事。她望着他,望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慢慢地离开。于连望着她走去。他欣赏着她眼前的朴素打扮和头天晚上的华丽打扮形成的对比。两种相貌之间的不同几乎也是明显的。这个年轻姑娘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么高傲,这时候几乎有了一种哀求的眼神。“事实上,”于连对自己说,“这件黑连衫裙更加突出了她的美丽的身材。她有王后的风度,但是她为什么服丧呢? “如果我去向人打听她服丧的原因,很可能我这又是干了一件大蠢事。”于连从他的极度兴奋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我应该把我今天早上写的那些信全都再看一遍;天主知道我会找到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错误。”他正勉强集中注意力看第一封信时,听见离着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有绸连衫裙的窸窣声;他迅速地转过头去;德·拉莫尔小姐离着他的桌子有两步远,她在笑。这第二次打扰使于连生气了。 至于玛蒂尔德,她刚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对这个年轻人说来完全算不了什么。她的笑是用来掩饰她的局促不安。这一点她成功了。 “您显然在想什么非常有趣的事,索雷尔先生。会不会是与那桩阴谋有关的奇闻怪事?正是那桩阴谋把阿尔塔米拉伯爵先生给我们送到巴黎来的。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渴望知道。我向您发誓,我严守秘密。”她听见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这番话来,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她竟恳求一个下人!她的局促不安增加了,她用开玩笑的轻松口气补充说:“您平时是那么冷淡无情,是什么能够使您变成一个受到神灵启示的人,一个像米开朗琪罗[15]的先知的那种人?” 这个尖锐而不合适的提问深深地冒犯了于连,他的狂热状态又完全恢复了。 “丹东盗窃是对的吗?”他突然对她说,神色变得越来越凶恶。“皮埃蒙特[16]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该把人民牵连到一些罪行中去吗?他们应该把所有军队里的职位,所有的十字勋章给一些甚至没有功劳的人吗?带了这些十字勋章的人,他们就不会担心国王回来吗?应该让都灵的金库遭到抢劫吗?总之一句话,小姐,”他神色可怕地一边走近她,一边说,“希望从地球上赶走愚昧和罪恶的人,他应该像狂风暴雨那样来势凶猛,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干坏事吗?” 玛蒂尔德害怕了,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朝后退了两步。她朝他望了片刻,接着对自己的害怕感到了羞耻,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图书室。 [1]西赛里(1782—1868),法国装饰画家。 [2]金羊毛勋章,勃艮第公爵善人菲列普于1429年创设的勋章,后转入奥地利王室和西班牙王室,是这两个国家的第一种勋章。 [3]这是一个不满者在说话。——莫里哀在《达尔杜弗》上加的注(这个注显然是司汤达加的。)[4]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 [5]吉伦特派,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集团,因其首领多出身于吉伦特省而得名。在此处用来与雅各宾派相比,作温和派的代表。 [6]潘趣酒,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7]库里埃(1772—1825),法国作家,司汤达与他有私交,对他的辛辣的讽刺文章很欣赏。1823年2月6日他在《答匿名信》中说:“这个代理检察官指责我是犬儒主义!他懂是什么意思吗?他懂希腊语吗?cynos意思是狗;犬儒主义意思是狗的行为。居然用希腊语来侮辱我这个大古希腊语学者!” [8]缪拉(1767—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妹夫。1801年至1815年是那不勒斯王国国王。 [9]卡齐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法国诗人,戏剧作家。他的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于1829年在巴黎上演。 [10]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中的人物,造船厂木匠,参加了以威尼斯总督玛里诺·法利埃罗为首的反对贵族的阴谋,失败被处死。 [11]皮舍格吕(1761—1804),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将军,后阴谋反对拿破仑,逮捕后,用自己的领带勒死自己。 [12]拉斐德(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著名活动家。早年参加北美独立战争。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初期任国民军总司令,属斐扬派。1792年逃亡国外,第一帝国时期返国。 [13]卡尔诺(1753—1823),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数学家。公安委员会委员。他建立了共和国的十四支军队,制定了许多战略计划,被称为“胜利的组织者”。 [14]维利(1709—1759),法国历史学家,他的《法国史》只写了8卷,由后人完成。 [15]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像有《大卫》、《摩西》等。 [16]皮埃蒙特,意大利北部地区名。1820年皮埃蒙特首府都灵爆发革命,领导革命的是自由党人。他们要求驱逐奥国势力,实行立宪,国王维克多·厄马努埃尔被迫退位,1821年奥军扑灭了皮埃蒙特的革命。 下 卷 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1] 爱情!在什么疯狂行为中你不能使我们找到快乐? 《一个葡萄牙修女的书信集》[2]于连把他写的信件复看了一遍。晚餐的钟声传来时,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个巴黎玩偶的眼里一定显得很可笑!把我心里想的如实地告诉她,这有多么傻啊!但是也许并不是那么大的傻事。在这个场合说实话是与我相称的。 “为什么来向我打听一些私事呢?她问这种问题是不合适的。她这是失礼。我的关于丹东的想法并不属于她父亲付钱给我的工作。” 到了饭厅以后,于连看到德·拉莫尔小姐重孝在身,火气完全消了。特别是因为她家里没有一个人穿黑衣裳,所以她的重孝更加打动他的心。 吃过晚饭以后,他完全摆脱了整天困扰着他的过度兴奋的心情。很幸运,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吃饭时也在座。“如果我打听德·拉莫尔小姐的服丧,像我猜想的那样,是一桩蠢事,那么,这个人即使取笑我,也会是最轻的一个。” 玛蒂尔德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这就是德·雷纳尔夫人给我形容过的、这个地方的女人的那种卖弄风情,”于连对自己说。“我今天早上对她不够客气,我没有对她想聊天的这个怪念头让步。在她眼里我的价值反而增加了。毫无疑问,魔鬼是不会吃亏的。她生性傲慢,目中无人,以后会报复的。我等着瞧她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我失去的那个女人多么不同啊!多么可爱的性格啊!多么天真啊!她脑子里会有什么想法,我比她还要先知道;我看见它们产生的过程;在她心里我唯一的敌人是担心她的孩子会死掉的恐惧感;这是一种合情合理、十分自然的感情,甚至对身受其害的我来说,也是一种非常可爱的感情。那时候我真傻。我脑子里对巴黎形成的种种想法妨碍我,使我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伟大的天主!在这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心,各种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大家离开饭桌。“千万别让我的院士给人拉走,”于连对自己说。大家到花园里去,他走到院士跟前,装出一副温和恭顺的样子,赞同院士对《欧那尼》[3]获得的成功表示的愤慨。 “如果我们还是在密诏[4]的时代就好了!……”他说。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大声嚷道,同时做了一个塔尔玛[5]式的手势。 为了一朵花,于连引用了维吉尔的《农事诗》里的几个句子,而且认为再没有什么诗能和德利尔神父的诗并驾齐驱。总之一句话,他千方百计地奉承院士。然后他用最漠不关心的口气对院士说:“我猜想德·拉莫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遗产,为他服丧。” “怎么!您生活在这个人家,”院士突然站住,说,“居然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总之,她母亲允许她干这种事也真奇怪;但是,在你我之间说说,这个家庭里的人决不是具有性格力量的人。玛蒂尔德小姐一个人所有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们所有人,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停住,狡黠地望着于连。于连尽可能装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穿一件黑连衫裙和四月三十日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说。“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笨拙。” “我应该向您承认……”他对院士说,他的眼神继续问下去。 “让我们在花园里兜一个圈子,”院士说,看到自己能有机会讲一个又长又动听的故事,心里感到很高兴。“怎么!您真的会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吗?” “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于连惊讶地说。 “在河滩广场[6]上。” 于连太惊讶了,因此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还是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听到一个与他的性格如此相适合的悲剧性的有趣故事,眼睛里不由得闪出了亮光,这正是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到听故事人有的那种眼睛。院士很高兴能遇到一个从来没有听过这段故事的人,于是不厌其烦地把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索,在河滩广场上斩首的经过讲给于连听。“拉莫尔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心爱的情夫;请注意,”院士补充说,“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叫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7]的宠臣和纳瓦拉国王的密友。纳瓦拉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妇的丈夫。一五七四年这一年的封斋前的星期二这一天,当时宫廷在圣日耳曼[8],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9]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10]把拉莫尔的朋友,那两位王爷,像犯人一样拘留在宫廷里,拉莫尔打算把他们救出来。他带着两百名骑兵前进到圣日耳曼围墙跟前,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尔被交到刽子手的手里。 “但是打动玛蒂尔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她是个有头脑,很有头脑的人!……”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这件政治灾难中打动她的,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河滩广场的一所房子里,敢于派人向刽子手索取她情夫的脑袋。当天夜里十二点钟,她抱着这个脑袋坐上自己的马车,到坐落在蒙玛特山冈下面的教堂里去亲手把它埋掉。” “这是可能的吗?”深受感动的于连叫了起来。 “玛蒂尔德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丝毫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服丧。自从这次著名的极刑以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声音补充说,“照查理九世本人的说法,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1]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雷尔,您作为这个家庭的经常共餐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原来就是这个缘故,有两次在吃饭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管她的哥哥叫阿尼巴尔。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这是一个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容许这样的疯狂事儿……将来谁做了这个高个儿姑娘的丈夫,有他的罪受呢!” 在这句话后面接着还说了五六句讥讽话。在院士眼里闪耀出的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于连感到不快。“我们这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他想。“但是出自这个科学院的人的口,我一点也不应该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连无意中看见他跪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在外省的侄子请求一个烟草税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埃莉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使他理解到,她的女主人的服丧决不是为了惹人注意。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于她的性格深处。她真的爱那个拉莫尔,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一位王后的心爱情夫,他为了想让他的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呢!一个是国王的亲兄弟,一个是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雷纳尔夫人一举一动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无比完美的自然朴实;他在所有的巴黎女人身上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的心情稍微有一点儿忧郁,他就找不出什么话来好对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个例外。 从高贵的举止产生出的那种美,他开始不再把它看成是心胸的冷酷。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看过多比涅[12]的历史书和布兰多姆[13]的作品。“奇怪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14]的小说都不准许她看!” 有一天,她向他叙述亨利三世[15]时代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仰慕是真诚的。她是刚在莱图瓦尔[16]的《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的:发现丈夫不忠实,用匕首把他杀死。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照院士说来,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友谊相差无几的态度跟他说话。 “我搞错了,”于连立刻又这么想;“这不是亲密;我仅仅是一个悲剧里的那种心腹人,是她需要说话。我在这个家庭里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看布兰多姆、多比涅、莱图瓦尔的作品。那样一来,德·拉莫尔小姐跟我谈起那些小故事,我就可以对其中的一些提出反驳意见。我希望从这个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态度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更加有趣了。他忘掉了他那个心怀不满的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很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意见,跟她在客厅里谈出来的那些意见迥然不同。有时候跟他在一起,她兴奋,而且坦率,跟平时她那种如此高傲,如此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神圣联盟[17]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耀着才气和热情的光芒。“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某一样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得到胜利而战斗,不是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一样为了卑躬屈节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一定同意,相比之下那时候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所爱,而且能像他这样被人所爱也许非常愉快呢。如今活着的女人,有哪一个接触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会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伪善,如果要想行之有效,就应该掩饰起来;于连,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心中对拿破仑的仰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他们比我们强得多的原因就在这儿,”于连单独留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越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用不着经常为他们的衣食操心!多么不幸啊!”他痛苦地补充说,“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生活只是一系列的伪善,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可以用来购买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对他说。 于连已经对鄙视自己感到厌倦。出于自尊心,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贫困讲给一个如此有钱的人儿听,他脸红得厉害。他力图用高傲的口气表明他一无所求。在玛蒂尔德眼里,他从来不曾这么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了一种敏感和坦率的表情,那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一边沉思,一边在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但是在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那种冷酷的和哲学家的傲慢神情。德·拉莫尔小姐说,她在跟哥哥一块儿奔跑时扭伤了脚,他刚刚把她一直送到客厅门口。 “她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靠在我的胳膊上!”于连对自己说。“是我自命不凡,还是她真的对我有好感?她听我说话,甚至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感到的种种痛苦时,她的神情是如此温和!可是她对无论什么人都是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这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可以肯定,这种温和善良的神情,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 于连力图不把这种奇怪的友谊加以夸大。他自己把它比做是武装通商。每天相遇了,在恢复头一天的几乎可以说是亲密的口气以前,他们几乎都要问问自己:“我们今天是朋友呢还是敌人?”于连明白,他只要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白白地侮辱一次,一切都会完结。“只要我稍微有点疏忽,放弃我对我个人的尊严应尽的职责,轻蔑的表示就会立刻跟着落到我的身上;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在一开始保卫我的自尊心的正当权利时闹翻,比起等到以后去击退那轻蔑的表示时才闹翻,不是更好些吗?” 在情绪不好的日子里,有几次玛蒂尔德试着对他用贵妇人的口气说话。她极其巧妙地进行这种尝试,但是每次都被于连粗暴地顶回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敬地执行,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一句话要对她说。他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他的思想的。” 这种情况,还有于连那些奇怪的疑虑,把他在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完全驱散了。这间客厅虽然如此豪华,但是在里面人们对什么都害怕,而且无论拿什么开玩笑都是有失体面的事。 “她要是爱我,那才有趣呢!不管她爱我还是不爱我,”于连继续想,“我有了一个有才智的姑娘做为亲密的知己。我看见全家的人都在她面前发抖,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更抖得比谁都厉害。这个年轻人如此有礼貌,如此温柔,如此勇敢,同时具备出身和家产带来的种种优点,而我只要能够有其中的一种,就会心满意足了!他爱她爱得发了狂,他打算娶她。德·拉莫尔先生曾经让我写过多少封信给拟定婚约的两位公证人啊!而我呢,一个手握着笔,地位如此卑下的人,两个小时以后,却在这儿,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因为她的偏向毕竟是明显的,直率的。也许她恨他,还因为是她把他当成了未来的丈夫。她太高傲,会是这样的。真的这样,她对我的亲切表示,我是以地位低下的心腹人的身份获得的。 “但是,不,不是我疯了,就是她对我有了好感:我越是对她表现得冷淡和恭敬,她越是要跟我来往。这样做很可能是故意的,是装假;但是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我看见她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了。巴黎女人,难道她们这样善于装假吗?我才不在乎呢!表面上看起来对我有利,那就让我享受表面带来的快乐吧。我的天主,她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从近处看,而且像它们经常那样望着我的时候,使我感到多么喜爱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啊!那时候,我在那三百名恶毒而肮脏的伪君子中间,过着不幸的生活,全靠着性格力量才勉强支持下去。我几乎跟他们一样恶毒。” 在疑心重重的日子里,于连想:“这个年轻姑娘在戏弄我。她和她的哥哥串通好来骗我。但是,她看上去是那么瞧不起她那个缺乏魄力的哥哥!‘他勇敢,不过也仅此而已,’她对我说。‘他没有一种想法是敢于背离习俗的。经常是我不得不站出来为他辩护。’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在这个年纪上,自己对自己做出的玩弄虚伪手段的规定,能每时每刻都严格遵守吗? “另一方面,每逢德·拉莫尔小姐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盯住我看的时候,诺贝尔伯爵总是立刻走开。在我看来这是很可疑的。他不是应该对他妹妹看中他们家的一个仆人感到气愤吗?因为我曾经听到德·肖纳公爵就是这样称呼我。”想起这件事,愤怒代替了任何别的情感。“是这个怪癖的公爵好用陈腐的说法吗? “不管怎样,她漂亮!”于连继续想下去,露出了猛虎般的目光。“我要得到她,然后远走高飞,谁要是想阻止我逃走,那就活该他倒霉了!” 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住了于连;他没法再想别的事。他的日子过得很快,快得一天就像一小时。 他时时刻刻都在尽力想干点什么正经的事儿,但是他的思想远离了一切,等到一刻钟以后他清醒过来,心怦怦地跳,脑子里乱哄哄,光想着这个念头:“她爱我吗?” [1]玛格丽特王后(1553—1615),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女儿,嫁纳瓦拉国王亨利(即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1599年为其夫所休。 [2]可能指葡萄牙修女玛丽阿娜·阿尔卡弗拉达(1640—1723)写给一个法国军官的五封充满爱情的信,译成法语后,书名叫《葡萄牙书信集》。 [3]《欧那尼》,法国作家雨果的剧本,1830年2月25日在巴黎上演,上演期间在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引起了一场激烈的斗争。 [4]密诏,有法国国王封印的信件,其中是不经审判即行监禁或放逐的命令。1790年经制宪议会废除。 [5]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6]河滩广场,巴黎塞纳河边的一个广场,曾是罪犯执行死刑的场所。1806年改为市府广场。 [7]德·阿朗松公爵(1554—1584),名弗朗索瓦,是玛格丽特王后的弟弟。 [8]圣日耳曼,巴黎附近的一个村镇,有城堡。 [9]查理九世(1550—1574),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第四个儿子,是玛格丽特王后的哥哥。 [10]卡特琳·德·美第奇(1519—1589),意大利佛罗伦萨人,法国王后,是查理九世和玛格丽特王后的母亲。 [11]八月二十四日是天主教的圣巴托罗缪节,1572年8月24日在巴黎发生了屠杀胡格诺教派的惨案,死数千人。 [12]多比涅(1552—1630),法国作家,他写过一部世界史。 [13]布兰多姆(1540—1614),法国回忆录作者,作品有《法国名人和战将传》。 [14]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历史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小说《艾凡赫》、《威弗利》等。 [15]亨利三世(1551—1589),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国王的弟弟。 [16]莱图瓦尔(1546—1611),法国回忆录作者,他的日记体的《回忆录》记录了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时代的许多轶事。 [17]神圣联盟,1576年在法国由德·吉兹公爵为首组成的天主教联盟,目的是保卫天主教,反对新教,但其真正企图是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的人登上王位。 下 卷 第十一章 年轻姑娘的威力 我赞美她的美貌,但是我害怕她的才智。 梅里美[1] 如果于连不是把时间用来过分赞赏玛蒂尔德的美貌,或者用来对她一家人生而有之的,但是她为了他忘掉的傲慢大生其气,而是把时间花在观察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上,他就会懂得她对周围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谁要是惹恼了德·拉莫尔小姐,她就会立刻用一句玩笑话来做为惩罚;这句玩笑话如此有分寸,选得如此好,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得体,而且说得如此合时宜,您不想它还好,越是想它,越觉得伤口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渐渐地它会变得让受伤的自尊心无法忍受。家里其余的人真心渴望得到的许多东西,她都丝毫不予以重视,因此她在他们眼里经常总是冷酷的。贵族人家的客厅,您离开它们以后再提到它们,是很愉快的事,但是也仅此而已。礼貌,也只有礼貌本身,仅仅在头几天里还有点了不起。于连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在开始的心醉和惊讶以后;“礼貌,”他对自己说,“仅仅是缺乏由粗暴态度产生出的怒火。”玛蒂尔德常常感到烦闷,也许她在任何地方都会感到烦闷。在这种时候,把一句挖苦话怎么说得更加尖刻,对她说来,是一个消遣,是一个真正的快乐。 也许是为了得到和她高贵的父母相比,和院士以及其他五六个向他们献殷勤的下属相比,稍微有趣一点的牺牲品,她才把希望给予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和其他两三个相当高贵的年轻人。他们对她说来只是挖苦话的新对象。 我们喜爱玛蒂尔德,因此不免要感到遗憾地承认,她曾经接到过他们中间的一些人的来信,而且有时候还写了回信。我们得赶快再补充一句,这个人物是超越当时风尚的一个例外。我们不能一般地用不够慎重来指责高贵的圣心修道院里的那些女学生。 有一天,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把玛蒂尔德头一天写给他的一封会使她名誉受到相当影响的信还给她。他相信自己的这个极为慎重的表现一定对他的事大有帮助。但是玛蒂尔德在她的通信中喜欢的就是不谨慎。她的快乐在于自己的命运冒险。她一连六个星期不跟他说一句话。 她拿这些年轻人的信来解闷,但是照她看来,所有的信都是一模一样,不外乎是最深厚、最忧郁的爱情。 “他们全都是同样完美无缺的人,做好了动身到巴勒斯坦去的准备,”她对她的表妹说。“您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乏味吗?我这一生将要收到的信就是这样!像这种信大概每隔二十年,随着当时风行的职业的不同,才会有一次改变。它们在帝国时代一定没有这么单调乏味。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见过或者从事过一些真正伟大的行动。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曾经到过瓦格拉姆[2]。” “用马刀砍一刀需要多少才智呢?他们遇到这种事以后,一遍遍经常不断地谈起它!”玛蒂尔德的表妹,德·圣埃雷迪泰小姐说。 “嗯!我喜欢听这种故事。参加一次成千上万士兵被杀死的真正的战役,一次拿破仑的战役,这就证明一个人勇敢。冒生命危险可以使心灵高尚,并且把心灵从烦闷中救出来,我的那些可怜的崇拜者似乎都陷在烦闷中,而这种烦闷,它是有传染性的。他们中间有谁想到去做一件不平凡的事呢?他们巴望得到我的允婚,真是一笔好买卖!我有钱,而且我的父亲会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他能找到一个稍微有趣一点的女婿!” 玛蒂尔德对事物的看法激烈,明确,生动,正如我们看到的,给她的谈吐带来了坏影响。常常她的一句话在她那些彬彬有礼的朋友的眼里,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这么红得发紫,他们也许会公开承认,她谈起话来色彩有点太浓烈,与女性的温柔贤淑不相合。 她这方面呢,对聚集在布洛涅树林的那些英俊的骑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来,并不感到恐惧——那会是一种强烈的情感,而是感到一种对她这个年纪说来非常罕见的厌恶。 她可能希望得到什么呢?财产,高贵出身,才智,姿色,这一切,照别人的说法,而她自己也这么相信,全被命运之神的双手堆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这就是她,圣日耳曼区的最令人羡慕的女继承人,在开始觉得跟于连在一起散步很愉快时的思想状态。她对他的骄傲感到惊奇;她欣赏这个小资产阶级的机智。“他能够像莫里神父[3]一样当上主教,”她对自己说。 不久以后,我们主人公用来对待她的好些想法的那种真诚的、决不是装出来的抵制态度,引起了她的莫大兴趣。她认真加以考虑;她把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地讲给她的一个女朋友听,发现自己再怎么也没法完全还其原来的面目。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我有幸爱上了,”有一天她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极欲狂的心情,对自己说。“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我这个年纪上,一个美丽、聪颖的年轻姑娘,她如果不是在爱情里,又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刺激呢?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我对克鲁瓦泽努瓦、凯吕斯和tutti quanti[4]决不会产生爱情。他们完美,也许太完美了。总之,他们让我感到厌倦!” 她回忆她曾经在《曼侬·莱斯戈》[5]、《新爱洛绮丝》、《一个葡萄牙修女的书信集》等等作品中看到过的所有那些对热情的描写。当然她所想的仅仅是伟大的热情;轻浮的爱情和她这样年纪、这样出身的女孩子是不相称的。爱情这个名字,她只使用来称呼在亨利三世和巴松皮埃尔[6]时代的法国能够遇到那种英雄的感情。那种爱情非但不会在障碍面前卑劣地屈服,而且还会促使人干出伟大的事业。“没有一个像卡特琳·德·美第奇的或者路易十三[7]的那种真正的宫廷,对我说来是怎样的不幸啊!我感到自己能干出最大胆、最伟大的事。如果有一个像路易十三那样英勇无畏的国王,拜倒在我脚边,我什么事不能让他做出来呢?我会像德·托利男爵经常说的那样,把他带到旺代[8],从那儿他可以重新征服他的王国;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宪章了……而且于连会协助我,他缺少什么呢?贵族身份和财产。他能为自己取到一个贵族身份,他能获得一笔财产。 “克鲁瓦泽努瓦什么也不缺少,他这一生将仅仅是一个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永远不会走极端的、优柔寡断的人,因而无论在哪里都处于次要地位。 “有哪个伟大的行动在一开始不是一个极端呢?要等到它完成以后,一般人才会认为它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里占统治地位的,将是爱情和它产生的所有奇迹。从在激励着我的火焰,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上天应该赐给我这个恩惠,它不会白白地把所有的优点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将是与我相称的。我将来的生活中,每一天都不是前一天的毫无意义的重复。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比我如此低的人,这已经有其伟大和勇敢的地方。让我们看看,他能继续配得上我吗?只要一看到他身上有弱点,我便立刻抛掉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别人都愿意说我具有的骑士性格(这是她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就不应该像个傻瓜那样行事。 “如果我爱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我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在这儿吗?我得到的幸福,不过是我那些表姐妹的、完全受到我的鄙视的幸福的一次新的翻版。我事先就知道可怜的侯爵会对我说什么,我会怎么回答他。使人打哈欠的爱情是怎样一种爱情呢?还不如出家修道。我也会像最小一个表姐那样有一个签订婚约的仪式。在这种仪式上,年迈的亲人们会感动得流下眼泪,除非是因为对方的公证人头一天在婚约里又加进了一条最后条款,使他们憋了一肚子的火。” [1]梅里美(1803—187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查理第九时代轶事》,中短篇小说《嘉尔曼》、《高龙巴》等。 [2]瓦格拉姆,奥地利村庄,在维也纳东北,1809年7月6日拿破仑在这儿大败奥地利军队。 [3]莫里神父(1746—1817),法国红衣主教,父亲是一个鞋匠。 [4]意大利文,“所有他们这些人”。 [5]《曼侬·莱斯戈》,法国作家普列服(1697—1763)的代表作,描写一个年轻贵族对穷姑娘曼侬的爱情,反映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对封建道德的否定,但带有感伤情调。 [6]巴松皮埃尔(1579—1646),法国元帅,外交家。后因反对黎塞留被监禁狱中。 [7]路易十三(1601—1643),1610年起登上王位,先由其母摄政,后来把权力交给了红衣主教黎塞留。 [8]旺代,法国西部省份。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在这儿发生反革命叛乱,目的在于恢复波旁王朝的统治。 下 卷 第十二章 他会是一个丹东吗? 对忧虑的需要,这就是我的姑母,美丽的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性格,她不久以后就嫁给了纳瓦拉国王,我们现在看见他以亨利四世这个名字统治着法国。对赌博的需要构成了这位可爱的公主的性格的秘密;从十六岁起跟她的哥哥们之间发生的争吵与和解的起因就在于此。然而一个女孩子能拿什么进行赌博呢?拿她最宝贵的东西:她的名声,她整个一生受到的敬重。 《查理九世私生子,德·昂古列姆公爵回忆录》“在于连和我之间,没有签订婚约的仪式,没有公证人;一切都是英雄的,一切都将是偶然的产物。除掉他缺少的贵族身份以外,这完全像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年轻的拉莫尔这个当时最杰出的人的爱情。宫廷里的那些年轻人,如果他们是礼仪的无比坚强的拥护者,如果他们一想到任何稍微有点离奇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难道这应该怪我吗?到希腊或者非洲去的一次小小旅行,对他们说来,是勇敢到顶点的事,而且他们还只能成群结队地走。他们一旦发现剩下自己单独一个人,就会害怕,倒不是害怕贝都因人[1]的长矛,而是害怕遭到嘲笑,这种恐惧心理会使得他们发疯。 “我的小于连却相反,他只喜欢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向别人寻求支持和帮助的念头!他藐视别人,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藐视他。 “如果于连出身贵族,不过贫穷,我的爱情仅仅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傻事,一桩平淡无奇的门户不当的婚姻。我不需要这样的爱情;它没有伟大热情的那些特征:有待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卜的前途。” 德·拉莫尔小姐全神贯注在这些高尚的推论里,甚至到了第二天,她不知不觉地在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面前也夸奖起于连来了。她口若悬河,最后触怒了他们。 “要好好当心这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的哥哥叫起来;“如果革命重新开始,他会把我们全都送上断头台。” 她避开不回答,急忙就精力引起的恐惧,来取笑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其实是害怕遇到意外情况,担心在意外情况出现时会不知所措……“仍旧是,先生,仍旧是对落入可笑境地——这个不幸已经在一八一六年死亡的怪物——的恐惧。” “在一个有两个党派的国家里,”德·拉莫尔先生说过,“落入可笑境地的事不可能再有了。” 他的女儿懂得他的意思。 “因此,先生们,”她对于连的敌人们说,“你们这一辈子有得害怕呢,而事后别人会告诉你们:“‘这不是一只狼,这仅仅是狼的影子。’”[2]玛蒂尔德很快就离开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不寒而栗,久久不能平静。但是到了第二天,她又把它看成是最美好的赞扬。 “在这个任何精力已经不存在的世纪里,他的精力使他们害怕。我要把我哥哥的话告诉他,我要看看他怎么回答。但是我要挑选他的眼睛闪出光芒的时刻。在那种时刻他不会对我说谎。 “他会是一个丹东!”在长时间模模糊糊地沉思以后,她补充说。“好!假定革命又爆发了。克鲁瓦泽努瓦和我哥哥那时扮演什么角色呢?这是早已注定了的:崇高的听天由命。他们会是英勇的绵羊,一声不吭地听任宰杀。他们在临死时唯一害怕的还是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我们的小于连只要有一线逃走的希望,他就会一枪把过来逮捕他的雅各宾党人的脑袋打开花。他不害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 这最后一句话使她陷入了沉思;它唤醒了一些苦痛的回忆,使她的勇气丧失殆尽。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她的哥哥的取笑。这些先生一致指责于连有教士腔:谦卑而虚伪。 “但是,”她突然又对自己说,眼睛里闪出了快乐的光芒,“他们的取笑的辛辣和频繁,反而证明了他是我们这个冬季见到的最杰出的人。他的缺点,他的可笑之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他的伟大之处,他的伟大使他们感到不快,尽管他们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当然他是贫穷的,为了当教士用功读书;他们呢,是骑兵上尉,不需要用功读书;比起来那要舒服多了。 “尽管他黑衣服从不离身,而且在饿死的威胁下,他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不得不保持着教士的表情,尽管这一切给他带来种种不利,他的优点还是使他们害怕,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而且这种教士的表情,只要我们单独在一起待上几分钟,它就立刻消失了。这些先生们说出一句他们自以为很俏皮,很出人意外的话时,他们的头一道目光不总是投向于连吗?我清清楚楚地注意到了。不过他们十分清楚,除非直接询问他,他决不会跟他们说话。他只对我一个人讲话。他相信我品格高尚。他听到他们的不同意见以后,如果回答的话,也仅仅限于礼貌所需要的范围之内,接着他立刻又转到敬而远之的态度中去。他和我在一起,一连几个小时地争论,只要我提出一点不同意见,他就不坚持认为自己的看法正确。总之,这整个冬季,我们没有听到枪声;只有话语引起人的注意。我的父亲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能够使我们的家运兴旺发达。好,他也敬重于连。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是除掉我母亲的那些信教虔诚的朋友以外,没有一个人藐视他。” 德·凯吕斯伯爵酷爱养马,或者是假装酷爱养马。他的时间花在他的马厩里,常常在马厩里吃中饭。这种酷爱,再加上从来不笑的习惯,使他在朋友中间很受敬重。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雄鹰。 第二天,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在德·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刚聚齐,于连还没来到,德·凯吕斯先生就在克鲁瓦泽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下,向玛蒂尔德对于连的好评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而且没有恰当的理由,几乎又是在他刚和德·拉莫尔小姐见面的时刻里。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感到很高兴。 “瞧,他们全都联合起来,”她对自己说,“反对一个具有天才的人,他没有十个路易的年金,除了当面问到他时,他才能够回答他们的话。他穿着黑衣服,他们都怕他,倘若戴上肩章,又会怎样呢?” 她从来没有这么才气横溢过。攻击刚一开始,她就把那些有趣的挖苦话纷纷向凯吕斯和他的同盟者抛过去。等到这些杰出的军官发出的取笑的炮火被打哑以后,她对德·凯吕斯先生说:“只要明天有哪个弗朗什-孔泰山区的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一个半月以后,先生们,他就会像你们一样蓄起唇髭;在半年以后,先生们,他就会像你们一样成为轻骑兵军官。到那时候他的伟大性格不再成为笑柄。我看您,未来的公爵先生,只剩下这个陈腐而荒唐的理由:宫廷贵族优越于外省贵族。但是如果我想要把您难住,如果我成心要让一位拿破仑时代在贝藏松战役中被俘的西班牙公爵做于连的父亲,他出于良心不安在临终时承认了于连,那您还剩下了什么?” 所有这些关于非婚生的出身的假设,在德·凯吕斯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来,相当不得体。这就是他们在玛蒂尔德的推理中看到的一切。 尽管诺贝尔平时顺从惯了,但是他妹妹的话讲得太明确,所以他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应该承认,这种神色与笑眯眯的和善脸相很不相称,他甚至还大胆地说了几句。 “您病了吗,我的朋友?”玛蒂尔德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回答。“您一定感到非常不舒服,才会用说教来回答玩笑话。 “说教,您!难道您在请求一个省长职位?” 玛蒂尔德很快就忘掉了德·凯吕斯伯爵恼怒的脸色、诺贝尔的不高兴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一声不吭的绝望态度。一个决定命运的想法刚刚在她心里产生,她必须对它做出决定。 “于连对我非常真诚,”她对自己说;“一个人在他这个年纪,地位低下,因为野心大得惊人而感到不幸,需要一个女朋友。我也许就是这个女朋友;但是我没有看到他有过爱情的表示。照他的大胆性格说起来,他应该把这种爱情向我吐露出来。” 她疑惑不决,从这时起,她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跟自己争论,而且每次于连跟她谈话,她都能为自己找出新的争论理由。这种自己跟自己的争论把她经常有的烦闷心情驱除得一干二净。 德·拉莫尔小姐的父亲是一个可能当上部长,把树林还给教士的、有才华的人,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时,曾经受到过分的阿谀奉承。这种不幸是无法弥补的。别人曾经使她相信,由于出身、财产等等带来的优越条件,她应该比任何人幸福。这就是君王们烦闷和他们干出所有那些蠢事的根源。 玛蒂尔德没有能够避免这个想法带来的有害影响。一个人不管多么聪明,也不能在十岁上抵挡全修道院的人的阿谀奉承,何况这些阿谀奉承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么有根有据。 从决定爱于连的时刻起,她就不再感到烦闷了。每天她都在庆幸自己下定决心让自己投身在伟大的爱情中。“这种开心事有许多危险,”她想。“那只有更好!好得不能再好! “没有伟大的爱情,我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人的一生中这段最美好的时光里,被烦闷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已经失去了我最美好的几年,我没有别的快乐,只好听我母亲的那些女朋友胡说八道,据说,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伦茨[3]时,完全不像她们现在说起话来那么严肃。” 正是在玛蒂尔德受到这些事关重大的疑问折磨时,于连弄不明白她的眼光为什么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注意到,在诺贝尔伯爵的态度里冷淡的成分成倍地增长,在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态度里傲慢的成分也有所加强。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哪天晚上只要他显露出与他的地位不相称的才华,事后他往往就会遇到这种不幸。如果不是玛蒂尔德对他个人表示特别欢迎,如果不是这一批人引起他的好奇心,饭后这些蓄唇髭的漂亮年轻人陪着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里去时,他一定会避免跟着他们去。 “是的,我不可能假装不看见,”于连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望着我。但是,即使在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凝视着我,毫无保留地张大时,我也仍旧能在她眼睛深处看到考察、冷静和恶意的眼神,这难道可能是爱情吗?跟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神多么不同啊?” 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于连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到他的书房去,然后又很快地回到花园里。他未加注意地走近陪着玛蒂尔德的那一群人,无意中听到几句声音说得很高的话。她在折磨她的哥哥。于连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来了,突然出现一片寂静,企图打破这片寂静的努力没有得到成功。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哥哥心情太激动,一时找不到另外的话题。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和他们的一个朋友对待于连冷得像冰一样。他走开了。 [1]贝都因人,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2]这句诗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诗《牧羊人和羊群》。 [3]科布伦茨,德国城市,1792年逃亡国外的法国贵族集聚在这儿。 下 卷 第十三章 阴 谋 支离破碎的话语,偶然间的相遇,在想象力丰富的人眼里能够变成最最明显的证据,只要他心中多少有着一点火焰在燃烧。 席勒[1] 第二天,他又撞见诺贝尔兄妹俩在谈论他。他一到,像头一天一样,又出现死一般的沉寂。他的怀疑再也没有止境了。“这些可爱的年轻人莫非在打主意戏弄我?应该承认,这比所谓的德·拉莫尔小姐对一个穷光蛋秘书的热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这种人有强烈的热情吗?欺骗是他们的专长。他们嫉妒我那点可怜的口才。嫉妒是他们另外一个缺点。他们的这个计划完全可以解释。德·拉莫尔小姐想使我相信她看中了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丢丑。” 这个残酷的怀疑完全改变了于连的心理状态。他的这个想法在他心里遇到了一个刚萌生的爱情,毫不困难就把它摧毁了。他的这种爱情仅仅是建筑在玛蒂尔德的罕见的美丽上,或者不如说是建筑在她那王后般的风度和美妙的打扮上。在这方面,于连是一个暴发户。一个聪明的乡下人跻身于最上等的社会阶级之中,可以肯定地说,最能使他感到惊异的是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使于连前几天陷于梦想之中的,不是玛蒂尔德的性格。他头脑相当清楚,知道自己不了解这种性格。他所看到的一切很可能只是一个表面。 譬如说,玛蒂尔德再怎么也不愿意错过一次星期日的弥撒。几乎每次她都陪着母亲上教堂。在拉莫尔府的客厅里,如果有谁冒冒失失,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容许自己间接而又间接地提到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冒犯到王位或者祭坛的真正利益或者假定利益,玛蒂尔德就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十分严肃。她那双如此活泼的眼睛,有了和她家的一张古老画像上完全相似的那种冷酷的高傲眼神。 但是于连确信她的卧房里总放有一两卷伏尔泰的最富有哲理性的作品。他自己也常常把这套装订得如此精美的漂亮版本的书偷偷带几本回去。他把旁边的每一卷书都移开一点,这样一来,缺少他带走的那卷书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很快发现有另外一个人在看伏尔泰。他使用神学院里的一个诡计,把几小段马鬃放在他认为德·拉莫尔小姐可能感兴趣的几册书上。这几册书失踪了有好几星期。 德·拉莫尔先生因为他的书商把所有那些虚假的回忆录给他送来,感到很生气,于是派于连去购买所有那些稍微有趣一点的新书。但是为了不让毒害在家里传播,秘书得到命令,把这些书放在侯爵自己房间的一口小书橱里。他不久以后就注意到,这些新书只要稍微有一点反对王位和祭坛的利益,很快就不翼而飞了。可以肯定,看这些书的决不是诺贝尔。 于连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这个试验。他相信德·拉莫尔小姐是马基雅维里那种表里不一的人。他认为她具有的这种诡诈,在他眼里是一个魅力,几乎可以说是她具有的唯一的精神魅力。逼使他走向这个极端的,是伪善和那些劝人为善的话使他感到的厌烦。 与其说他是受他的爱情支配,还不如说他是在激发自己的想象力。 他是在陷入对德·拉莫尔小姐的优美的身材、风雅的服饰、白皙的手、美丽的胳膊、一举一动的disinvoltura[2]的梦想以后,发现自己爱上了她。这时候,为了使魅力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他把她想象成为一个卡特琳·德·美第奇。对他想象中的她的性格来说,任什么都不可能嫌太深刻或者太邪恶。这是他少年时代钦佩的玛斯隆们、弗里莱尔们和卡斯塔内德们的典型,总之一句话,对他说来是巴黎的典型。 认为巴黎人的性格高深莫测和卑鄙邪恶,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笑的吗? “这trio[3]很可能在耍弄我,”于连想。除非您已经见到他的目光在回答玛蒂尔德的目光时,所具有的那种阴郁和冷漠的表情,否则您就不会了解他的性格。德·拉莫尔小姐感到惊讶,有两三次大胆做出友好的保证,却遭到了辛辣的讽刺话的拒绝。 这个年轻姑娘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态度的刺激,她那颗生性冷漠、感到烦闷、对机智风趣特别敏感的心,变得能有多么热情就有多么热情。但是在玛蒂尔德的性格里也有很多的骄傲成分;伴随着一种使她的全部幸福依靠另外一个人的感情的产生,出现了阴沉的忧郁心情。 于连自从来到巴黎以后,已经有所长进,能够看出这不是由烦闷产生的那种冷酷无情的忧郁。她非但不像从前那样贪恋晚会、看戏和各种消遣,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法国人演唱的音乐使玛蒂尔德腻味得要死。然而,把歌剧院散场时到场当成自己职责的于连注意到,她尽可能让人常常带她上歌剧院来。他认为自己看出了,在她一举一动中闪耀出来的那种完美的分寸感,她已经失去了一些。她有时候用一些极其尖酸刻薄、带有侮辱性的玩笑话回答她的朋友们。他觉得她仿佛最讨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个年轻人一定是爱钱爱得发了疯,否则这个姑娘即使再有钱,他也应该抛开她走掉!”于连想。他自己呢,男性尊严受到的侮辱使他感到气愤,他对她越发冷淡了。他甚至常常用很不客气的话回答她。 于连决心不让自己受到玛蒂尔德的关心表示的欺骗,但是不管他的决心有多大,有些日子她那些关心的表示是如此明显,而且眼睛已经开始睁开的于连发现她是如此漂亮,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感到心慌意乱。 “上流社会的这些年轻人,他们的机灵和耐心最后会战胜我的缺乏经验,”他对自己说;“应该离开,结束这一切。”侯爵在下朗格多克[4]有不少小块的地产和房屋,不久前刚交给他管理。一次旅行是必要的,德·拉莫尔先生勉强同意了。除掉与他的政治野心有关的事以外,于连已经变成了他的左右手。 “他们毕竟没有能够把我骗上钩,”于连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向这些先生开的那些玩笑,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为了引起我的信任,反正我把它当笑话看,也乐够了。 “如果没有针对木匠儿子的阴谋,德·拉莫尔小姐是难以解释的,但是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至少也跟对我一样难以解释。譬如说昨天,她的生气是十分真实的,我很高兴能看到我受到的青睐挫败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既高贵又有钱,而我呢,既贫困又卑贱。这是我最了不起的一次胜利;它可以让我乘着驿车,在朗格多克的那些平原上赶路时,心里感到十分愉快。” 他把他的动身保守秘密,但是玛蒂尔德比他还知道得清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客厅里空气太闷,更加剧了她的头痛。她在花园里散步了很久,用她那些尖酸刻薄的玩笑话不断地折磨诺贝尔、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德·吕兹和其他几个在拉莫尔府吃饭的年轻人,最后把他们都逼跑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于连。 “这种眼光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可是这种急促的呼吸呢,还有这心烦意乱的所有表现呢!得了!”他对自己说,“我有什么资格判断这种事?这是关系到巴黎女人中最崇高、最聪明的一个。这种几乎要碰到我的急促的呼吸,她大概是从她如此喜爱的莱昂蒂娜·费伊[5]那儿学来的。” 他们单独留下来。谈话明显地继续不下去了。“不!于连对我毫无感情可言,”玛蒂尔德真正感到了不幸,对自己说。 他向她告辞时,她使劲抓住他的胳膊。 “您今天晚上会接到我的一封信,”她对他说,声音变得那么厉害,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情况立刻感动了于连。 “我的父亲,”她继续说下去,“对您的效劳有正确的评价。明天必须留下不走;找一个借口。”她跑走了。 她的身材是迷人的。再比她漂亮的脚不可能有了,她奔跑时的优美姿态使他心醉神迷。可是有谁能猜到,在她身影完全消失以后,他的第二个想法是什么呢?她说必须这两个字时用的那种命令口气冒犯了他。路易十五在临终时,也曾被他的首席医生笨拙地使用的必须这两个字气得火冒三丈,然而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暴发户。 一个小时以后,有一个仆人把一封信交给于连。这封信简直就是一份爱情的表白书。 “在文笔上没有过多的矫揉造作,”于连对自己说,他企图用文学上的评语,来克制那收缩他面颊肌肉的、迫使他不由自主笑出声来的喜悦心情。 “终于我,”他突然大声叫起来,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了,“我这个可怜的农民得到一位贵夫人的爱情的表白!” “至于我的表现,很不坏,”他尽可能压住心头的喜悦,补充说。“我能够保持我的性格的尊严。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体的小字。他需要找点什么事做做,好忘掉那快要使他发狂的快乐。 “您的离开逼使我把话说出来……不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法忍受的事……” 有一个想法,像什么新发现似的,突然袭上于连的心头,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的信的研究,并且使他的快乐成倍地增长。“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嚷道,“可是我说的只不过是一些正正经经的话!而他是那么英俊!他蓄着唇髭,穿着一套迷人的军装;他总能在恰当时机找到一句聪明机智的话来说。” 对于连说来,这是无比美妙的一瞬间,他在花园里漫步,幸福得已经发了狂。 后来他上楼来到自己的办事房,让人通报德·拉莫尔侯爵,说他求见。幸好侯爵没有出门。他让侯爵看几份从诺曼底来的贴有印花的文件,很容易地就证明了诺曼底的诉讼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到朗格多克去的动身日期。 “您不走我感到很高兴,”侯爵在他们谈完事务以后,对他说,“我喜欢见到您。”于连退出去,这句话使他感到很窘。 “而我呢,我要去引诱他的女儿!也许还要使得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这门婚事成为泡影。他把他的未来全都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了;即使他不能成为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有权坐凳子。”[6]于连打算不顾玛蒂尔德的那封信,也不顾他已经向侯爵做过的解释,动身到朗格多克去。这一线道德的光辉闪了一闪,很快就消失了。 “我多么善良啊,”他对自己说;“我,一个平民,居然怜悯这种身份的一个人家来了!我,德·肖纳公爵把我称为仆人!侯爵又是怎样增加他那巨大的家产的呢?他在宫里一得到消息,第二天可能发生政变,就把公债卖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老天把我降生在最下层的阶级里,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没有给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说,我没有面包,说得非常确切,没有面包,我,居然拒绝接受送上来的一个快乐!我如此艰难地穿越这片叫做平庸的灼热沙漠,居然拒绝接受来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不,我没有这么傻;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都为自己。” 他想起了德·拉莫尔夫人向他投来的,特别是她的朋友,那些贵夫人向他投来的充满轻蔑的眼光。 战胜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快乐,最后把他剩下的那一点儿道德的呼声完全压下去了。 “我多么希望能看见他发火啊!”于连说;“我现在充满信心,可以狠狠给他一剑。”他做了一个表示第二架式的动作。“在这以前我不过是一个有点胆大妄为的穷学究。在这封信以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慢悠悠地对自己说,“侯爵和我,我们两人的价值已经衡量过了,汝拉山的可怜木匠占了上风。” “好!”他嚷了起来,“我就在回信上签上这么个名字。德·拉莫尔小姐,别以为我会忘掉自己的身份。我要让您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您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背弃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的一个后裔。鼎鼎大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曾经跟随圣路易[7]参加十字军东征。” 于连没法控制他的快乐。他不得不下楼来到花园里。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卧房,他觉得太窄小,没法自由呼吸。 “我,汝拉山的可怜的农民,”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我,注定要一辈子穿这一身可悲的黑衣服!唉!换了二十年以前,我会和他们一样穿上军服!那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阵亡,就是三十六岁当上将军。”他手里紧紧握着这封信,使他有了一位英雄的身材和姿态。“现在,确实如此,穿着这件黑衣服,到了四十岁,可以像博韦[8]的主教先生那样有一万法郎的薪金和蓝绶带。 “好吧!”他像靡非斯特[9]那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聪明;我知道怎样选择我这个时代的军服。”他感到他的野心和他对教士服装的喜爱成倍地增长了。“有多少红衣主教,他们的出身比我低,然而掌握过统治大权!譬如说,我的同乡格朗韦尔[10]就是一个。” 于连的激动情绪渐渐平静下去;谨慎心又冒了上来。他的老师达尔杜弗[11]的台词,他记得滚瓜烂熟;他像他的老师达尔杜弗那样对自己说:“我很可以把这些话当作是正当的手段。 …… 如果她不给我一点我一向所希望的实惠,来替这话作担保,使我能相信,我是绝不能听信这么甜美的话的。” 《达尔杜弗》第四幕,第五场。 “达尔杜弗也是被一个女人毁掉的,他并不比别人坏……我的回信可能被出示……我们找到这个补救办法,”他用勉强压住的残忍的口气,慢吞吞地补充说,“我们要把崇高的玛蒂尔德的信中那些最热情的句子做为回信的开头。 “对,但是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向我扑过来,把原信抢走。 “不,因为我武装得很好,谁都知道我有朝仆人开枪的习惯。 “好,他们中间有一个勇敢;他朝我扑过来。别人答应赏给他一百拿破仑[12]。我打死他或者打伤他,好极了,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完全合法地把我投进监狱;我在轻罪法庭受审,经法官们公平合理地判决,把我送到普瓦西[13]去跟丰唐先生和马加隆先生[14]作伴。在那儿我跟四百个乞丐混杂地睡在一起……而我居然会怜悯这些人!”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他们对一旦落在他们手心里的第三等级的人怜悯吗?”这句话结束了他对德·拉莫尔先生的感激,在这以前这种感激心情一直在不由他做主地折磨着他。 “别忙,贵族先生们,我懂得你们这种不择手段的狡猾办法;玛斯隆神父或者神学院的卡斯塔内德先生未必能干得更漂亮。你们把这封挑逗性的信抢走,我就会重蹈科尔马的卡隆上校[15]的覆辙。 “等一等,先生们,我要把这封决定命运的信装在一个用火漆封好的小包里,送给皮拉尔神父先生保管。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冉森教派信徒,像他这种人是不会受到金钱的诱惑的。是的,但是他有拆信的习惯……我把这一封送到富凯那儿去。” 应该承认,于连的目光是凶暴的,他的相貌是丑恶的,显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犯罪的表情。这是在和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 “拿起武器!”于连嚷道。他一步跳下府邸的几级台阶。他走进街角的一个代书人的铺子。他把代书人吓住了。“给我抄一份,”他把德·拉莫尔小姐的信交给他,对他说。 在代书人抄写时,他亲笔写信给富凯,要求为他保存一样珍贵的东西。“但是,”他停下笔,对自己说,“邮局的书信检查处会打开我的信,把你们寻找的那封信交给你们……不,先生们。”他到新教徒开的书店去买了一本很大很大的《圣经》,把玛蒂尔德的信非常巧妙地藏在封面里,然后包成一个包,由驿车送走,收件人写的是富凯的一个工人,巴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这件事办妥以后,他轻松愉快地回到拉莫尔府。“现在,看我们的了!”他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卧房里,脱掉外衣,大声嚷道。 “怎么!小姐,”他写信给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小姐通过父亲的仆人阿尔塞纳的手,把一封过分富有诱惑性的信交给汝拉山的一个可怜的木匠,毫无疑问为了愚弄他的单纯……”接着他抄刚收到的信中的那些最明显的句子。 和他这封信相比,即使是德·博瓦西骑士先生外交上的深谋远虑也大为逊色。这时候还只有十点钟,于连陶醉在幸福和对自己的力量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对一个穷鬼来说是那么新奇。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听他的朋友吉罗尼莫唱歌。音乐从来不曾使他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他成了一个神。[16][1]席勒(1759—1805),德国剧作家、诗人。著有历史剧《华伦斯坦》、《威廉·退尔》等。主要诗著有《欢乐颂》等。 [2]意大利文,“从容”。 [3]意大利文,“三重唱、三人小集团”。 [4]朗格多克,法国南部的古省。 [5]莱昂蒂娜·费伊,当时著名女演员。 [6]从前在法国的宫廷上,公爵夫人以上等级的贵妃享有在国王或王后面前坐凳子的特权。 [7]圣路易(1214—1270),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他不顾臣子们反对,进行了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但得瘟疫死于途中。 [8]博韦,法国瓦兹省省会,主教府所在地。 [9]靡非斯特,德国诗人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企图以爱情、欢乐和权力收买主人公浮士德的灵魂,但终于失败。 [10]格朗韦尔(1517—1586),红衣主教,生于贝藏松,曾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大臣。不过他的父亲并非贫困,也曾是查理五世的大臣。 [11]达尔杜弗,法国喜剧家莫里哀的同名喜剧中的人物,典型的伪君子。 [12]拿破仑,有拿破仑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值20法郎。 [13]普瓦西,法国塞纳-瓦兹省城市,在塞纳河边,那儿有中央监狱。 [14]丰唐先生和马加隆先生,当时法国小讽刺刊物《纪念册》的编者。因为刊物讽刺了王朝复辟政府,他们都被判处徒刑,送到普瓦西服苦役。 [15]卡隆上校(1774—1822),忠于拿破仑的军官,王政复辟时期退役,在上莱茵省会科尔马从事军事阴谋活动,被告发后,判处死刑。 [16]Esprit per. pré. gui. 20. A. 30. ——原注司汤达的这个谜一般的注,到1932年由莫里斯·帕蒂里埃解释出来,应是:“Esprit perd préfecture. Guizot. 20 Ao?t 1830.”意思是“才智失去了省长之职。基佐。1830年8月20日。”司汤达在7月革命之后确实申请过省长的职位。毫无疑问在他修改这一页时,得到了基佐政府拒绝他申请的消息。他指责基佐不信任有才智的人。 下 卷 第十四章 年轻姑娘的思想 怎样的踌躇啊!多少不眠之夜啊!伟大的天主!我要使自己变得令人轻视吗?他自己将轻视我。但是他离开了,他走了。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 玛蒂尔德写信并不是没有内心斗争的。不管她对于连的好感开始时是怎样的,很快它就压倒了她的自尊心;从她记事的时候起,自尊心就一直单独在她心里占着统治地位。她的高傲而冷漠的心灵第一次遭到炽烈的感情控制。但是,这炽烈的感情即使压倒了自尊心,仍旧遵守自尊心的习惯。两个月的内心斗争和新奇的感觉可以说完全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 玛蒂尔德相信看到了幸福。这种前景,对那些兼有极高的才智的勇敢心灵来说,具有无限的威力,它需要和个人的尊严以及一切世俗的责任感做长久的斗争。一天,她早上七点钟就走进她母亲的房间,要求她母亲允许她躲到维尔基埃去。侯爵夫人甚至不屑回答她,劝她赶快回到床上去。这是普通的谨慎心和对传统观念的尊重的最后一次努力。 担心做错事和违背凯吕斯们、德·吕兹们、克鲁瓦泽努瓦们视为神圣的那些观念的恐惧,对她的心灵只有很小的影响。他们这种人在她看来不可能了解她;如果是买一辆马车或者是买一块地产,她会向他们征求意见。她真正感到害怕的是于连会对她感到不满。 “也许他也只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外表?” 她厌恶缺乏性格,这是她反对围着她的那些漂亮年轻人的唯一理由。他们越是风雅地嘲笑每一个背离时髦或者自以为赶时髦而又赶得不好的人,她越是瞧不起他们。 他们是勇敢的,仅此而已。“然而又是怎样的勇敢呢?”她对自己说,“表现在决斗中,但是决斗到了今天只不过是一个仪式。一切都事先知道,甚至连倒下去应该说什么话也是这样。躺在草地上,手放在心口上,应该宽宏大量地饶恕对方,还应该给一位美人儿留下一句话,这位美人儿常常是虚构出来的,要不然就是这样一位美人儿,她怕引起怀疑,在您死去的当天去参加舞会。 “他们敢于率领一队刀光闪闪的骑兵去冒险,但是那种单独面对的、特殊的、意外的、真正丑恶的危险呢? “唉!”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在亨利三世的宫廷上可以遇到像出身伟大的人一样的性格伟大的人!啊!如果于连曾经在雅尔纳克[2]或者蒙孔图尔[3]效过劳,我就不会再有怀疑了。在那魄力和体力的时代里,法国人不是玩偶。战争的日子几乎可以说是最少踌躇的日子。 “他们的生活不像埃及的木乃伊,束缚在一个对人人永远相同的套子里,而且永远束缚在这同一个套子里。是的,”她补充说,“晚上十一点钟,从卡特琳·德·美第奇居住的苏瓦松府出来,单独一个人回家,比今天跑到阿尔及尔去,需要有更多真正的勇气。一个人的生活在那时是一连串的危险,现在,文明已经把危险赶走。意外已经不复存在,如果它出现在思想里,会有说不完的挖苦话对付它;如果它出现在事件中,由于恐惧我们什么卑怯的事都干得出来。不管恐惧使我们干出什么荒唐事,它都可以得到原谅。堕落而使人厌倦的世纪啊!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如果在一七九三年把他被砍下的脑袋伸出坟墓,看见他的十七个后代像绵羊一样束手就擒,两天以后送上断头台,他会怎么说呢?死是肯定无疑的,但是如果进行自卫,至少打死一两个雅各宾分子,却会被认为是有失体统。啊!换了在法国的那个英雄的时代,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世纪里,于连会是骑兵上尉,而我的哥哥呢,会是品行端正的年轻教士,眼睛里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嘴里满是开导人的话。” 几个月以前,玛蒂尔德对能否遇见一个稍微不同凡响的人已经不抱希望。她容许自己给上流社会的几个年轻人写信,从中得到了一点乐趣。一个年轻姑娘的这种如此轻率的、不体面的大胆行为,可能在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眼里,在她的外祖父德·肖纳公爵的眼里,贬低了她自己。还有在全肖纳府的人的眼里也是如此,他们看到这桩正在拟议中的婚事中断了,一定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候,遇到写信的日子,玛蒂尔德甚至连觉也睡不着。但是这些信仅仅是回信。 现在她敢于说出她爱上了。她首先(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写信给一个社会上最底层的人。 这件事如果被发现,肯定会给她带来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那些来看她母亲的女人中间,有谁敢支持她?为了减轻客厅里的可怕的蔑视的打击,又能找出什么话来好让她们去照着讲呢? 甚至连说出来都不应该,何况写下来呢!“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写下来的,”拿破仑在知道贝兰[4]的投降消息以后大声说。而且这句话还是于连讲给她听的!好像是事先给她一个教训。 但是这一切还算不了什么,玛蒂尔德的苦恼有别的原因。不顾自己会给上流社会造成可怕的影响,不顾因为侮辱了自己的社会等级,会给自己带来充满蔑视的、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玛蒂尔德决定写信给一个跟克鲁瓦泽努瓦们、德·吕兹们、凯吕斯们完全不同种类的人。 于连性格的深度,它的未知数,即使跟他建立普通的关系,也会使人害怕。何况她要让他做她的情夫,也许还要让他做她的主人呢! “一旦他能完全支配我以后,谁知道他还会有什么奢望呢?好吧!我将像美狄亚[5]一样对自己说:‘在这么多的危险中间,我还有我。’” 她认为,于连对高贵出身没有怀有丝毫的崇敬心情。更糟的是也许他对她根本没有爱情! 就在这充满可怕的疑虑的最后时刻里,出现了从她女性的自尊心里产生的看法。“在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的命运里,一切都应该是不寻常的,”玛蒂尔德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从小别人灌输给她的自尊心于是和道德进行了斗争。就是在这时,于连的离开加速了一切的发展。 (像这样的性格幸好极其罕见。)晚上,很迟很迟以后,于连狡黠地把一口很沉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那儿去;他叫那个正在向德·拉莫尔小姐的贴身女仆求爱的男仆搬运这口箱子。“这个花招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自己说,“但是如果它成功了,她会相信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以后,十分高兴地睡着了。玛蒂尔德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清早,于连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走出府邸,但是他在八点钟以前又回来了。 他刚到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想,他应该和她说话;至少,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但是德·拉莫尔小姐不愿意听他说,她走了。于连感到很高兴,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如果这一切不是和诺贝尔伯爵串通好的一个玩笑,很明显,那就是我极其冷酷的目光点燃了这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姑娘敢于对我怀有的古怪爱情。我要是让自己受到引诱,爱上这个金黄头发、高个儿的玩偶,那才未免有点儿太傻了。”经过这一番推理,他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和深谋熟虑。 “在正在酝酿的这场战役中,”他补充说,“出身的骄傲好像一座高地,在她和我之间构成了一个阵地。应该攻击的是这个目标。我留在巴黎是做了一件大错事。这样推迟动身的日期会使我受到轻视,如果这一切仅仅是一场玩笑,还会使我有可能遭到危险。如果走了又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是在嘲弄我,我一走了之,这就是对他们的嘲弄了。如果她对我的好感有几分真实性,我的走可以使它增加一百倍。” 德·拉莫尔小姐的信给于连的虚荣心带来那么强烈的满足,他在嘲笑他遇到的事的同时,竟然忘掉了去认真想一想离开有什么好处。 对自己的失策极其敏感,这是他性格里的一个不幸的缺点。这一次失策,使他感到非常不快;他几乎不再去想他在这次小小失败前出现的、难以置信的胜利。到了九点钟左右,德·拉莫尔小姐在图书室门口,扔给他一封信,转身就逃走了。 “看来这要成为一部书信体的小说,”他捡起这一封信,说。“敌人走了一步诱敌深入的诈棋,我呢,我要用冷淡和道德来对付。” 信上要求他做出决定性的答复,使用的那种高傲口气更增加他内心的快乐。他兴冲冲地足足写了两页来哄骗那些想嘲弄他的人,在回信的末尾他又开了一个玩笑,说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动身。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想:“花园将做为我交信的地点,”接着他走进花园。他望望德·拉莫尔小姐卧房的窗子。 卧房在二层楼上,她母亲的那套房间旁边,但是底层和二层楼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夹层。 这二层楼太高,于连手里拿着信,在椴树下的小径上走来走去,从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口并不能看到他。修剪得非常好的椴树构成的拱顶挡住了视线。“怎么回事!”于连生气地对自己说,“又是一件冒失的事!如果他们企图嘲弄我,让人看见我手上拿着一封信,这对我的敌人们有利。” 诺贝尔的卧房正好在他妹妹的卧房的上面,于连要走出由修剪过的椴树枝形成的拱顶,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可以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德·拉莫尔小姐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出现了。他把他的信露出了一半;她点了点头。于连立刻朝楼上自己的卧房奔去。他在大楼梯上碰巧遇到了美丽的玛蒂尔德,她眼睛含笑,从容不迫地取走他的那封信。 “那个可怜的德·雷纳尔夫人,即使在亲密关系建立半年以后,敢于从我手里接一封信时,”于连对自己说,“她的眼睛里有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啊!我相信她从来不曾用这种含笑的眼睛看过我。” 他的反应的其余部分就没有这么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是他对动机的轻浮感到了羞愧吗?“但是,”他继续想,“那上午穿的连衫裙的优美,身段的优美,也是多么不同啊!一个风雅的人在二十步以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可以猜出她在社交界里所占的地位。这就是我们可以称之为鲜明的优点的东西。” 于连说着笑话,却仍旧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全部承认出来。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可以为他牺牲。他当时的情敌只有那个下贱的专区区长夏尔科先生,夏尔科先生用了德·莫吉隆这个姓,因为世上姓德·莫吉隆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 五点钟,于连接到第三封信。这封信是从图书室门口扔给他的。德·拉莫尔小姐又逃走了。“多怪的写信癖啊!”他笑着对自己说,“其实很方便,我们可以当面谈谈!敌人想得到我的信,这是很明显的,而且不止一封!”他不慌不忙地打开这封信。“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他想;但是他在看信时,看着看着脸发白了。信上只有八行字。 “我需要和您谈话;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和您谈话,在深夜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您到花园来。井边有花匠的长梯子,您把它搬来,靠到我的窗口上,爬进我的屋里。今夜月色明亮;不要紧。” [1]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作品有长诗 《罗拉》,剧本《罗朗查丘》,还有四首夜歌及自传性长篇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2]雅尔纳克,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小城。1569年德·安茹公爵(即后来的亨利三世国王)率领天主教军队在此处打败由德·孔代亲王率领的胡格诺派军队。 [3]蒙孔图尔,法国维埃纳省村庄,1569年德·安茹公爵在此处打败由德·科利尼海军元帅率领的胡格诺派军队。 [4]贝兰,西班牙城市,1808年法国杜邦将军在此处签订投降书。他承认了法国军队偷盗了圣器。 [5]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精通巫术。她曾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并和他结婚。后来伊阿宋另娶,她以婚服一件赠与新娘,新娘披上身后即被焚毙。她还杀死了她自己和伊阿宋生的五个儿子。 下 卷 第十五章 这是阴谋吗? 啊!一个伟大的计划从拟订到执行中间的间隙多么难熬啊!多少虚惊!多少犹豫!它关系到生命。远不止生命,它还关系到荣誉! 席勒 “这一下变得严重了,”于连想……“而且有点太明显了,”在考虑以后他又补充说。“怎么!这位美丽的小姐很可以在图书室里和我谈,谢天谢地,她有绝对的自由;侯爵怕我让他看账目,从来不上图书室来。怎么!德·拉莫尔先生和诺贝尔伯爵,这两个唯一能上这儿来的人,几乎整天都不在家;他们什么时候回到府邸来,也是很容易知道的事,而崇高的玛蒂尔德,即使向她求婚的是一位君主也不算太高贵,她却要我干一件骇人听闻的冒失事! “很明显,他们想毁掉我或者至少是想嘲弄我。起初他们想用我的信来毁掉我;我的信写得很谨慎;好!他们现在需要一个昭然若揭的行动。这些漂亮的年轻先生们以为我这个人太傻或者太自负。见鬼!在世上最明亮的月光下,搬一把梯子爬上两丈五尺高的二层楼!即使邻近的那些人家,也有充分时间看到我。我在梯子上的模样一定很好看!”于连上楼,到了自己的屋里,开始一边吹口哨,一边整理行装。他下决心离开,甚至连回信也不写。 但是这个明智的决定并没有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万一玛蒂尔德是真心诚意的呢!”他关上箱子,突然对自己说,“那我可就在她眼里扮演了一个十足的懦夫角色。我呢,我没有高贵的出身,我需要有的是伟大的品质,这些品质是能够兑现的,不是一种好心的推测,而是要用胜于雄辩的行动来证明……” 他考虑了一刻钟。“否认有什么用呢?”最后他说;“我在她眼里将是一个懦夫。我不仅失去,正如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人人都这么说的,上流社会最光彩夺目的美人,而且还要失去看到为我牺牲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快乐。他是公爵的儿子,自己将来也要当上公爵。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有着我所缺少的各种优点:机智,高贵出身,财产……“这个悔恨将要折磨我一辈子,不是因为她,情妇有的是! “‘但是荣誉只有一个!’ 老唐·狄哀格[1]这么说,而现在显而易见的是我遇到头一个危险就退却了。说头一个危险,这是因为跟德·博瓦西先生的那次决斗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这一次完全不同。我可能被一个仆人一枪打得半死不活,但是这还是最小的危险;我可能名誉扫地。 “这一下变得严重了,我的孩子,”他学着加斯科尼[2]人的口音和愉快心情补充说。“这关系到荣誉。一个被命运抛到像我这么低的地位上来的可怜虫,决不会再找到这样的机会。我以后也会交上好运,但是决不会像这一次了……” 他考虑了很久,迈着急遽的步子踱来踱去,时不时突然停下。在他的卧房里放着德·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一个极好的大理石半身像,不知不觉地吸引住他的视线。这个半身像看上去好像在用严厉的目光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缺少法国人的性格里应该有的勇敢。“在你那个时代,伟大的人,我会犹豫不决吗? “做最坏的估计,”于连最后对自己说,“就算这一切是一个陷阱吧,那也是一个很可耻的陷阱,会给一个年轻姑娘的名誉带来很大的损害。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能够保持沉默的人。因此必须把我杀死。这在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那个时代,是个好办法,但是今天的德·拉莫尔家的人就决不敢。如今的这些人不一样了。德·拉莫尔小姐受到这么多人的嫉妒!明天她这件丢脸事就会传遍四百家人家的客厅,而且人们传的时候,会怀着怎样快乐的心情啊! “仆人们私下里已经在议论我受到的特殊的喜爱,我知道,我听见过他们议论……“另一方面,她的信!……他们会以为我把信放在身上。他们在她卧房里把我捉住,把信抢走。我一个人要对付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谁知道呢?但是他们在哪儿能找到这些人呢?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能雇到守口如瓶的人呢?法律叫他们害怕……没有问题!一定是那些凯吕斯,那些克鲁瓦泽努瓦,那些德·吕兹自己。这种时刻,还有我在他们中间将会显露出的那副傻相,对他们一定有诱惑力。当心阿贝拉尔[3]的命运,秘书先生! “好吧!先生们,等着瞧,我会给你们一个个留下伤痕的,我会像恺撒的士兵在法萨罗[4]那样朝脸上打……至于信,我可以把它们存放在安全地方。” 于连把后面两封信抄了一份,藏在图书室装订华美的伏尔泰全集的一卷里,原信亲自送到邮局。 他回来以后,又惊又怕地对自己说:“我要投入的是怎样一件疯狂事啊!”他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没有正面考虑他当夜要采取的行动。 “但是,如果我拒绝了,我以后会鄙视自己的!我会对这个行动怀疑一辈子,像这样的怀疑是不幸中最苦痛的一种。我不是对阿芒达的情夫已经感到过吗?换了一桩非常明确的罪行,我相信我会比较容易地原谅自己。一旦承认了,我就会不再想到它。 “怎么!我要跟一个有全法国最高贵的姓氏的人较量,而我将心甘情愿地表示自己不如他!实际上,不去就是怯懦。这句话决定一切,”于连立起来嚷道……“况且她非常漂亮! “如果这不是一个圈套,那她为我干出怎样疯狂的事啊!……如果这是一个骗局,哼!先生们,是不是使这个玩笑变得严重,那就全看我了,我会这么干的。 “但是,如果他们在我一进屋的时候就把我的双臂捆起来呢?他们可能设下什么巧妙的圈套! “这就像一场决斗,”他笑着对自己说,“我的剑术教师说过:每一剑都有办法招架,但是善良的天主希望有个结束,让两人之中的一个忘掉了招架。再说,要用这个来回敬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尽管火药完好,他还是把它换掉。 还有好几个小时要等;为了找点事做做,于连写信给富凯:“我的朋友,只有在发生意外情况下,你听人说起我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才可以打开附上的信件。到那时,把我寄给你的手稿上的人名涂掉,抄八份寄给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纸。十天以后,把这份手稿印出来,第一份寄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半个月以后把其余的在夜间散发在维里埃尔的大街小巷里。” 这份短短的辩护书,用故事形式写成,富凯只可以在意外情况下打开,于连使它尽可能不牵涉到德·拉莫尔小姐;但是把他自己的处境却描写得非常准确。 于连刚把包裹封好,晚饭的钟声就响了,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想象完全被他刚刚写的故事吸引住,充满了悲剧性的预感。他看到了自己被仆人们抓住,捆起来,嘴里塞着东西,带到一个地下室里,由一个仆人看守着。如果贵族家庭的荣誉要求这件事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使用那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毒药,可以很容易地把一切结束。到那时他就被说成是死于疾病,他们会把已经死了的他抬到他的卧房里。 于连像悲剧作家一样为自己的故事所打动,他在走进餐厅时确实感到很害怕。他望着所有那些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他研究他们的相貌。“被挑中今天夜里办这件差事的是哪几个呢?”他对自己说。“在这个家庭里,亨利三世宫廷的那些往事牢记在心,而且经常提起,他们如果相信自己受到侮辱,会比其余同等身份的人更果断。”他望望德·拉莫尔小姐,想从她眼睛里看出她家里人的计划。她脸色苍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纪的相貌。他从来没有发现她气派有这么崇高,她确实又美丽又威严。他几乎一下子爱上了她。“Pallida morte futura,”[5]他对自己说。(“她的苍白脸色显露出她的伟大计划。”)吃过晚饭,他装着在花园里散步,散步了很久,但是枉费心机,德·拉莫尔小姐没有露面。这时候如果能和她谈话,也许可以释去他心头的沉重负担。 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害怕了。既然他已经决定采取行动,他完全可以让自己被这种感情所支配,而且不必感到丝毫的羞耻。“只要在行动的时刻我找得到我需要的勇气,”他对自己说,“我这时候会有哪种感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去察看地形和梯子的重量。 “这是我命中注定要使用的工具!”他笑着对自己说,“在这儿和在维里埃尔一样。多么不同啊!那时候,”他叹了口气补充说,“我用不到对我为之冒险的人儿感到怀疑。而且危险也完全不同! “如果我给打死在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里,对我说来不会有任何丢脸。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把我的死说成是死因不明。在这儿,什么骇人听闻的故事不会在肖纳府、凯吕斯府、雷斯府和其他府邸的客厅里,总之,在各处制造出来啊。我在后代人眼里会变成一个恶魔了。 “在两三年的时间里,”他嘲笑自己,继续笑着说。但是这个想法使他感到沮丧。“我呢,别人能根据什么来为我辩解呢?就算富凯把我留下来的小册子印出来,这也仅仅是增加一件无耻行为。怎么!我被一个人家收留,作为对我受到的殷勤接待的报答,作为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的报答,我印了一本小册子,公布在这个人家发生的事!我攻击妇女们的荣誉!啊,无论如何不行,宁可让我们受到捉弄!” 这个晚上是可怕的。 [1]唐·狄哀格,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人物。上面这一句话见于《熙德》3幕6场。 [2]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 [3]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神学家,经院哲学家。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爱洛绮丝,与之秘密结婚。爱洛绮丝的叔父菲尔贝尔雇用一些暴徒将他进行阉割。 [4]法萨罗,希腊境内的古城。公元前48年恺撒在法萨罗战役中大败庞培。庞培的士兵多为年轻人,恺撒命令他的士兵:“朝脸上打。”庞培的士兵怕被毁容,纷纷逃走。 [5]意大利文,“预感到死亡,脸色苍白。”这句诗见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 《伊尼特》4卷644页。 下 卷 第十六章 深夜一点钟 这座花园非常大,是几年前以无比高超的审美力设计出来的。但是那些树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园子里有几分乡村风味。 马辛吉尔[1] 他正要写一封取消原来决定的信给富凯,十一点钟的钟声响了。他转动卧房的门锁,发出很大的响声,听上去好像他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屋里。他悄悄地去观察整所房子里,特别是仆人们住的五层楼上发生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德·拉莫尔夫人的一个贴身女仆在举行晚会,男仆们兴高采烈地喝潘趣酒。“像这样欢笑的人,”于连想,“不会参加夜里的行动。他们应该比较严肃。” 最后他到花园里的一个阴暗角落站定。“如果他们的计划瞒着家里的那些仆人,他们会让那些负责抓我的人从花园围墙上爬过来。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如果他稍微冷静地考虑一下,就应该发现,对他想娶的这个年轻人儿的名誉说来,让人在我进入她的卧房以前抓住我,危害要少得多。” 他进行了一次军事侦察,而且干得非常仔细。“这件事关系到我的荣誉,”他想;“如果我出了什么差错,以后我没有理由对自己说:‘我事先没有想到。’” 天气晴朗得令人绝望。十一点钟左右月亮已经升起来,到了十二点半它正好照着朝向花园的府邸的正面。 “她是疯了,”于连对自己说;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诺贝尔伯爵的窗子还有灯光。于连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只看到这件事的危险,连一丝一毫的兴致也没有。 他去取那把庞大的梯子,等了五分钟,为的是给她时间重新考虑。一点零五分他把梯子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口上。他握着手枪,慢慢往上爬,因为没有受到攻击,反而感到吃惊,他到了窗子跟前时,窗子悄悄地打开了。 “您来啦,先生,”玛蒂尔德十分激动地对他说;“一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注意您的行动。” 于连感到非常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完全没有爱情。在局促不安中,他想自己应该大胆些,他试图拥抱玛蒂尔德。 “呸!”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推开。 遭到拒绝,他感到非常高兴,连忙朝四周扫了一眼;外面月光是那么明亮,德·拉莫尔小姐卧房里的阴影显得很黑很黑。“很可能在那边藏着一些人,而我看不见他们,”他想。 “您衣服的侧袋里放着什么?”玛蒂尔德对他说,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话题。她感到说不出的难受;谨慎,羞涩,所有这些对一个出身好的女孩子说来是那么自然的感情又占了上风,而且苦苦地折磨着她。 “我带着各种武器和手枪,”于连回答,他也为了有话可说,感到高兴。 “应该把梯子拉上来,”玛蒂尔德说。 “梯子太大,会碰碎下面客厅或者夹层的玻璃窗。” “不应该碰碎玻璃窗,”玛蒂尔德又说,她试着用普通的谈话口气,可是没有成功;“我看您可以用一根绳子拴在头一道梯级上,然后把梯子放下去。我屋里经常准备着绳子。” “这是个一片痴情的女人!”于连想,“她敢于说出她爱上了!她在这些预防措施中表现出如此冷静,如此慎重,这足以向我表明,我并不是像我愚蠢地认为那样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而是仅仅接替他。其实,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爱她?侯爵知道有了一个接替者会感到恼火,等到他知道这个接替者是我,他会更加恼火呢,在这个意义上我战胜了侯爵。昨天晚上他在托尔多尼咖啡馆假装没有认出我,用那样高傲的眼光看我;后来他不能再避开不跟我行礼,行礼时的态度又是多么凶恶啊!” 于连把绳子拴在梯子最上面一道梯级上,慢慢地把它朝下放,他身子尽量朝阳台外面扑出去,使梯子碰不到玻璃窗。“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尔德的卧房里,”他想,“这是一个杀死我的好机会,”但是到处继续笼罩着深邃的寂静。 梯子碰到地面,于连终于能够把它横卧在墙边种着异国花草的花坛里。 “我母亲看到她的美丽的植物都被压坏了,”玛蒂尔德说,“她会怎么说啊!……应该把绳子扔下去,”她极其冷静地补充说。“如果有人瞧见绳子上面一头在阳台上,那会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 “我的怎么出去?”于连学着克里奥尔语[2],开玩笑地说。(家里有一个侍女生在圣多明各[3]。)“您的从门口出去,”玛蒂尔德说,对这个主意感到很得意。 “啊!这个人多么配得上我的全部爱情,啊!”她想。 于连刚把绳子丢到下面的花园里,玛蒂尔德抓住他的胳膊。他以为是被一个敌人捉住,连忙转过身来,同时拔出了一把匕首。她相信听见一扇窗子打开的声音。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待着。月亮正好照着他们。声音没有再出现,一场虚惊过去了。 接着局促不安又重新开始,而且双方都深深地感到了。于连查看了一下,门上的所有插销都已经销上;他很想看看床底下,但是又不敢看;他们可能在那儿安置一两个仆人。最后他怕将来会责备自己不够谨慎,还是看了。 玛蒂尔德陷在极度羞怯所引起的苦恼中。她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 “您把我的信怎么处置了?”她最后问。 “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这些先生如果在偷听,可以挫败他们,避免一场战斗!”于连想。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大的新教《圣经》里,昨天晚上的驿车已经把它带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他讲到那些细节时,声音非常清晰,那两口桃花心木大衣橱里他没敢检查,如果里面藏着人,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另外两封信也到了邮局,寄送的路线跟第一封一样。” “伟大的天主!为什么要采取所有这些预防措施?”玛蒂尔德惊讶地说。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于连想,他把他的那些猜疑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你的信写得那么冷酷的原因!”玛蒂尔德叫起来,口气与其说是温柔的,还不如说是狂热的。 于连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差别。这种用“你”而不用“您”的称呼法使他昏了头,或者说,至少他的疑虑化为乌有了。他敢于把这个如此美丽,使他如此敬重的姑娘抱在怀里。他只遭到一半拒绝。 他像从前在贝藏松跟阿芒达·比内在一起时一样,求助于他的记忆力,背诵了好几句《新爱洛绮丝》里的动听句子。 “你有男子汉的胆量,”她回答他,并没有太注意听他那些漂亮话;“我承认,我是想试一试你的勇敢。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决心,证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英勇。” 玛蒂尔德努力使用“你”而不用“您”来跟他说话,她花在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上的注意力,显然要比花在她说的内容上多得多。这种没有温柔声调的用“你”而不用“您”的称呼法,使于连感觉不到一点快乐;他对缺乏幸福感到惊讶;最后为了去感觉它,他求助于他的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敬重,她是多么高傲,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称赞人。这样一推论,他得到了自尊心满足以后的幸福。 说真的,这不是他有时在德·雷纳尔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心灵的陶醉。在这最初时刻,他的感情里没有一点温柔的成分。他感到的是野心得到满足后的最强烈的幸福,而于连野心又特别大。他重新谈到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来的那些预防措施。他一边谈,一边考虑进一步利用他的胜利的方法。 玛蒂尔德还是非常局促不安,看上去好像给自己的行动吓坏了;能找到一个话题,显然她很高兴。他们谈到以后见面的办法。于连在这次讨论中能够又一次证明他的机智和勇敢,感到十分得意。他们要对付的是一些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一个密探,但是玛蒂尔德和他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 要想约定任何事,还有比在图书室里见面更容易的吗? “我可以出现在府邸的任何部分,不会引起怀疑,”于连补充说,“甚至连德·拉莫尔夫人的卧房也不例外。”要到她女儿的卧房一定得穿过她的那间卧房。如果玛蒂尔德认为他以后还是从梯子爬上来好,他会怀着一颗喜极欲狂的心来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玛蒂尔德听着他这么说,对他这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很反感。“这么说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受到悔恨的折磨。她的理智对她刚干出的这件无比荒唐的事感到害怕。如果办得到的话,她会把她自己和于连一起消灭掉。当她的意志力暂时把心头的悔恨压下去时,羞怯心和受到伤害的贞洁观念又使她变得非常不幸。她再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到这样可怕的境地。 “然而我必须跟他说话,”她最后对自己说,“跟自己的情人说话,这也是理所应该的事。”为了尽到职责,她于是充满情意地把最近几天为了他做出的种种决定讲给他听,不过这情意是在她说的那些话里表现出来的,远比从她的嗓音里表现出来的要多。 她曾经决定,如果他敢于像规定的那样,借助花匠的梯子,爬到她的屋里来,她就完全属于他。但是像这样情意深厚的话决不会有人用比她更冷淡更有礼貌的口气说出来了。到这时候为止,这次幽会一直是冷冰冰的,冷得使人对爱情会感到憎恨。对一个轻率的女孩子说来,这是怎样的道德教训啊!为了这样的一个时刻,值得毁掉自己的未来吗? 犹豫的时间很长,一个不知就里的旁观者可能会认为是最明显的憎恨造成的结果。要知道像她那样坚定的意志要克服一个女人应该对自己怀着的那些情感,也是多么不容易啊。在长时间的犹豫以后,玛蒂尔德终于变成了他的可爱的情妇。 老实说,他们的这种狂喜多少带着点勉强。热烈的爱情不能说是现实,还只能说是一个被模仿的榜样。 德·拉莫尔小姐认为自己是在对自己和对她的情夫尽应尽的责任。“可怜的小伙子,”她对自己说,“他曾经表现出无比地英勇,应该得到幸福,否则就是我缺乏勇气。”但是只要能够摆脱眼前的这个残酷义务,她情愿忍受永无尽期的不幸。 尽管她内心斗争是那么强烈,她仍然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谈吐。 没有任何悔恨,也没有任何责备,来破坏这一个夜晚,在于连看来它与其说是幸福的,不如说是奇怪的。伟大的天主!跟他最后停留在维里埃尔的那二十四小时相比,多么不同啊!“巴黎的这种好风度掌握了破坏一切,甚至破坏爱情的诀窍,”于连极不公正地对自己说。 他站立在一口大桃花心木衣橱里,陷在这些沉思中。他是在听见隔壁德·拉莫尔夫人的套房里有了头一阵响声时,玛蒂尔德让他钻进那口衣橱里去的。玛蒂尔德跟着母亲去望弥撒,侍女们很快就离开了套房,于连趁她们回来结束她们的工作以前,很容易地逃了出去。 他骑上马,到巴黎附近的一片森林去寻找那些最僻静的地方。比起幸福来,他更感到惊讶。不时涌进他心田的幸福,就像一个年轻少尉在什么惊人的行动以后,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为上校时所感到的那种幸福。他觉着自己上升到—个非常高的高度。前一天还在他上面的那一切,现在在他旁边,甚至在他下面了。随着他越走越远,他的幸福也一点点在增加。 如果说在他的心灵里没有丝毫爱的成分,这是因为玛蒂尔德对待他的整个表现——不管听上去多么奇怪——是在履行一个职责。在这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对她说来,除了不幸和羞耻以外,没有什么出乎意外的。她没有找到小说里谈到的那种美妙非凡的狂喜,却找到了不幸和羞耻。 “莫非我搞错了?莫非我对他没有爱情?”她对自己说。 [1]马辛吉尔(1583—1640),英国诗人,剧作家。代表作有《清偿旧债的新法》、《罗马演员》等。 [2]克里奥尔语,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称为克里奥尔人,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本地语的混合语。 [3]圣多明各,海地岛的旧称。 下 卷 第十七章 古 剑 I now mean to be serious; —— it is time,Since laughter now-a-days is deem'd too serious A jest at vice by virtue's called a crime. Don Juan, C. XIII[1]她在吃晚饭时没有露面,晚上她到客厅里来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看于连。这个态度他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想,“我不了解他们的习俗,她以后会把这一切解释给我听的。”然而,在最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研究玛蒂尔德脸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认她的神情是冷酷的,凶狠的。显然这不是昨天夜里的那个女人了,昨天夜里她沉湎在或者假装沉湎在幸福带来的狂喜中,那狂喜因为太过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来自她那方面的是同样的冷淡。她不朝他看,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似的。于连被强烈的不安折磨着,头一天单独激励着他的那种得胜感,他现在离着它有千里之遥了。他对自己说:“这会不会是一次返回到道德的路上去?”但是这句话对高傲的玛蒂尔德说来,未免太小市民气了。 “在平常生活中,她并不怎么相信宗教,”于连想,“她喜欢它是因为对她的社会等级的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不会仅仅由于脆弱,强烈地责备自己犯下的错误?”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的头一个情夫。 “但是,”在另外的时刻他对自己说,“应该承认,在她的整个态度里没有丝毫的天真、单纯、温柔;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高傲过。她会是瞧不起我吗?仅仅因为我的出身低微,而责备自己为我干下的事,这也是她这种人会干得出来的事。” 于连充满从书本里和对维里埃尔的回忆里得来的偏见,梦想着一个温柔体贴的情妇,她从使情夫得到幸福的时刻起,就不应该再想到自己的存在。当他继续这样梦想时,玛蒂尔德的虚荣心发作,对他大生其气。 她两个月来不再感到烦闷,所以不再害怕烦闷了。因此于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已经失去了他最大的优势。 “我给我自己找了一个主人!”德·拉莫尔小姐陷在极度的悲伤中,对自己说。“他十分看重荣誉,好得很!但是,如果我把他的虚荣心逼得太厉害,他会采取报复,把我们的关系的性质讲出去。”玛蒂尔德从来不曾有过情夫,她在这即使是最冷漠的心灵也会产生温柔梦想的人生时刻里,陷入了苦痛不堪的沉思,不能自拔。 “他掌握支配我的巨大权力,因为他的统治建立在恐怖的基础上,如果我逼他太甚,他就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惩罚我。”单单这个想法就足以使玛蒂尔德去侮辱他。勇敢是她性格中的头一个优点。除掉她是在拿自己的整个生命在进行赌博的这个想法以外,任什么也不能给她带来刺激,把她那不断重新产生的烦闷倾向医治好。 第三天,德·拉莫尔小姐还是坚持不朝于连看,吃完晚饭以后,于连跟着她走进了弹子房,显然这是违背她的意愿的。 “好吧,先生,”她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对他说,“既然您违背我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一定要找我说话,那您是认为您已经对我获得非常强大的权利了?……您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从来不曾有人敢这样?” 这一对情人的对话再有趣也没有了。他们不知不觉受到最强烈的互相憎恨的感情支配,变得很激动。他们俩谁也没有耐心,而且都养成了上流社会的习惯,因此他们很快地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从此永远断绝关系。 “我向您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于连说,“我甚至还可以补充一句,我将永远不跟您说话,只要您的名誉不会因为这个太明显的变化而受到影响。”他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就走了。 他并不太困难地就完成了他认为是一桩职责的事;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三天以前他给藏在桃花心木大衣橱里时,他毫无疑问并不爱她。但是从他看到自己跟她永远闹翻的时刻起,他心灵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 残酷的记忆力开始向他描绘那天夜里的最细小的情节,事实上那天夜里直到结束时他仍旧是那么冷淡。 在宣布永远断绝关系以后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就差点儿发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着德·拉莫尔小姐。 随着这个发现而来的是可怕的内心斗争;他的感情完全混乱了。 两天以后,他非但没有傲慢地对待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反而几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对不幸习惯了以后,他的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他决定动身到朗格多克去。他整理好行装,上邮车站。 他到了邮车售票处,听说第二天开往图卢兹[2]的邮车上碰巧有一个座位,这时候他觉着自己支持不住,快要晕倒了。他订下这个座位,回到拉莫尔府,准备向侯爵禀报他打算离开。 德·拉莫尔先生出去了。半死不活的于连到图书室去等候。当他在那儿遇到德·拉莫尔小姐时,他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啊? 看到他来了,她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情,这种神情他是决不可能误解的。 于连陷在不幸中,心乱如麻,他感到的惊讶又使得他一时慌了神,他竟然软弱到了用最温柔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声调对她说:“这么说,您不再爱我了吗?” “我恨我委身于随便遇到的一个人,”玛蒂尔德说,她恨她自己,恨得流出了眼泪。 “随便遇到的一个人,”于连叫起来,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这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在向德·拉莫尔小姐说话时,他相信自己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点,可是看见从她眼睛流出来的羞愧的眼泪,他的痛苦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亲手把她杀死,他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在他花费了几分力气把剑从古老的剑鞘里拔出来时,一种新奇的感觉使玛蒂尔德充满了幸福,她高傲地朝他走过去;她的眼泪干了。 恩人德·拉莫尔侯爵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于连眼前。“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对自己说,“多么可怕啊!”他做了一个动作想把剑扔掉。“看到这个情节剧的动作,”他想,“她肯定要笑出声来了。”靠了这个念头他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好奇地望着古剑的剑身,好像是在找找看上面有没有锈斑,然后放回到剑鞘里,极其沉着地重新把它挂回到那个镀金的铜钉子上。 这整个动作到结束时非常缓慢,足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惊奇地望着他。“这么说,我差点儿被我的情夫杀死!”她对自己说。 这个想法把她带到了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那个世纪的最美好的年代里。 她一动不动,站立在刚把剑挂回到原处的于连面前;她望着他,眼睛里的仇恨已经完全消失。应该承认,她这时候是非常迷人的;肯定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她更不像一个巴黎玩偶了。(这个称呼表达出于连对这个城市的妇女最大的厌恶。)“我要重新陷入对他的喜爱之中了,”玛蒂尔德想;“如果我重犯这个错误,而且正好是在我刚对他口气如此坚定地谈过话以后,他肯定会相信他是我的主人。”她逃走了。 “我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于连望着她跑走,说,“就是这个人儿不到一个星期以前曾经那么狂热地投入我的怀抱……这种时刻永远不再回来了!而且还是由于我的过错!在她采取一个如此离奇,对我说来又是如此重要的行动的时刻,我居然会无动于衷!……应该承认,我生下来就有一种非常平庸,非常不幸的性格。” 侯爵来了;于连连忙把自己要动身的事告诉他。 “到什么地方去?”德·拉莫尔先生说。 “到朗格多克去。” “对不起,不行,您是为了更重要的大事而保留的,如果您要动身的话,那将是往北走……甚至,用军事术语来说,我严禁您离开府邸。如果一定要出去的话,请您不要超过两三个小时,我可能随时需要您。” 于连行完礼,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使留下来的侯爵感到非常惊讶。他已经失去说话的力量,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他可以自由地在那里夸大他的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他想,“我甚至不能够离开!天知道侯爵要把我在巴黎留多少日子;伟大的天主!结果我会怎样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商量;皮拉尔神父不会让我说完头一句话;阿尔塔米拉伯爵为了让我散散心,会建议我参加什么阴谋。 “可是我明白,我是疯了,我是疯了! “谁能来指导我呢,我会变得怎样呢?” [1]英文,“我现在想严肃起来了,——是时候了,因为目前笑被人认为太严肃,‘美德’对‘罪恶’开的玩笑被称为罪过。——《唐璜》第13歌” [2]图卢兹,法国上加龙省省会,也是古朗格多克省的省会。 下 卷 第十八章 残酷的时刻 她向我承认了!连最细小的情节她都详详细细地说出来!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流露出她对另外一个人感到的爱情! 席勒 德·拉莫尔小姐欣喜若狂,脑子里只想着差点儿被杀死的幸福。她甚至对自己这么说:“他配得上做我的主人,既然他差点儿把我杀死。要把多少上流社会的漂亮年轻人熔化在一起,才能够得到像这样的一个热情的举动呢? “他爬上椅子,把剑正好挂回到室内装饰家为它选定的那个十分别致的位置上,应该承认,这时候他非常漂亮!总之,我爱他并不是干了一件傻事。” 在这个时刻里,如果出现什么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采纳。于连把自己紧紧地锁在卧房里,受着最强烈的绝望的折磨。在他那些疯狂的念头中,他想到了去跪倒在她的脚下。如果他不是躲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园和府邸里到处去走,离机会近些,他也许可以在一瞬间把他那最可怕的不幸变成最强烈的幸福。 但是如果他有我们责备他所缺乏的机灵,他就不会做出抓住剑的崇高动作,正是这个动作,这时候使他在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里变得那么漂亮。这种对于连有利的任性持续了一整天;玛蒂尔德把曾经爱过他的那些短暂的瞬间想象得非常可爱,她为了失去它们而感到惋惜。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我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热情,在他眼里看来,是从午夜一点钟我看见他衣服侧袋里带着所有的手枪,从梯子爬上来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早上八点钟。一刻钟以后,我在圣瓦莱尔教堂望弥撒时,才开始想到他会认为他是我的主人,他可能试图以恐怖的办法使我服从他。” 晚饭以后,德·拉莫尔小姐非但没有避开于连,反而找他谈话,而且几乎可以说是逼着他跟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这个考验是他没有力量应付的。玛蒂尔德不知不觉已经在她对他重新怀有的爱情前面屈服了。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她怀着好奇心望着早上曾经握住剑要杀死她的那双手。 在这样一个行动以后,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再恢复他们过去的那种谈话已经不可能了。 渐渐地玛蒂尔德开始用亲密而又知心的口气把自己的心境讲给他听。她从这种谈话里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她甚至长时间地向他叙述她从前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有过的短暂的热情冲动……“怎么?对德·凯吕斯先生也有过!”于连叫起来;一个被抛弃的情人能有的痛苦的嫉妒,全都在这句话里表达出来了。玛蒂尔德是这样认为的,她丝毫没有见怪。 她继续折磨于连,详详细细地说着自己从前的感情,说得绘声绘色,而且用的是那种知己之间说真心话的口气。他看到她在描叙那些清清楚楚出现在她眼前的事。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自己心里又有了新的发现。 由嫉妒产生的不幸不可能再增加了。 怀疑一个情敌被爱上了,这已经是非常残酷的事,但是亲耳听着您崇拜的女人详细地供认情敌唤起的爱情,毫无疑问这是痛苦的顶点。 啊!曾经促使于连把自己看得比凯吕斯们、克鲁瓦泽努瓦们都高的骄傲情绪,这时候受到怎样可怕的惩罚啊!他怀着怎样深切而真诚的不幸心情,夸大他们的那些最小的优点!他怀着怎样强烈的诚意蔑视自己! 玛蒂尔德在他看来是值得崇拜的;任何言词都没法表达他的过度赞美之情。他在她旁边走着,偷偷看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的王后般的姿态。爱情和不幸已经压垮了他,他几乎要跪倒在她脚边,叫喊:“可怜可怜吧!” “这个如此美丽,高于任何人的人儿,曾经一度爱过我,毫无疑问,她很快爱上的将是德·凯吕斯先生。” 于连不能怀疑德·拉莫尔小姐的真诚。在她说的每一句话里说真话的语气是那么明显。有时玛蒂尔德由于全神贯注地想着她一度对德·凯吕斯先生怀有的感情,甚至谈到他的时候,就好像她现在还爱着他似的,这更使得于连的不幸达到了顶点。在她的口气里确实有爱情,于连看得清清楚楚。 即使把熔化的铅灌满他的心口,他也不会有这么痛苦。陷在这过分的不幸之中,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怎么能够猜到,正因为是在跟他谈话,德·拉莫尔小姐才从回忆她从前对德·凯吕斯先生或者德·吕兹先生感到的那一点儿爱情里得到那么多的乐趣。 于连的苦恼无法用言语表达。他听着她详详细细讲她对别人感到的爱情的知心话,然而没有几天以前,就在这同一条椴树成荫的小径上,他等待着一点钟的钟声敲响,好进入她的卧房。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忍受比这更强烈的不幸了。 这种残酷的亲密关系延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玛蒂尔德有时候好像在寻找跟他说话的机会,有时候并不逃避这种机会。他们俩都好像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重新拾起的话题,是叙述她对别人怀有的感情。她向他讲起她写过的那些信,她甚至回忆信上有些什么话,整句整句地背给他听。最后几天她好像怀着一种恶毒的快乐心情注视着于连。他的痛苦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快乐。 我们看出于连毫无人生经验,他甚至没有读过小说。如果他稍微不这么笨拙,如果他能稍微冷静地对受到他如此崇拜而又向他说了些如此奇怪的知心话的年轻姑娘说:“请您承认,虽然我不如所有这些先生,可是您爱的却是我……” 也许她会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猜中而感到高兴;至少成功完全取决于于连表达这个想法的技巧,和他选择的时机。总之,他能够很好地对自己有利地摆脱这个再继续下去,在玛蒂尔德眼里会变得单调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了,可我崇拜您!”一天被爱情和不幸折磨得发了狂的于连对她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 这句话在一转眼间把德·拉莫尔小姐从跟他谈说自己心境中得到的快乐完全摧毁了。她已经开始感到奇怪,在发生这一切以后,他竟没有对她的叙述感到生气。在他说这句蠢话前,她甚至想象他已经不爱她了。“自尊心毫无疑问扼杀了他的爱情,”她对自己说。“他决不是那种人,看到别人喜欢像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泽努瓦那样的人胜过喜欢他自己,会处之泰然。可是他现在口口声声承认他们比他强得多。不,我不会再看见他跪倒在我的脚边了!” 前几天,于连陷在不幸之中,常常会天真地当她的面热情赞扬这些先生的许多卓越的优点。他甚至还把这些优点加以夸大。这种变化没有逃过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她感到非常惊奇,但是猜不出是什么原因。于连的狂热心灵,在赞扬他相信被爱上的情敌的同时,也享受到了这个情敌的幸福。 他的这句话,如此坦率,但是又如此愚蠢,在一瞬间改变了一切,玛蒂尔德确信他爱上她以后,立刻对他充满了鄙视。 这句笨拙的话说出口时,她正和他一起散步。她离开他,她的最后一眼表达出最可怕的鄙视。回到客厅以后,整个晚上她不再看他。第二天,这种鄙视充满了她的整个心田。整整一个星期,使得她把于连当成最亲密的朋友,并且从中得到莫大快乐的那种感情,完全不可能再有了。她看到他,会感到不愉快。玛蒂尔德的感觉甚至发展成为厌恶。她在见到他时感到的那种过度的鄙视,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玛蒂尔德一个星期来心里发生的所有变化,于连一点也不了解,但是他辨别得出她的鄙视。他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面前出现,而且决不朝她看。 他几乎可以说是强行不让自己见到她,但是,他这样做并不是没有感到极大的痛苦。他相信自己感觉到,他的不幸反而因此更增加了。“一个男人的心即使再有勇气,也不可能支持下去,”他对自己说。他把他的时间消磨在府邸顶楼的一扇小窗子跟前,百叶窗仔细关好,从那儿他至少可以在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里来的时候看见她。 晚饭以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或者某一位她曾经在他面前承认从前她有过一点爱意的先生一起散步,这时他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于连想不到会有这样强烈的不幸。他几乎要大声喊出来。这个如此坚强的心灵终于完全被搅乱了。 凡是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思想,对他说来,都变得很丑恶。连最简单的信件他也不能够写了。 “您发疯啦,”侯爵对他说。 于连担心会被识破,推说自己有病,而且能够说得让侯爵相信。对他来说,幸运的是,侯爵在吃晚饭时拿他日期临近的那次旅行跟他开玩笑。玛蒂尔德明白这次旅行时间可能非常长。于连逃避她已经有好几天;而那些年轻人,虽然如此卓越,有着她爱过的这个如此苍白、如此忧郁的人所缺少的一切,却再也没有力量把她从她的沉思中拉出来了。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对自己说,“她会在这些把一个客厅里的目光都吸引住的年轻人中间寻找中意的人。但是天才的特点之一,就是不让自己的思想墨守凡人的陈规。 “于连仅仅缺少财产,而我却有,如果我做了像他这样一个人的终身伴侣,我会继续引起人们的注目,我在生活中决不会默默无闻。我的那些表姐妹害怕人民,连驾车驾得不好的马车夫副手都不敢训斥,我非但不会像她们那样不断地担心爆发革命,反而可以肯定会扮演一个角色,一个重要角色,因为我挑选的这个人有坚强的性格和极大的野心。他缺少什么呢?朋友吗?钱吗?我可以把这一切给他。”但是在她的思想中,她多少有点儿把于连当成这样一个低下的人看待,她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爱自己。 下 卷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O, how this spring of love resembleth The uncertain glory of an April day;Which now shows all the beauty of the sun And by and by a cloud takes all away! Shakespeare[1] 玛蒂尔德醉心于未来和她希望扮演的特殊角色,很快地对她常常和于连之间的枯燥乏味、形而上学的讨论都怀念起来了。有时候对这些如此崇高的思想感到厌倦,她也会怀念她在他身边得到的那些幸福时刻;后面的这些回忆出现时,并不是没有悔恨的,有些时候她还被悔恨压得难以忍受。 “但是,如果说人都有弱点,”她对自己说,“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仅仅为了一个有才华的人而忘掉自己的职责,这也是值得的。别人决不会说,引诱我的是他的漂亮的唇髭和马上的英姿,而会说是他的关于法国的未来前途的深刻议论,他的关于即将降临到我们头上的那些事件可能与英国一六八八年革命[2]相似的看法。我已经被诱惑了,”她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是至少我不是像一个玩偶那样被外在的长处引入歧途。 “如果发生一次革命,为什么于连不会扮演罗兰[3]的角色呢?而我为什么不会扮演罗兰夫人的角色呢?我喜爱这个角色胜过我喜爱德·史达尔夫人的角色;不道德的行为在我们这个世纪将是一个妨碍。我肯定不会让人指责我第二次失足,否则我会羞愧而死去的。” 玛蒂尔德的沉思,应该承认,并不是每一次都像我们刚记下来的这些思想那么严肃。 她看看于连,发现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在他心里把他认为他有权利的想法一点不剩地完全摧毁了。 “这个让人可怜的小伙子,他一个星期以前,向我说那句有关爱情的话时那种不幸的、热情充沛的表情,也可以做为证明。应该承认,我这个人真是少见,听了一句闪耀着那么多的敬重和热情的话,居然会生气。我不是他的妻子吗?这句话倒是很合乎情理的,而且应该承认,也是非常可爱的。经过了一次次长得没完没了的谈话以后,于连还爱着我。在那些谈话里我仅仅跟他谈,我得承认,非常残忍地跟他谈我的烦闷生活促使我对这些上流社会的、他如此嫉妒的年轻人怀有的那一点点爱情。啊!他要是知道他们对他说来是多么没有危险就好了!和他相比,我觉得他们多么苍白无力,全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在这样考虑时,玛蒂尔德用铅笔信手在画册的一页纸上画着。她刚画成的一个侧面像,使她惊喜交集。这个侧面像和于连明显地相似。“这是上天的声音!是爱情的奇迹之一,”她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我不知不觉地画出了他的像。” 她逃到自己的卧房里,关起门来,全神贯注,认真地想替于连画像,但是她没有能够成功;信手画的侧面像始终是最像的一张;玛蒂尔德非常高兴,她把这看成是伟大热情的明显证据。 直到很晚以后,侯爵夫人打发人来叫她上意大利歌剧院去,她才离开她的画册。她只有一个念头,用眼睛寻找于连,如果找到的话,要让她母亲邀他来陪伴她们。 他没有露面。这两位贵夫人的包厢里只有一些平平常常的人。歌剧第一幕上演的整个时间里,玛蒂尔德一直思念着她以最强烈的热情爱着的人;但是到了第二幕,一句爱情格言钻进了她的心房;应该承认,演唱这句格言的曲调真不愧是契玛罗萨[4]的作品。歌剧的女主人公唱道:“应该惩罚我对他感到的过分崇拜,我太爱他了!” 从玛蒂尔德听到这句美妙无比的坎蒂列那[5]的时候起,世上存在的一切对她说来都消失了。别人跟她说话,她不回答;她母亲责备她,她勉强能够抬起眼睛来望望她的母亲。她心醉神迷达到了一种兴奋和热情的状态,跟几天来于连对她怀有的那种最强烈的感情很相似。这句格言跟她自己的处境符合到惊人的地步;唱这句格言用的坎蒂列那像仙乐般优美动听,占据了所有她不直接想到于连的那些瞬间。多亏她对音乐的爱好,她这天晚上的心境同德·雷纳尔夫人想着于连时的心境一样。从头脑产生的爱情毫无疑问比真正的爱情来得明智,但是它只有一些短促的兴奋时刻;它太了解自己,它不断地对自己做出评价;它非但不会把思想引入歧途,反而是靠了思想建筑起来的。 回到家里以后,不管德·拉莫尔夫人会怎么说,玛蒂尔德推说自己发烧,在钢琴上一再重复弹这段坎蒂列那来消磨夜里的一部分时间。她唱着使她入迷的这段出名的咏叹调的歌词:Devo punirmi; devo punirmi,Se troppo amai, etc.[6]这个疯狂之夜的结果是,她相信她已经成功地战胜了她的爱情。(这一页将给不幸的作者带来不止一方面的损害。心灵冷酷的人将会指责他下流。他并没有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厅里显得光彩夺目的年轻女人,因为他并没有假定在她们中间有任何一个人可能产生贬低玛蒂尔德性格的那种疯狂的冲动。这一个人物完全是想象的产物,而且是在社会习俗之外想象出来的,而正是那些社会习俗将保证十九世纪的文明在其他所有世纪之中能够占有一个如此卓越的地位。 为这个冬季的舞会增添光彩的年轻姑娘们,她们所缺少的决不是谨慎。 我也不认为,我们能够指责她们过分鄙视巨大的财产、马匹、上好的土地和保证在上流社会可以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地位的一切东西。她们在所有这些利益里,决不是只看到烦闷,它们通常是她们最经久不变的渴望的对象;如果在她们心里有热情的话,这热情也是对它们产生的。 像于连这样略有几分才华的年轻人,能为他们提供前程的也决不是爱情。他们牢牢地依附一个小集团,这个小集团一旦走运,社会上所有的好东西都会纷纷地降落到他们头上。不属于任何小集团的学者就该倒霉了!即使是还完全没有把握的最小一点成就,他也要受到指责;道德高尚的人将抢劫他而获得胜利。啊,先生,一部小说就像是在大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有时候它反映到您的眼睛里的是蔚蓝的天空,有时候是路上泥潭里的污泥。而背篓里带着镜子的人将被您指责为不道德!他的镜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却指责镜子!请您不如指责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责让水滞留下来,形成泥潭的道路检查官吧。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玛蒂尔德的性格在我们这个道德的,而且谨慎的世纪里是不可能有的,我再继续叙述这个可爱的姑娘的那些疯狂事儿,就不怎么担心会激起愤慨了。)第二天整个白天,她都在等候机会来证实她战胜了自己的疯狂的热情。她的主要目的是,千方百计地使于连感到不快;然而同时又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于连太不幸,特别是心情太乱,他不可能识破这样复杂的爱情手段;他更不可能看出其中有着对他有利的地方。他成了它的受害者;他的不幸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他的行动已经很少受到他的头脑支配,如果有哪个悲观的哲学家对他说:“您要想到赶快利用会对您有利的心情;我们在巴黎可以见到的这种从头脑产生的爱情里,同样的态度持续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两天,”他听了也不会懂得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管于连多么狂热,他还有荣誉观念。他的头一个职责是慎重,这一点他明白。向随便什么人征求意见,叙述自己的痛苦,这会是一种幸福,可以跟穿越炎热沙漠的不幸者,从天上接到一滴凉水时的幸福相比。他认识到了危险;他担心冒失的人问起他来,他会泪如泉涌,答不上话。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 他看见玛蒂尔德长时间地在花园里散步;最后等她离开以后,他下楼到花园去了。他走到一株玫瑰跟前,她曾经从这株玫瑰上采过一朵花。 夜色阴暗,他可以完全沉湎在他的不幸中,而不怕给人看见。在他看来,德·拉莫尔小姐显然爱上了那几个年轻军官中的一个,刚才她跟他们谈话谈得如此愉快。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已经了解他的优点是多么少。 “确实如此,我的优点非常少!”于连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总之,我是一个十分平凡,十分庸俗,使别人感到十分厌烦,使我自己也感到十分讨厌的人。”他对所有他身上的那些优点,对所有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那些东西,厌恶得要命。在这种颠倒的想象的状态中,他试图用他的想象来判断人生。这种错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自杀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那情景就像舒适愉快的休息一样充满了魅力,是献给在沙漠里快要干死和热死的不幸者的一杯凉水。 “我的死将会增加她对我的鄙视!”他叫了起来。“我将留下怎样的回忆啊!” 一个人陷落在这最残酷的不幸的深渊之中,除了依靠自己的勇气以外,没有别的指望。于连没有足够的天才对自己说:“应该敢字当头。”但是当他望着玛蒂尔德的卧房窗子时,他隔着百叶窗看见她的灯熄了,他想象着这间他这一生,唉!只看见过一次的迷人的房间。他的想象到此为止,再不能走得更远。 一点钟的钟声响了;从听见钟声到对自己说:“我用梯子爬上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是天才的闪现,接着正当的理由蜂拥而至。“我还能比现在更不幸吗?”他对自己说。他奔去搬梯子,花匠用链子把它锁住了。于连砸碎一把小手枪,这时候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气,他借助这把小手枪上的击铁把锁住梯子的链子上的一个链环撬开;没有几分钟梯子就由他支配了,他把它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上。 “她会生气,会用鄙视压得我抬不起头来,那有什么关系?我给她一个吻,最后一个吻,然后我上楼到自己屋里去自杀……我的嘴唇在我临死以前将接触到她的脸颊!” 他飞一般地爬上梯子,敲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被梯子挡住,开不开。于连紧紧抓住钩牢打开时的百叶窗用的铁钩子,冒着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的危险,使劲地摇动了一下梯子,使梯子稍微挪动位置,玛蒂尔德能够把百叶窗打开了。 他跳进卧房,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真的是你!”她说着,投入他的怀抱…………有谁能把于连的过分的幸福描写出来呢?玛蒂尔德的幸福也不相上下。 她在他面前责备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对他说,同时把他搂得那么紧,几乎要把他闷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跪下来,请求你原谅我曾经打算反抗。”她离开他的怀抱,扑倒在他的脚边。“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仍旧陶醉在幸福和爱情里,继续对他说,“永远统治我。如果你的奴隶进行反抗,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在另外一个时刻里,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点亮蜡烛,于连好不容易才拦住她,没有让她把整个一边头发剪下来。 “我要牢牢记住我是你的仆人,”她对他说,“万一可憎的骄傲把我引入歧途,把这头发给我看,并且说:‘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爱情的问题了,也不是你的心里可以有什么感情的问题了,你曾经发过誓服从,那就以荣誉担保服从吧。’” 但是,疯狂和快乐达到了这般高的程度,看来还是暂且放过它们,不去描写,比较明智。 于连的道德观念和他的幸福达到同样的高度。“我应该从梯子爬下去,”他看见曙光出现在东边离着花园很遥远的烟囱上,对玛蒂尔德说。“我迫使我做出的牺牲是配得上您的,我要放弃几个小时世人所能尝到的最惊人的幸福,这是我为了您的名誉做出的一个牺牲。如果您了解我的心,您就会懂得我花了多大的力量强制我自己。对我说来,您将永远是此时此刻的您吗?不过有了荣誉做担保,这就够了。您要知道,在我们第一次相会以后,小偷不是唯一的怀疑对象。德·拉莫尔先生布置人在花园里看守。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受到了暗探的包围,他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想到这件事,玛蒂尔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人被吵醒了;她们突然隔着门跟她说话。于连望着她,她脸色发白,训斥那个女佣人,却不去理睬她的母亲。 “不过她们如果想到打开窗子,就会看见梯子!”于连对她说。 他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她,跳到梯子上,不是一级级往下爬,而是让自己滑下去。一转眼他到了地面上。 三秒钟以后,梯子已经到了椴树成荫的小路上,玛蒂尔德的荣誉得救了。于连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他从梯子上滑下来时不当心受了伤。 过度的幸福使他的性格的力量完全恢复了。如果有二十个人出现,单枪匹马地攻击他们,在这一瞬间,只可能是又一个快乐。幸好他军人的英勇没有受到考验。他把梯子横放在原处,重新把捆梯子用的链子接好。梯子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下面种异国花草的花坛里留下了痕迹,他没有忘记回来把这些痕迹除掉。 黑暗中他用手在松软的泥土上摸来摸去,看看痕迹是不是完全除掉了,忽然他感到有一样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玛蒂尔德的整个一边的头发,她剪下来扔给他。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仆人送给你的。”她声音相当高地对他说,“这是永远服从的表示。我放弃使用我的理智,请你做我的主人吧。” 于连被征服了,他差点儿又去取梯子爬到她屋里去。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从花园回到府邸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强行打开地下室的门。到了房子里他不得不尽最大可能轻轻地撬开自己的卧房门。他刚才离开那间小卧房离开得太匆忙,在慌乱中甚至连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钥匙都忘了取。“但愿她想到把所有这些留下的致命的东西藏起来!”他想。 最后,疲乏战胜了幸福;当太阳升起时,他进入了梦乡。 中饭的钟声好不容易才把他惊醒,他来到饭厅。不久以后玛蒂尔德进来了。看到从在这个如此美丽,而且受到如此多的敬意包围的女人的眼睛里闪耀出的爱情光芒,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片刻的满足,但是很快地他的谨慎心有理由使他感到惊恐。 玛蒂尔德借口只有很少的一点时间梳头,把头发梳得让于连头一眼就能够看出,她夜里剪下头发,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大。像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如果能够被什么东西破坏的话,玛蒂尔德已经办到了。她的美丽的、带点灰色的金黄头发整个一边被剪光了,留下半寸长的发茬儿。 吃中饭时,玛蒂尔德的态度完全与这头一件轻率的事是一致的。简直可以说她是一心想让大家知道她对于连怀有的疯狂的热情。幸好这一天德·拉莫尔先生和侯爵夫人全神贯注在即将颁发蓝绶带这件事上,名单里没有德·肖纳先生。到了快吃完饭时,跟于连说话的玛蒂尔德竟然称呼他我的主人。他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德·拉莫尔夫人故意安排,玛蒂尔德这一天没有一会儿单独的时候。晚上从饭厅到客厅去,她总算找到机会对于连说:“您会认为这是我的一个借口吗?妈妈刚决定让她的一个女佣人夜里住到我的套房里来。” 这一天像闪电一般很快就过去了,于连达到了幸福的顶点。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就已经坐定在图书室里;他希望德·拉莫尔小姐会屈尊上这儿来;他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她。 他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后,吃中饭的时候,才看见她。这一天她的头发梳得非常仔细;头发剪掉的地方极其巧妙地掩盖起来。她朝于连望了一两次,但是眼神彬彬有礼,而且冷静安详,毫无疑问,她再也不会称呼他我的主人了。 于连惊讶得喘不上气来……玛蒂尔德几乎责备自己为了他做的每件事。 经过认真考虑,她最后断定他即使不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至少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配不上她敢于为他干出的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疯狂事。总之,她不再想到爱情。这一天她已经对爱感到厌倦。 至于于连,他心里的感受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模一样。可怕的嫉妒,惊讶,绝望,在这顿他觉得长得没有止境的中饭中间轮流折磨他。 他一旦能合乎礼节地起身离开饭桌,就立刻冲向而不是跑向马厩,亲自给自己的马装上鞍子,骑着它奔驰而去。他害怕会有什么软弱的表现使自己丢脸。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劳来窒息我的心,”他在默东树林里奔驰着,对自己说。“我做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该当受到这样的失宠?” “今天应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回到府邸时想,“应该像我在精神上死掉一样,在肉体上也死掉。于连已经不再活着,是他的尸体还在动。” [1]英文,“唉!青春的恋爱就像阴晴不定的4月天气,太阳的光彩刚刚照耀大地,片刻间就遮上了黑沉沉的乌云一片。——莎士比亚” [2]指1688年英国国会推翻詹姆士二世国王,派代表去荷兰迎接玛丽和威廉为王的政变,这次事件在英国历史上称为“光荣革命”,其实是资产阶级和新贵族发动的一次政变。 [3]罗兰(1734—1793),法国政治家,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于1792年任内政部长。他的妻子罗兰夫人(1754—1793),在巴黎有一个很著名的沙龙,政治影响极大,往来的多为吉伦特派,因而受山岳派的忌恨,被送上断头台,她的丈夫得此消息后也自杀了。 [4]契玛罗萨(1749—180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作品有喜歌剧,正歌剧,共60余部,《秘婚记》一剧为其代表作。司汤达对他极为推崇,认为他可以与莫扎特相提并论。 [5]坎蒂列那,意大利文cantilena的音译,意思是“优美动听的旋律”。 [6]意大利文,“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我自己,如果我爱得太深了,等等”。 下 卷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他的心最初并不明白不幸有多么强烈;他的慌乱超过他的激动。但是随着理智的恢复,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所有生活中的欢乐,对他说来,都消失了,他只能感觉到绝望用利爪在撕裂他的胸膛。但是谈肉体的痛苦有什么用呢?有哪种仅仅身体上感觉到的痛苦能和这种痛苦相比? 让·保尔[1] 晚饭的钟声响了,于连只有时间换好礼服。他发现玛蒂尔德在客厅里,她正在恳求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要他们不要到絮伦[2]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家里去度过这个夜晚。 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得不可能更迷人,更可爱了。晚饭以后,德·吕兹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和他们的几个朋友来到。简直可以说,德·拉莫尔小姐在恢复对手足之情的尊重的同时,也恢复了对最严格的礼节的尊重。这天晚上虽然天气非常好,她坚持不肯到花园里去。她希望大家不要远离德·拉莫尔夫人坐的那把安乐椅。蓝色长沙发像冬季一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玛蒂尔德对花园感到厌恶,或者至少她觉得它十分乏味。它跟对于连的回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幸会降低人的智力。我们的主人公居然干出了停留在小草垫椅子旁边的蠢事,从前正是这把小草垫椅子曾经目睹他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今天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的在场就像没有被人注意到似的,也许比这还要坏。德·拉莫尔小姐的朋友中间,那些坐在长沙发上靠近他这一头的人,一个个都故意把背朝向他,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这像是一次宫廷上的失宠,”他想。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打算用轻蔑压倒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叔父在国王身边担任要职,结果是这位英俊的军官跟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交谈者谈话时,开头都要加上这段有趣的特殊消息:他的叔父七点钟动身到圣克卢[3]去,晚上打算睡在那儿。这个情况好像是带着极其天真的神情顺便提出来的,不过每一次都提到。 用遭到不幸的严肃的眼光来观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于连注意到,这个可爱而善良的年轻人相信神秘原因具有极大的力量。如果他看见别人把一件稍微重要一点的事件的起因说得既简单而又十分自然,他甚至会伤心,会发脾气。“这多少有一点是疯狂,”于连对自己说。“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向我形容过的亚历山大皇帝[4]的性格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可怜的于连待在巴黎的头一年里,他刚从神学院出来,所有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风度,对他说来,都是如此新奇,完全把他给迷惑住了。他们的真正性格到这时才刚刚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我在这儿扮演一个可耻的角色,”他猛然间想起来。必须离开他的小草垫椅子,而又不可以显得太笨拙。他希望能够想出办法来,他要求被别的方面吸引住的想象力能够提供出什么新的东西。应该求助于记忆,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承认,这方面的办法并不多。可怜的孩子还非常缺乏社会经验,因此他立起身来离开客厅时,显得笨拙到了极点,而且人人都注意到了。在他的整个态度里表现出来的不幸太明显,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这样一个地位卑下的讨厌者的角色,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甚至认为犯不上在他面前隐瞒。 然而他刚刚对他的情敌们做的那些批判性的观察,阻止他把他的不幸看得太严重。他有着对两天前发生的事的回忆来支配他的自尊心。“不论他们比起我来有多少优点,”他单独一个人走进花园时想,“玛蒂尔德却不曾对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做过她在我一生中肯对我做过两次的事。” 他的智力到此为止。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命运刚安排她成为左右他的全部幸福的绝对主人,他完全不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坚持要用疲劳来拖垮他自己和他的马。到了晚上他不再试图走近玛蒂尔德一直不离开的蓝长沙发。他注意到,诺贝尔伯爵在房子里遇见他时,甚至不屑于朝他看。“他一定用了惊人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他想,“他天生地那么彬彬有礼。” 对于连说来,睡眠也许会是幸福。然而,尽管他的肉体十分疲乏,一些太富有诱惑力的回忆开始侵入他的整个想象。他没有这份聪明能够看出,他骑着马在巴黎附近的树林里长时间地奔驰,只对自己产生影响,而对玛蒂尔德的心和头脑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是在把他的命运交给机遇去支配。 他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无限的缓解。这就是跟玛蒂尔德说话。可是他敢跟她说话吗? 一天早上七点钟,他正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忽然看见她走进图书室。 “我知道,先生,您希望跟我说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我知道,至于怎么知道的,与您有什么关系?如果您缺乏荣誉观念,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但是这个危险,我不相信它是真实的,它也肯定不能阻挡我直言相告。我不再爱您了,先生,我的疯狂的想象力欺骗了我……” 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下,因为爱情和不幸而发了狂的于连试着为自己辩解。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一个人能为自己不讨人喜欢辩解吗?但是理智已经不再有任何支配他的行动的力量。盲目的本能在驱使他推迟对他的命运做出的决定。他觉得只要他还在说下去,一切就还没有结束。玛蒂尔德没有听他的话,那些话的声音激怒了她,她不明白他怎么有胆量打断她的话。 从道德观念产生出来的悔恨和从自尊心产生出来的悔恨,使她在这天早上也变得同样地不幸。想到把一些支配她自己的权利给了一个小神父,一个农民的儿子,太可怕了,她可以说变得十分沮丧。“这几乎就跟我应该责备自己爱上一个仆人一样,”她在夸大自己的不幸的时刻对自己说。 对大胆而高傲的性格来说,从对自己生气到对别人发怒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大发雷霆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转瞬间,德·拉莫尔小姐达到了用最过分的轻蔑语言侮辱于连的程度。她具有极高的才智,而这才智非常擅长折磨人的自尊心,给自尊心造成残酷的创伤。 于连这一生中还是头一次感到自己屈服在一个对他怀有最强烈的仇恨的、才智过人的人的攻击之下。在这一瞬间,他非但丝毫没有想到为自己辩护,反而自己也蔑视起自己来了。那些轻蔑的话是如此残酷,而且为了摧毁他可能对他自己的任何好评价,经过如此巧妙的计算,他听着它们纷纷落在自己头上,觉得玛蒂尔德有道理,觉得她说得还不够。 对她来说,为了几天前她曾经感到的热爱,她这样惩罚自己和他,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快乐。 她这样得意地对他说出的那些残酷话,还是头一次不需要动脑筋去想,去多考虑。她只是在重复为反对爱情的一方辩护的律师一周来一直在她心里说过的话。 每一句话都使于连的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走,德·拉莫尔小姐专横地拉住他的胳膊。 “请您注意,”他对她说,“您说话声音太高,隔壁房间会听见的。” “那有什么关系!”德·拉莫尔小姐盛气凌人地回答,“谁敢对我说他听见我的话?我要永远地纠正您的卑鄙的自尊心可能对我抱有的那些看法。” 等到于连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是那样地惊奇,甚至连自己的不幸都不怎么感觉到了。“唉!她不再爱我了,”他一遍遍高声自言自语,仿佛是在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看来她爱我爱了八到十天,而我,我将爱她一辈子。 “没有几天以前,她对我的心说来还算不了什么,完全算不了什么!难道这可能吗?” 玛蒂尔德的心里充溢着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她终于能够永远断绝关系了!完完全全战胜一个如此强有力的倾向,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这样一来,这位小先生就会懂得,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懂得,他没有,而且也永远不会有支配我的力量。”她是那么幸福,这时候她确实不再有爱情了。 在这样残忍,这样屈辱的一场争吵以后,对任何一个没有于连那么热情的人来说,爱情会变得不可能了。德·拉莫尔小姐不曾有一瞬间背离她对自己应尽的义务,她对他说的那些听了不愉快的话,一句句都经过周到的考虑,甚至在事后他冷静地回想时,还觉得它们可能都是实话。 于连在一开始从如此惊人的一场争吵得出的结论是,玛蒂尔德的自尊心十分强烈。他坚信在他们之间一切都永远结束了,然而到了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在她面前显得又笨拙又胆怯。在这以前我们还不能指责他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是在小事中,还是在大事中,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希望怎么做,而且能照着去做。 这一天,吃过中饭以后,德·拉莫尔夫人请他把一本小册子递给她。这本煽动性的,但是相当罕见的小册子是早上她的本堂神父偷偷给她送来的。于连从靠墙的小台子上拿起它时,把一个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蓝色旧瓷花瓶打翻了。 德·拉莫尔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立起来,过来仔细察看她的摔碎了的心爱花瓶。“这是日本古瓷瓶,”她说。“我是从我的当谢尔[5]修道院院长的姑婆那儿得来的,这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6]的一件礼物,他给了他的女儿……” 玛蒂尔德跟着她母亲过来了。她觉得这个蓝花瓶丑得可怕,看见它摔碎了,感到非常高兴。于连默不作声,神色并不太慌乱。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在他跟前。 “这个花瓶永远毁了,”他对她说,“从前主宰我的心的一种感情也是如此;它曾经使我干出了所有那些疯狂事,我请求您接受我的道歉;”接着他走了出去。 “简直叫人会说,”德·拉莫尔夫人在他走开时说,“这位索雷尔先生对他干的事感到骄傲和满意。” 这句话一直落到玛蒂尔德的心坎上。“确实如此,”她对自己说,“我的母亲猜对了,这正是他此时此刻的感情。”仅仅到这时候,她前一天跟他吵了一场后感到的快乐才停止。“好吧,一切都结束了,”她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地对自己说,“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屈辱的!它将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变得聪明起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真的吗?”于连想,“为什么我对这个疯狂女人有过的爱情现在还在折磨我呢?” 这种爱情非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消失,反而在迅速地增长。“她是疯狂的,确实如此,”他对自己说,“难道她就因此而不那么值得爱慕了吗?难道可能还有比她更漂亮的人吗?最高雅的文明社会能提供出最强烈的快乐的东西,不是都争先恐后地集中到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吗?”对过去幸福的这些回忆控制住了于连,迅速地破坏了理智所取得的一切成绩。 理智是无力和这种回忆斗争的;它的艰巨的尝试只能增加回忆的魅力。 在打碎日本古瓷花瓶的二十四小时以后,可以肯定地说,于连成了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 [1]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全名让·保尔·弗里德利希·李希特。作品多反映人民的贫穷、社会的不平等、妇女地位等问题,常以幽默笔调嘲讽当时德国社会,但带有感伤情调。 [2]絮伦,巴黎西郊3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在塞纳河边。 [3]圣克卢,巴黎郊区小镇,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宫廷设在当地的城堡里。 [4]亚历山大皇帝(1777—1825),俄国沙皇。1801年参与宫廷政变弑父保罗一世后即位。与奥、普、英联合,击败拿破仑。后出席维也纳会议,成为会议的中心人物,是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 [5]谢尔,法国塞纳-马恩省城市,从6世纪起有女修道院,至1790年被封闭。 [6]奥尔良公爵(1674—1723),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侄子,在路易十五未成年时曾任摄政王。 下 卷 第二十一章 秘密记录 因为我叙述的一切都是我看见的;我看见的时候也有可能看错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叙述给您听的时候没有骗您。 《给作者的信》 侯爵打发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好像变年轻了,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让我们来谈谈您的记忆力,”他对于连说,“听说您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您能把四页长的东西牢记在心,到伦敦去背出来吗?不过要一字不差!……” 侯爵生气地揉着手中的当天的《每日新闻》,他想掩饰严肃的神色,但是没有成功。像这样异常严肃的神色,甚至在谈到弗里莱尔案件时于连都不曾见过。 于连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他明白自己应该装出完全给侯爵的轻松口气骗住的样子。 “这一份《每日新闻》也许并不太有趣,但是侯爵先生如果允许的话,明天早上我将荣幸地全部背给您听。” “什么!连广告都在内吗?” “非常准确,而且一字不漏。” “您对我许下诺言吗?”侯爵突然郑重其事地说。 “是的,先生,只有对食言的担心可能打扰我的记忆力。” “这么说,我是忘了在昨天向您提出这个问题了。我不要求您发誓永远不把您将要听见的说出去;我太了解您的为人,不会这样来侮辱您。我已经为您担保,我要把您领到一间客厅里去,将有十二个人在那儿聚会;您把每个人说的话记录下来。 “您不必担心,这决不会是一片混乱的谈话,每个人轮流发言,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说有一定的先后次序,”侯爵补充说,他又恢复对他说来是那么自然的狡黠而轻松的神色。“我们说,您记,有二十来页好记;然后您跟我回到这儿来,我们把这二十页压缩成四页。就是这四页您将在明天上午背给我听,而不是整整一份的《每日新闻》。然后您立刻动身;应该像一个为了消遣而出门旅行的年轻人那样赶路。您的目标不要让任何人觉察。您去见一位大人物。到了那儿您要更加机灵一些才成。必须骗过他周围所有的人;因为在他的秘书中间,在他的仆人中间,有一些卖身投靠我们的敌人,他们守候我们的使者,好截住他们。 “您随身带上一封无关紧要的介绍信。 “在阁下朝您看的时候,您掏出我的表,就是这只表,我借给您出门使用。带在您身上,就这么办,把您的表给我。 “公爵会亲自动笔,在您的口授下,把您熟记在心的那四页内容记下来。 “等这件事办完了——千万要注意,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以前,——如果阁下问您,您就把您将去参加的这次会议讲给他听。 “有一件事使您在旅途中不会感到烦闷无聊,这就是在巴黎和这位大臣的住所之间,有一些人巴不得能够朝索雷尔神父先生开一枪。那样一来他的使命就结束了,我看还会造成长时间的耽搁,因为,我亲爱的,我们怎么能够知道您死了呢?您再热心,也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通知我们。 “立刻去买一套衣服,”侯爵神色严肃地说。“您要按照两年前的流行式样穿戴。今天晚上您应该不注意修饰。在旅途中,正相反,您要和平常一样。这使您惊奇吗?您已经疑心到是怎么回事吗?是的,我的朋友,您要去听发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间,有一位很可能把情报送出去,根据这些情报,他们晚上就会在您停下来吃晚饭的那家上等客店里给您至少来上点鸦片。” “最好多走上三十法里,”于连说,“不走直路。我猜想,一定是去罗马……” 侯爵流露出高傲和不满的神色,从布雷-勒奥修道院起于连还不曾看见他有过这样的神色。 “等到我认为应该告诉您的时候,先生,您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多问。” “这不是问,”于连真心实意地回答;“我可以向您发誓,先生,我一边想一边说出声来了,我是在心里寻找一条最安全的路。” “是的,看来您的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一个使臣,而且还是您这个年纪的使臣,不应该给人以强求别人信任的印象。” 于连感到屈辱,是他干了一件错事。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想找一个借口,但是没有找到。 “因此您要明白,”德·拉莫尔先生补充说,“一个人干了什么傻事,总是推说是出于好心。”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来到侯爵的候见厅,一副卑贱相,衣服老式,白领带不干不净,整个外表里带着几分穷学究气。 看到他,侯爵笑出声来,仅仅到这时候于连才完全得到原谅。 “如果这个年轻人背叛我,”德·拉莫尔先生对自己说,“还有谁可以信赖呢?然而在采取行动时,必须信赖什么人。我的儿子和他那些同一类型的杰出的朋友,他们的勇敢和忠诚可以抵挡十万人,如果需要战斗,他们会战死在帝王宝座前的台阶上,他们什么都会……除掉此时此刻所需要干的这件事。他们之中如果我看到有一个人能够把四页纸背下来,能够走一百法里路而不被人发现,那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诺贝尔能够像他的祖先一样让自己被杀死,但是任何一个新兵也都能做到这一点……” 侯爵陷在沉思之中,“即使是让自己被杀死,”他叹了口气说,“也许这个索雷尔能够跟他做得一样好……” “让我们上车吧,”侯爵说,好像是为了赶走一个讨厌的念头。 “先生,”于连说,“在别人给我改这件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版背下来了。” 侯爵拿起报纸。于连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好,”侯爵说,这天晚上他非常富有外交手腕,“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年轻人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那些街道了。” 他们来到一间外表相当阴郁的大客厅里,一部分墙壁装了护壁板,一部分蒙着绿天鹅绒。一个面带愠色的穿号衣的仆人刚把一张很大的饭桌安置在客厅中央,接着他铺上一块巨大的绿色台布,把它变成一张会议桌。绿台布上满是墨水迹,是从哪个部里取来的旧东西。 房主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人,他的名字没有人提起过。于连发觉他的相貌和口才都像一个正在消化食物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于连留在长桌的下方。为了掩饰窘态,他开始削羽笔。他用眼角数了数,一共有七位交谈者,但是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背部。其中两个人他觉得是用平等的口气跟德·拉莫尔侯爵说话;其余的人态度里好像多少带点儿敬意。 又有一个人物未经通报进来了。“这件事很奇怪,”于连想,“上这个客厅里来的人都不通报。这个预防措施是特地为了我而采取的吗?”所有的人都立起来迎接这个新来者。他佩带着和客厅里那些人中间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极高的勋章。大家说话的声音相当低。因此于连只能根据相貌和外表来判断这个新来者。他长得又矮又粗,脸色红润,闪闪发亮的眼睛里,除了野猪般的凶恶表情以外没有别的表情。 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几乎是紧跟着来到,于连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这个高个儿的人,很瘦很瘦,穿着三四件背心。他的眼睛是温柔的,他的态度是谦恭的。 “这完全是贝藏松的老主教的相貌,”于连想。这个人显然是教会里的人,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十到五十五岁,再比他慈祥的外貌不可能有了。 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他环顾出席者,眼睛接触到于连的时候,仿佛感到十分惊讶。自从布雷-勒奥修道院的典礼以后他还不曾跟于连说过话。他的惊讶的目光使于连感到困窘,感到生气。“怎么回事!”于连对自己说,“认识一个人将永远给我造成不幸吗?所有这些大贵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丝毫没有使我感到胆怯,可是这位年轻主教的目光却使我不知所措了!应该承认,我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不幸的人。” 不久以后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极黑的人通通通地闯进来,他一到门口就开始讲话。他脸色发黄,神气有点像疯子。这个毫无怜悯心的饶舌者一到,大家就三三两两地散开,显然是为了避免厌烦透顶地听他一个人说话。 他们离开壁炉,来到于连坐着的长桌下方的附近。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窘,因为不管他怎么努力,毕竟还是不能不听见,而且不管他多么缺乏经验,他还是能够懂得他们毫不掩饰地谈论的那些事有多么重要,而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大人物肯定又是多么希望那些事能够保守秘密! 于连尽可能慢慢地削,也已经削好了二十来支羽笔。这个办法快用不上了。他徒然地在德·拉莫尔先生的眼光里寻找一个指示;侯爵已经把他忘了。 “我做的事很可笑,”于连削着羽笔对自己说;“但是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别人或者他们自己把这么重要的大事委托给了他们,他们一定是很容易生气。我的不幸的目光里带有询问的和不恭敬的意味,毫无疑问会惹恼他们。如果我一个劲低垂着眼睛,我会看上去像是在一句不漏地仔细听他们的话。” 他的困窘达到了极点,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事。 下 卷 第二十二章 讨 论 共和国——在今天,有一个愿意为公益牺牲一切的人,就有好几千,好几百万只知有自己的享乐,自己的虚荣的人。在巴黎,一个人是因为他的马车而不是因为他的德行受到尊重。 拿破仑,《回忆录》 穿号衣的仆人匆匆忙忙走进来,说:“德·***公爵先生。” “住嘴,您这个傻瓜,”公爵走进来说,他这句话说得那么好,而且口气那么威严,于连不由自主地想到,懂得这样对一个仆人发脾气,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学问。于连抬起眼睛,立刻又垂下去。他已经猜到新来者的重要性,担心自己朝他看会是一件不够慎重的事。 这位公爵五十岁,打扮得如同一个花花公子,走起路来像踩着弹簧似的一蹦一蹦。他的头狭长,鼻子很大,成弧形的脸中间朝前突出得很厉害。再比他更高贵同时又更缺乏表情的神态看来很难找到了。他一来到,会议立刻开始。 于连的相面术的观察冷不防地被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我向各位介绍一下索雷尔神父先生,”侯爵说;“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仅仅一个小时以前我和他谈起他可能荣幸地担负的使命,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背出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 “啊!关于那个可怜的N……的国外消息,”房主人说。他急忙拿起报纸,望着于连,因为他想显示自己地位重要,神情很可笑。“背吧,先生,”他对于连说。 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于连;他背得滚瓜烂熟,背了二十行以后,公爵就说:“够了。”眼神像野猪的那个矮小的人坐下来,他是主席,因为他刚就座,就指了指一张牌桌,做了个手势要于连把它搬到他旁边。于连带着书写所需要的用品坐下来。他数了数,围着绿台布一共坐着十二个人。 “索雷尔先生,”公爵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等一会儿会让人来叫您。” 房主人露出担心的神色。“护窗板没有关上,”他稍微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从窗口看没有用,”他愚蠢地对于连喊道。 “我至少是给卷进了一桩阴谋,”于连想。“幸好它不是那种通向河滩广场的阴谋。即使有危险,为了侯爵我也应该去冒,甚至去冒更大的危险。如果我有机会弥补我干的疯狂事可能有一天给他造成的一切烦恼,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他一边想着他的那些疯狂事和他的不幸,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好永远记住它。仅仅到这时候,他才想起他没有听见侯爵跟仆人说过路名,侯爵坐出租马车,这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于连长时间地陷在沉思之中。他是在一间张挂着有宽金线饰带的红天鹅绒帷幔的客厅里。在靠墙小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台上放着德·迈斯特先生的书《论教皇》,切口涂金,装帧非常豪华。于连打开书,免得自己显得好像是在听。隔壁房间的说话声时不时变得很高。最后门打开,有人叫他。 “请你们记住,先生们,”主席说,“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德·***公爵面前说话。这位先生,”他指着于连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靠了他惊人的记忆力,可以毫不困难地把我们发言的每一句话重述出来。 “请先生发言,”他指着那位相貌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人物说。于连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按理应该说出这位穿背心的先生的名字。他拿了纸,记下了许多。 (作者本来想在这儿加上一页的虚点儿。“那未免太不雅观,”出版者说,“对这样肤浅的作品来说,不雅观就是死亡。” “政治,”作者回答,“是拴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石头,用不到半年就会把它淹死。政治在趣味无穷的想象中间,就像音乐会中间的一下枪声。这响声刺耳朵,却没有力量。它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会无可挽回地冒犯一半的读者,而使其余的一半读者感到乏味,因为他们在早上的报纸里已经看到过那种相比之下要专门得多,有力得多的政治……” “如果您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者又说,“就不再是一八三○年的法国人,您的书也就不像您指望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于连的记录有二十六页,下面是一个显得大为逊色的摘要;因为照例需要把那些荒唐可笑之处删去,荒唐可笑之处太多,会显得讨厌或者不真实。(参看《法庭公报》。)那个穿背心、相貌慈祥的人(也许是一位主教)常常微笑,在微笑时,他那双被宽松下垂的眼皮围着的眼睛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辉,和一种没有平常那么犹豫不决的表情。被要求第一个在公爵(“可是什么公爵呢?”于连对自己说。)面前发言的这个人物,显然是为了阐述各种意见,充当代理检察长的职责。于连觉得他态度暧昧,缺乏果断的结论,而人们常常指责那些司法官员的正是这一点。在讨论的过程中,公爵甚至为了这个当场责备他。 在说了好几句富有道德教训和宽大为怀的哲理的话之后,穿背心的人说:“在一个伟大人物,不朽的皮特[1]的领导下,高贵的英国曾经耗费了四百亿法郎来阻止革命。如果这次会议允许的话,我少许直率地提出一个悲观的看法:英国不很懂得,对付一个像波拿巴那样的人,特别是在只有一大堆良好的意愿来对抗他的情况下,只有个人的手段才具有决定性……” “啊!又在颂扬暗杀!”房主人神色焦虑地说。 “少跟我们来您那一套感伤的说教,”主席气愤地叫起来;他的野猪眼睛射出了凶狠的光芒。“继续说下去,”他对穿背心的人说。主席的双颊和额头都变成了紫红色。 “高贵的英国,”发言人接着说,“今天已经被压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钱以前,不得不先支付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那四百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德·威灵顿公爵[2],”一位装出十分了不起的样子的军人模样的人说。 “求求你们,静一静,先生们,”主席喊道;“如果我们还要争论不休,让索雷尔先生进来,那就是多余的了。” “我们知道先生有不少意见,”公爵一边愠怒地说,一边望着打断别人话的人,从前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于连看出这句话影射某一件涉及个人的,而且带着极大的侮辱性的事。大家都面露微笑;变节的将军好像气得发了疯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们,”发言人接下去说,神情沮丧,完全像一个对劝说听众要通情达理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人。“即使在英国出现一个新的皮特,那也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欺骗一个民族两次……” “这正是为什么今后在法国不可能有一个常胜将军,一个波拿巴的原因,”打断别人话的那个军人嚷道。 这一次不论是主席还是公爵都不敢发火,虽然于连相信自己从他们眼睛里看出他们很想发火。他们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响得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但是发言者发脾气了。 “有人急着要看到我结束,”他火冒三丈地说,把满脸堆笑的客气态度,还有十分有分寸的谈吐,完全抛在一边,于连原来认为那是他性格的真实反映;“有人急着要看到我结束;有人完全不尊重我为了不刺痛任何人的耳朵而做出的努力,不管它们可能有多么长。好吧,先生们,我讲得简短些。 “我要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们说:英国再没有一个铜子儿可以用到这个神圣事业上。即使皮特本人回到世上,施展出他的全部才能,也不能够再欺骗英国的那些小地主,因为他们知道单单那场短促的滑铁卢战役就耗费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有人希望把话说得明确些,”越来越激动的发言人补充说,“我要对你们说:你们自己帮助自己吧,因为英国没有一个畿尼[3]来帮你们的忙。如果英国不出钱,奥地利、俄国、普鲁士只有勇气,没有钱,顶多只能跟法国进行一两场战役。 “我们可以指望,聚集在雅各宾主义旗帜下的年轻士兵在第一场战役中,也许还在第二场战役中被打败;但是在第三场战役中,哪怕我在你们有偏见的眼睛里会被看成是一个革命者,我也要说,在第三场战役中,你们将面对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们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农民。” 这时候从不同方向有三四个人同时打断他的话。 “先生,”主席对于连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把您做的记录的开始部分誊写清楚。”于连十分遗憾地走了出去。发言人刚刚提到了那些可能性正是他经常思考的内容。 “他们害怕我嘲笑他们,”他想。等到再喊他进去时,德·拉莫尔先生在发言,那种严肃的态度对了解他的于连说来,显得非常有趣,他说:“……是的,先生们,特别是对于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可以说:“‘它将成为神,桌子还是脸盆?’[4]“‘它将成为神!’寓言作家嚷道。这句如此崇高,如此深刻的话,先生们,仿佛是你们说出来的。自己来采取行动吧,高贵的法兰西将会差不多像我们祖先所造就成,在路易十六去世前我们还亲眼见过的那样重新出现。 “英国,至少它的那些高贵的爵爷,跟我们一样憎恨卑贱的雅各宾主义。没有英国的黄金,奥地利、俄国、普鲁士只能够打两三仗。这足以导致一次成功的军事占领吗?譬如像德·黎塞留[5]先生在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白白浪费掉的那次军事占领。我不相信。” 这时候有人插嘴,但是被大家的嘘声盖住。插嘴的人又是前帝国将军,他希望得到蓝绶带,并且想在秘密记录的起草人中间占一个突出地位。 “我不相信,”德·拉莫尔先生在闹声平息以后接着说下去。他特别着重这个“我”字,这种傲慢态度于连感到欢喜极了。“这一招,真漂亮,”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下笔如飞,几乎写得跟侯爵说的一般快。“侯爵用一句恰当的话,就消灭了这个变节者的二十次战役。” “一次新的军事占领的希望,”侯爵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不可以仅仅寄托在外国人身上。在《环球报》[6]上写煽动性文章的所有那些年轻人,可以提供给你们三四千名年轻军官,其中可能有一位克莱贝尔,一位奥什,一位儒尔丹,一位皮舍格吕,[7]不过没有他那么具有善意。” “我们没有能够给他荣誉,”主席说,“应该使他永垂不朽。” “最后,在法国应该有两个政党,”德·拉莫尔先生接着说,“不是两个有名无实的政党,而是两个立场鲜明、截然不同的政党。我们应该知道打垮谁。一方面是记者,选民,舆论,总之一句话:青年和所有赞美他们的人。当他们被他们那些空话的声音冲昏头脑时,我们呢,我们可以得到花费预算这个肯定无疑的好处。” 这时候又有人插嘴。 “您,先生,”德·拉莫尔先生以惊人的高傲而悠然自得的口气对插嘴的人说,“您不是花费,如果这两个字您听了刺耳的话,您是吞没列入预算的四万法郎,还有您从王室费里得到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逼得我非如此不可,那我就不客气地拿您做为例子。您的高贵的祖先们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您像他们一样,也应该用这十二万法郎使我们至少能够看到一个团,一个连,我说什么!半个连,哪怕它只有五十个人也好,只要做好战斗准备,能够永远忠于神圣事业就行。可是您只有一些穿号衣的仆人,一旦发生暴乱,连你自己都对他们感到害怕。 “王位,祭坛,贵族,到明天都有可能消灭,先生们,只要你们没有在每一个省份里建立一支拥有五百个忠诚的人的队伍,不过我说的忠诚,不仅仅要有法国人的英勇,还要有西班牙人的坚贞。 “这支军队的一半人应该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侄子,总之应该是真正的贵族子弟。他们每人身边有的,不是一个一旦一八一五年重新出现,[8]就会立刻戴上三色帽徽的、饶舌的小资产阶级,而是一个像卡特利诺[9]那样单纯而坦率的农民。我们贵族子弟可以教导他们,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他的奶兄弟。让我们每个人牺牲自己的五分之一的收入,在每个省份组成这支五百人的小小的忠诚队伍。到那时你们就可以指望一次外国人的军事占领。外国士兵如果没有把握在每个省份里找到五百名友好的士兵,甚至连第戎也不会到的。 “外国的国王只有在你们向他们宣布,有两万贵族已经准备好拿起武器为他们打开法国的大门,他们才会听你们的话。你们会说,做出这个贡献太困难;先生们,我们的头值这个代价。在出版自由和我们做为贵族的存在之间,是一场生死斗争。不愿意成为工厂主、农民,就得拿起你们的枪。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胆怯,但是决不可以愚蠢;睁开眼睛吧。 “组织起战斗队伍,[10]我用雅各宾党人的歌来对你们说;到那时就会有某一个居斯塔夫·阿道夫[11]被君主原则所遇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所打动,奔到离他的国家三百法里以外的地方来,为你们做居斯塔夫曾经为新教君主们做过的事。你们愿意继续空谈而不采取行动吗?五十年内在欧洲只会有共和国总统,而不会有一位国王了。教士和贵族随着国——王这两个字一起消失。我看到的只是那些向肮脏的大多数献殷勤的候选人。 “你们徒然地说:法国此时此刻没有一位人人信赖、熟悉的、爱戴的将军;军队仅仅是为了王位和祭坛的利益组织起来的,所有的老兵都已经清除掉;而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一个团队里都有五十名上过火线的士官。 “二十万属于小资产阶级的年轻人热爱战争……” “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一个威严的人物用自命不凡的口气说,他显然在教会里担任极高的要职,因为德·拉莫尔侯爵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讨好的笑容,这对于连是个非常明显的迹象。 “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让我们概括一下,先生们,一条腿患坏疽需要锯掉的人,没有理由对他的外科医生说:‘这条病腿非常健康。’请原谅我这个说法,先生们,高贵的德·***公爵[12]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话终于漏出来了,”于连想;“我今天晚上赶着去的地方是……” [1]皮特(1759—1806),1783年至1801年和1804年至1806年任英国首相,任内镇压爱尔兰独立运动和国内民主运动。他是反对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反法联盟的重要组织者。 [2]德·威灵顿公爵(1769—1852),英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是反法联盟军队的统帅之一,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1828年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职。 [3]畿尼,英国旧金币,值21先令。 [4]这句诗是拉封丹的寓言诗《雕刻家和朱庇特的像》的第1节第4行。前面三行是:“一块大理石是这样的漂亮,一个雕刻家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 [5]德·黎塞留(1766—1822),公爵,曾在俄国任敖德萨总督。拿破仑失败后跟随路易十八返回巴黎,担任大臣。此处指他参加1817年在亚琛举行的神圣同盟会议上促成会议通过决议,终止外国军队占领法国。 [6]《环球报》,1824年创办,起初是文学性报刊,后来变成政治性报刊,对当时政权进行猛烈抨击。到1830年后,成为圣西门主义的报刊,1832年停刊。 [7]克莱贝尔(1753—1800)、奥什(1768—1797)、儒尔丹(1762—1833)和皮舍格吕都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能征惯战的将军。关于皮舍格吕的情况,请参阅本书第295页注①。 [8]1814年联军进入巴黎,拿破仑退位,被囚禁在厄尔巴岛。1815年他逃出厄尔巴岛,于3月1日率1000人在法国登陆。20日返巴黎,重登帝位。这次复辟只维持了一百天,称为“百日政变”。 [9]卡特利诺(1759—1793),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法国西部旺代省的保王党反革命军队的首领之一,他是乡村石匠的儿子。 [10]这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马赛曲》中的一句。 [11]居斯塔夫·阿道夫(1594—1632),在三十年战争期间,曾率领军队进入德国,支持新教君主。 [12]这儿显然是指英国威灵顿公爵,法国王政复辟开始时期,他曾是占领军的统帅。 下 卷 第二十三章 教士,树林,自由 万物的第一法则,是保存自身,是生存下去。您播种毒芹,却指望看见麦穗成熟! 马基雅维里 那个威严的人物继续发言;可以看得出,他熟悉情况。他用使于连感到非常喜欢的一种文雅而有节制的口才陈述这些重大的事实:“一、英国没有一个畿尼可以帮助我们;节约和休谟[1]在那里风行一时。甚至连那些圣人[2]也不会给我们钱,布鲁汉姆[3]先生将嘲笑我们。 “二、没有英国的金钱,就不可能从欧洲的国王们那里得到两次以上的战役;而两次战役不足队对付小资产阶级。 “三、有必要在法国组成一个武装的政党,否则欧洲的君主政体原则甚至连这两次战役都不敢冒险。 “我敢于做为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提出的第四点是:“没有教士不可能在法国组成一个武装的政党。我大胆地对你们这么说,因为我这就要向你们证明,先生们。应该把一切给予教士。 “一、因为他们不分昼夜勤奋地干着他们的事务,而且是在一些能力很强的人指导之下,这些人远离风暴之外,离着你们的国境线有三百法里之遥……” “啊!罗马,罗马!”房主人叫了起来……“是的,先生,罗马!”红衣主教骄傲地说。“不管你们年轻时流行的那些多少有一点巧妙的笑话是怎样的,我在一八三〇年要大声疾呼,只有在罗马指导下的教士们能够对社会最低阶层说话。 “五万名教士在首领们指定的日期重复说相同的话,而老百姓呢,士兵毕竟是由他们提供的,比起世上所有那些歪诗[4]来,老百姓更容易被他们的教士的声音所打动……(这个人身攻击引起了不满的咕哝声。)“教士们的才能胜过在座各位,”红衣主教提高嗓音说下去;“你们朝着在法国有一个武装政党这个主要目标采取过的每一步骤,都是由我们完成的。”接下来举出了一些事实。“……是谁送了八万条枪到旺代?……”等等,等等。 “只要教士们没有收回他们的树林,[5]他们就什么事也不能做。战争一爆发,财政部长就会书面通知他的下属,除了发给本堂神父们的钱以外,其他概不支付。其实,法国并不是虔诚信教的国家,它喜欢战争。不管是谁,只要能把战争给它,就会加倍得到民心,因为打仗,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能让耶稣会士挨饿;打仗,就能使法国人,这些骄傲的怪物,摆脱外国干涉的威胁。” 红衣主教的话深受欢迎……“应该让德·内瓦尔先生离开内阁,”他说,“他的名字不必要地激怒公众。”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立起来同时说话。“他们又要把我打发开了,”于连想;但是连细心的主席也忘了于连在场,忘了他的存在。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一个人,于连认出了他。这是内阁总理德·内瓦尔先生,于连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见过。 正如报纸报道议会消息时说的那样,混乱达到了极点。足足一刻钟以后,寂静才稍微恢复。 这时候,德·内瓦尔先生立起来,神气像一个使徒,怪腔怪调地说:“我决不会向你们保证,说我毫不留恋内阁。 “事实已经向我证明,先生们,我的名字促使许多温和派反对我们,因而增强了雅各宾党人的力量。因此我很乐意引退。但是天主的意图只有少数人能够看见;我呢,”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红衣主教,补充说,“我负有一个使命;上天对我说过:‘你不是把你的头送上断头台,就是重新在法国建立君主政体,将议会两院削弱到路易十五时代的最高法院的程度,’而这件事,先生们,我将去做。” 他说到这儿停住,坐下来;一片肃静。 “这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于连想。他想错了;像平常一样,他总是猜想别人有太多的才智。在一个晚上的如此热烈的争论的激励下,特别是在讨论的真诚气氛的激励下,德·内瓦尔先生非常兴奋,这时候完全相信他自己的使命。这个人有着巨大的勇气,却没有头脑。 在随着我将去做这句精彩话而来的肃静中,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于连觉得时钟的声音有点儿庄严和不祥。他心情很激动。 讨论很快地又重新开始,劲头越来越足,特别是坦率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些人会让人毒死我的,”于连有时这么想,“怎么可以在一个平民面前谈这种事情?” 两点钟的钟声响了,他们还在谈。房主人早已经睡着。德·拉莫尔先生不得不打铃叫人换蜡烛。内阁总理德·内瓦尔先生一点三刻离开,离开前一再从他身边的镜子里研究于连的相貌。他的离开好像使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自在。 在换蜡烛的时候,那个穿背心的人对他身边的人低声说:“天知道这个人去对国王说什么!他可能把我们说得很可笑,毁掉我们的未来。 “应该承认,他上这儿来,显出一副少有的自负,甚至厚颜无耻的样子。在他组阁以前经常在这儿露面;但是总理职位改变了一切,淹没了一个人的其他所有利益,他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总理刚出去,波拿巴的将军就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他谈到自己的健康,谈到自己受的伤,看看表,走了。 “我敢打赌,”穿背心的人说,“将军去追总理了,他要为自己上这儿来请求原谅,而且还要声称是他在操纵我们。” 等到半睡半醒的仆人们把蜡烛都换完,主席说:“让我们进行磋商吧,先生们,不要再企图你说服我,我说服你了。我们要想到记录的内容,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记录将送到我们国外的朋友们面前。现在,既然德·内瓦尔先生已经离开我们,我们可以这么说了,那些部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将来可以左右他们。” 红衣主教微微一笑,表示赞许。 “依我看,再没有比总结我们的立场更容易的事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说,他强压住从最猛烈的宗教狂热产生出的热情,不让它流露出来。在这以前他一直保持沉默;他的眼睛,于连曾经留意,起初是温和的、平静的,在头一个小时的讨论以后燃烧起来。现在他的心灵像维苏威火山的熔岩一样溢出来了。 “从一八○六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国只犯了一个错误,”他说,“这就是没有对拿破仑采取直接的、对付他个人的行动。这个人从他封公爵和内侍,重新建立帝位的时候起,天主交给他的使命就结束了。除了把他宰杀充当牺牲,没有别的用途。《圣经》里不止一个地方教导我们用什么方法消灭暴君。(接下来是好几段拉丁文引文。)“今天,先生们,要除掉的已经不止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法国都在模仿巴黎。在每个省份武装你们的那五百人有什么用处呢?这是个冒风险的,而且没完没了的工作。把整个法国牵连进只涉及巴黎一个地方的事,有什么好处呢?只有巴黎一个地方用它的报纸,用它的客厅在作恶;让新巴比伦毁灭吧。 “在祭坛和巴黎之间的斗争应该结束了。这个灾难甚至对王位的世俗利益也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巴黎在波拿巴统治下不敢吭声?请你们去问圣罗克[6]的大炮吧……” …… 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于连才跟德·拉莫尔先生离开。 侯爵又羞愧,又疲乏。他跟于连说话,语气里还是头一次带有恳求的意味。他要求于连保证,决不把刚刚碰巧见到的那种过分的狂热(这是他的原话)说出去。“不要告诉我们的国外朋友,除非他一再坚持,非要知道我们的这些年轻疯子的情况不可。政府被推翻了对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将来当上红衣主教,躲到罗马去。我们,我们在我们的城堡里,将遭到农民们的杀害。” 于连做的会议记录长达二十六页,侯爵根据这二十六页重新编写秘密记录,到四点三刻才完成。 “我疲乏得要命,”侯爵说,“这一点从这一份结尾缺乏清晰的记录中可以看出。我一生中做过的事,这是我最不满意的一件了。好吧,我的朋友,”他补充说,“去休息几个钟头,我担心有人会把您劫走,让我把您锁在您的卧房里。” 第二天侯爵把于连带到离巴黎相当远的一座孤立的城堡里。那儿住着一些奇怪的人,于连断定他们是教士。有人交给他一张护照,护照用的是假名字,但是终于注明了他一直假装不知道的真正的旅行的目的地。他单独登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 侯爵对于连的记忆力完全放心,于连曾经把秘密记录背了好几遍给他听,不过他非常担心于连会在路上遭到拦截。 “要特别注意,您的样子只可以像一个为了消磨时间,出门旅行的花花公子,”他在于连离开客厅时亲切地对他说,“在我们昨天晚上的会议中,也许假伙伴还不止一个。” 这趟旅行速度快而且非常愁闷。于连刚一离开侯爵的视野,就立刻忘掉了秘密记录和使命,只想着玛蒂尔德的鄙视。 在过了梅斯[7]几法里的一个村子里,驿站长来对他说没有马。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于连非常恼火,吩咐给他准备晚饭。他在门口溜达,趁着人不注意,慢慢走进马厩的院子,果然没有马。 “可是这个人态度很奇怪,”于连对自己说,“他那双粗鲁的眼睛老打量我。” 正如我们看到的,他已经开始不完全相信别人对他说的话了。他考虑在晚饭后溜走;为了了解一点当地的情况,他离开房间到厨房里去烤火。没想到在那儿发现了著名的歌唱家吉罗尼莫先生,他有多么高兴啊! 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让人搬到炉火跟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大声地叹气,一个人说的话,比张口结舌地围着他的那二十个德国农民说的话还要多。 “这些人把我毁了,”他朝于连嚷道,“我答应明天在美因兹[8]唱歌。有七位国君要赶来听我唱。咱们还是出去透透空气吧,”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补充说。 等到他在大路上走了一百步,不可能再被人听见以后,他对于连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这个驿站长是个坏蛋。我在溜达的时候给了一个小淘气二十苏,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在村子另一头的一个马厩里不止有十二匹马。他们想延误一个信使的行程。” “真的吗?”于连装傻地说。 光发现这件欺骗事,事情还不算完结,他们必须离开;而这正是吉罗尼莫和他的朋友无法办到的事。“让我们等到天亮,”歌唱家最后说,“他们怀疑我们。他们的目标也许是您或者我。明天早上我们吩咐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在他们准备早餐时,我们出去散步,一溜了事;我们租几匹马,赶到下一个驿站。” “您的行李呢?”于连说,他心里想,也许吉罗尼莫本人就可能是被派来拦截他的。吃晚饭和睡觉的时候到了。于连还在睡头一觉,忽然被人声吵醒,有两个人在他房里大大咧咧地谈话,并不感到很拘束。 他认出了驿站长。驿站长提着一盏暗灯,灯光照向马车行李箱,这个箱子是于连让人搬到楼上他的房间里来的。驿站长身边的一个人正在打开的箱子里沉着地搜寻。于连只能看见他的衣袖,衣袖是黑颜色的,非常紧。 “这是一件道袍,”他对自己说,轻轻地抓住他放在枕边的那两把小手枪。 “别担心,他不会醒来的,本堂神父先生,”驿站长说。“给他们喝的葡萄酒是您亲手准备的。” “我连文件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本堂神父回答。“内衣、香水、发蜡、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有不少;这是一个一心想着享乐的现代青年,密使看来是另外那个装着用意大利口音说话的人。” 这两个人走近于连,在他的旅行服装的口袋里搜寻。他恨不得把他们当成窃贼打死。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他真想这么干……“那我可成了一个傻瓜,”他对自己说,“我会危害到我的使命的。”教士把他的衣服搜查完毕,说:“这不是一个外交官,”说完就走了,他幸亏走了。 “如果他到我床上来碰我,那就活该他倒霉!”于连对自己说;“他很可能过来用匕首刺我,我当然不会容许他这样做。” 本堂神父转过头来,于连半睁开眼睛;他有多么惊奇啊!原来是卡斯塔内德神父!其实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声音很耳熟,尽管他们说话时想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于连突然感到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想把一个最卑鄙的坏蛋从人间清除出去……“我的使命呢!”他对自己说。 本堂神父和他的同伙走出去。一刻钟以后,于连假装醒来了。他大声叫喊,把整座房子里的人全都吵醒了。 “我中了毒,”他嚷道,“我难过得要命!”他需要一个借口去帮助吉罗尼莫。他发现吉罗尼莫已经被葡萄酒里含有的阿片酊麻醉,处在半窒息状态中。 于连担心会有人开这种玩笑,他吃晚饭时喝的是他从巴黎带来的巧克力。他没有能让吉罗尼莫完全清醒过来,可以促使他下决心走。 “即使把整个那不勒斯王国给我,”歌唱家说,“我这时候也不会放弃睡觉的快乐。” “那七位国君呢!” “让他们等着吧。” 于连单独一个人走了,在见到大人物以前没有再发生什么别的事故。[9]他请求接见,白白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没有成功。幸好到了四点钟,公爵想透透空气。于连看见他走着出来,于是毫不犹豫地走近他,向他请求施舍。到了离这位大人物两步远的地方,他掏出德·拉莫尔侯爵的表,故意装模作样地炫耀它。“远远地跟着我,”对方对他说,并没有看他。 到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外,公爵忽然走进一家小咖啡馆。就是在这最下等的客栈的一间房间里,于连荣幸地把他那四页东西背给公爵听。背完以后,对方对他说,“重新背一遍,背得慢一些。” 公爵用笔做记录。“步行到附近的驿站。把您的行李和马车丢在这里。尽可能到斯特拉斯堡[10]去,本月二十二日(当天是十日)中午十二点半到这同一个咖啡馆来。等半个小时以后再出去。保持沉默!” 于连听见的仅仅只有这么几句话。但是这几句话足以使他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地步。“处理大事就应该这样,”他想;“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如果听见三天前那些狂热的饶舌者说的话,会怎么说呢?” 于连花了两天时间才到达斯特拉斯堡,他觉得他去那儿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于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弯路。“如果卡斯塔内德神父这个鬼东西把我认出来了,他可不是很容易放过我的踪迹的人。要是能够嘲弄我,使我的使命遭到失败,他会有多么快乐啊!” 卡斯塔内德神父,圣会在整个北部边境线上的秘密警察的头目,幸好没有认出他。斯特拉斯堡的耶稣会士们虽然很热心,却根本没有想到去监视于连。于连戴着十字勋章,穿着蓝色的常礼服,样子完全像一个把全副心思都花在自己的外表上的年轻军人。 [1]休谟(1711—1776),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在其经济论文中,对当时日渐繁荣的工商业赞不绝口,反对减轻利率、间接税和提高“劳动价格”。 [2]圣人,指英国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代表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的辉格党人。 [3]布鲁汉姆(1778—1868),英国历史学家、政治家。 [4]可能指法国诗人贝朗瑞的那些反对王权和教会的诗歌。 [5]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教会的林产被没收拍卖。王政复辟后,教会要求归还林产,自由党人反对,他们在没收财产购买者的支持下,于1817年议会改选中获得胜利。圣会派一直没有放弃收回林产的计划。 [6]圣罗克,巴黎的教堂。1795年10月4日(即共和历葡月13日)保王党分子在巴黎举行暴动。热月党人的军队总司令起用拿破仑·波拿巴,命他率军镇压。10月5日在圣罗克教堂附近打死的保王党分子最多。 [7]梅斯,法国摩泽尔省省会,在巴黎东北面,相距312公里。 [8]美因兹,德国城市。 [9]于连看来是越过国境,来到德国的美因兹会见那个大人物,而那个大人物应该是一位使臣。 [10]斯特拉斯堡,法国东部边境城市,阿尔萨斯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巴黎东面,相距447公里。它位于莱茵河西岸,东岸是德国国土。 下 卷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痴情!你具备爱情的全部力量,它感受不幸的全部能力。只有它的销魂的快乐,它的甜蜜的喜悦却非你所能企及。我看到她睡眠时不能够说:“她连同她天仙般的美貌和她那些可爱的弱点,整个儿属于我!瞧,她被置于我的控制之下,完全像上天在慈悲中为了迷惑一颗男人的心而把她创造成的那样。” 席勒的颂歌 于连被迫在斯特拉斯堡逗留了一个星期;为了排遣心头的愁闷,他试图把思想转向建立军功和效忠祖国。他真的爱上了吗?他一点不知道;他仅仅发觉在他苦痛的心灵里,玛蒂尔德成了他的幸福和他的想象的绝对主宰。他需要运用他性格的全部力量才能坚持住,不至于陷入绝望的深渊。去想与德·拉莫尔小姐没有什么关系的事,这是他没有力量办到的。野心,虚荣心得到的小小满足,在从前都能分散德·雷纳尔夫人在他心中激起的感情。玛蒂尔德把一切都吸引去了,他在未来里到处都能发现她。 在这个未来里于连各方面都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我们在维里埃尔看到的这个如此目空一切,如此骄傲的人,如今陷在过度的、可笑的谦虚中。 三天以前,他能够愉快地杀死卡斯塔内德神父;在斯特拉斯堡,如果有一个孩子跟他发生争吵,他会认为这个孩子有理。他重新想到他一生中遇到过的那些对手,那些敌人,总是发觉是他于连理亏。 这是因为想象力现在成了他的死敌,而在从前,正是这强大的想象力被不断地用来为他在未来描绘出一些如此辉煌的成功。 旅行者生活的绝对孤独,更增加了这阴郁的想象力的影响。一个朋友会是多么宝贵啊!“但是,”于连对自己说,“难道有一颗心在为我跳动吗?即使我有一个朋友,为了荣誉我不是应该永远保持沉默吗?” 他骑着马在凯尔[1]的郊外闷闷不乐地溜达。这是莱茵河边的一个小镇,德赛克斯[2]和古维翁·圣西尔[3]使它的名字变为不朽。一个德国农民把由于两位伟大将军的勇敢而出名的一些小溪、道路、莱茵河里的小岛指给他看。于连左手驾驭他的马,右手拿着圣西尔元帅的《回忆录》,书中附有的那张精美地图摊开着。一声快乐的叫喊使他抬起了头。 原来是科拉索夫亲王,这位在伦敦交的朋友几个月以前曾经把最上乘的自命不凡的基本原则一一指点给他。科拉索夫忠于这门伟大的艺术,他前一天抵达斯特拉斯堡,一个小时前刚到凯尔,而且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过一行与一七九六年的围城战有关的文字,却如数家珍似的向于连解释起这场围城战来了。德国农民惊讶地望着他;因为他懂法国话,能够听出亲王的那许多巨大的差错。于连和这个农民想的相差有十万八千里,他惊讶地望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赞赏他骑在马上的优雅风度。 “难得的性格啊!”他对自己说。“他的裤子多么合身,他的头发剪得多么漂亮!唉!如果我也能如此,也许她在爱了我三天以后,不会对我这么反感了。” 亲王讲完了他的凯尔的围城战以后,对于连说:“您的神色像个特拉伯苦修会修士,您夸大了我在伦敦教给您的那个保持严肃的原则。忧愁的表情不可能是好风度;需要的是厌倦的表情。如果您是忧愁的,这就是说您缺少什么,您在什么事上没有成功。 “这是显示自己比人低下。相反的,如果您厌倦了,那就是那个徒然企图取得您的欢心的人是低下的了。因此您要明白,亲爱的,错误有多么严重。” 于连扔了一个埃居给张口结舌地听着的农民。 “好!”亲王说,“有风度,有一种高贵的轻蔑!非常好!”他纵马疾驰而去。于连跟着他,对他钦佩到了发傻的地步。 “啊!如果我能够这样,她就不会喜欢克鲁瓦泽努瓦胜过喜欢我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亲王那些可笑之处的冒犯,他越是鄙视自己不能欣赏它们,越是为了自己没有它们而感到不幸。他对自己的厌恶已经达到了顶点。 亲王发现他确实很忧愁。“哎呀!我亲爱的,”在回斯特拉斯堡时亲王对他说,“您是把您的钱全丢光了呢,还是您爱上了哪个小戏子?” 俄国人模仿法国人的风尚,但总是相差五十年的距离。他们现在刚达到路易十五时代。 这句关于爱情的玩笑话说得于连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为什么我不请教请教这个如此可爱的人呢?”他突然对自己说。 “啊,是的,我亲爱的,”他对亲王说,“您在斯特拉斯堡看到的我确实深深地爱上了,而且还遭到了抛弃。住在附近城市的一个可爱的女人在三天热恋之后,把我甩了,她的变心使我痛不欲生。” 他用了一些假名字向亲王描述了玛蒂尔德的行为和性格。 “您别说下去了,”科拉索夫说,“为了使您对您的医生信赖,让我来把您要告诉我的话说完。这个年轻女人的丈夫拥有巨大的财产,或者更可能是她本人属于当地最高的贵族阶层。她一定有哪方面特别值得骄傲的。” 于连点了点头,他再没有勇气开口了。 “很好,”亲王说,“这儿有三剂相当苦的药。您要毫不迟延地服下去:“一、每天去看……这位夫人,您称呼她什么?” “德·杜布瓦夫人。” “多怪的一个名字!”[4]亲王哈哈大笑说,“请原谅;对您来说,它是崇高的。必须每天去看德·杜布瓦夫人;特别要注意,别到她面前显出冷淡和生气的样子。记住您这个世纪的伟大原则:要做到跟别人期待的正相反。您要表现得和您在荣幸地得到她的厚爱以前的一星期一样。” “啊!我当时很平静,”于连绝望地叫了起来,“我认为我是在怜惜她……” “飞蛾扑火,”亲王继续说,“像世界一样古老的一个比喻。 “一,您每天去看她。 “二,您向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一个女人求爱,但是不要表示出热情来,您明白吗?我不想瞒您,您的角色是很难扮演的;您在演戏,如果让人猜出您在演戏,您就完蛋了。” “她是那么聪明,而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完蛋了,”于连愁眉苦脸地说。 “不,您仅仅是爱得比我相信的还要深。德·杜布瓦夫人像所有从上天得到太高贵的身份或者太多的金钱的女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眼睛里看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因此她不了解您。在她那两三次为您而萌发的爱情冲动中,由于想象力发挥的巨大作用,她把您看成了她梦想中的英雄人物,而不是实际的您……“可是,真见鬼,这都是基本常识,我亲爱的索雷尔,您还完全是个小学生?……“好!上这家铺子去;瞧这条可爱的黑领带,简直可以说是伯林顿斯特里特[5]的约翰·安德生的出品;请您结上它,把您的脖子上的那根难看的黑绳子扔得远远的。” “啊,”亲王从斯特拉斯堡最好的那家男子服饰用品铺子出来,继续说下去,“德·杜布瓦夫人交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伟大的天主!多怪的一个名字!您别生气,我亲爱的索雷尔,我实在没有办法……您准备向谁求爱?” “向非常有钱的袜商的女儿,一个装得十分正经的女人求爱。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我觉得可爱极了。她在当地毫无疑问享有极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在荣华富贵之中,只要有人来谈起商业和店铺,她会脸红到张皇失措的地步。不幸的是她的父亲曾经是斯特拉斯堡最著名的商人之一。” “这么说,如果有人谈起工业,”亲王笑着说,“您可以肯定您的美人儿想到的是她而不是您。这个可笑之处再好没有了,而且非常有用。它将防止您见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会有片刻时间的丧失理智。成功是确定无疑的。” 于连想到的是经常上拉莫尔府来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这是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在元帅去世前一年嫁给元帅。她的一生除了使人忘掉她是一个工业家的女儿以外,仿佛没有别的目的,而且为了能够在巴黎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带头维护道德。 于连对亲王感到由衷的钦佩;如果自己也能有亲王的这些奇谈怪论,他什么代价不肯付出啊!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长得没完没了。科拉索夫非常高兴,从来还没有一个法国人这样长时间地听他说话。“这么说,”兴高采烈的亲王对自己说,“我终于做到给我的老师们上课,他们听下去了。” “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他第十次重复对于连说,“您当着德·杜布瓦夫人的面,对年轻的美人儿,斯特拉斯堡的袜商的女儿说话时,不可以有一点热情。相反的,在写信时要有火一般的热情。读一封写得很好的情书对一个假正经的女人说来是至高无上的快乐;这是一个放松的时刻。她不在演戏,她敢于倾诉自己的心声;因此每天写两封信。” “决不!决不!”于连气馁地说;“我宁可放在臼里给捣碎,也不愿意造三个句子;我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我亲爱的,对我别抱任何希望。让我死在这大路边上吧。” “谁跟您说要造句子?在我的旅行包里有六本手抄的情书。对各种性格的女人的都有,也有对最贞淑的女人的。卡利斯基不是曾经在您也知道离伦敦三法里的里奇蒙平台追求过全英国最漂亮的女贵格会[6]教徒?” 于连夜里两点钟离开他的朋友时,没有原来那么不幸了。 第二天亲王叫了一个抄写人来;两天以后于连得到了五十三封专供写给最高尚和最忧郁的贞淑女人用的、仔细编了号码的情书。 “没有五十四封,”亲王说,“因为卡利斯基给撵走了。但是,既然您只希望对德·杜布瓦夫人的心起到影响,受到袜商女儿的粗暴对待对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一天他们都骑马;亲王发疯般地喜爱于连。他不知该怎样来向于连证明自己的一见如故的友谊,最后提出把自己的一个表妹,莫斯科的富有的女继承人嫁给他。“一旦结了婚,”他补充说,“我的权势和您的这个十字勋章可以让您在两年里当上上校。” “可是这个十字勋章不是拿破仑颁发给我的,这可差远了。” “有什么关系,”亲王说,“它不是他创立的吗?它现在仍旧是欧洲最最重要的勋章。” 于连快要接受了,但是他的职责需要他回到那个大人物身边去。在离开科拉索夫时,他答应写信。他收到对他送来的秘密记录的答复,朝巴黎奔驰而去;但是他一个人刚刚连着待了两天,就觉得离开法国和玛蒂尔德对他说来是一种比死刑还要苦痛的惩罚。“我不会为了科拉索夫提供给我的那几百万而结婚,”他对自己说,“但是我要按照他的建议去做。 “总之,诱惑女人的窍门他最擅长。他脑子里光想这一件事已经不止十五年了,因为他今年三十岁。我们不能说他缺乏才智;他机灵,狡诈;热情,诗意,在他这个性格里是不可能有的;这是一个检察官气质的人;这又是一个他不会犯错误的理由。 “应该这么做,我要去向德·费尔瓦克夫人求爱。 “她很可能会使我感到一点儿厌烦,但是我可以望着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它们和曾经爱我胜过世上一切人的那双眼睛是那么相似。 “她是外国人,这是一个新的性格,需要观察。 “我失去了理智,我已经完了,我应该遵循一个朋友的意见,不要相信我自己。” [1]凯尔,德国的一个小镇,和斯特拉斯堡隔莱茵河相望。 [2]德赛克斯(1768—1800),法国将军,1796年在凯尔进行了两个月的保卫战。 [3]古维翁·圣西尔(1764—1830),法国元帅,他的回忆录四卷,出版于1829年,其中谈到凯尔保卫战。 [4]杜布瓦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有“木头”的意思。 [5]是英文Burlingtonstreet的音译,意思是“伯林顿街”。 [6]贵格会,基督教“公谊会”的别称。 下 卷 第二十五章 道德高尚的女人的职责 但是,如果我这样谨慎小心地享受这种快乐,那它对我来说就不成其为一种快乐了。 洛佩·德·维加[1] 我们的主人公刚回到巴黎,从看了捎来的急件,神色显得十分困惑的德·拉莫尔侯爵的书房出来,立刻跑去找阿尔塔米拉伯爵。除了被判处死刑这个殊荣之外,这个英俊的外国人态度还非常庄重,而且有幸信教非常虔诚。这两个优点,再加上比什么都重要的伯爵的高贵出身,完全合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心意,她常常跟他见面。 于连郑重其事地向他承认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她。 “她是最纯洁,最高尚的有道德的女人,”阿尔塔米拉回答,“只不过有点儿伪善,有点儿夸张。有些日子我理解她使用的每一个字,但是不理解整个句子。她常常使我产生这样的印象:我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懂法语。跟她认识能使您的名字经常被人提起,还能在上流社会里抬高您的地位。不过,让我们去找比斯托斯吧,”阿尔塔米拉伯爵说,他是个善于安排的人,“他曾经向元帅夫人求过爱。” 唐·迪埃戈·比斯托斯像律师在自己的事务所里那样一言不发,先听他们把事情解释了很长时间。他长着一张像修道士的那种胖脸,蓄着黑唇髭,态度无比严肃;此外,他还是一个很好的烧炭党[2]人。 “我明白了,”最后他对于连说。“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有过情夫吗,还是不曾有过?因而您有成功的希望吗?这就是您关心的问题。我应该对您说,我呢,我已经失败了。现在,既然我已经不再感到气恼,我可以这样向自己推论:她常常发脾气,另外我等一会儿还要讲给您听,她非常爱报复。 “我没有发现她是那种胆汁质,胆汁质是天才的气质,它给每一个行动都罩上一层热情的光彩。正相反,她那世上罕见的美貌和如此鲜艳的气色,完全靠了荷兰人的那种粘液质的、沉静的气质。” 这个西班牙人的慢性子,还有他的不可动摇的冷静态度,使于连感到了不耐烦,时不时从他嘴里不由自主地漏出几个单音节词。 “您愿意不愿意听说下去?”唐·迪埃戈·比斯托斯严肃地对他说。 “请原谅furia francese[3];我洗耳恭听,”于连说。 “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因此非常喜欢憎恨;她毫不容情地控告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其中有律师,也有写像科莱[4]那样的歌词的穷文人,您知道吗? “‘爱玛罗特, 是我的癖好,等等’” 于连不得不勉强听完引用的这首歌。西班牙人很高兴地用法语唱着。 这首美妙的歌还从来不曾有人抱着这样不耐烦的心情听过。等到歌唱完了,唐·迪埃戈·比斯托斯说:“元帅夫人让人把这首歌曲的作者解雇了:“‘一天情夫在酒馆里……’” 于连担心他又要唱下去。他仅仅作了一番分析。这首歌曲确实是亵渎宗教的,而且有伤风化。 “元帅夫人对这首歌曲发脾气的时候,”唐·迪埃尔说,“我提醒她,一个像她那样身份的女人决不应该看所有那些印出来的无聊东西。不管虔诚的宗教信念和严肃的社会风气得到怎样的发展,在法国总会有一种酒馆文学。当德·费尔瓦克夫人让人将作者,一个领半饷的穷鬼从年收入一千八百法郎的职位撤掉的时候,我对她说:‘当心,您用您的武器攻击了这个拙劣的诗人,他会用他的诗来回击您。他会写一首关于道德高尚的女人的歌曲。那些镀金的客厅将支持您;但是那些爱开玩笑的人将一遍遍重复他这首歌曲里的挖苦句子。’先生,您知道元帅夫人怎么回答我吗?‘为了天主的利益,全巴黎的人会看到我走上通往殉教的道路。这在法国会是一次新的奇观。老百姓可以学会尊重贵族。这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有这么美。” “她的眼睛美极了,”于连叫了起来。 “我看得出,您真的爱上了……总之,”唐·迪埃戈·比斯托斯郑重其事地说,“她没有促使人喜欢报复的那种多胆汁的体质。然而如果说她喜欢伤害人,这是因为她感到不幸;我猜想是内心的不幸。她难道不会是一个对自己所干的行当感到厌倦的假正经女人吗?” 西班牙人默默地望着他,足足望了有一分钟。 “这就是要知道的全部问题,”西班牙人郑重其事地补充说,“也是从这一点上您可以得到一些希望。在我充当她最谦卑的仆人的两年时间里,我对这一点考虑得很多。您的整个未来,热恋的先生,完全要取决于这个重大问题。她是一个对自己的行当感到厌倦、因为感到不幸才变得凶狠的假正经女人吗?” “要不然,”阿尔塔米拉终于打破沉默,说,“就像我已经对你说过二十遍的,仅仅是出于法国人的虚荣心。使这个生性阴郁、冷酷的女人感到不幸的,是她对她的父亲,那个出名的呢绒商的记忆。对她来说,只可能有一种幸福,那就是住在托勒多[5],受一位每天向她指出地狱的门敞开着的忏悔师的折磨。” 于连告辞的时候,神色变得越发严肃的唐·迪埃戈对他说:“阿尔塔米拉告诉我,您是我们自己人。有朝一日您会帮助我们去重新获得自由,因此我愿意在这桩小小的娱乐中助您一臂之力。熟悉一下元帅夫人的文体对您有好处,这儿是她亲笔写的四封信。” “我去抄一抄,”于连嚷道,“然后给您送回来。” “决不会有人从您那儿知道一句我们谈过的话吧?” “以荣誉担保,决不会有人知道!”于连嚷道。 “那就愿天主帮助您!”西班牙人补充说,他默默地把阿尔塔米拉和于连送到楼梯口。 这一个场面使我们的主人公稍微感到一点高兴,他几乎要露出了笑容。“瞧这个信教虔诚的阿尔塔米拉,”他对自己说,“他帮助我去干一件通奸的事!” 在和唐·迪埃戈·比斯托斯进行这场严肃的谈话时,于连一直在注意听阿利格尔府的大时钟报时的钟声。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因此他就要见到玛蒂尔德啦!他回去以后,非常仔细地穿好礼服。 “头一件蠢事,”他下楼对自己说,“应该严格遵守亲王的医嘱。” 他重新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换上一套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旅行服装。 “现在,”他想,“要留意的是眼光。”这时候还只有五点半钟,晚餐的时间是六点钟。他决定下楼到客厅去,他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看到蓝色的长沙发,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很快地他的双颊变得发烫。“必须摆脱这种愚蠢的敏感,”他愤怒地对自己说;“它会使我露出马脚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拿起一份报纸,从客厅到花园来回走了三四次。 他只有浑身哆嗦着,在一棵大橡树后面躲好以后,才敢抬起眼睛看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子。窗子关得很严;他差点儿跌倒,靠在橡树上待了很长时间,接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看看园丁的那把梯子。 以前,唉!在如此不同的情况中被他撬开的那个链环,还没有修好。在一阵疯狂的冲动下,于连情不自禁地把它压在自己的嘴唇上。 在客厅和花园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以后,于连觉着累得厉害,这是他强烈地感到的第一个成功。“我的眼光将是暗淡无神的,它不会让我露出马脚!”吃饭的人逐渐来到客厅里;没有一次门打开不在于连的心里引起一阵极度的慌乱。 大家开始开始入席。最后德·拉莫尔小姐露面了,她仍然坚持让人等候的老习惯。她看见于连,脸红得很厉害;还不曾有人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了。按照科拉索夫亲王的嘱咐,于连望着她的手,她的手在颤抖。这个发现也使他自己的心乱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他对自己只显出疲乏的神色感到相当高兴。 德·拉莫尔先生赞扬他。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也跟他谈话,说了几句与他的劳累神色有关的问候话。于连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我不应该过多地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应该逃避她。应该显得和我在不幸发生的一个星期以前的真实情况一样……”他有理由对取得的成功感到满意,继续留在客厅里。他头一次向女主人献殷勤,竭尽全力引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男人们开口,使谈话的气氛继续保持活跃。 他的殷勤得到了报偿。将近八点钟,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来到。于连溜出去,很快地又重新露面,特别用心地换了一身打扮。德·拉莫尔夫人对他这种尊敬的表示非常感激,希望向他证明自己的满意,于是对德·费尔瓦克夫人谈起他的旅行。于连在元帅夫人旁边坐下,正好让玛蒂尔德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坐定以后,他完全按照规定把德·费尔瓦克夫人成他如醉如痴地仰慕的对象。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五十三封信,其中的第一封就是以抒发这种感情的大段文字作为开始的。 元帅夫人说她要上喜歌剧院去。于连也赶到那儿;他找到德·博瓦西骑士,德·博瓦西骑士把他领到宫内侍从先生们的包厢里,正好在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旁边。于连不停地看她。“我应该记围攻日记,”他回府邸时对自己说,“要不然我会忘掉我的进攻的。”他逼着自己就这个令人乏味的题目写了两三页,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来他几乎不再想到德·拉莫尔小姐了。 玛蒂尔德在他旅行期间几乎已经把他忘掉。“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她想,“他的名字将永远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应该真心诚意地回到那些关于道德和荣誉的最通行的看法中去;一个女人忘掉了这些,就会失去一切。”跟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之间的婚事安排早就已经在进行,她表示她乐意最后定下来。他快乐得发了疯;如果有人对他说,在玛蒂尔德的这种使他感到如此骄傲的态度深处有着听天由命的因素,他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 看到于连以后,德·拉莫尔小姐的那些想法全都改变了。“说真的,这才是我的丈夫,”她对自己说;“如果我真心诚意地回到道德的看法中去,显然我应该嫁给他。” 她料想于连会纠缠不休,会显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已经准备好她的回答;因为吃完晚饭以后,他一定会找机会跟她说几句话。完全相反,他坚决地留在客厅里,甚至连他的目光也不朝花园这个方向转过来,天主知道做到这一点有多么困难啊!“最好立刻跟他解释清楚,”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她独自一个人走进花园,于连没有在花园露面。玛蒂尔德来到客厅的落地长窗附近散步;她看见他正忙于向德·费尔瓦克夫人描述莱茵河边的那些小山顶上的、倒塌的古城堡。在一些客厅里被称为才智的那种感伤的、生动的句子,他已经开始能够运用自如。 科拉索夫亲王如果在巴黎,一定会感到得意;这个晚上和他预言的完全一样。 对于连接下来几天里的表现,他一定也会表示赞同。 幕后操纵政府的那些成员在密谋,准备颁发几条蓝绶带。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希望她的叔祖能够获得。德·拉莫尔侯爵也为他的岳父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把力量联合起来,元帅夫人几乎每天都来到拉莫尔府。于连从她那儿知道侯爵将要当部长;侯爵向Camarilla[6]提出一个非常巧妙的计划,在三年内消灭宪章而又不至于引起震动。 如果德·拉莫尔先生入阁,于连可以指望得到主教的职位;但是在他的眼里,所有这些重大的利益仿佛被一层薄纱罩住,他的想象力只能够隐隐约约地,也可以说是隔得远远地看到它们。可怕的不幸已经把他折磨得发了疯,他根据他与德·拉莫尔小姐的关系来看待人生中的一切利益。他估计经过五六年的努力,他能够使自己重新被她爱上。 这个如此冷静的头脑,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陷入完全丧失理智的状态。从前使得他与众不同的所有那些优点,仅仅还剩下了一点儿坚定。他严格地遵守科拉索尔亲王规定的行动计划,每天晚上坐在离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扶手椅相当近的地方,但是他却不能找到一句话来说。 为了要在玛蒂尔德的眼睛里显出他的创伤已经痊愈,他强迫自己做出的努力,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留在元帅夫人身边,像个勉强还活着的人。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好像遭到极端的肉体痛苦似的,完全失去了它们的光芒。 德·拉莫尔夫人的看法,向来只是她那个可能使她成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意见的反映;几天来她把于连的才能捧上了天。 [1]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戏剧家。代表作《羊泉村》。 [2]烧炭党,法国的秘密革命组织,活动于19世纪20、30年代,旨在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成分有资产阶级、自由贵族、知识分子、军人和农民。先后领导几次起义,均因组织松弛,政见不一,脱离群众而失败。 [3]西班牙文,“法国人的急性子”。 [4]科莱(1709—1783),法国诗人,剧作家。他写过许多流行一时的歌曲。 [5]托勒多,西班牙城市,在马德里的南面。 [6]西班牙文,“王党”。指法国国王查理十世身边的心腹臣子,他们希望能满足查理十世的获取绝对权力的欲望。 下 卷 第二十六章 道德的爱情 There also was of course in Adline That calm patrician polish in the address,Which ne'er can pass the equinoctial line Of any thing which Nature would express:Just as a Mandarin finds nothing fine,At least his manner suffers not to guess That any thing he views can greatly please. Don Juan, C. XIII, stanza 34[1]“这一家人对事物的看法有点儿疯狂,”元帅夫人想,“他们全都迷上了他们这个年轻神父。他只会睁着那双确实相当漂亮的眼睛听人说话。” 于连这方面呢,他在元帅夫人的态度里发现了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贵族式沉着的典型,除了严格的礼貌以外,更多地表现出的是任何强烈的情绪都没有产生的可能性。意外的情绪波动,自制力不足,几乎像对下人缺乏尊严一样,会使德·费尔瓦克夫人感到愤慨。哪怕是极小的一点动心的表示,在她眼里看来,都是一种应该感到脸红的精神上的酒后失态,极大地损害了一个身份高贵的人的尊严。她的最大幸福是谈论国王最近的一次狩猎,她最喜爱的书是《德·圣西蒙公爵[2]回忆录》,特别是关于系谱的那一部分。 于连知道根据灯光的布置,哪个位置最适于突出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那种美。他事先来到那儿,但是很仔细地转动他的椅子,避免看见玛蒂尔德。他这样坚决地躲避她,使她感到惊奇,有一天她离开蓝色的长沙发,来到贴近元帅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张小桌上绣花。于连从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帽檐底下望过去,可以离着相当近地看她。这双支配他命运的眼睛,起初叫他感到惊恐,接着猛地一下子把他从他惯常的那种冷漠状态中拉出来;他开口说话,而且说得非常好。 他朝着元帅夫人说话,但是他唯一的目的是对玛蒂尔德的心灵起影响。他是那样兴奋,到最后德·费尔瓦克夫人再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 这是头一个成功。如果于连想到再把德国神秘主义倾向的、高度宗教感情的、耶稣会教义的句子补充几句,元帅夫人会一下就把他列入被召来对我们这个时代进行改革的那些伟大人物之中。 “既然他趣味这么低级,”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跟德·费尔瓦克夫人谈了那么久,而且还谈得那么热情,我再也不听他说话了。”这天晚上在剩下的全部时间里,尽管有困难,她还是说到做到了。 午夜十二点钟,她替她母亲端着蜡烛盘,送她母亲到卧房去。德·拉莫尔夫人在楼梯上停下来,把于连大大地夸奖了一通。这一来玛蒂尔德心里火到了极点;她不能入睡。一个想法使她平静下来:“我鄙视的东西,可能在元帅夫人的眼里,仍旧是造就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的东西。” 至于于连,他已经采取行动,比较起来他没有那么不幸。他的视线偶尔落到那个俄罗斯皮的文件夹上,文件夹里放着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那五十三封情书。于连在第一封信的下面看到有个附注:“第一封信在第一次见面后一个星期发出。” “我已经误期了!”于连嚷起来,“因为我见到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有很久了。”他立刻开始抄写这第一封情书;这是一篇充满与道德有关的漂亮话的说教,让人看了会腻味死的。于连很幸运,抄到第二页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大太阳把伏在桌上的他惊醒。他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之一,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想到自己的不幸的这个时刻。这一天,他几乎是笑着把信抄写完毕。“难道世上真的可能有一个这样写信的年轻人!”他对自己说。他数了数,长达九行的句子有好几句。在原信的下面,他发现有一个用铅笔加的注:“这些信要亲自送去:骑马,黑领带,蓝色常礼服。带着悔恨的神色把信交给看门人;眼光里有深切的忧郁。如果见到贴身女仆,要偷偷地揩眼泪。找贴身女仆说话。” 所有这些都丝毫不差地照着做了。 “我做的事非常大胆,”于连离开费尔瓦克府时想,“但是那就活该科拉索夫倒霉!竟敢写信给一位如此出名的道德高尚的女人!我会受到她最轻蔑的对待,那可真有我乐的了。实际上这是我唯一能够感受的一种喜剧。是的,这个如此丑恶的、我管他叫做我的人,让他受尽嘲笑,会使我感到高兴。如果我照着我自己的意思去做,为了排遣我的心事,我会去犯罪的。” 一个月来,于连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把马送回马厩的时刻。科拉索夫曾经明确地禁止他在任何借口下看抛弃他的情妇。但是,玛蒂尔德如此熟悉的这匹马的蹄声,还有于连用马鞭子敲马厩门叫人的那种敲法,有时把她吸引到她的窗帘后面来。纱窗帘是那么薄,于连可以隔着它看到里面。从帽檐底下,以某种方式看,他可以看到玛蒂尔德的身体而看不到她的眼睛。“因此,”他对自己说,“她不可能看见我的眼睛,这不算是看她。” 当天晚上,德·费尔瓦克夫人对待他,就像是他早上神色忧郁地交给看门人的那篇哲学的、神秘的和宗教的论文,她根本没有收到似的。头天晚上,于连偶然发现了能使他的口才变好的方法;他把自己安置在可以看到玛蒂尔德的眼睛的位置上。她这方面呢,在元帅夫人来到以后,不一会儿就离开了蓝色长沙发,这是抛弃通常陪伴她的那些人。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上去,对她这个新的任性举动感到很沮丧;他的明显的痛苦,使于连的不幸变得没有那么残酷了。 在他生活中出现了这个意外,使他谈起话来娓娓动听。甚至连那些充当最严格的道德的殿堂的心房,自尊心也能钻进去,因此元帅夫人在登上马车时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夫人有道理,这个年轻教士有他不同凡响的地方。头几天一定是他在我面前感到胆怯。事实上,在这个人家遇见的人都非常轻浮;我在这儿只看到一些靠了衰老帮助的道德高尚的女人,她们非常需要随着年事增高的精力衰退。这个年轻人一定看出了不同之处。他信写得很好;但是我很担心,他在信中提出的要我指点他的请求,实际上仅仅是他自己还不清楚的一种感情。 “然而,有多少人走上真诚信教的道路都是这样开始的啊!使我对这一个人的情况感到大有希望的,是他的文体和我曾经有机会看到他们的信的那些年轻人大不相同。在这个年轻教士的书信里,不可能不承认具有宗教热忱,深刻的严肃性和坚强的信心,他将来一定会有玛西荣[3]的那种温雅的美德。” [1]英文,“当然在阿得玲身上也有一种在说话时候不慌不忙的贵族式的圆滑,它决不会越过大自然愿意表现出来的任何事物的平分线,正如清朝的官吏觉得什么东西都不好——至少他的态度不让人猜出他所看到的东西能使他感到极大的欢喜。——《唐璜》,第13歌,34节” [2]德·圣西蒙公爵(1675—1755),法国作家。他的回忆录记录了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宫廷里的许多轶事,描绘出当时法国的贵族习俗。 [3]玛西荣(1663—1742),法国主教,以善于讲道而闻名,他讲起道来温雅动听。 下 卷 第二十七章 教会里的最好职位 勤奋!才能!功绩!算得了什么!您要加入一个小集团! 泰雷马克[1] 主教职位和于连,这二者就这样第一次在一个迟早要由她分配法国教会里最好职位的女人的头脑里,结合在一起了,这个成功不会打动于连;他的思想在这时候决不可能升高到任何与他眼前的不幸无关的事情上。一切都使他的不幸成倍地增加;譬如说,他看到他的卧房就感到受不了。晚上,他端着蜡烛回来,每件家具,每样小装饰都好像发出声音,向他无情地宣布他的不幸的一个新的细节。 “今天,我有一桩苦役要干,”他回来对自己说,很久以来他不曾有这么轻松愉快了,“但愿第二封信跟头一封一样乏味。” 它比头一封还要乏味。他抄写的东西他觉得如此荒谬,到最后他整行整行地抄下去,根本不去想它有什么意思。 “在伦敦我的外交学教师让我抄写闵斯特尔条约[2]的正式文献,”他对自己说,“这比那些文献还要夸张。” 他仅仅到这时候才想起了德·费尔瓦克夫人的信,这几封信他忘了把原件还给严肃的西班牙人唐·迪埃戈·比斯托斯。他把信找出来,这些信确确实实跟年轻俄国贵族的信几乎可以说是一样不知所云。意思含糊到了极点。好像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想说。“这是文体中的风奏琴,”于连想。“在那些与虚无、死亡、无限等等有关的极其高超的思想中间,我看到只有生怕被人笑话的那种可憎的恐惧心才是真实的。” 经过我们删节的上面这段独白,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再重复进行。抄着类似《启示录》注释的东西沉沉入睡,第二天神情忧郁地去送一封信,怀着看见玛蒂尔德的衣服的希望把马送回马厩,工作,晚上如果德·费尔瓦克夫人不来拉莫尔府的话,就上歌剧院去,这就是于连单调的生活过程。如果德·费尔瓦克夫人上侯爵夫人家里来,他的生活就比较有趣;他可以从元帅夫人的帽檐下边看见玛蒂尔德的眼睛,而且他变得有口才了。他的那些生动而伤感的句子开始具有一种更加富有表达力,同时也更加优美漂亮的结构。 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他所说的话在玛蒂尔德的眼里是荒谬的,但是他希望用语调的优雅来打动她。“我说的话越是虚假,我越是应该讨她的喜欢,”于连想;于是他厚着脸皮,大胆地夸大大自然的某些方面。他很快地发觉,为了不至于在元帅夫人眼里显得平庸,首先应该避免那些简单、合理的思想。他或者就这样继续说下去,或者缩短他的夸夸其谈,这完全要根据他在自己必须讨好的两位贵夫人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成功还是冷淡来决定。 总之,他的生活比起来,不像他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那些日子可怕了。 “可是,”一天晚上他对自己说,“我正在抄写这些可憎的文章中的第十五篇。前面十四篇准确无误地交给了元帅夫人的看门人。我将荣幸地把她的书桌的所有放信的格子都塞满。然而她对待我就完全像我没有写过信一样!这一切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呢?我的坚持会不会像使我感到厌烦一样也使她感到厌烦呢?应该承认,科拉索夫的朋友,热恋里奇蒙的美丽的贵格会女教徒的那个俄国人,当时一定是一个可怕的人;再比他令人厌烦的人不可能有了。” 像碰巧见到伟大将军的作战部署的任何一个平凡的人一样,于连丝毫不理解年轻俄国人对美丽的英国女人的心所展开的进攻。头十四封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使她原谅他大胆给她写信。这个温柔的人儿也许感到无比烦闷,应该养成她经常接到一些信的习惯,这些信比起她每天的生活来,也许要稍微好一些,没有那么乏味。 一天上午,于连收到一封信。他认出德·费尔瓦克夫人的纹章,急忙把它拆开;换了几天以前,像这样急切的心情,对他说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一张宴会请帖。 他赶紧去查阅科拉索夫亲王的那些指示。不幸的是,在应该简洁易懂的地方,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偏偏想学多拉[3]的那种轻浮的文体。于连没法猜到他参加元帅夫人的宴会时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客厅像杜伊勒利宫的狄安娜画廊一样金光灿灿,极其富丽堂皇,护壁板上挂着一些画。在这些画上有一些很显眼的斑痕。于连后来才知道,女主人觉得这些题材不雅观,曾经让人把画修改过。“道德的世纪啊!”他想。 在这间客厅里,他注意到有三位曾经参加起草秘密记录的人物。其中一位,德·***主教大人,元帅夫人的叔叔,掌握着教士俸禄的分配权,据说他对他的侄女百依百顺。“我向前迈进了多么巨大的一步,”于连忧郁地微笑着说,“而这一步对我来说,又是多么无所谓啊!我现在跟大名鼎鼎的德·***主教在一起吃饭。” 晚餐的菜肴很普通,谈话也使人听了不耐烦。“这是一本坏书的目录,”于连想。“人类思想中的所有那些最重大的问题都大言不惭地接触到了。但是听了三分钟以后,您就会问自己,占上风的是说话的人的夸张呢,还是他的难以置信的无知?” 读者毫无疑问已经忘掉了院士的侄子,未来的教授,那个名叫唐博的小文人。他仿佛专门负责用他的卑鄙可耻的诽谤来毒化拉莫尔府的客厅的空气。 于连正是从这个可鄙的小人那儿得到这头一个想法:德·费尔瓦克夫人不回他的信,但是很可能对支配他那些信的情感持宽容的态度。想到于连的成功,唐博的丑恶的心灵像刀割般痛苦;但是另一方面,一个有才能的人也跟一个傻瓜一样,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如果索雷尔变成高尚的元帅夫人的情夫,”未来的教授对自己说,“她将来会把他安插在教会里的哪个好位置上,到那时我就可以在拉莫尔府里把他摆脱掉了。” 皮拉尔神父先生也为了于连在费尔瓦克府取得的成功,训斥了他很长时间。在严肃刻苦的冉森派教徒和道德高尚的元帅夫人的追求社会风习改革和君主政体巩固的、耶稣会的客厅之间,存在着一种宗派的嫉妒。 [1]泰雷马克,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儿子,年幼外出寻找参加特洛伊战争的父亲。法国作家费奈隆(1651—1715)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泰雷马克历险记》。 [2]闵斯特尔条约,1648年30年战争结束,交战双方在闵斯特尔和奥斯那布鲁克签订了两个条约,因两地皆在德国境内的威斯特伐利亚省,故合称为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3]多拉(1734—1780),法国诗人,作品有情诗、小说和剧本。他的文章轻浮而做作。 下 卷 第二十八章 曼侬·莱斯戈 一旦他对修院院长的愚蠢和无知深信不疑,就几乎经常能够靠了把白的说成是黑的,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而获得成功。 利赫坦贝格[1] 俄国人的指示专横地规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口头上反驳您写信给她的那个人。不应该以任何借口背离心醉神迷的爱慕者的角色。那些信永远以这个假设为出发点。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于连把芭蕾舞剧《曼侬·莱斯戈》[2]捧上了天。他这样谈的唯一理由是他觉得它毫无价值。 元帅夫人说,这出芭蕾舞剧远不如普列服神父的小说。 “怎么!”于连想,他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有趣,“道德如此高尚的一个女人竟会夸奖一部小说!”德·费尔瓦克夫人每个星期都要发表两三次对作家极尽鄙视的言论,这些作家通过他们平庸的作品,企图腐蚀,唉!太容易犯肉欲方面的错误的一代年轻人。 “在这种不道德的、危险的体裁中,”元帅夫人继续说,“《曼侬·莱斯戈》据说是属于第一流的。一颗罪恶深重的心的弱点,还有它应该受到的痛苦,据说被描写得极其深刻真实;尽管如此,您的波拿巴还是在圣赫勒拿岛宣称,这是为仆人们写的一部小说。” 这句话使于连又恢复了紧张的内心活动。“有人想在元帅夫人眼里毁掉我,把我对拿破仑的狂热崇拜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听了一定很生气,所以才忍不住要让我知道知道。”这个发现使他整个晚上一直觉得很有趣,而且也使他变得有趣了。他在歌剧院的前厅向元帅夫人告辞时,她对他说:“请您记住,先生,一个人如果爱我,就不应该爱波拿巴;顶多只可以把他当成是无法避免的天意安排来接受。况且,他这个人头脑不够灵活,欣赏不了各种艺术的杰作。” “一个人如果爱我!”于连对自己重复说;“这句话也可能什么意思也没有,也可能什么意思都有。这正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没法掌握的语言的奥妙。”他抄写着一封给元帅夫人的长得没完没了的信,心里却久久地想着德·雷纳尔夫人。 “您在昨天晚上,看来是离开歌剧院以后写的一封信里,”第二天她带着他认为装得很不好的冷淡态度对他说,“您怎么会跟我谈起伦敦和里奇蒙来了?” 于连十分尴尬。他一行行地抄写,没有去考虑他抄的是什么,显然是他忘了把原件中的伦敦和里奇蒙这些地名换成巴黎和圣克卢。他开始说了两三句话,但是没法把话说完;他感到自己几乎忍不住要发疯般地笑出来。最后,在他斟词酌句的时候,他想出了这样一个解释:“在关于人类灵魂的最崇高、最伟大的利益的讨论以后,我的心灵处在极端兴奋的状态中,在给您写信的时候,很可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信上。” “我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对自己说,“因此我今天晚上在剩下的时间里可以不必受烦闷的罪了。”他连奔带跑地从德·费尔瓦克府出来。晚上,他在看自己头天抄写的那封信的原件,很快地就看到了年轻的俄国人谈到伦敦和里奇蒙的那个不幸的地方。于连发现这封信几乎可以说是情意绵绵的,感到十分惊奇。 他的谈话显然是很轻浮的,而他的信却具有崇高的、几乎可以说像《启示录》那样的深刻性,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元帅夫人对他另眼相看。她特别喜欢那些长句子。“这不是伏尔泰,这个如此不道德的人,使之风行的那种支离破碎的文体!”尽管我们的主人公尽一切努力,从他的谈话里清除各种各样的合理看法,他的谈话还是有反君主政体的和不信宗教的色彩,逃不过德·费尔瓦克夫人。这位夫人受到一些道德极为高尚,但是常常整个晚上不发表一点意见的人物的包围,凡是有几分新奇感的事物都能深深地打动她;但是同时她又认为自己应该对它感到气愤。她把这个缺点叫做“保留了这个轻浮的时代的痕迹”……但是像这样的客厅,除非您有事相求,否则是不值得一看的。于连的这种生活毫无趣味可言,他所感到的烦闷,读者毫无疑问也一定完全感觉到了。这是我们旅途经过的荒原。 在于连的生活中的这段被费尔瓦克插曲占去的时间里,德·拉莫尔小姐一直需要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她受到激烈的内心斗争的折磨;有时候她自以为能够鄙视这个如此微贱的年轻人;但是他的谈话不由她做主地把她迷住了。尤其是他那十足的虚假态度,最使她感到惊奇;他向元帅夫人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谎言,或者至少也是对他的真实想法的可憎的掩饰;他在几乎所有问题上的想法,玛蒂尔德是完全清楚的。他的这种马基雅维里式的表现使她感到震惊。“多么深刻!”她对自己说;“跟持相同论调的唐博先生那样的夸张的傻瓜或者平庸的无赖比起来,有多么不同啊!” 然而,有些日子对于连说来是十分可怕的。为了尽到最困难的职责,他每天都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露面。他扮演一个角色所做出的努力,耗尽了他剩下的精力。常常在夜里,穿过费尔瓦克府的广阔的院子时,他仅仅靠了性格的力量和推理才不至于陷入绝望之中。 “我在神学院里战胜过绝望,”他对自己说,“可是当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多么可怕的前景啊!或者是成功,或者是失败;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得不跟天下最可鄙、最讨厌的人朝夕相处,在一起度过我这一生。到了下一年春天,仅仅短短的十一个月以后,我成了也许是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最幸福的一个了。” 但是所有这些高超的推理遇到可怕的现实,常常不起任何作用。每天他在吃中饭和晚饭时都要见到玛蒂尔德。从德·拉莫尔先生向他口授的许多信稿中,他知道她即将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已经每天到拉莫尔府来两次。一个被抛弃的情人的嫉妒的眼睛没有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于连在他认为他已经看出德·拉莫尔小姐待她的未婚夫很好以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情不自禁地怀着热爱的心情望着他的手枪。 “啊!”他对自己说,“把内衣上的标志去掉,到离巴黎二十法里的哪个偏僻的森林里去了结我这可憎的一生,不是个比较聪明的办法吗?当地没有人认识我,因此我的死在半个月内不会有人知道,半个月以后谁还会想到我呢!” 这个推论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第二天,隐约看到了玛蒂尔德的那段衣袖和手套之间的胳膊,就足以把我们年轻哲学家投入在残酷的,然而却又使他留恋人生的回忆里。“好吧!”他于是对自己说,“我要按照俄国人的策略坚持干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至于元帅夫人,抄完这五十三封信以后,当然我不会再给她写别的信了。 “至于玛蒂尔德,这一个半月如此痛苦的演戏,或者是丝毫不能改变她的愤怒,或者是能使我得到片刻的和解。伟大的天主!那样的话我会高兴死了!”他再也不能接着想下去。 在长时间的梦想以后,当他能够继续推理时,他对自己说:“那么,我可以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态度又会重新开始,唉!这是因为我没有力量取得她的欢心;我再也不会有任何办法了,我毁了,永远完了……“具有她那种性格,她能给我什么保证呢?唉!我的一无长处说明了一切。我的举止将缺乏优雅的风度,我的谈吐将是笨拙而单调的。伟大的天主!为什么我是我呢?” [1]利赫坦贝格(1742—1799),法国学者,他的文笔幽默。 [2]芭蕾舞剧《曼侬·莱斯戈》,1830年在巴黎歌剧院首次上演。共3幕,剧本作者兰斯克里布,由阿莱维作曲,是根据法国作家,曾任修道院长的普列服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参见本书第309页注②。 下 卷 第二十九章 烦 闷 为自己的热情而牺牲自己,那还可以;但是为自己没有的热情而牺牲自己!啊,可悲的十九世纪! 吉罗代[1] 德·费尔瓦克夫人看于连的长信起初感觉不到快乐,后来开始对它们发生了兴趣。但是有一件事使她感到懊恼:“多么可惜,索雷尔先生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士!否则的话就可以让他跟自己保持一种亲密关系。但是这个十字勋章,这身几乎可以说是世俗人的衣服,会引来许多冷酷无情的问话,怎么回答呢?”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想完:“一位心怀恶意的女友,她会猜想,甚至散播谣言说,他是我娘家那方面的一个地位低下的表弟,由国民自卫军授勋的一个商人。” 在见到于连以前,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最大快乐就是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上元帅夫人这四个字。现在呢,新贵的那种病态的、极容易受到冒犯的虚荣心跟刚产生出来的兴趣开始了斗争。 “使他成为巴黎附近的哪个教区里的代理主教,”元帅夫人对自己说,“那是我很容易办到的事!可是光叫索雷尔先生,什么头衔也没有,而且还是德·拉莫尔先生的小秘书!这可叫人受不了。” 她的那颗顾虑重重的心,第一次被一种利益所打动,而这种利益是和她追求身份和优越的社会地位的奢望毫无关系的。她的老看门人注意到,他把这个神情如此忧愁的、英俊的年轻人的信送进来,十拿九稳,可以看到元帅夫人脸上的心不在焉和不满意的神情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这种表情是她在手下人来到时从来没有忘了装出来的。 一心只想给公众留下深刻印象,而内心深处对这种成功并不感到真正的快乐,这种生活方式给她带来的烦闷,自从她脑子里念着于连以后,变得那样无法忍受,只要头天晚上跟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在一起过上一个小时,那些贴身女仆第二天一整天都不会受到虐待。他开始获得的信任已经能够顶住一些写得非常好的匿名信。小唐博向德·吕兹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提供了两三件非常巧妙的诽谤材料,但这也是徒劳无益,虽然这些先生不问真假,就十分高兴地加以传播。元帅夫人,就她的智力来说,是顶不住这种粗鄙的手段的,她把她的疑惑讲给玛蒂尔德听,每一次都得到玛蒂尔德的安慰。 一天,在询问了三次是否有信以后,德·费尔瓦克夫人突然下决心写回信给于连。这是烦闷获得的一次胜利。在写第二封信时,元帅夫人因为自己亲手写如此平凡的一个姓名地址:“德·拉莫尔侯爵府索雷尔先生收”,太失身份,几乎停住不写了。 “您应该给我带几个信封来,”晚上她十分冷淡地说,“上面要有您的姓名地址。” “我现在是集情夫和仆人于一身,”于连想,他鞠了一个躬,同时高兴地装出侯爵的老仆人阿尔塞纳那样的老态龙钟的样子。 当天晚上,他送去了几个信封,第二天一清早他收到了第三封信,他看了开头的五六行和结尾的两三行。这封信用细小的字体密密麻麻写了四页。 渐渐地她养成了一个偷快的习惯,几乎每天给他写信。于连一字不差地抄写俄国人的信作为回信;这就是夸张文体的好处;德·费尔瓦克夫人对回信和她的信毫无关系丝毫没有感到惊奇。 小唐博自愿地充当侦察于连的所作所为的角色,如果他能够告诉她这些信全都原封未动,胡乱地扔在于连的抽屉里,她的自尊心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啊。 一天上午,看门人给他把一封元帅夫人的信送到图书室里来,正好遇上玛蒂尔德,她看到那封信,认出信封上的姓名地址是于连的笔迹。她在看门人出来时走进了图书室。信还放在桌子边上;于连正忙着写东西,没有把它放进抽屉。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玛蒂尔德抓起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完全忘掉了,可我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为是可怕的,先生。” 说了这几句话,她对自己的举止极其失当,感到惊讶,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泪如泉涌,很快地于连觉得她呼吸要停止了。 于连惊讶,慌乱,没有能够看出这一幕是多么美妙,对他多么有利。他帮助玛蒂尔德坐下来,她整个身子几乎倒在他的怀里。 他发现这个动作的头一瞬间,快乐到了极点。紧接着他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为一句话而前功尽弃。” 他的胳膊变得僵直,因为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是那么艰难。“我甚至不可以让自己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身体贴紧我的心口,否则她会蔑视我,虐待我。多么可怕的性格啊!” 他在诅咒玛蒂尔德的性格的同时,反而更百倍地爱她。他觉得在他怀抱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尔小姐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痛苦撕碎了她的心,于连无动于衷的冷淡态度更增加了她的这种痛苦。要想从他眼睛里猜出他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什么感觉,必须有冷静的态度,而她却根本没有。她不能下决心朝他看,她怕遇见蔑视的表情。 她坐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一动不动,头转过去避开于连,正在受着自尊心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的心灵受到的最强烈的痛苦的折磨。她刚刚干出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举动啊! “我多么不幸啊,我注定了要看见最有失身份的主动接近遭到拒绝!而且是遭到什么人的拒绝呢?”痛苦得发了狂的自尊心补充说,“遭到我父亲的一个仆人的拒绝。”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她高声说。 她狂怒地站起来,于连的书桌就在她面前,相隔只有两步,她拉开书桌上抽屉,抽屉里有八九封信,和看门人刚送来的那封一模一样,她看见这些信都没有拆开,好像吓得一下子愣住了。所有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她认出都是于连写的,不过笔迹多少有点变换。 “这么说,”她怒不可遏地叫起来,“您不仅仅是跟她好,而且还蔑视她。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居然蔑视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 “啊!请原谅,我的朋友,”她跪下来,补充说,“如果您愿意,就蔑视我吧,但是要爱我;没有您的爱,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她完全昏过去了。 “这个骄傲的女人,她跪倒在我的脚下了!”于连对自己说。 [1]吉罗代(1767—1824),法国画家,新古典主义风格,但受浪漫主义影响很深。 下 卷 第三十章 喜歌剧院包厢 As the blackest sky Foretells the heaviest tempest. Don Juan, C. I, st. 73[1]在这场激烈的感情波动中,于连感到的主要是惊奇,而不是幸福。玛蒂尔德的辱骂向他证明了俄国人的策略有多么明智。“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能够得救的唯一办法。” 他扶起玛蒂尔德,一句话也没有说,让她坐到长沙发上,渐渐地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为了装装样子,她把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那些信拿在手里;她慢慢地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十分明显。她一页页翻着那些信,没有细看;大部分信都有六页。 “至少您要回答我,”玛蒂尔德最后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但是不敢看于连。“您清楚地知道,我很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造成的不幸,我愿意承认。这么说,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把您的心从我这儿抢走了……这不幸的爱情促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牺牲,她也曾为您做出吗?” 一阵阴郁的沉默是于连的全部答复。“她有什么权利,”他想,“要求我做正派人不该做的泄露秘密的事?” 玛蒂尔德试着看看那些信;她眼睛里噙满泪水,没有办法看下去。 一个月来她一直陷在不幸之中,但是她的高傲的心灵还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造成了这次爆发。嫉妒和爱情在一瞬间里战胜了自尊心。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他非常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忽然间他把自己该怎么做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几乎要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来。她眼睛里的极度痛苦使他大吃一惊,已经认不出通常的那种眼神了。 于连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他强制自己采取勇敢的行动,这非常非常困难啊! “如果我让自己沉浸在爱她的幸福中,”于连对自己说,“这双眼睛很快就会仅仅表示出最冷酷的轻蔑表情。”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用微弱的声音和勉强有力量说完的话,一再向他保证,她对因为自尊心太强而可能干出的那些事感到十分懊悔。 “我也有自尊心,”于连用勉强发出来的声音对她说,在他的脸上显露出,他的体力已经衰竭到了顶点。 玛蒂尔德迅速朝他转过身来。听见他的声音是一个她已经几乎不再盼望的幸福。这时候她想起她的高傲仅仅是为了诅咒它,她恨不得能找到一些不寻常的、难以置信的办法来向他证明,她有多么崇拜他,又有多么厌恶自己。 “或许是因为我的这种自尊心,”于连继续说下去,“您才对我有过片刻的好感。肯定是因为我这种勇敢的、适合一个男子汉的坚定,您此时此刻才尊重我。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 玛蒂尔德打了个哆嗦;她的眼睛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这就要听见宣告对她的判决了。这个反应没有逃过于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勇气消失了。 “啊!”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听着从他嘴里正在讲出来的那些空话的声音,好像听的是什么与他毫不相干的响声。“如果我能够吻遍你这如此苍白的双颊,而你又感觉不到,那有多么好啊!” “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他继续说下去……他的嗓音越来越微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对我感兴趣……” 玛蒂尔德望着他,他经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脸部表情没有泄露他的真实感情。他感到爱情一直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崇拜她从来没有崇拜到这般程度,他几乎和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如果她有足够的冷静和勇气,略施小计,他一定会跪倒在她面前,发誓放弃这个无谓的演戏。他有足够的力量,能够继续说下去。“啊!科拉索夫,”他心里发出叫喊,“您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多么需要您的一句话来指导我的行动!”在这同时他的声音在说:“即使没有别的感情,单单感恩也足以使我爱慕元帅夫人,她体谅我,她在别人鄙视我的时候安慰我……我完全可以不去过分信任某些毫无疑问是极其使人愉快的,但是也许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促的表面现象。” “啊!伟大的天主!”玛蒂尔德叫了起来。 “好吧!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于连又说,语气严厉而坚决,仿佛他忽然间放弃了慎重周到的外交礼节。“什么保证呢,哪一个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时此刻看来准备让我恢复的地位能存在两天以上呢?” “我的过分的爱情,还有如果您不再爱我的话,我的过分的不幸,”她一边对他说,一边握住他的双手,并且朝他转过身来……她刚做出的这个急遽的动作稍微移动了她的短披肩,于连看到她的迷人的肩膀。她的头发稍微有点乱,唤起了一个甜美的回忆……他快要屈服了。“一句有欠考虑的话,”他对自己说,“我就会使那一长串在绝望中度过的日子又重新开始。德·雷纳尔夫人常常找出理由来做她的心要她做的事;而这个上流社会的年轻姑娘,只有在用充分理由向自己证明她的心应该被感动以后,她的心才会感动。” 他在转瞬之间看到了这个事实,接着在转瞬之间恢复了勇气。 他抽回被玛蒂尔德紧紧握着的双手,带着明显的恭敬神情,略微离开她一点。一个人的勇气不可能更高了。接着他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尔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全都拣起来,装出彬彬有礼的,但是在这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的态度,补充说:“请德·拉莫尔小姐容许我考虑这一切。”他迅速地离开,走出了图书室;她听见他接连地把所有的门重新关上的声音。 “这个恶魔一点也不动心,”她对自己说……“可是我说什么,恶魔!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难以想象的错误。” 这种看法继续保持下去。玛蒂尔德这一天几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整个儿沉浸在爱情之中;别人见了会说她的心灵从来不曾受到过自尊心的折磨,而且这是怎样的自尊心啊! 晚上,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夫人来到时,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这个仆人的声音她听上去很不吉利。她看见元帅夫人感到受不了,急匆匆地走开。于连对自己费尽心机取得的胜利并不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眼神担心,没有在拉莫尔府吃晚饭。 他的爱情和他的幸福,随着他远离战斗的时刻,在迅速地增长。他已经开始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和她对抗呢!”他对自己说;“万一她不再爱我呢!一瞬间可以改变这个高傲的心灵;应该承认,我待她的态度太可怕了。” 晚上,他深深地感到他必须在喜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露面。她特意邀请过他。玛蒂尔德不会不知道他是到场了,还是失礼没有到场。尽管这个道理十分明显,他在晚上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没有力量投身到社交界去。如果他说话,他就会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点钟的钟声响了。必须露面了。 幸好他发现元帅夫人的包厢里挤满了妇女,他给安置在门边,完全被那些帽子遮住。多亏了这个位置,否则他要闹一场笑话。卡罗利娜在Matrimonio segreto[2]里的悲痛欲绝的歌声,美妙绝伦,听得他泪如雨下。德·费尔瓦克夫人看到他的眼泪,这眼泪跟他平常的那种男子汉的坚定相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连这位贵夫人的心也被打动了,尽管她的这颗心早已经让一个新贵女人的傲气中的各种腐蚀性最强的成分浸泡得麻木不仁。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儿女人的心肠促使她开口。她在这时刻希望欣赏自己的嗓音。 “您看见拉莫尔家的夫人们吗,”她对他说,“她们在第三层包厢里。”于连立刻很不礼貌地靠在包厢的前面,把身子探出去。他看见玛蒂尔德;她的眼睛闪着泪光。 “可是今天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于连想;“多么热心啊!” 玛蒂尔德说服她母亲上喜歌剧院来,虽然一个经常上她家来献殷勤的女人急忙向她们提供的包厢位置不合适。她想看看于连会不会跟元帅夫人在一起度过这个晚上。 [1]英文,“正如最阴暗的天空预兆最大的暴风雨。——《唐璜》第1歌,73节” [2]意大利文,“《秘婚记》”。 下 卷 第三十一章 使她害怕 喏,这就是你们的文明的伟大奇迹!你们把爱情变成了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巴纳夫 于连跑进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他的眼睛首先遇到的是玛蒂尔德的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她毫无节制地流泪,那儿只有一些地位低微的人物:出借包厢的那个女朋友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玛蒂尔德把手放在于连的手上;她好像把对她母亲的畏惧完全忘了。几乎被泪水窒息的她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可以和她说话,”于连对自己说,他也非常激动,借口分枝吊灯照着第三层包厢,太刺眼,勉勉强强用手把眼睛遮住。“如果我开口,她对我的心情过分激动就不会再有所怀疑,我的嗓音会泄露我的真实感情,一切都可能再一次完蛋。” 他的内心斗争比上午还要艰苦得多,他的心在这以前已经乱了。他害怕看到玛蒂尔德虚荣心发作。陶醉在爱情和快乐中,他克制住自己不跟她说话。 依我看,这是他性格中最美好的特点之一。一个能像这样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愿做的事的人,前程可能非常远大,si fata sinant[1]。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要带于连回到府邸去。幸好雨下得很大。但是侯爵夫人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不停地跟他谈话,使他没法跟她女儿说上一句话。叫人看了还以为是侯爵夫人在维护于连的幸福。他不再害怕因为自己的情绪过分激动而毁掉一切,于是疯狂地沉湎在过分激动的情绪之中。 我敢说吗?于连回到卧房里,跪倒在地,把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那些情书吻了又吻。 “伟大的人啊!还有什么我不该归功于您的呢?”他在疯狂中大声嚷道。 渐渐地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他把自己比作刚在一场大战役中取得一半胜利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巨大的,”他对自己说,“但是明天会有什么情况呢?一瞬间可以失掉一切。”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口授的回忆录,一连两个小时他强迫自己读下去,只有他的眼睛在读,不要紧,他强迫自己读下去。在这种奇怪的阅读中,他的头脑和心灵已经上升到从事一切最伟大的事的高度,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活动着。“她的这颗心和德·雷纳尔夫人大不相同,”他对自己说,但是他不能走得更远了。 “使她害怕,”他突然把书扔得远远的,叫了起来。“敌人只有在我使他害怕的时候才会服从我;那时候他不敢蔑视我。” 他高兴得如醉如痴,在小屋里踱来踱去。老实说,他的这种幸福主要是来自自尊心而不是来自爱情。 “使她害怕!”他骄傲地重复说;他有理由感到骄傲。“即使是在最幸福的时刻,德·雷纳尔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能和她的相等。在这儿,我制服的是一个恶魔,因此必须制服。” 他清楚地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玛蒂尔德就会来图书室;他一直到九点钟才到图书室,虽然爱情像烈火般烧着他,他的头脑还是能够控制住他的心。也许没有一分钟他不在重复地对自己说:“要让她老是怀着这个事关重大的疑团:‘他爱我吗?’她的辉煌的地位,每一个跟她说话的人的阿谀奉承,使她有点过分容易恢复自信。” 他发现她脸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长沙发上,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她已经没有力量动一动了。她朝他伸出手:“亲爱的,我冒犯了你,确实如此;你可以对我生气……” 于连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爽直的口气。他差点儿泄露他的真实感情。 “您要保证,我亲爱的,”她在一阵沉默以后补充说,她原来希望他能来打破这阵沉默。“这是对的。把我带走吧,让我们到伦敦去……我将永远毁了,身败名裂了……”她有勇气把她的手从于连那儿抽回来,蒙住自己的眼睛。所有那些谨慎的和贞操的感情全都回到她的心里……“好!败坏我的名声吧,”她最后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对自己严厉,”于连想。在短暂的片刻沉默以后,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一旦到了去伦敦的路上,用您的话来说,一旦名声败坏了,谁能向我保证您那时候会爱我呢?谁能保证我出现在驿车里,您不会感到讨厌呢?我不是一个恶魔,毁掉您的名声,对我说来,只是又一个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幸得很,而是您的性格。您能不能向您自己保证您将爱我一个星期呢?” (“啊!但愿她能爱我一个星期,仅仅一个星期,”于连低声对自己说,“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未来对我算得了什么呢?生命对我算得了什么呢?而且只要我愿意,这种无比美妙的幸福马上就可以开始,完全取决于我!”)玛蒂尔德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住他的手说。 于连抱住她,吻她,但是职责的铁手马上攫住他的心。“如果她看出我有多么崇拜她,我就会失去她。”在离开她的怀抱以前,他已经恢复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尊严。 这一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他能够掩饰他的过度的幸福。有些时候他甚至连拥抱她的快乐都放弃了。 在另外一些时刻里,幸福的狂热战胜了谨慎的一切忠告。 花园里有一个金银花棚,是用来隐藏梯子的。他习惯于到这个花棚旁边站立,远远地观看玛蒂尔德的百叶窗,悲叹她的反复无常。紧跟前有一棵非常大的橡树,树干遮住他,不至于被那些冒失的人看见。 这个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的过度不幸的地点,他和玛蒂尔德经过时,过去的绝望和眼前的幸福形成的对比,对他的性格说来,太强烈了,他热泪盈眶,把他的情妇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在这里我想着您度过我的时光;在这里我望着那扇百叶窗,一连几小时地等待着我能看见这只手打开它的那个幸运时刻……” 他的意志已经薄弱到了极点。他用决不是捏造出来的真实色彩,向她描绘他当时的过分绝望。一些简短的感叹词,证明了已经把这种残酷的痛苦结束了的、眼前的幸福……“我在做什么,伟大的天主!”于连突然清醒过来,对自己说。“我把自己毁了。” 在过度的惊慌中,他相信自己已经看到德·拉莫尔小姐眼睛里的爱情减少了。这是一个幻觉;但是于连的脸迅速地起了变化,蒙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色。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失去了光辉,一种高傲之中带着恶意的表情很快地代替了最真挚、最强烈的爱情的表情。 “您怎么啦,我亲爱的?”玛蒂尔德温存而又不安地对他说。 “我在说谎,”于连生气地说,“我在对您说谎。我为这件事责备自己,然而天主知道我非常敬重您,不愿意对您说谎。您爱我,您对我忠实,我不需要为了讨好您而说好听话。” “伟大的天主!您十分钟来一直对我说的所有这些令人心醉的话,难道都是漂亮话?” “我严厉地责备自己说了这些话,亲爱的。这些话是我从前为了一个爱我却使我感到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性格的一个缺点,我向您揭发了我自己,原谅我吧。” 悲痛的泪珠沿着玛蒂尔德的脸颊流下来。 “只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小事情,使我一时之间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于连继续说下去,“我那可恶的记忆力——我现在要诅咒它,——就会给我提供一个解脱办法,我也不加考虑就用上了。” “难道我刚刚无意中做了什么使您不高兴的事吗?”玛蒂尔德带着天真可爱的神情说。 “有一天,我记得,在这些金银花旁边经过,您采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手里拿过去,您也就让他留着它。我相隔只有两步远。” “德·吕兹先生?这不可能,”玛蒂尔德说,这种高傲的口气对她说来是那么自然。“我决不会干这种事。”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于连连忙反驳。 “好吧!这是真的,亲爱的,”玛蒂尔德伤心地垂下眼睛说。她确确实实知道,好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干过任何一件这种事。 于连用无法形容的温存的目光望着她。“不,”他对自己说,“她还是同样地爱我。” 当天晚上,她开着玩笑责备他对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钟情:“一个小市民爱上一个新贵!也许只有这种女人的心,我的于连不能叫它们发疯。她使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花花公子。”她玩弄着他的头发说。 于连在他相信自己受到玛蒂尔德鄙视的那段时间里,变成了巴黎穿戴最考究的男人之一。但是他有一个胜过这些人的地方:一旦打扮好了,他就不再去想它了。 有一件事让玛蒂尔德感到不快,于连继续抄写俄国人的那些信送给元帅夫人。 [1]拉丁文,“如果命运如此安排的话”。 下 卷 第三十二章 老 虎 唉!为什么事情是这样,而不是别样? 博马舍[1] 一位英国旅行者谈起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他把它养大,抚爱它,但是桌子上始终放着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于连只有在玛蒂尔德不能够从他眼睛里看到幸福的表情时,才沉湎在过度的幸福之中。他准确地按照规定去做,时不时对她说上一两句严厉话。 他惊讶地注意到玛蒂尔德变得那么温存,每当她的温存,还有她的过分的忠诚,达到了快要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的时候,他有勇气突然一下子离开她。 玛蒂尔德第一次有了爱情。 生活一向对她说来慢得像龟爬,现在却快得像飞一般。 然而自尊心非得通过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她愿意大胆地去冒爱情可能给她带来的任何危险,谨慎小心的倒是于连;只有在出现危险的时候,她才不顺从他的意愿。她对他顺从,而且几乎到了谦恭的地步,但是对家里任何一个来接近她的人,不论是亲戚还是仆人,反而表现得更加高傲了。 晚上在客厅里,哪怕有六十个人在场,她也会把于连叫过去,跟他单独谈话,而且谈得很久。 小唐博有一天在他们旁边坐下,她要他到图书室去替她取斯摩莱特[2]的那卷内容谈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看到他迟迟疑疑,她又补了一句:“您不用着急,”用的那种带侮辱性的高傲声调,给于连的心里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您注意到这个小怪物的目光没有?”他对她说。 “他的伯父在这个客厅里伺候了有十一二年,否则我会立刻把他赶出去。” 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等人的态度,表面上十分有礼貌,实际上仍旧是那样咄咄逼人。玛蒂尔德为了从前对于连说过的所有那些知心话,狠狠地责备自己,尤其是因为她不敢向他承认,她把她对这些先生做出的、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纯洁的好感表示故意夸大了。 尽管她决心很大,她的女性的自尊心还是天天都在阻止她对于连说:“当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上,碰巧碰到我的手的时候,我没有把我的手抽回来的这种软弱的表现,正是因为跟您谈,我才从描述它中间得到快乐。” 今天,这些先生中间不论哪一位只要刚跟她她上一会儿,她就会碰巧有一句话要问问于连,这也是把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借口。 她发觉自己怀孕了,非常高兴地告诉于连。 “现在您还会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永远是您的妻子。” 于连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他差点儿忘掉自己的行动原则。“这个可怜的姑娘为了我毁掉她自己,怎么能故意这样冷酷无礼地对待她呢?”只要她看上去有一点儿不舒服,即使是在他能够听从理智的可怕声音的日子里,他也不再有勇气说一句残酷的话,尽管按照他的经验,残酷的话对维持他们的爱情是必不可少的。 “我要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一天玛蒂尔德对他说,“他对我说来不止是父亲,还是朋友。像这样的人我认为试图欺骗他,哪怕是一分钟,不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不适合的。” “伟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于连惊恐地说。 “尽我的职责,”她回答,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她发现自己比她的情夫高尚。 “不过他会把我丢人现眼地赶出去的!” “这是他的权利,应该尊重它。我将让您挽着我的胳膊,让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门走出去。” 于连惊呆了,要求她推迟一个星期。 “我不能够,”她回答,“荣誉要求这么做,我看到了责任,应该尽到,而且应该立刻尽到。” “好吧!我命令您推迟,”于连最后说。“您的荣誉不是没有保障的,我是您的丈夫。这事关重大的一步将改变我们两人的处境。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星期二;下个星期二是德·吕兹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来时,看门人将把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交给他……他一心只想着让您当上公爵夫人,对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您想想看他会有多么不幸!” “您是想说:您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 “我可以怜悯我的恩人,可以为了损害他而感到痛心;但是我不害怕,而且永远不会害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服从了。自从她把自己的新情况通知他以后,他还是头一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从来不曾这样爱过她。他心灵中的温情的那一部分高兴地抓住玛蒂尔德的身体状况做为借口,避免对她说冷酷无情的话。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他感到心神不安。他会被迫跟玛蒂尔德分开吗?在看到他走的时候,不管她多么痛苦,等他离开一个月以后,她还会想到他吗? 对侯爵可能对他说的那些公正的责备话,他也感到几乎同样的恐惧。 晚上,他向玛蒂尔德承认这第二个苦恼原因,接下来,他的爱情使他忘乎所以,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变了。 “远离我度过半年,”她对他说,“对您说来,真的会是一个不幸吗?” “非常非常大的不幸,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这个不幸在我想到它时不能不感到恐惧。” 玛蒂尔德非常幸福。于连那么用心地扮演他的角色,以至于他成功地让她认为两个人中间是她爱得更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来临。午夜十二点,侯爵回到家里发现一封信,信封上写明,他只可以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亲自拆阅。 “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的关系都破裂;剩下的只是自然的关系。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将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想到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是为了我的耻辱不至于公开,为了让您有时间慎重考虑和采取行动,我不能再拖延下去,不把我应该告诉您的事告诉您。您对我的爱是极其深厚的,如果您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的年金,我将跟我的丈夫搬到您希望我去的地方去住,譬如说瑞士。他的姓是那么卑微,因此不会有人认出索雷尔太太,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媳妇是您的女儿。瞧,这个姓我写的时候感到那么困难。我为于连担心,怕引起您看来是那么公正的愤怒。我不会做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不过我爱上他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因为是我先爱他的,是我引诱他的。我从您那儿继承了一颗太高尚的心,不可能把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平庸的或者在我看来是平庸的人身上。为了使您高兴,我曾经考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可是枉费心机。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放在我的眼前呢?您自己在我从耶尔回来时也亲口对我说过:‘这个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到开心的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为了这封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也会和我一样感到难过。我不能阻止您作为一个父亲生气;但是继续像一个朋友那样爱我吧。 “于连尊敬我。如果说他有时跟我谈话,那仅仅是出于对您怀有的深切的感恩心情,因为他天生的性格高傲,除了在正式场合,从来不答理比他地位高得多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观念非常强烈,而且是天生的。是我,我羞愧地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而且像这样的承认决不会对任何人再去做了,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二十四小时以后,您为什么还对他生气呢?我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将由我来转达他的深切的敬意和因为惹您生气而感到的遗憾。您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我要到他愿意去的地方去找他。这是他的权利,这是我的职责,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慈悲为怀,愿意给我们六千法郎维持生活,我将怀着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否则于连打算搬到贝藏松去住,在那儿他将开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学。不管从怎样低的起点开始,我相信他将来会飞黄腾达。跟他在一起我并不害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能肯定他将扮演主要角色。而那些曾经向我求婚的人中间,有哪一个您也能这样说呢?他们有大片大片的庄园!单凭这个条件,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理由。我的于连如果有一百万和我父亲的保护,即使在现在的社会制度下,也能够达到很高的地位……”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一个全凭一时冲动行事的人,她写了八页。 “怎么办?”于连在侯爵看这封信的时候对自己说;“首先,我的职责,其次,我的利益,在哪儿呢?我受他的恩惠是巨大的;没有他,我只能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坏蛋,而且还不是一个能避免让别人憎恨和迫害的坏蛋。他把我栽培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因而我将来干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坏事,首先是次数比较少,其次是不那么卑鄙了。这比他给我一百万还要有价值。我全亏了他,才能有这个十字勋章,才能干类似外交公务的事,使我的地位提高到一般人之上。 “如果他拿起笔来规定我怎么做,他会写些什么呢……” 于连的沉思突然被德·拉莫尔先生的老随身仆人打断了。 “侯爵要立刻见您,不管您穿着衣服还是没穿着衣服。” 仆人和于连并排走着,低声补充说:“侯爵先生火气很大,您可要当心。” [1]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作家。代表作有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 [2]斯摩莱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兰登传》等。他的《英国通史》出版于1757年。 下 卷 第三十三章 软弱的苦痛 在打磨这粒钻石时,一个笨拙的宝石工人使它失去了一些最强烈的闪光。在中世纪,我说什么?甚至在黎塞留时代,法国人还有意志力。 米拉波 于连发现侯爵正在大发雷霆。这位大贵人有生以来也许还是头一次干出这样不得体的事;他把到了嘴边的骂人话一股脑儿全都倾泻到于连头上。我们的主人公惊讶万分,失去了耐心,但是他的感激心情丝毫没有动摇。“这个可怜的人,长久以来,在他思想深处珍藏着多少美好的计划,如今竟毁于一旦!但是我应该回答他,我保持沉默会更增加他的怒火。”回答的话是由达尔杜弗这个角色提供的。 “我不是一个天使……我尽心尽力为您效劳,您慷慨大方地酬劳我……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才二十二岁……在这座府邸里能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这个可爱的人儿……” “坏蛋!”侯爵叫起来。“可爱的!可爱的!您觉得她可爱的那一天,就应该离开。” “我曾经试过;当时我要求您让我到朗格多克去。” 被痛苦压倒的侯爵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感到疲劳,一屁股坐在扶手椅子上。于连听见他自言自语:“他不是一个坏人。” “是的,我对您不是一个坏人,”于连一边嚷着,一边跪倒在地。但是他对这个动作感到无比的羞耻,很快地又立了起来。 侯爵确实失去了理智。看到于连的这个动作,他又重新破口大骂,骂的那些话粗鲁难听,简直像是出自一个出租马车夫的嘴里。也许这些骂人话的新奇能够起到消气的作用。 “怎么!我的女儿将来叫索雷尔太太!怎么!我的女儿将来不是公爵夫人!”每当这两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德·拉莫尔先生就痛苦难熬,他的情绪也就再也无法控制了。于连担心自己挨打。 在侯爵头脑偶尔清醒的时刻,而且他也开始对自己的不幸渐渐习惯了,他对于连说了一些相当合情合理的责备话。 “应该离开,先生,”他对于连说……“您的职责是离开……您是最最卑劣的人……” 于连走到桌子跟前,写下: “很久以来活着对我就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我决定结束我的一生。我请求侯爵先生在接受我无限感激的表示的同时,也接受我对死在他府邸里可能引起的麻烦的歉意。” “请侯爵先生俯允,把这张纸看看……杀死我吧,”于连说,“或者是让您的随身仆人杀死我。现在是夜里一点钟,我到花园里,朝后墙慢慢走过去。” “给我滚得远远的,”侯爵在他离开时朝他嚷道。 “我明白,”于连想;“如果我能够不让他的仆人来负杀死我的责任,他不会不感到高兴……让他把我杀死,好吧,这是我愿意给他的一个满足……但是,见鬼,我热爱人生……我对我的儿子负有责任。”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它在充满危险感的头几分钟的散步以后,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 这种关心还从来不曾有过,使他变成了一个谨慎的人。“怎样对付这个狂怒的人,我需要有人指点我……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富凯离得太远,况且他也不可能理解像侯爵那样的一颗心里的感情。 “阿尔塔米拉伯爵……我能拿得稳他守口如瓶,永远不说出去吗?我向人征求意见不应该引起副作用,不应该把我的处境弄得复杂化。唉!只剩下了阴郁的皮拉尔神父……冉森教派教义使他的头脑变得狭隘……换了一个坏蛋耶稣会士,他懂得人情世故,对我有用得多……皮拉尔先生一听见我说出这个罪行,就可能打我。” 达尔杜弗的神灵来帮助于连:“好吧,我去向他忏悔。”这是他在花园里足足散步了两个小时以后做出的最后决定。他不再想到他可能随时被一颗步枪子弹打中。他困得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一清早,于连已经来到巴黎几法里以外,敲严肃的冉森教派教徒的大门。使于连大吃一惊的是,他听了自己吐露的秘密并不感到很意外。 “我也许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神父自言自语,他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感到忧虑。“我早就相信猜到了这桩爱情……我对您的友谊,不幸的孩子,阻止我通知她的父亲……” “他会怎么办呢?”于连急忙对他说。 (他这时候爱上了神父,如果发生争吵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受。)“我看有三个可能,”于连继续说;“第一,德·拉莫尔先生可能派人杀死我;”接着他叙述他留给侯爵的那封宣布自杀的遗书。“第二,让诺贝尔伯爵来找我决斗,把我打死。” “您会接受吗?”神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 “您不让我说完。我当然不会朝我恩人的儿子开枪。” “第三,他可能叫我离开。如果他对我说:‘到爱丁堡去,到纽约去,’我一定服从。到那时德·拉莫尔小姐的情况可以掩盖过去;但是我决不容许他们把我的儿子弄死。” “请相信,这将是那个堕落的人的头一个念头……” 在巴黎,玛蒂尔德陷在绝望之中。她七点钟左右见到她的父亲。他让她看于连的信,她担心于连会认为自杀是一件高尚的事。“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她对自己说,感到从愤怒中产生出来的痛苦。 “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她对她父亲说。“您将对他的死负责……您也许会感到高兴……但是我要指着他的亡灵起誓,首先我要戴孝,我将公开我的索雷尔寡妇的身份,我要发讣闻,您等着瞧好了……您不会发现我胆怯、懦弱。” 她的爱情发展到了疯狂的程度。现在轮到德·拉莫尔先生目瞪口呆了。 他开始头脑比较清醒地看待已经发生的事。吃中饭时,玛蒂尔德没有露面。侯爵如释重负,特别是在他知道她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母亲以后,更加感到高兴。 于连从马上下来。玛蒂尔德打发人叫他,几乎当着她的贴身女仆的面投入他的怀抱。于连对她的这种感情爆发并不是很感激。他和皮拉尔神父长时间商量以后,变得非常老练,非常慎重。他的想象力由于计算各种可能性而减弱。玛蒂尔德噙着眼泪告诉他,她看见了他的遗书。 “我的父亲可能改变主意,请您立刻动身到维尔基埃去。重新骑上马,趁着他们还在吃饭赶快离开府邸。” 看到于连脸上的惊讶和冷淡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让我来应付我们的事,”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激动地嚷道。“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并不是有意要和你分开。给我来信,寄给我的贴身女仆,信封让别人写。我会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再见吧!快逃。” 这最后两个字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不过他还是服从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想,“这些人即使是在他们表现最佳的时刻,也有办法触痛我。” 玛蒂尔德坚决抵制她父亲的所有那些慎重的计划。她不管怎么说,只肯在以下这些基础上进行协商:她应该是索雷尔太太,跟她丈夫在瑞士过贫困的日子,或者是住在巴黎她父亲的家里。她对秘密分娩的建议断然加以拒绝。 “那样一来,对我的诽谤和侮辱都有可能开始了。在结婚以后两个月,我跟我丈夫出门旅行,我们很容易把我们的儿子说成是在一个适当的日期出生的。” 她的这种坚定态度起初遇到的是盛怒,到最后使侯爵产生了疑虑。 有一次他一时心软了,对他的女儿说:“瞧!这是年金一万法郎的证书,把它送到你的于连那儿去,让他赶快想办法做到我不可能把它收回来。” 于连深知玛蒂尔德喜欢发号施令,为了服从她,毫无必要地赶了四十法里的路。他留在维尔基埃,跟佃户们把账目算清。侯爵这次给予的恩惠成了他回来的理由。他去请求皮拉尔神父收留他。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皮拉尔神父变成了玛蒂尔德最有用的同盟者。每一次侯爵问到他,他都向侯爵证明,除了公开举行婚礼以外,任何其他办法在天主眼里都会是一桩罪恶。 “幸好,”神父补充说,“世俗的明智看法在这一点上是与宗教教义完全一致的。德·拉莫尔小姐性格狂热,连她自己都不肯保守的秘密,您能够有一分一秒的时间指望它不会为人所知吗?如果您不允许采取公开举行婚礼的那种光明磊落的做法,上流社会就会在长得多得多的时间里关心这桩奇怪的门户不当的婚事。应该一下子把什么都说出来,不论表面上,还是实际上,都不留下一丁半点儿神秘的地方。” “确实如此,”侯爵沉思着说。“如果按照这个办法,三天之后还谈论这桩婚事,就会变成思想贫乏的人的啰唆了。应该利用政府什么时候采取反雅各宾党人的重大措施的机会,紧跟着悄悄地把事情办了。” 德·拉莫尔先生的两三个朋友想法也跟皮拉尔神父一样。在他们眼里,最大的障碍是玛蒂尔德的果断的性格。但是在听了这么多极好的意见以后,侯爵的那颗心还是不能习惯于放弃他女儿有权坐凳子的希望。 在他的记忆和想象里,充满了各种在他年轻时代还是可能的阴谋诡计和欺骗手段。屈服于需要,害怕法律,他认为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是荒谬的、丢脸的事。十年来他为了这个心爱女儿的前途允许自己做的那些美梦,如今他为之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谁能预料到呢?”他对自己说。“一个性格如此高傲、天禀如此聪颖、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要感到自豪的姑娘!法国最显赫的家族全都在很早以前就来求过我同意她的婚事! “应该抛弃一切谨慎的想法。这个世纪注定了要搞乱一切!我们在走向混乱。” 下 卷 第三十四章 有才智的人 省长骑着马一边赶路,一边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可以当部长、内阁总理、公爵?我要这样去作战……用这个办法我要把那些革新者投进监狱。” 《环球报》 任何理由都不能摧毁十年美梦的力量。侯爵并不认为生气是明智的,但是他又不能下决心饶恕。“这个于连要是能够意外地死掉就好了,”他有时候对自己说……他的苦恼的想象力就是这样从追求最荒唐的幻想中得到了几分宽慰。这些幻想抵消了皮拉尔神父的那些明智的推论的影响。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协商没有能够前进一步。 在这个家庭事件中,正如在政治事件中一样,侯爵有过一些高明的想法,使他连着兴奋三天。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个行动计划他都不会喜欢,因为它受到正确的推论的支持,但是推论只有在支持他最得意的计划时才能受到他的重视。一连三天他怀着诗人般的热情和积极性工作,使事情进行到某一个程度;第四天他又不再想到它了。 起先于连对侯爵的拖拖拉拉感到困惑;但是几个星期以后,他开始猜出,德·拉莫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中,还没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计划。 德·拉莫尔夫人和全家的人都以为于连为了管理田产的事到外省旅行去了。他躲藏在皮拉尔神父的住宅里,几乎天天都见到玛蒂尔德。她每天早上去和她父亲在一起过上一个小时,但是他们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闭口不谈占据他们全部思想的那件事。 “我不想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侯爵一天对她说;“把这封信送给他。”玛蒂尔德看这封信:“朗格多克的田产每年收入是二〇,六〇〇法郎。我将一〇,六〇〇法郎给我的女儿,一〇,〇〇〇法郎给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当然是连田产一起赠送。告诉公证人,让他分开写两份赠与证书,明天给我送来。在这之后,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关系。啊!先生,这一切是我应该料到的吗? 德·拉莫尔侯爵” “我非常感谢您,”玛蒂尔德高兴地说。“我们到阿让和马尔芒德[1]之间的埃居荣城堡去定居。据说那是一个像意大利一样美丽的地方。” 这次赠与使于连大为惊讶。他已经不是我们过去认识的那个严肃、冷静的人。他的儿子的命运预先吸引住他的全部思想。这笔意外的财产,对一个像他这样贫困的人说来,数目相当可观,使他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看到了他的妻子或者说他有了三六,〇〇〇法郎的年金。至于玛蒂尔德,她的一切感情都集中在对她的丈夫的崇拜中。出于自尊心,她现在一直把他称为她的丈夫。她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是让她的婚姻得到承认。她时时刻刻都在夸大自己的高度明智,能够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个人的才能在她头脑里认为是非常时髦的。 几乎经常不断的分开,事情的错综复杂,还有用来谈情说爱的时间的缺少,这一切使于连从前想出来的那个明智的策略效果变得越发好了。 玛蒂尔德能够和她真正爱上了的男人见面的时间是那么少,最后她失去了耐心。 她在情绪不好的情况下,写了一封信给她父亲;她像《奥赛罗》[2]那样开头:“我喜欢于连胜过上流社会提供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女儿的那些乐趣,我的选择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些因为受人敬重和满足渺小的虚荣心而得到的快乐,对我说来,豪无价值。我和我的丈夫分开生活马上就要满六个星期了。这足以证明我对您的敬重。在下个星期四以前,我将离开父亲的家。您的赐赠已经使我们富有。除掉可敬的皮拉尔神父,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将上他的住处去,由他为我们主持婚礼,在婚礼举行一小时以后,我们动身去朗格多克,永远不再在巴黎露面,除非有您的命令。但是使我伤心的是,这一切将被人编成耸人听闻的故事来嘲笑我和嘲笑您。愚蠢的公众的那些俏皮话难道不会逼得我们善良的诺贝尔找于连决斗吗?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我完全不能左右他。我们会在他的心灵里发现反抗的平民的本性。我跪在地上恳求您,我的父亲啊!下个星期四,到皮拉尔先生的教堂里来参加我的婚礼吧。那些恶毒的故事的锋芒将会因此而变钝,您的独子的生命安全,我丈夫的生命安全,都将得到保障,等等,等等。” 侯爵的那颗心给这封信投入在难以言表的窘困之中。这么说,必须最后做出一个决定。所有那些细小的习惯,所有那些平常的朋友,都失去了对他的影响力量。 在这个罕见的情况下,年轻时代经历的事件所赋予他的那些重要的性格特征,又完全恢复了它们的力量。流亡生活的种种不幸使他变成了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有两年工夫,他享有一笔巨大的家产和宫廷上一切荣耀的待遇,可是一七九〇年把他投入在流亡生活的可怕的贫困里。这次艰苦的磨练改变了一个二十二岁的人的心。实际上,与其说他是受财富的支配,不如说他是坐镇在自己现在拥有的巨大财富中间。然而正是这个曾经使他的心避免受到金钱腐蚀的想象力,让他受到一种疯狂的欲望的折磨:他要看到他的女儿有一个漂亮的封号。 在刚刚过去的六个星期里,侯爵有时心血来潮,想让于连富起来;他觉得贫穷对他德·拉莫尔先生说来是不体面的,可耻的,对他女儿的丈夫来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他把钱扔出去。第二天,他的想象又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他觉得于连会懂得他慷慨解囊的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会改名换姓,远远地跑到美洲去,写信告诉玛蒂尔德已经为她而死……德·拉莫尔先生想象这封信已经写好,猜测它对他女儿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玛蒂尔德的真正的信把他从这些如此孩子气的梦想中拉出来,这一天他考虑怎样杀死于连或者怎样使他失踪,考虑了很久以后,又想象怎样帮他建立一个辉煌的前程。他让于连用他的一处庄园的名称做为姓氏;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爵位让给于连呢?他的岳父德·肖纳公爵自从独子在西班牙被杀死以后,曾经有好几次谈到把爵位转让给诺贝尔……“我们不能不承认于连有处理事务的非凡能力,有胆量,也许甚至还有才华,”侯爵对自己说……“可是在这个性格的深处,我发现有可怕的东西。这是他给每一个人留下的印象,因此一定有什么实际存在的东西(这个实际存在的要害越是难以抓住,它越是叫老侯爵的那颗富有想象力的心感到害怕)。 “我的女儿有一天非常聪明地把它表达出来(在一封我们没有引用的信里):‘于连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客厅,任何一个小集团。’他没有为自己准备下能够支持他来反对我的力量,如果我抛弃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这是由于对于社会现状的全然无知吗?……我有两三次对他说过:‘只有那些客厅的支持,才是真正的、有用的支持……’“不,他没有检察官不浪费一分钟,不错过一个机会的那种机智、狡猾的天性……他决不是路易十一[3]式的性格。另一方面,我又看见他使用那些最反对宽宏大量的格言……我糊涂了……他重复讲这些格言会不会是用来作为阻挡他的热情的堤坝呢? “至少有一件事情很清楚:他忍受不了蔑视,我从这一点上掌握他。 “他对高贵出身并不顶礼膜拜,确实如此;他不是出于本能地尊敬我们……这是一个缺点;神学院学生的心毕竟只应该对缺乏享乐和缺乏金钱感到受不了。他呢,大不相同,他再怎么也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蔑。” 在女儿来信的逼迫下,德·拉莫尔先生看到自己必须做出决定:“总之,最重要的问题在这儿:于连胆子大到干出追求我女儿的事,是因为他知道我爱她胜过一切,知道我有十万埃居的年金吗? “玛蒂尔德提出完全相反的看法……不,我的于连,在这一点上我不愿意让自己有任何幻想。 “这是令人感到意外的真正爱情吗?还是想爬上显赫地位的庸俗欲望?玛蒂尔德有远见,她料到这个怀疑可能在我的心目中把他毁掉。因而她才这么承认:是她先想到爱他的……“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会忘掉自己的身份,甚至对他做出露骨的主动接近的表示!……一天晚上在花园里抓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倒好像她没有上百种别的什么略微得体一点儿的办法,来让他知道她看中他似的。 “欲盖弥彰,我不相信玛蒂尔德……”这一天侯爵的推论比平时具有决定性。然而习惯还是占了上风,他决定拖延时间,写封信给他的女儿。因为他们的书信常在府邸中相互传递。德·拉莫尔先生不敢跟玛蒂尔德争论,不敢反对她。他怕仓猝做出让步,会使这件事就此结束,无法挽回。 信件 “千万别再干出新的蠢事来;这儿有一份给于连·索雷尔·德·拉维尔内骑士的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您看到了我为他做的事。不要违背我,也不要盘问我。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到他那个团的所在地斯特拉斯堡去报到。随信附有一张我的银行的付款通知。我希望得到服从。” 玛蒂尔德的爱情和快乐再也没有止境了。她希望乘胜前进,立刻回信:“德·拉维尔内先生倘若知道您屈尊为他做的这一切,一定会感激得发狂,跪倒在您的面前。但是,在这件慷慨行为中,我的父亲忘记了我;您的女儿的荣誉处在危险之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一个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即使是两万埃居的年金也不能弥补。如果您对我许下诺言,下个月我的婚礼在维尔基埃公开举行,我才把委任状送给德·拉维尔内先生。我请求您不要超过这个期限,因为过了这个期限,您的女儿很快就不能再在公开场合露面,除非是使用德·拉维尔内夫人的名义。亲爱的爸爸,我多么感谢您把我从索雷尔这个姓氏里救出来,等等,等等。” 回信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服从吧,否则我就把一切收回。发抖吧,轻率的姑娘。我还不了解您的于连是怎样一种人,而您自己比我知道的还要少。让他动身到斯特拉斯堡去,想着走正道。我在半个月之内让您知道我的决定。” 这封回信如此坚决,玛蒂尔德不免吃了一惊。“我不了解于连”这句话把她投入在沉思中,最后很快地得出一些最富有魅力的假设;然而她相信这些假设是真实的。“我的于连的才智没有穿上客厅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这一点证明了他出类拔萃,而我的父亲正因为这一点,不相信他出类拔萃……“然而,如果我不服从他一时冲动得出的这个想法,我看很可能会发生一场公开的争吵;事情宣扬出去会降低我在上流社会里的地位,而且很可能使我在于连的眼里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在宣扬出去以后……十年的贫困生活;单凭才华挑选丈夫的这种傻事,只有靠了家资巨万才有可能避免遭人耻笑。如果我住在离我父亲很远的地方,他这么大年纪,很可能把我给忘掉……诺贝尔会娶一个可爱的、机灵的妻子;衰老的路易十四曾经受到德·勃艮第公爵夫人[4]的引诱……” 她决定服从,但是没有把父亲的这封信转给于连。他性子火爆,会干出什么傻事来的。 晚上,她告诉于连,他已经是轻骑兵中尉,他的快乐没有止境。我们根据他一生中表现出来的野心,根据他现在对他儿子的热爱,可以想象得到他有多么快乐。姓氏的改换使他大为惊讶。 “总之,”他想,“我的小说已经结束,而这一切完全归功于我一个人。我能够让自己被这个骄傲的怪物爱上,”他望着玛蒂尔德想下去,“她的父亲不能没有她活下去,而她不能没有我活下去。” [1]阿让和马尔芒德,法国洛特-加龙省的两个城市,在巴黎西南,相距有600余公里。 [2]指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第1幕第3场中黛丝德蒙娜对她父亲威尼斯总督说的话:“为的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爱这摩尔人,愿意和他在一起生活,都知道我大胆的行为和命运的骤变,我的心完全被我夫君的高贵的品质所征服……” [3]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他以在政治事务中狡诈、对敌人残忍而著名。 [4]德·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媳妇。 下 卷 第三十五章 暴风雨 我的天主,赐我以平庸吧! 米拉波 他心有所思;对她表示出来的强烈的情意,仅仅回答了一半。他保持沉默,脸色沉郁,在玛蒂尔德的眼里,他从来没有显得这么伟大过,这么值得崇拜过。她担心他的过分敏感的自尊心会使事情恶化。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看见皮拉尔神父来到府邸。于连难道不可能通过他多少了解到她父亲的意图吗?侯爵本人一时心血来潮,不可能给他写信吗?在如此巨大的一个幸福之后,怎样来解释于连的严肃态度呢?她不敢问他。 她,玛蒂尔德!她不敢!从这一刻起,在她对于连的感情里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未曾料到的、几乎可以说是近乎恐惧的成分。一个在受到巴黎赞赏的这种过度的文明中间教养大的人所能有的热情,她这颗冷酷的心完全感觉到了。 第二天一清早,于连在皮拉尔神父的本堂神父住宅里。几匹驿马拖着一辆马车进入院子,马车破破烂烂,是从邻近的驿站租来的。 “像这样的车子已经不合时宜了,”严肃的神父不乐意地对他说。“这儿是德·拉莫尔先生送给您的两万法郎;他要您在年内把它花掉,但是要努力做到使自己尽可能少地成为别人的笑柄。(从扔给一个年轻人这么大的一笔钱里,教士只看到一个犯罪的机会。)“侯爵补充说:‘于连·德·拉维尔内先生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这笔钱,至于他父亲是谁,就不需要多讲了。德·拉维尔内先生也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小时候照应他的维里埃尔的木匠索雷尔先生……,我可以负责去办这件事,”神父补充说:“我终于使德·拉莫尔先生下了决心去跟那位如此狡狯的耶稣会士德·弗里莱尔神父取得和解。他的影响对我们说来实在是太大了。这个统治贝藏松的人,他对您的高贵出身的默认将是协议的不明言的条件之一。” 于连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拥抱神父,他看到自己已经得到承认。 “呸!”皮拉尔先生推开他说,“这种世俗的虚荣心意味着什么?……至于索雷尔和他的儿子们,我将以我的名义提供给他们一笔五百法郎的年金,只要我对他们满意,以后每月都付给他们每一个人。” 于连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高傲的神色。他表示感谢,但是措辞十分含糊,不会使自己受到任何约束。“难道我真的可能是给可怕的拿破仑放逐到我们山区里来的一个大贵人的私生子吗?”他对自己说。这个想法他越来越觉得合理……“我对我父亲的憎恨,可以说就是一个证明……我不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怪物了!” 在这段独白以后没有几天,轻骑兵第十五团,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练兵场排练战斗队形。德·拉维尔内骑士先生骑着他花六千法郎买的那匹全阿尔萨斯最漂亮的马。他被任命为中尉,除了在他未曾听人谈过的一个团队的花名册里,从来没有当过少尉。 他的毫无表情的神态,他的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含着凶光的眼睛,他的苍白的脸色,他的经久不变的冷静态度,从头一天起就为他赢得一个好名声。很快地他的无懈可击的、分寸掌握得十分好的礼貌,他不太做作地显露出来的使用手枪和刀剑的熟练技巧,打消了别人高声拿他开玩笑的念头。在五六天的游移不定以后,团里的舆论表明对他有利。“除了年轻以外,”那些爱挖苦嘲笑的老军官说,“这个年轻人什么都有了。” 维里埃尔的前任本堂神父谢朗先生现在已经进入风烛残年,于连从斯特拉斯堡写信给他:“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促使我的家人让我富裕起来的那些事,我毫不怀疑您一定会感到高兴。附上五百法郎,请求您悄悄地,在丝毫不提及我的名字的情况下,分给那些现在像我从前一样穷的、毫无疑问您像从前帮助我那样帮助的不幸的人。” 于连陶醉在野心里,而不是陶醉在虚荣心里。然而他还是把很大的一部分注意力用在自己的外表上。他的马匹,他的军服,他的仆人们的号衣,始终保持得那么整洁,即使是一丝不苟的英国大贵人也不过如此。靠了别人的庇护,才刚刚当了两天中尉,他已经在计算,要像所有那些伟大的将军一样,最迟在三十岁上统率一支军队,那在二十三岁上就应该不止是个中尉。他脑子里光想着光荣和他的儿子。 就是在这最狂妄的野心的勃发中,拉莫尔府的一个年轻跟班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是送信来的。玛蒂尔德的信上写道:“一切都完了,尽可能快地赶回来,牺牲一切,如果需要的话,就开小差。到达以后立刻在靠近……街……号的花园小门附近的地方,坐在一辆出租马车里等我。我会来找您谈。也许我能够把您带进花园。一切都完了;我担心无可挽回了。信任我吧,您将发现我在逆境中仍旧是忠诚的和坚定的。我爱您。” 几分钟以后,于连向团长请准假,纵马飞奔,离开了斯特拉斯堡;但是可怕的忧虑折磨着他,过了梅斯以后,他再也不能继续用这种方法赶路。他跳进一辆驿车。他以几乎难以置信的速度来到了指定地点,拉莫尔府花园的小门旁边。这扇门开了,玛蒂尔德忘了对舆论的顾忌,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幸好这时候只是早上五点钟,街上还没有人。 “一切都完了;我的父亲怕见到我的眼泪,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信,看看吧。”她和于连登上出租马车。 “我可以饶恕一切,唯有因为您有钱而诱惑您的计划不能饶恕。瞧,不幸的姑娘,这是可怕的事实真相。我向您起誓,我决不会同意您跟这个男人的婚事。我保证给他一万法郎的年金,只要他愿意到远处去生活,离开法国国界,或者最好是到美洲去。念念这封信,它是我打听情况得到的答复。这个恬不知耻的人曾经亲自要我写信给德·雷纳尔夫人。您写的信如果与这个人有关,我决不会看一行。我对巴黎和您感到厌恶。我劝您对必将发生的事绝对保守秘密。坚决果断地与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断绝关系,您将重新获得一个父亲。” “德·雷纳尔夫人的信在哪儿?”于连冷静地说。 “在这儿。我本来想等您有了思想准备以后才给您看。” 信件 “我对宗教的和道德的神圣事业负有的责任迫使我,先生,不得不采取写信给您的这个痛苦步骤。一条决不会错误的准则此时此刻命令我伤害我的邻人,但这是为了避免一件更大的罪恶发生。我感到的痛苦应该由责任感来克服。毫无疑问,先生,您向我了解真实情况的这个人,他的行为在过去也许看上去是无法解释的,甚至可以说是正派的。隐瞒或者掩饰一部分真相在过去可能被认为是适当的,谨慎心和宗教都要求如此。但是,您希望了解的这种行为事实上是极其应该受到谴责的,甚至远远超过我所能说的程度。这个人贫困而贪婪,他企图借助于十足的伪善态度,通过诱惑一个软弱、不幸的女人,来替自己谋取社会地位,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作为我痛苦的责任的一部分,我再补充一句:我不得不相信于……先生没有任何宗教原则。凭良心说,我不能不相信,他为了在一个家庭里获得成功的一种手段是诱惑最有影响的女人。在毫无私心的外表和一些小说的词句的掩盖下,他的最大和唯一的目的是支配男主人和男主人的财产。他留下的是不幸和终身的悔恨,等等,等等,等等。” 这封信写得非常长,有一半字迹已经给泪水浸得模糊不清,确实是德·雷纳尔夫人的亲笔,甚至比平常写得还要仔细。 “我不能责备德·拉莫尔先生,”于连看完信以后说,“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个当父亲的愿意把心爱的女儿给这样的一个人!再见!” 于连跳下出租马车,朝他那辆停在街口的驿车奔去。他好像已经把玛蒂尔德忘了。玛蒂尔德走了几步追赶他;但是来到铺子门口的商人们都认识她,他们的眼光逼使她急忙退回到花园里去。 于连动身到维里埃尔去。在急如星火的旅途中,他不能够像他计划的那样写信给玛蒂尔德,他的手在纸上写出的字像鬼画符,难以辨认。 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到达维里埃尔。他走进当地的武器商店,店主人对他新近的发迹连声祝贺。这在当地已经成为新闻。 于连好不容易才让他明白了自己要买一对手枪。武器商人根据他的要求,把手枪装上子弹。 三击钟响了。这在法国乡村里是人所共知的一个信号,它在早晨各种不同的钟声以后,宣布弥撒即将开始。 于连走进维里埃尔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红的窗帘遮住。于连来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凳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觉得她正在虔诚地祈祷。看到自己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的这个女人,于连胳膊抖得非常厉害,起初不能执行自己的计划。“我不能够,”他对自己说;“我实实在在不能够。” 这时候,辅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举扬圣体的铃声。德·雷纳尔夫人低下头,有一瞬间头几乎完全隐没在披肩的皱褶里。于连不再像刚才那样清楚地认出这是她了。他用手枪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开第二枪,她倒了下去。 下 卷 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详情细节 您别指望我会有软弱的表现。我已经替自己报了仇。我应该死,我就在这儿。请为我的灵魂祈祷吧。 席勒 于连站着不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到他的知觉稍微恢复以后,他发现信徒们全都从教堂逃出去;教士已经离开了祭坛。于连迈着相当慢的步子,跟着几个一边叫喊一边朝外走的女人。有一个女人想逃得比别人快些,使劲推了他一下,他跌倒了。他的双脚给一把被人群推倒的椅子绊住,等到他再立起来时,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别人抓住,原来是一个穿军礼服的宪兵逮捕他。于连下意识地想求助于他的小手枪。但是第二个宪兵控制住他的两条胳膊。 他给押到监狱。进了一间牢房以后,有人给他戴上手铐,让他单独留下,门紧紧地锁上。这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他毫无感觉。 “好,一切都结束了,”他恢复知觉以后高声说……“是的,半个月以后上断头台……或者是在那以前自杀。” 他的推理没有再继续下去。他觉着自己的头好像给人使劲地夹紧。他看了看是不是有人在抓住他。不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受到致命伤。头一颗子弹打穿她的帽子,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第二枪打响了。子弹打中她的肩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子弹打碎了肩膀上的骨头,却又给弹回来,弹到一根哥特式柱子上,碰掉了很大很大的一块石头。 经过长时间的、痛苦的包扎治疗,外科医生,一个严肃的人,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我可以像担保自己的生命一样,担保您的生命没有危险,”她感到非常悲伤。 很久以来她就衷心地盼望死亡到来。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现在的听她忏悔的神父强迫她写的,正是这封信,给她这个遭到太长时间的不幸摧残,变得衰弱不堪的女人,带来最后的打击。这个不幸就是于连的离开;她呢,却把它叫做悔恨。从第戎来到的神师,是一个道德高尚而信心虔诚的年轻教士,他虽然初来乍到,却看得很清楚,没有弄错。 “像这样死,而且又不是死于我自己的手,这决不是犯罪,”德·雷纳尔夫人想。“天主也许会饶恕我对我的死感到高兴。”她不敢补充说:“死在于连的手里,这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医生和所有那些成群赶来的朋友刚走,她就把她的贴身女仆埃莉莎叫来。 “监狱看守,”她对埃莉莎说,脸红得非常厉害,“他是一个残暴的人。毫无疑问,他会虐待他,因为他相信这样做会使我感到高兴……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难道您不能够就像是您自己的意思那样,去把这个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交给看守吗?您对他说,宗教不允许他虐待他……他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对任何人谈起送这笔钱的事。” 正是由于我们刚谈到的这个情况,于连才受到维里埃尔的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监狱看守仍旧是努瓦鲁先生,那个理想的司法助理人员,我们曾经看到,阿佩尔先生的来到,把他吓得那么厉害。 一位法官出现在监狱里。 “我预谋杀人,”于连对他说,“我在某一个武器商店买的手枪,并且请店主装的子弹。刑法第一三四二条很清楚,我理应判处死刑,我在等着。” 法官对这种答复方式感到惊奇,他希望通过提出各种问题,来使被告的回答自相矛盾。 “可是,”于连面露笑容,对他说,“难道您没看到我像您所希望的那样承认自己有罪吗?去吧,先生,您不会失去您追逐的猎物。您会享受到判决我的快乐。请您离开我吧。” “我还有一桩讨厌的义务要尽到,”于连想,“应该写信给德·拉莫尔小姐。”他信上对她说:“我已经报了仇,遗憾的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我不能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内死去。复仇和跟您分离的痛苦一样是残忍的。从现在起,我禁止自己写您的名字,说您的名字。永远不要谈到我,即使是对我的儿子也别谈到我。沉默是尊敬我的唯一方式。对一般人说来,我将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请允许我在这最后时刻说句实话:您将把我忘掉。我劝您永远不向任何活着的人提起这桩巨大的灾祸,它将在几年之内耗尽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的和太喜欢冒险的成分。您天生的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那些英雄中间;表现出他们的那种坚强的性格来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在暗中实现,不要影响到您的名誉。您用一个假名字,不要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如果您绝对需要一个朋友的帮助,我把皮拉尔神父遗留给您。 “不要跟任何别的人谈,特别是您那个阶级的人:那些德·吕兹,那些凯吕斯。 “在我死后一年,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请求您,我作为您的丈夫命令您。决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觉得我远没有亚古那么坏,但是我要像他那样对您说:From this time forth I never will speak word.[1]“将不会再有人看到我开口和动笔。您可能得到的是我最后的话以及我最后的爱慕之情。 于·索” 这封信送出以后,于连稍微清醒一点,他第一次感到了非常不幸。从野心里产生的那些希望应该一个接着一个地让“我将死去”这句伟大的话从他心里拔除。死亡本身在他眼里并不可怕。他的整个一生仅仅是为不幸做准备的长期过程;他决不会忘了被认为是最大的那种不幸。 “怎么!”他对自己说,“如果在六十天以后我必须跟一个擅长使剑的人决斗,难道我会软弱得不停地想着它,我会内心里感到恐惧吗?”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力图在这一方面认清自己。 等到他看清了他的心灵深处,等到真实情况像牢房里的一根柱子一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到了悔恨。 “为什么我要悔恨呢?我受到了极其残酷的侮辱。我杀了人,该当判处死刑,但是仅此而已。我在和人类社会结清了账以后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没有履行的职责,我什么也不欠任何人。我的死除了使用的工具以外,没有什么可耻的。确实如此,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在维里埃尔的那些小市民眼里蒙受耻辱;但是从智力的观点来看,还有比这更令人蔑视的吗!我还剩下一个办法可以使他们敬重我,那就是在就刑的路上把金币扔给老百姓。我的死后的名声,跟黄金联系在一起,对他们说来,将是光彩夺目的了。” 一分钟以后于连觉得这个推理再清楚没有了,他对自己说:“我在人世上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了,”接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监狱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维里埃尔的人都说些什么?” “于连先生,我就任我现在这个职务的那一天在王家法院,对着十字架宣过的誓言,迫使我保持沉默。” 他闭上嘴,却留了下来。看到这种卑下的伪善态度,于连觉得很有趣。“他希望得到五个法郎出卖他的良心,”他想,“我要让他多等些时候。” 监狱看守看到饭吃完了,都还没有企图收买他的表示,于是用伪善的、温和的口气说:“我对您的友谊,于连先生,迫使我开口,尽管别人会说这是违背司法的利益,因为这可能对您怎样进行辩护有用……于连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雷纳尔夫人伤势好转了,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怎么!她没有死?”于连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怎么!您一点不知道!”监狱看守说,一脸惊呆了的表情,不过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高兴的贪婪神色。“先生按理应该给外科医生点什么,他根据法律和正义是不可以开口的。但是为了使先生高兴,我曾经上他家去过,他全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受的伤不是致命的,”于连朝他走过来,不耐烦地说,“你能以你的生命保证吗?” 监狱看守,这个六尺高的巨人,害怕了,朝门口退去,于连看到自己想弄清真实情况,却用错了方法,于是又坐下来,扔了一个拿破仑给努瓦鲁先生。 这个人的叙述向于连证明了德·雷纳尔夫人的伤不是致命的,他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出去!”他粗暴地说。 监狱看守服从了。门刚刚关上,于连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接着他热泪滚滚,跪了下来。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成了有宗教信仰的人。教士们的伪善有什么关系?难道它能贬低一丝一毫天主形象的真实和崇高吗? 仅仅到这时候,于连才开始对他的犯罪感到了后悔。他从巴黎动身到维里埃尔来时,陷入的那种不由自主的、愤怒的半疯狂状态,凑巧也仅仅在这一瞬间刚刚终止,使他避免了绝望。 他的眼泪是从一个高尚的源头流出来的,他对等待着他的判刑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么说她将活下去!”他对自己说……“她将为了饶恕我,为了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监狱看守很晚才把他叫醒,对他说:“您的胆子一定是特别大,于连先生,我已经来过两次,不忍心把您叫醒。这儿有两瓶非常好的葡萄酒,是我们的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送来给您的。” “怎么?这个坏蛋还在这儿?”于连说。 “是的,先生,”监狱看守压低嗓音回答,“不过您说话声音别这么响,那会给您带来害处的。” 于连高兴地笑了。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您一个人能给我带来害处,只要您不再是温和和仁慈的……您会得到很好的报酬,”于连停了停,然后又恢复了专横的神情说。这种神情立刻由一枚钱币的赏赐证明是正确的。 努瓦鲁先生把他知道的关于德·雷纳尔夫人的情况重新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不过他绝口不提埃莉莎小姐来过的事。 这个人要多么卑下顺从,就有多么卑下顺从。一个念头闪过于连的脑海:“这个丑陋的巨人的收入可能不超过三四百法郎,因为他的监狱里关的人不是很多。我可以保证付给他一万法郎,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到瑞士去……困难在于怎样使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这样一个卑鄙可耻的人进行长时间的商谈,于连感到恶心;他开始想别的事。 到了晚上已经来不及了。夜半十二点,一辆驿车来把他带走。他对他的旅伴,那几个宪兵,感到很满意。早上他到了贝藏松的监狱,受到客气的对待,被安置在一座哥特式主塔楼的楼上。他判断这是十四世纪初期的建筑;他非常欣赏它的优美和令人心醉的轻盈。在很深的院子的那一边,从两堵墙之间的狭窄的间隙望出去,他可以看到一片美丽无比的景致。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接下来一连好几天他没有再受到打扰。他的心灵是平静的。他觉得他的案子再简单也没有了:“我图谋杀人,我应该处死。” 他的思想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推理上。审判、出现在公众前面的烦恼、辩护,他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小小的麻烦,讨厌的手续,到了当天他自会有时间去想它。连死亡的时刻也不能再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在判决以后再去想它。”生活对他说来决不是乏味的,他用新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他不再有野心。他难得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德·雷纳尔夫人的影子常常出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在夜深静寂的时刻。在这高耸的主塔楼上,只有白尾海雕的叫声来打破这静寂!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奇怪!”他对自己说,“我原来以为她用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毁掉了我未来的幸福;谁知从写那封信的日期算起,还不到半个月,我已经不再想到当时我念念不忘的事……两三千法郎的年金收入,平平静静地生活在一个像维尔吉那样的山区里……当时我是幸福的……只不过我并不知道我有多么幸福!” 在另外一些时刻,他蓦地从椅子上立起来。“如果我让德·雷纳尔夫人受到了致命伤,我就会自杀……我需要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好让我对自己不感到厌恶。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对自己说,“那些法官,如此拘泥形式,如此疯狂地迫害不幸的被告,为了获得勋章,他们可以把最好的公民绞死……我可以摆脱他们的魔掌,摆脱那些用拙劣的法语说的,而省里的报纸将称之为雄辩的侮辱话……“我大致还有五六个星期好活……自杀!绝对不干,”过了几天他对自己说,“拿破仑还活下去呢……“况且,我现在觉得活着很愉快;我的屋子安安静静,没有一个讨厌的人来打扰我,”他笑着补充说,他把他想让人从巴黎给他送来的书列了一张单子。 [1]英文,“从现在起,我一句话也不再说”。这句话见于《奥赛罗》,第5幕第2场。亚古是该剧中的人物。 下 卷 第三十七章 主塔楼 一个朋友的坟墓。 斯特恩[1] 他听见走廊里有很响的声音;平常没有人在这时候上他的牢房来。白尾海雕一边叫着一边飞走了,门打开,可敬的本堂神父谢朗,浑身哆嗦着,拄着手杖,投入他的怀抱。 “啊!伟大的天主!这可能吗,我的孩子……恶魔!我应该说。” 善良的老人不能够再多说一句话。于连担心他会跌倒,不得不把他扶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时间的手沉重地压在这个从前是那么精力充沛的人身上。于连觉得他已经成了他过去的影子了。 等到他喘过一口气来以后,他说:“前天我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还有您给维里埃尔的穷人的那五百法郎。是别人给我带到利韦吕的山里来的,我已经搬到我的侄子家去住了。昨天我听说这场大祸……上天啊!这可能吗!”老人不哭了,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失去了思想能力,机械地补充说:“您可能需要您的五百法郎,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的是见到您,我的神父,”于连深受感动地说。“我有很多的钱。” 但是他再也不能得到有条有理的回答了。时不时地谢朗先生滚出几滴眼泪,默默地沿着脸颊往下淌;然后他望着于连,看到于连抓住他的双手举到唇边,好像毫无感觉似的。这张脸从前是那样生动,那样有力地显示出最高尚的情感,如今再也摆脱不掉那种毫无感觉的表情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看上去像农民的人来接老人。“不应该让他太劳累,”他对于连说。于连猜出这个人就是他的侄子。在这次见面以后,于连陷在残酷的不幸中,眼泪也不由得止住了。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悲惨的,无法安慰的;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已经冻结。 这是他犯罪以来感到最残酷的时刻。他刚刚看到了死亡,而且是在它的丑陋面目暴露无遗的情况下看到的。所有那些高尚和英勇的幻想,都像在暴风雨前面的一片云彩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可怕的情况继续了好几个小时。在精神遭到毒害以后,需要肉体的治疗和香槟酒。于连认为求助于这些是自己懦弱的表现。一整天他在狭窄的主塔楼里踱来踱去,到了这个可怕的一天将近结束的时候,他嚷了起来:“我多么傻!只有在我必须和别人一样死法的情况下,看到这个可怜的老人,我才应该陷在这种可怕的忧郁里;但是迅速的,而且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死去,正好可以使我逃避这种悲惨的衰老。” 不管怎样推理,于连还是发现自己像性格懦弱的人那样动了感情,因而这次拜访使他感到非常不幸。 在他身上不再有丝毫严厉和豪迈之处,不再有古罗马人的那种勇气。死亡显得高起来了,好像没有那么容易办到了。 “这将是我的温度计,”他对自己说。“今天晚上,我的勇气比我上断头台时所需要达到的水平低了十度。今天早上我有这股勇气。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恢复。”温度计的这个想法使他感到挺有趣,最后他忘掉了愁闷。 第二天醒来,他对前一天感到了羞愧。“这关系到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几乎做出决定写信给检察长,请求不要准许任何人来看他。“富凯呢?”他想。“如果他能够下决心来贝藏松,他会感到多么痛苦啊!” 他也许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是一个大傻瓜,我的思想从来没有超出过我的衣领。”对富凯的回忆把他完全吸引住,使他更加感动了。他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肯定比死亡的水平低二十度……如果这种软弱情况继续增加下去,那还不如自杀的好。如果我像个孬种那样去死,那些玛斯隆神父,那些瓦尔诺会多么高兴啊!” 富凯来到,这个单纯善良的人痛苦得发了狂。他唯一的想法——如果他还有想法的话——就是变卖全部财产,来引诱监狱看守,想法救于连。他跟于连谈德·拉瓦莱特[2]先生的越狱谈了很久。 “您使我感到难受,”于连对他说,“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而我是有罪的。虽然你无心,却使我想到了这种区别……” “但是,这是真的吗?怎么!你要把你的财产全部卖掉吗?”于连说,突然间他又变得喜欢观察和不信任了。 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头脑里那个压倒一切的想法有了反应,感到非常高兴,于是详详细细把他从每一份产业里可以得到多少钱算给他听,算了很长时间,上下顶多差一百法郎。 “对一个乡下的产业主来说,这是做出了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连想。“多少次节省,多少次斤斤计较的吝啬行为,我过去看见他这么做时,感到那么脸红,如今他全都为我牺牲了!我在拉莫尔府里见到的那些看《勒奈》[3]的、漂亮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会干出这些可笑的事;但是除掉那些年纪非常轻,财产是继承来的,而且不知金钱的价值的人以外,在那些漂亮的巴黎人中间,又有谁能够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的所有那些语法上的错误,所有那些粗俗的举止,全都消失了,于连投入了他的怀抱。外省在和巴黎相比较时,从来没有受到这样崇高的敬意。富凯看到从他朋友眼睛里流露出的热情,十分高兴,还以为他对逃走表示同意呢。 看到富凯的这种崇高表现,于连在谢朗神父出现后失去的力量又完全恢复了。他还非常年轻;但是根据我的看法,这是一棵好苗。他非但不会像大多数男人那样从软心肠走向狡猾,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会有很容易感动的善良气质,并且疯狂的不信任情绪也会逐渐克服掉……但是这些不可能兑现的预言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于连做出努力,审讯的次数还是变得比较频繁了;他每次回答都是以缩短诉讼的进程为目的。“我杀人,或者至少是有预谋地企图致人死命。”他每天都这样重复说。但是法官首先是拘泥形式的。于连的声明丝毫没有能够缩短审讯的时间;法官的自尊心却受到了伤害。于连不知道他们本来打算把他关进一间可怕的黑牢,全靠了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继续留在高达一百八十级梯级的那间漂亮的房间里。 有一些重要人物让富凯供应木柴,德·弗里莱尔神父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商人想办法见到了这位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使他高兴得难以表达的是,德·弗里莱尔先生对他说,于连的优良品质和从前在神学院时的贡献使他深受感动,他打算在法官们面前为他说说情。富凯看到救他的朋友有了希望,告辞时匍匐在地上,请求代理主教先生接受十个路易,把这一笔钱分开做几台弥撒,来祈求宣告被告的无罪。 富凯完完全全搞错了,德·弗里莱尔先生决不是瓦尔诺那种人。他拒绝了,甚至力图让善良的农民明白,他最好还是把他的钱留着。看到要讲清楚非得犯下什么不谨慎的错误不可,于是建议他把这笔钱施舍给贫困的犯人们,他们事实上才真是什么都缺乏的人。 “这个于连是个奇怪的人,他的行为不可解释,”德·弗里莱尔先生想,“而对我说来任何事都不应该是不可解释的……也许将来可以使他成为一个殉教者……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机会来吓唬吓唬这个德·雷纳尔夫人,她一点也不敬重我们,实际上还讨厌我……也许在这一切中我还可能遇到一个跟德·拉莫尔先生取得条件优越的和解的办法,他偏爱这个小神学院学生。” 诉讼案件的和解已经在几个星期以前签字,皮拉尔神父离开贝藏松以前,曾经谈起于连的神秘出身;正是他离开的那一天,这个不幸的人在维里埃尔的教堂里企图杀害德·雷纳尔夫人。 于连在他和死亡之间只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这就是他父亲的探望。他想写信要求总检察长,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探望他;他就这个想法跟富凯商量;讨厌跟父亲见面,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这使木材商人的那颗小市民的正直的心深深地感到不快。 他相信自己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他的朋友恨之入骨。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 “在任何情况下,”他冷淡地回答,“这种不准探监的命令对您的父亲都不可能适用。” [1]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感伤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作品有小说《感伤的旅行》等。 [2]德·拉瓦莱特(1769—1830),拿破仑的亲信,百日政变他重新出来支持拿破仑,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被判处死刑。他的妻子在他临刑前一天探监,让他换上她的衣裳逃出监狱。 [3]《勒奈》,法国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夏多勃里昂的中篇小说,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情欲与宗教信仰的冲突,宣扬宿命论思想。 下 卷 第三十八章 有权势的人 但是她的举止是那么神秘,她的身材是那么优美!她可能是谁呢? 席勒 第二天一清早,主塔楼的门打开了。于连猛然惊醒。 “啊!善良的天主,”他想,“我的父亲来了。一个多么不愉快的场面啊!” 在这同一瞬间,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简直认不出她是谁。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好狠心的人,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儿。我是到了维里埃尔以后,才知道你称之为你的罪行的事,其实它不过是一件高尚的复仇行为,向我显示出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心有多么崇高……” 于连尽管对德·拉莫尔小姐抱有成见,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何况这些成见他对自己也并没有十分清楚地承认。在她的这种做法和说法里,怎么能不看到一种高尚的、无私的感情呢?这种感情远远超越于一个渺小庸俗的心灵所敢于做出的任何事之上。他相信他仍旧爱着一位王后,过了一会儿以后,他措词和思想都高尚得世间少有地对她说:“未来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在我死后,我要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娶的是一个寡妇。这个可爱的寡妇的高贵的,但是有点浪漫的心灵,经历了一桩奇怪的,悲剧性的,对她说来却是伟大的事件,受到震惊,从此转而崇拜通常的谨慎,对年轻侯爵的非常现实的优点会给予理解,您会甘心地高高兴兴去享受一般人的幸福:尊敬,财富,身份……但是,亲爱的玛蒂尔德,您这次上贝藏松来,如果让人发觉,对德·拉莫尔先生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而我将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烦恼!那位院士一定会说,他在他的怀里暖和了一条蛇。” “我承认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么多冷淡的理由,这么多对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生气地说。“我的贴身女仆几乎跟您一般谨慎,她为她自己弄了一张护照,我是用米什莱夫人的名义乘驿车旅行的。” “米什莱夫人也能够同样容易地一直来到我的身边吗?” “啊!你依旧是出类拔萃的人,我选中的那个出类拔萃的人!法官的一个秘书说,我进入这个主塔楼是不可能的,我先掏出一百法郎给他。但是钱收下以后,这个正直的人让我等着,提出一些反对意见,我想他是打算骗我的钱……”她停住不说下去。 “后来呢?”于连说。 “别发火,我的小于连,”她一边抱吻他,一边说,“我只好把我的名字告诉这个秘书,他把我当成了一个爱上了英俊的于连的巴黎女工,确确实实这是他的原话。我向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将会得到每天跟你见面的许可。”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我没有能够阻止她。不过,德·拉莫尔先生毕竟是一位如此尊贵的大贵人,舆论能够找到一个理由来为娶这个可爱的寡妇的年轻上校辩护。我即将来临的死亡将掩盖一切。”他心醉神迷地沉湎在玛蒂尔德的爱情里。这是疯狂,是心灵的崇高表现,是世上最离奇少有的爱情。她严肃地向他提出和他一起自杀。 在这头一阵兴奋之后,她饱尝了见到于连的幸福,一股强烈的好奇心突然一下子控制住她。她观察她的情夫,发现他远比她过去想象的要高大得多。她觉得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复活了,但是更加英勇。 玛蒂尔德去看当地的那些最好的律师,她直截了当地提出送钱给他们,冒犯了他们;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地得到了这个结论:凡是棘手的、关系重大的事,在贝藏松全得取决于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 用米什莱夫人这个微贱的名字,一开始她遇到了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无法见到这位权势炙手可热的教会人士。但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妇女时装商的美貌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城市,说她为爱情发了疯,为了安慰年轻的于连·索雷尔神父,从巴黎来到了贝藏松。 玛蒂尔德单独一个人在贝藏松街道上徒步奔波。她希望不要给人认出来。总之,如果能够在老百姓中间造成强烈的印象,她并不认为对她的奋斗目标没有好处。在疯狂中,她甚至想到煽动老百姓叛乱,来救出走向死亡的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相信自己穿戴很朴素,完全像一个在痛苦中的女人所应该的那样。实际上她的穿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经过一个星期的申请,她得到了德·弗里莱尔先生的接见,这时候她在贝藏松已经成了人人注意的目标。 有势力的圣会成员和种种阴险毒辣的罪行,在她脑海里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管她多么勇敢,在拉主教府的门铃时,她不由得还是浑身直打哆嗦。当她应该爬上通向首席代理主教的套房的楼梯时,她只是勉强能走路。主教府的寂静使她毛骨悚然。“我可能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这把扶手椅捉住我的双臂,我就从此失踪了。我的贴身女仆能向谁去打听我的消息呢?宪兵队长不会采取行动……我在这个大城市里是孤立无援的!” 到了套房里刚看了一眼,德·拉莫尔小姐就放下心来。首先,给她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非常漂亮的号衣的仆人。她给带进一间客厅里等候,这间客厅里的豪华陈设,趣味高雅,跟那种粗俗的华丽完全不同,即使是巴黎也只有在最好的人家能够见到。她看到和蔼可亲地朝她走过来的德·弗里莱尔先生,所有那些与残暴的罪行有关的想法全都化为乌有了。她在这张漂亮的脸上甚至没有找到巴黎上流社会如此反感的那种强有力的、多少有点粗野的道德标记。这个教士在贝藏松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力,他脸上半露的微笑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知识的高级神职人员,一个精明强悍的主管人员。玛蒂尔德相信自己到了巴黎。 德·弗里莱尔先生只需短短的几分钟工夫,就使玛蒂尔德向他承认,她是他的有权势的对手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我确实不是米什莱夫人,”她说着,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态度,“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感到什么困难,因为,先生,我是来就安排德·拉维尔内先生的越狱的事征求您的意见。首先,他犯的罪仅仅是一时轻率;他开枪射击的那个女人现在身体很好。其次,为了收买下面的那些人,我可以立刻交出五万法郎,并且保证加倍付给。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出于感激,对救出德·拉维尔内先生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 德·弗里莱尔先生对这个人名感到惊奇。玛蒂尔德拿出几封国防部长写给于连·索雷尔·德·拉维尔内先生的信给他看。 “您看得出,先生,我的父亲打算帮助他发迹。我已经秘密地嫁给他,我的父亲希望在公开宣布这桩对一个拉莫尔家的姑娘说来有点古怪的婚事以前,他能当上高级军官。” 玛蒂尔德注意到,随着一些重要情况的发现,德·弗里莱尔先生的仁慈的、愉悦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在他脸上显露出来的是狡猾中带有无比虚伪的表情。 神父感到怀疑,他把那些官方文件又慢慢地看了一遍。 “我从这些奇怪的秘密话里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对自己说。“我现在突然一下子跟著名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的一个女朋友有了亲密的关系。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是德·***主教大人的权力很大的侄女,在法国当主教都要通过他的手。 “我一直认为是在遥远的未来的事,没想到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这样一来我有可能实现我所有的愿望。” 这个权势如此巨大的人,玛蒂尔德单独跟他待在一套背静的房间里,他的面容迅速的改变一开始把她吓住了。“什么!”她很快地又对自己说,“如果对一个享尽了权力和欢乐的教士的冷酷私心,没有产生任何影响,那才是最坏的运气呢!” 通往主教职位的这条捷径意外地展现在眼前,使德·弗里莱尔先生神魂颠倒,玛蒂尔德的才气又使他感到惊讶,有一瞬间他竟然丧失了警惕。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他几乎跪倒在她面前,他野心勃勃,激动到了发出神经质的颤抖的地步。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朋友在这儿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尽管一股嫉妒的感情还非常痛苦,她还是有勇气解释说,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乎每天都在她家里见到德·***的主教大人。 “从本省的著名居民中间抽签,连着抽上五六次,每次决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名单,”代理主教眼睛闪着强烈的野心的光芒,字字着力地说,“如果在每份名单中我数不出八个到十个朋友,而且他们不是一批人中最聪明能干的人的话,我会认为自己的运气太差。我几乎总能得到过半数的支持,甚至比定罪判刑所需要的过半数还要多。您看,小姐,我多么容易地就可以得到免诉判决……” 神父突然停住,好像对自己的说话声感到惊讶似的。他承认了一些决不应该对世俗人说的事。 但是接下来,他也使玛蒂尔德惊诧不止。他告诉她,在于连的这件离奇的事件中,贝藏松的社交界最感到惊奇和兴趣的是,他从前引起过德·雷纳尔夫人强烈的热情,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跟她共享这种热情。德·弗里莱尔先生很容易就看出,他的叙述引起了极度的不安。 “我已经进行了报复!”他想。“总之,这是驾驭这个如此坚决的年轻女人的办法;我原来还担心不会成功呢。”高贵的、不容易驾驭的态度,在他眼里,越发增加了这个绝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见她几乎在他面前恳求了。他恢复了冷静,毫不犹豫地转动着那把戳进她心房的匕首。 “总之,”他口气轻松地说,“如果我们听人说,索雷尔先生是出于嫉妒才朝他从前如此热爱的这个女人开了两枪,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她决不是没有吸引力的,最近她经常和第戎的一个叫马尔基诺的神父见面,这个冉森派教士像所有的冉森派教士一样,毫无道德。” 德·弗里莱尔先生发现了这个漂亮姑娘的弱点,他从容不迫地折磨着她的心,感到乐不可支。 “如果不是因为正好这时候情敌在教堂里做弥撒,”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双火热的眼睛注视着玛蒂尔德,“索雷尔先生为什么要选择教堂呢?人人都承认您保护的这个幸运的人非常聪明,但是也承认他更加谨慎。他如此熟悉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还有比藏在花园里更简单的吗?他能够在那儿打死他嫉妒的那个女人,几乎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不会被人抓住,也不会被人怀疑。” 这个推论听起来是如此合情合理,使玛蒂尔德痛苦得发了狂。她的心灵虽然高傲,但是充满了审慎;这种冷酷的审慎,在上流社会里,被认为是忠实地显示了人心。她的心灵不能够很快地懂得藐视一切审慎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对一个火热的心灵来说可能是那么强烈。在玛蒂尔德生活的巴黎上层社会阶级里,热情很少能够摆脱掉审慎。从窗口跳下去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上的人。 最后德·弗里莱尔神父对自己的力量确信不疑。他让玛蒂尔德明白(当然他是在说谎),他能够任意支配负责对于连起诉的检察院。 等到三十六名陪审官抽签决定以后,他至少要亲自出马,直接向三十名陪审官进行一次活动。 如果玛蒂尔德在德·弗里莱尔先生看来不是那么漂亮,他也许要到第五六次见面时才会跟她讲得如此明白。 下 卷 第三十九章 阴 谋 加斯特尔,一六七六。——一个人刚在与我的房子邻近的一所房子里杀死了他的亲姐妹。这个绅士已经犯过一桩谋杀罪。那一次他的父亲私下里分送了五百埃居给那些推事,救了他的性命。 洛克,《法兰西游记》 从主教府出来以后,玛蒂尔德毫不犹豫,立刻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德·费尔瓦克夫人;怕影响自己名誉的念头连一秒钟也没能阻止她。她恳求她的情敌,请德·***主教大人从头到尾亲笔写一封信给德·弗里莱尔先生。她甚至哀求她亲自到贝藏松来一趟。就一个嫉妒而骄傲的心灵来说,这个举动是英勇的。 按照富凯的忠告,她小心谨慎,没有把她自己进行的活动告诉于连。单单她的来到已经够让他心里不安的了。离着死亡近了,他变得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正直,他不仅仅对德·拉莫尔先生感到内疚,而且也对玛蒂尔德感到内疚。 “怎么!”他对自己说,“我跟她在一起,有时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还感到厌烦。她为我毁掉了她自己,我居然这样报答她!莫非我是一个坏人?”这个问题,换了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那时候,不能获得成功在他眼里是唯一的耻辱。 他跟玛蒂尔德在一起感到的精神痛苦,变得越发明确了,这是因为这时候他激起了她的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谈来谈去,只谈到她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一些奇怪的牺牲。 在她为之感到自豪的,而且压倒了她的全部自尊心的一种感情的激励下,她希望她生命中的每一时刻没有白白度过,都充满什么不同寻常的行动。她和于连进行的那些长时间的谈话,充满了最离奇的,对他说来也是最危险的计划。看守们得到很高的报酬,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玛蒂尔德的那些打算不限于牺牲自己的名誉,即使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情况,对她说来,也是无所谓的事。跪倒在奔驰的国王的马车前面,请求赦免于连,冒着被压死一千次的危险来引起君主的注意,这还是她那狂热、勇敢的想象力虚构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幻想中的一个。通过她那些在国王身边任职的朋友,她肯定能得到允许进入圣克卢公园里的那些禁区。 于连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样忠诚的献身精神,老实说,他对英雄主义已经感到厌倦。也许一种单纯的、天真的和几乎羞怯的爱情能够打动他的心,而玛蒂尔德高傲的心灵正相反,时时刻刻都需要想象到公众,想象到别人。 她焦急不安,为了她的情夫的生命担忧,不愿意在他死后自己还活下去;然而在所有的焦急不安和担忧中间,她还有着一种暗怀在心中的需要,要用她过度的爱情和崇高的行动来轰动整个社会。 于连因为自己没有被这一切英雄行为所打动,感到很气恼。如果他知道了玛蒂尔德塞进善良的富凯那忠诚的、但是极其通情达理而又智力狭隘的头脑里的所有那些疯狂打算,他又会感到怎样呢? 富凯简直看不出玛蒂尔德的忠诚里有什么可指责的;因为他为了救于连,也可以牺牲自己的全部财产,拿自己的生命去冒最大的危险。玛蒂尔德挥霍金钱,数量之大惊得他目瞪口呆。像这样花费的金额在头几天里使富凯感到敬服,他和所有外省人一样对金钱怀有极其崇敬的心情。 最后,他发现德·拉莫尔小姐的那些计划经常在变,而且使他大为欣慰的是,他找到了一个词儿来责备他觉得如此令人厌烦的性格,她是多变的。从这个形容词到刚愎自用,外省最厉害的骂人话,只有一步的距离。 “真奇怪,”有一天于连在玛蒂尔德从他的牢房出去以后,对自己说,“如此强烈的,而且又是以我为对象的热情,我却对它无动于衷!两个月前我崇拜她!我从前在书上看到过,接近死亡会使一个人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但是明明知道自己忘恩负义,却又不能改变,这太可怕了。我难道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吗?”他在这个问题上对自己作了最羞辱性的责备。 野心已经在他心里死去,另外一种热情从它的遗骸里产生出来;他把它称之为对谋杀德·雷纳尔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狂热地爱着她。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沉湎在回忆里,回忆他过去在维里埃尔或者维尔吉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感到一种罕有的幸福。在那段飞快地逝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哪怕再小,对他说来,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鲜感和魅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巴黎获得的胜利,他对它感到厌倦。 这种心情在迅速增长,被怀着嫉妒心的玛蒂尔德猜到了几分。她非常清楚地看出她需要同他的对孤独的爱好作斗争。有时她心惊胆战地提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名字。她看见于连一阵战栗。从这时候起,她的热情高涨,无边无际,再也没法限制了。 “如果他死了,我也跟着他去死,”她诚心诚意地对自己说。“看到一个像我这种身份的姑娘对决定要死的情夫如此崇拜,巴黎那些客厅里的人会怎么说呢。像这样的感情,必须追溯到英雄的时代才能找到,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那个世纪,使得人心急剧跳动的正是这种爱情。” 在最强烈的感情冲动中,她把于连的头紧紧搂在心口上,惊恐万分地对自己说:“怎么!这个可爱的脑袋注定了要落地吗?好吧!”她在一阵并不缺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的激励下,补充说,“紧压在这些漂亮的头发上的我的嘴唇,将会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以后变得冰凉。” 有关这些充满可怕的快乐的、英雄气概的时刻的回忆,以不可抵挡的力量牢牢地控制住她。自杀的念头,它本身是那么引人入胜,以前它离着这高傲的心灵一直是那么遥远,如今钻进去,很快就占据了绝对统治的地位。“不,我祖先的血,一代代往下传,传到我身上,还丝毫没有变凉,”玛蒂尔德骄傲地对自己说。 “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她的情夫一天对她说,“把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尔,德·雷纳尔夫人会监视奶妈的。” “您跟我说的这番话太狠心了……”玛蒂尔德的脸色发了白。 “确实如此,我请您务必原谅,”于连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大声说,同时紧紧地搂住她。 在安慰她以后,他又回到他原来的想法上去,不过这一次比较机智。他让谈话具有一种悲观的、哲学的调子。他谈到那即将在他面前关闭的未来。 “应该承认,亲爱的,强烈的爱情在生活中是件偶然的事,但是这种偶然的事只有在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的心灵里才可能产生……我的儿子如果死了,实际上对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来说,会是一件幸运的事,那些底下人将来会猜到这一点的。无人关心将是这个不幸和耻辱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不愿意指定的,但是我有勇气预见到的时期,您将遵照我的最后嘱咐,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 “什么,我这样一个名声败坏的人!” “名声败坏不可能跟像您这样的姓氏连在一起。您将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仅此而已。我还要更进一步地说:我的罪行没有金钱作为动机,它决不会是可耻的。也许将来有哪一个明哲的立法者能够战胜同僚们的偏见,获得死刑的废除。到那时会有抱友好态度的人,做为例子把我举出来说:‘瞧,德·拉莫尔小姐的头一个丈夫是一个疯子,但不是一个坏人,不是一个恶棍。把这颗脑袋砍下来真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到那时我的名声决不是可耻的;至少在一段时间以后是如此……您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您的财产,还有,请允许我说,您的才华,将使成为您丈夫的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扮演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扮演的。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单靠这两种优点,在一七二九年可以造就一个完人,可是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却是不合时代了,只会给人带来一些过高的奢望。要想站在前面领导法国的年轻人,还需要别的东西。 “您将用您坚定和大胆的性格去协助您让您丈夫加入的那个政党。您能够继承投石党运动[1]中的那些谢弗勒兹[2]和那些隆格维尔[3]……但是到那时,亲爱的,此时此刻在您胸中燃烧着的那股圣洁的火将要稍微冷却下来。 “请允许我对您说,”他在说了许多作为预备的话以后,又补充说,“在十五年以后,您会把您现在对我怀有的爱情看成是可以宽恕的发疯,但是毕竟是发疯……” 他突然停住,陷入沉思之中。他重新又面对使玛蒂尔德如此反感的这个想法:“在十五年以后,德·雷纳尔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早已经把他忘掉。” [1]投石党运动,1648年至1653年法国反专制制度的两次政治运动。 [2]谢弗勒兹(1600—1679),公爵夫人,在投石党运动中和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和红衣主教马萨林的斗争中担任主要角色。 [3]隆格维尔(1619—1679),公爵夫人,红衣主教马萨林的敌人,在投石党运动中担任重要角色。 下 卷 第四十章 平 静 这是因为那时候我疯狂,而今天我变得明智了。啊,仅能看到瞬间之内的事物的哲学家,你的目光多么短浅!你的眼睛不可能观察那些热情的隐蔽的变化。 W.歌德 这次谈话被一次审讯打断,接着是跟负责辩护的律师进行一次商谈。这些时刻在漫不经心的和充满温柔梦想的生活中,是仅有的绝对不愉快的时刻。 “这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于连对法官和律师这么说。“我很抱歉,先生们,”他面带笑容地补充说;“但是这样一来你们的工作要简单得多了。” “总之,”于连终于摆脱了这两个人以后,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很勇敢,显然比这两个人勇敢。他们把跟不幸的结局进行的较量看成是灾祸中的最大灾祸,看成是恐怖之王,而这次较量,我要到当天才会认真地去关心它。 “这是因为我经受过一次更大的不幸,”于连跟自己探讨哲理,继续说下去。“我第二次到斯特拉斯堡旅行期间,当我想到自己被玛蒂尔德抛弃的时候,我感到的痛苦要强烈得多……真难以设想,我曾经怀着那么大的热情希望得到的这种完全的亲密关系,今天却使我无动于衷!……事实上,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比这个如此美丽的姑娘来分担我的寂寞的时候,要感到幸福……” 律师是个循规蹈矩、拘泥形式的人,相信他疯了,和公众一样认为,是嫉妒心把手枪放到他的手里的。一天,他大着胆子暗示于连,这个说法不论是真还是假,可以成为一条极好的辩护理由。但是被告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情绪激动、盛气凌人的人。 “以您的生命保证,先生,”于连大发雷霆地嚷道,“记住,再也不要提这个可恶的谎话。”小心谨慎的律师有一刹那担心自己会给他杀死。 律师在准备辩护词,因为关键时刻迅速地逼近。贝藏松和全省的人光在谈论这桩著名的案件。于连完全不知道这个情况,他曾经要求不要把这一类的事告诉他。 那一天,富凯和玛蒂尔德曾经打算把外面的一些传闻告诉他,照他们看,这些传闻给人带来不少希望,但是他们刚一开口,于连就打断了他们的话。 “让我过我理想的生活吧。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的事,你们的那些多少有点损伤我的自尊心的、现实生活中的情况,会把我从天上摔下来。一个人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死;我呢,只希望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考虑死。别人与我何干?我跟别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就要一下子结束了。求求你们,不要跟我谈这些人;光是看见法官和律师,已经够我受的了。” “总之,”他对自己说,“我的命运看来是:在梦想中死去。像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可以肯定用不了半个月就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还想装腔作势,应该承认,那未免太傻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我看见生活的尽头离着我这么近的时候,我才学会了怎样享受生活。” 他在主塔楼高处,狭窄的平台上散步,度过最后的这些日子。他一边散步,一边抽着玛蒂尔德派专人赶到荷兰去买回来的上等雪茄烟,根本没有料到,每天城里所有的望远镜都在等候着他的出现。他的思想飞到了维尔吉。他从来没有跟富凯提起德·雷纳尔夫人,但是他的这位朋友有两三次告诉他,她的身体在迅速康复,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强烈的反响。 于连整个心灵几乎总是逗留在幻想的世界里,而玛蒂尔德呢,她照一颗贵族的心所应当的那样忙于现实中的事,她能够把德·费尔瓦克夫人和德·弗里莱尔先生之间的直接通信关系促进到如此亲密的程度,主教职位这四个伟大的字已经提了出来。 掌握圣职任免权的那位可敬的高级神职人员,在他侄女的一封信上作为附注添了一笔:“这个可怜的索雷尔仅仅是一个冒失鬼,我希望能够把他还给我们。” 看见这几行字,德·弗里莱尔先生几乎高兴得发了疯。他不怀疑自己能够救出于连。 “都是这雅各宾党人的法律,规定要有一份长长的陪审官的名单,真正的目的仅仅是使出身好的人丧失他们的势力,”在抽签决定这次庭期的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前一天,他对玛蒂尔德说,“否则,我可以完全左右判决。本堂神父N…就是我让人宣告他无罪的。” 第二天,从抽签箱里抽出来的那些人名中,德·弗里莱尔先生高兴地发现有五个贝藏松的圣会分子,而且在非本城的那些人士中,有瓦尔诺先生、德·穆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的名字。“我首先可以保证这八位陪审官,”他对玛蒂尔德说。“头五位是机器。瓦尔诺是我的代理人,穆瓦罗能有今天的一切,全靠了我,德·肖兰是一个什么都害怕的蠢货。” 报纸把陪审官的名字传遍全省。德·雷纳尔夫人也想到贝藏松去,使她丈夫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德·雷纳尔先生能够得到她答应的,仅仅是她决不离开她的床,以便避免被传讯出庭作证的不愉快。 “您了解我的处境,”维里埃尔的前任市长说,“我现在成了他们所谓的变节的自由党人;毫无疑问,瓦尔诺这个坏蛋和德·弗里莱尔先生很容易让检察长和法官们干出可能使我感到不快的事。” 德·雷纳尔夫人毫不困难地就对她丈夫的命令作出了让步。“如果我在法庭露面,”她对自己说,“给人的印象就好像我要求报复似的。” 尽管她对她的律师和她的丈夫作出种种谨慎的诺言,刚到贝藏松,她就立刻亲笔写信给每一位陪审官:“审判的那一天,先生,我决不会露面,因为我露面可能对索雷尔先生带来不利的影响。我在世界上只盼望一件事,而且满腔热情地盼望着,那就是他能够得救。请您相信,一个无辜的人由于我的缘故而被判处死刑,这个可怕的想法会使我的余生过得郁郁寡欢,毫无疑问,还会缩短我的寿命。我还活着,你们怎么能判处他死刑呢?不,可以肯定,社会没有权利夺走一个人的生命,特别是像于连·索雷尔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维里埃尔,人人都知道他有过精神失常的时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一些有权有势的敌人;但是,即使是他的那些敌人(而且他有多少敌人啊!),又有哪一个对他的惊人的才华和渊博的学问抱怀疑态度呢?先生,您将审判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全都知道他虔诚、明智、勤勉;但是每年他的忧郁症都要发作两三次,甚至精神失常。全维里埃尔城的人,我们去度过气候宜人的季节的维尔吉的所有邻居,我的全家,甚至专区区长先生,都可以证明他的堪为楷模的虔诚态度;他能够背出整本《圣经》。一个不信宗教的人会一连多少年发奋学习圣书吗?我的儿子们将有幸向您呈递这封信,他们都还是孩子。请您屈尊问问他们,先生,他们会把与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关的详细情况告诉您,为了能使您相信对他判刑是极其惨无人道的,所有这些详细情况也许还是需要的。您非但不是替我报仇,反而会置我于死地。 “他的敌人们能拿什么来反对这个事实呢?我的孩子们曾经亲眼见到他们的家庭教师的那种精神错乱的时刻,我受的伤就是那精神错乱的时刻造成的结果,它的危险是那么小,还不满两个月我已经可以乘驿车从维里埃尔到贝藏松来了。如果我知道,先生,您对救一个犯的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人,使他不受法律的惨无人道的对待,还有极小的一点犹豫,我将离开我的丈夫命令我躺卧的病床,来跪倒在您的面前。 “请您宣布,先生,预谋是不确实的,那样您以后就不会责备自己应该对一个无辜者的流血负责,”等等,等等。 下 卷 第四十一章 审 判 当地的人将长久地记着这桩出名的诉讼案件。对被告的同情甚至引起了骚动,这是因为他的罪行是惊人的,但是并不残忍。即使残忍,可这个年轻人是那么漂亮啊!他的辉煌的前程即将结束,更增加了人们的同情。“他们会判他死刑吗?”妇女们问她们熟识的男人;可以看出,她们在等待回答时,脸色变得苍白。 圣佩韦 德·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如此惧怕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城里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甚至连性格坚强的富凯也不免情绪有些激动。全省的居民都跑到贝藏松来看审理这桩情节浪漫的案件。 几天以前旅馆里已经没有空房间。刑事法庭庭长先生受到索取旁听券的人包围。本城的女士们全都希望出席这次审判。街上在叫卖于连的肖像,等等,等等。 玛蒂尔德为了这关键时刻,保留着德·***主教大人亲笔从头写到尾的一封信。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领导法国天主教会,掌握任命主教的大权,他屈尊地提出了宣告于连无罪的请求。审判的前夕,玛蒂尔德把这封信亲自送给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会晤结束,她离开时,突然哭了出来。“我可以保证陪审团的裁决,”德·弗里莱尔先生对她说,他终于抛掉他那外交家的含蓄态度,几乎也变得很激动。“十二个人负责审查您的被保护人的罪行是否确实,特别是有无预谋,在这十二个人中间,我算了算,有六个忠诚于我的前程的朋友,我已经暗示他们,我能不能升任主教完全靠他们了。瓦尔诺男爵是我让他当上维里埃尔的市长的,他完全能够左右他那两个下属,德·穆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老实说吧,这次抽签,给我们这桩案子抽中了两名思想十分不可靠的陪审官;但是,他们尽管是极端自由党人,遇到重大场合,还是忠实地执行我的命令,而且我已经让人请求他们在表决时跟瓦尔诺先生采取同一态度。我已经了解到,第六位工业家陪审官,非常富有,是一个饶舌的自由党人,暗中希望能向陆军部供应一批货物,毫无疑问,他不想得罪我。我已经让人告诉他,德·瓦尔诺先生知道我的最后决定。” “这位瓦尔诺先生是谁?”玛蒂尔德担心地问。 “如果您认识他,您就不会对成功有所怀疑了。这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胆子大,脸皮厚,态度粗鲁,是天生的领导傻瓜们的那种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从贫困中救出来,我要使他成为一个省长。如果别的陪审官不照他的意思表决,他是会动手打他们的。” 玛蒂尔德略微放心了。 另外一场争论当天晚上在等待着她。为了使一个不愉快的,在于连看来,结局是可以肯定的场面不至于延长时间,他决定不发言。 “有我的律师讲,这就很够了,”他对玛蒂尔德说,“我给送到所有我那些敌人面前展览的时间实在太长,这些外省人对我靠您得到的迅速的发迹感到恼火,请您相信,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希望我判刑,尽管他也可能在我给押赴刑场时,哭得像个傻瓜。” “他们希望看到您受辱,这是千真万确的,”玛蒂尔德回答,“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是残酷的。我出现在贝藏松,还有我流露出的痛苦,已经引起所有妇女的关切,您的漂亮的外貌将完成剩下的工作。如果您在您的法官们面前说一句话,法庭上的人全都会支持您,”等等,等等。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下来,到法院的大厅里去,院子里人山人海,宪兵们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于连夜里睡得很好,他非常镇静,除了对这群心怀嫉妒的人感到一种明哲的怜悯以外,他没有别的感情,这群心怀嫉妒的人并不残忍,他们将要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他被迫在人群中逗留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了一种亲切的同情,这使他感到大吃一惊。他没有听见一句令人不愉快的话。“这些外省人没有我过去想象的那么坏,”他对自己说。 走进审判厅,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讶。这是纯粹的哥特式,有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它们是用石头非常细心地凿出来的。他觉着好像到了英国。 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好在被告席的对面,把坐落在法官和陪审官头顶上面的三个包厢都坐满了。他朝公众转过身来,看见梯形审判厅高处的环形旁听席也满是女人,大部分是年轻的,他觉得一个个都非常漂亮;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关切。大厅的其余部分,人多得异乎寻常,门口发生争吵,卫兵没法维持安静。 一双双在寻找于连的眼睛,发现他来了,看见他占据保留给被告的那个稍微高一些的位子,这时候他受到一片充满惊奇和亲切关怀的低语声的迎接。 这一天他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他的穿着非常朴素,但是又十分雅致;他的头发和他的前额是可爱的;玛蒂尔德曾经坚持要亲自负责替他打扮。于连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刚在被告席坐下,就听见到处有人在说:“天主!他多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他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我的被告,”坐在他右边的宪兵对他说,“您看见坐在这个包厢里的那六位太太吗?”宪兵指指一个小旁听席,这个旁听席突出在陪审官坐着的梯形席位之上。“这是省长夫人,”宪兵继续说,“旁边是德·M***侯爵夫人,她非常欢喜您;我听见她和预审法官说过话。再过去是德尔维尔夫人……” “德尔维尔夫人!”于连叫了出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从这儿出去,”他想,“会写信给德·雷纳尔夫人。”他不知道德·雷纳尔夫人已经来到贝藏松。 证人的发言很快就听完了。代理检察长念起诉书,刚念头几个字,于连正对面的这几位坐在小包厢里的夫人中,就有两位哭了起来。“德尔维尔夫人决没有料到会这样,”于连想。然而他注意到她的脸非常红。 代理检察长用拙劣的法语大事夸张罪行有多么残忍。于连注意到德尔维尔夫人旁边的那几位夫人流露出强烈的反对神色。有几位陪审官显然和她们认识,跟她们交谈,好像是在叫她们放心。“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于连想。 到这时候为止,他一直感到对所有列席审判的男人充满了一种极端的鄙视。代理检察长的平庸的口才更增加了这种厌恶的感情。但是,于连内心的冷酷,在显然以他为对象的那些关切的表示前面,渐渐消失。 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神色感到满意。“不要夸夸其谈,”他在律师即将发言时对律师说。 “从博须埃那儿偷来的全部夸张法,他们施展出来对付您,反而对您有利,”律师说。确实如此,他刚说了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把手绢掏出来了。律师受到鼓励,对陪审官说了一些极其有力量的话。于连颤栗,他感到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们会怎么说呢?” 他眼看着就要心软下来了,幸好这时候他碰巧遇到了德·瓦尔诺男爵投来的一道傲慢的目光。 “这个坏蛋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对这个卑劣的心灵来说,是怎样的胜利啊!我的罪行如果仅仅造成这个绝无仅有的结果,我看我一定会诅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将对德·雷纳尔夫人怎么说我!” 这个想法赶走了其他所有的念头。不久以后,公众发出赞同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律师刚结束他的辩护。于连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手。时间迅速地过去。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了点心。这时候于连才吃惊地注意到一个情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法庭去吃晚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我也一样,”于连回答。 “瞧,省长夫人也收到她的晚饭,”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拿出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又重新开始了。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停下来;在充满了焦虑不安的寂静中,大时钟的钟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 “我的最后一天开始了,”于连想。很快地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责任感的激动。到这时候为止,他一直控制住他的情绪,坚持不发言的决心。但是当刑事法庭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补充时,他立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尔维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他觉得这双眼睛非常亮。“难道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对会遭受到蔑视的恐惧使我发言,我原来以为我在临死前能够无视这种蔑视。先生们,我没有这个荣幸属于你们的阶级,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反抗自己的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决不请求你们宽恕,”于连说,口气变得更坚定有力。“我不抱任何幻想,死亡在等着我:它是公正的。我竟然企图杀害最值得受到尊敬和钦佩的女人。德·雷纳尔夫人曾经像慈母一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酷的,而且是预谋的。因此我该当判处死刑,各位陪审官先生,但是,即使我的罪比较轻,我看到有些人也不会因为我年纪轻,可能值得怜悯,就此停住,他们还是要借着惩罚我来杀一儆百,使这样一种年轻人永远丧失勇气,他们出生在一个卑贱的阶级里,可以说是受着贫困的煎熬,但是他们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且大胆地混入有钱人高傲地称为上流社会的圈子里。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它将受到格外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审判。我在陪审官席上没有看到一个变富裕的农民,仅仅只有一些愤怒的资产阶级……” 在二十分钟里,于连就是一直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代理检察长巴望得到贵族阶级的宠信,他坐不住,一次次跳起来,但是尽管于连把辩论引向稍微有点抽象的方向,所有的妇女都哭了起来。德尔维尔夫人也用手绢在揩眼睛。在结束以前,于连又回过来谈预谋,谈他的悔恨,谈他在那些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对德·雷纳尔夫人怀有的尊敬和儿子般的无限热爱……德尔维尔夫人发出一声叫喊,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里的时候,一点钟的钟声响了。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座位;有好几个男人眼睛里含着泪,谈话在开始的时候很活跃;但是,陪审团的决定让人久等不至,普遍的疲倦渐渐给法庭带来一片寂静。这个时刻是庄严的;灯光变得暗淡了。于连很疲劳,他听见旁边有人在争论这拖延时间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他高兴地看到所有人的心都是向着他的。陪审团没有回来,然而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大厅。 两点钟的钟声刚敲过,响起了一阵骚动声。陪审官房间的门开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迈着庄重而戏剧性的步伐朝前走,所有的陪审官跟在他的后面。他先咳嗽一声,然后宣布说,他向良心保证,陪审官的一致意见是于连·索雷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有预谋的杀人罪。这个宣告导致的结果必然是死刑,它是过了一会儿以后宣判的。于连看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这时候是两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想。 “是的,但是这一天对判我死刑的瓦尔诺来说是幸运的……我受到的监视太严密,玛蒂尔德没有办法像德·拉瓦莱德夫人那样救我……因此,在三天以后的这同一时刻,我将会明白这个伟大的也许[1]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候,他听见一声叫喊,被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周围的妇女在哭泣;他看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一个小旁听席,这个小旁听席开在一根哥特式墙柱的顶饰上。他事后才知道玛蒂尔德藏在那儿。那叫喊声没有再出现,所有的人都重新开始观看于连,宪兵们正尽力设法把他从人群中带出去。 “让我们尽量做到别让瓦尔诺这个坏蛋笑话,”于连想。“他在宣告必然导致死刑判决的裁决时,带着怎样遗撼的、虚情假意的表情啊!而那个可怜的刑事法庭庭长,尽管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法官,在判决我时眼睛里也含着泪水。终于报了我从前在德·雷纳尔夫人跟前和他竞争的仇,瓦尔诺多么快乐啊!……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一切都完了……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一次最后的告别,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要是能把我对我的罪行有多么痛恨告诉她,我会多么幸福啊! “我只有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被公正地判了死刑。” [1]传说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者拉伯雷(1494—1553)在临终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就要去寻找一个伟大的也许。” 下 卷 第四十二章[1] 于连押回监狱以后,被关进一间专供死囚住的牢房里。平时他连最细小的情况都能够注意到,这一次却没有发觉别人并不是让他回到他的主塔楼上去。他心里在考虑,如果他有幸在最后时刻以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他会对她说些什么。他认为她会打断他的话,所以他希望头一句话就能把他的悔恨完全向她表达出来。“在干了这样一件事以后,怎样能使她相信我仅仅爱的是她呢?因为我想要杀她,毕竟是出于野心,或者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情。” 他躺到床上,发现被单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做为死刑犯,关在黑牢里,”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曾经讲给我听,丹东在处死的前夕,用他的粗喉咙说:‘这真奇怪,上断头台这个动词不可能有各种时态变化;我们可以说:我将上断头台,你将上断头台,但是我们不能说:我已经上了断头台。’“为什么不可以呢?”于连继续说,“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说真的,如果我遇到的是基督徒的天主,那我就完了,他是一个暴君;因此,他满怀报复的念头,他的《圣经》里只谈到残酷的惩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人会真心诚意地爱他。他是毫无慈悲心的(他记起了《圣经》中的好几个段落)。他将用非常可怕的方式惩罚我……“但是,如果我遇到的是费奈隆[2]的天主!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宽恕,因为您曾经深深地爱过……’“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吗?啊!我爱过德·雷纳尔夫人,但是我的所作所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其他事上一样,为了那些耀眼的东西放弃了质朴、谦逊的品质……“然而,又是怎样的前途啊!……如果遇到战争的话是轻骑兵上校,在和平时期,是公使馆秘书;接着是大使……因为我很快就可以熟悉国家事务……即使我仅仅是个傻瓜,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怕有人跟他竞争吗?我干的任何傻事都能够得到原谅,甚至还会被认为是优点呢。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维也纳或者伦敦过着豪华的生活……“完全不对,先生,三天之内就要上断头台了。” 于连说完这句俏皮话,由衷地笑了。“确实如此,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两个人,”他想。“见鬼,有谁曾经想到过这个恶毒的想法呢?” “好吧!我的朋友,三天以后就要上断头台了,”他回答那个插嘴的人。“德·肖兰先生将租用一个窗口,和玛斯隆神父一人一半。好,在这个窗口的租金中,这两位可敬的人物谁将占谁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3]的《汪赛斯拉斯》中的这一段:“拉迪斯拉斯:……我的心灵已经做好准备。 “国王(拉迪斯拉斯的父亲):斩首台也做好准备。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多么好的回答!”他想,接着他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抱着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已经到时候了!”于连睁开惊慌的眼睛,说。他以为是刽子手抓住他。 这是玛蒂尔德。“幸好她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这么一想,他又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就像生了半年大病一样,变得很厉害,她真的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可耻的弗里莱尔把我给骗了,”她绞着双手,对他说,她气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时不是很漂亮吗?”于连回答。“我是即席发言,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说真的,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候,于连玩弄玛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就像一个在弹钢琴的、技巧熟练的钢琴家……“显赫的出身,这个优越条件我没有,确实如此,”他补充说,“但是玛蒂尔德的崇高的心灵把她的情人抬高到和她相等的高度。您相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他的法官们面前能表现得比我更好吗?” 玛蒂尔德这一天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一样,温柔得毫无一点做作,但是她不能够从他那儿得到更简单一些的话。他不知不觉把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痛苦回敬给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于连对自己说,“人类的眼睛是没有可能看见处在普通溪水状态下的河中之王。同样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于连,首先是因为他不是软弱的。但是我的心容易被感动;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是用诚恳的语气说出来,就能够使我的声音打颤,使我的眼泪流出来。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不是因为这个缺点而蔑视我!他们以为我在求饶;这一点可是绝对不应该容许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他的妻子,十分感动。但是丹东曾经赋予一个充满着轻浮年轻人的国家以力量,并且阻止敌人来到巴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够干出什么事来……对别的人说来,我至多不过是一个也许。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雷纳尔夫人在这儿,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够保证我自己吗?我的过度绝望和我的过度悔恨,在那些瓦尔诺和当地所有的贵族眼里,可能被看成是对死亡的可耻的恐惧;这些内心怯懦的人,他们的经济地位使他们免于受到诱惑,他们多么骄傲啊!‘你们瞧瞧,天生是木匠的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刚判了我死刑的德·穆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会说。‘一个人可以变得博学多才,聪明能干,但是勇敢呢!……勇敢是没法学到的。’即使是这个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在哭,或者不如说,她不能够再哭了,”他望着她的红眼睛说……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他忘掉了他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对自己说;“但是将来有一天,这个回忆会让她感到怎样的羞愧啊!她会认为自己在青年时代,被一个平民的那么卑劣的思想引入了歧途……克鲁瓦泽努瓦是个相当软弱的人,他会和她结婚的,而且他这样做是对的。她会使他扮演一个角色的。 “‘根据一个坚定的、有庞大计划的头脑,对普通人迟钝的头脑所拥有的权利。’[4]“啊!这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自从我判处死刑以后,我一生中所知道的那些诗句全都回到我的记忆中来了。这将是一个衰退的征兆……” 玛蒂尔德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一遍遍对他说:“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到这句话了。“她的声音是微弱的,”他想,“但是那种专横的性格还完全从她的口气里透露出来。”她为了不发火才压低了声音。 “谁在那儿?”他态度温和地对她说。 “律师,要您在您的上诉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立了起来,眼睛里闪出愤怒的火光,“请问,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感到我有去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让人笑话我。谁能告诉我,过了两个月,在这间潮湿的黑牢里长期居住以后,我还是这么心情愉快?我预料要跟教士们见面,跟我父亲见面……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使我感到不愉快的事了。让我去死吧。” 这个意外出现的障碍,把玛蒂尔德性格中那高傲的一部分完全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牢房开放时间以前,她没有能够见到德·弗里莱尔神父;她的怒火发泄在于连的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长长的一刻钟里,他从她对于连的性格的诅咒,从她为了爱过他而感到的悔恨里,重新见到了从前在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如此尖刻的话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您的家族的光荣,上天应该让您生下来是个男人,”他对她说。 “但是我呢,”他想,“我要是还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住上两个月,让贵族集团把我当成他们可能制造出的所有那些卑鄙无耻的侮辱话的攻击目标,而且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我才是个大傻瓜呢……好吧,后天早上,我跟一个以冷静沉着和武艺高超而闻名的人决斗……”“非常高超,”靡非斯特的声音说,“他百发百中。” “好吧,那可是太好了(玛蒂尔德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不,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上诉。” 这个决心下定以后,他陷入梦想之中……邮差将照例在六点钟顺便把报纸送到,八点钟,在德·雷纳尔先生看过以后,埃莉莎踮着脚走过来,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后来她醒了。她看着看着报,突然间大惊失色,她的好看的手抖动,她将一直看到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离开人世了。 “她将哭得像个泪人,我了解她这个人;我企图谋杀她,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将是唯一真心诚意地为我的死亡痛哭的人。 “啊!这是一个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吵闹的长长一刻钟里,他脑子里只想着德·雷纳尔夫人。尽管他常常在回答玛蒂尔德对他说的话,他还是不能从他的心里摆脱掉对维里埃尔的那间卧房的回忆。他看见了放在有绗缝的橘黄色棉被上的贝藏松报纸。他看见了那只如此白皙的手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抓紧它。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哭了……他注视着每一颗泪珠在那张可爱的脸上淌下来。 德·拉莫尔小姐从于连那儿什么也不能得到,于是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从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军队里的一位上尉,曾经和马纽埃尔[5]是战友。 为了做做样子,他对犯人的决定表示反对。于连希望以尊重的态度对待他,把自己的理由一一地解释给他听。 “不错,像您这样想未尝不可以,”费利克斯·瓦诺最后对他说;费利克斯·瓦诺是律师的名字。“不过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我有责任每天上这儿来。如果在两个月里,监狱底下有一座火山爆发的话,您可以得救。那样您就能够死于疾病了,”他望着于连说。 于连和他握手。“我感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玛蒂尔德终于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他感到自己对律师比对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谊。 [1]本书的最后四章没有标题和题词。 [2]费奈隆(1651—1715),法国康布雷主教,作家,18世纪启蒙运动先驱之一,主要作品有《泰雷马克历险记》、《死人对话》等,指责路易十四的专制统治,提出限制君权的主张。在宗教上支持寂静主义,认为应当像孩子热爱母亲一样只爱天主,至于其他宗教仪式皆无所谓,受到罗马教廷的处分。 [3]罗特鲁(1609—1650),法国剧作家。写过三十几部剧本,《汪赛斯拉斯》是他写得最好的两部悲剧之一,司汤达非常喜爱这部作品。下面两句诗引自该剧第5幕第5场。 [4]这两句诗引自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1694—1778)的悲剧《穆罕默德》第2幕第5场。引文与原文略有出入。 [5]马纽埃尔(1775—1827),法国政治家,自由党人。1793年作为志愿军人,参加拿破仓的意大利远征,受重伤,1797年脱离军队。在王朝复辟时期被选为议员,1823年3月4日因反对进行西班牙战争而被逐出议会。司汤达非常赞赏他的勇气。 下 卷 第四十三章 一个小时以后,他正在酣睡中,感到有眼泪流到他的手上,把他惊醒了。“啊!这又是玛蒂尔德,”他在朦朦胧胧中想,“她忠实地执行她的策略,想用温柔的情感来攻破我的决心,”想到要看见这新的感伤场面,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没有睁开眼睛。贝尔费戈尔逃避妻子的那几句诗回到他的脑海里。[1]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德·雷纳尔夫人。 “啊!我在临死前重新见到你,这是个幻觉吗?”他跪倒在她脚下,大声嚷道。 “不过,请原谅,夫人,我在您的眼睛里仅仅是一个杀人凶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改口说。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提出……”她泣不成声,没法说下去。 “请您饶恕我。” “如果你希望我饶恕你,”她说着立起来,投入他的怀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连连地吻她。 “在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每天都来,除非我的丈夫禁止我。” “我签字!”于连大声叫起来。“怎么!你饶恕我!这可能吗?”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已经疯了。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喊。 “没有什么,”她对他说,“你打伤了我。” “打伤了你的肩膀!”于连一边大声说,一边泪如雨下。他略微离开一点,用火热的吻盖满她的手。“在维里埃尔,我最后一次在你的卧房里见到你的时候,谁能料到这件事呢?” “那时候谁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生写这封卑鄙可耻的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这真的可能吗!”德·雷纳尔夫人也喜出望外地叫起来。她朝跪在她面前的于连俯下身去,他们默默地哭了很长时间。 在一生中的任何时期,于连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们能够说话了,德·雷纳尔夫人说:“还有这个年轻的米什莱夫人,或者不如说,这个德·拉莫尔小姐;因为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这仅仅在表面上是真的,”于连回答。“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她不是我的情妇。” 他们上百次地互相打断对方的话,好不容易才把对方不知道的事讲清楚。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是指导德·雷纳尔夫人神修的那个年轻教士写好,然后让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她对他说;“我还把这封信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一些呢……” 于连的高兴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他从前不曾为爱情这般疯狂过。 “然而我相信我是虔敬的,”德·雷纳尔夫人在谈话中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同样相信,甚至我已经得到了证明,我犯的罪行是可怕的,可是我一看见你,甚至在你用手枪朝我开了两枪以后……”她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地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下去,“我要和你谈谈清楚,我怕会忘了说……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一古脑儿全都不见了,我对你说来,除了是爱情以外,什么也不是了,或者说,爱情这个词儿还嫌太弱。我对你的感情是我应该对天主怀有的感情:尊敬、爱和服从的混合……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你要是叫我给监狱看守一刀子,不等我考虑,这个罪行就会立刻犯下了。在我离开你以前,把这一点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我希望看清楚我的心;因为在两个月以后我们要分开了……顺便说说,我们会分开吗?”她微笑着对他说。 “我收回我的诺言,”于连立起来,大声说;“如果你企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者其他任何手段结束或者缩短你的生命,我就不对死刑提出上诉。” 德·雷纳尔夫人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最强烈的爱换成了深沉的梦想。 “如果我们马上就死呢?”最后她对他说。 “谁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能找到什么呢?”于连回答;“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我们不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过两个月吗?两个月有很多天呢。我从来不曾有这么幸福!” “您从来不曾有这么幸福?” “从来不曾,”于连喜极欲狂地说,“我跟你说话,正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 “你这样说话,就是在命令我,”她露出羞怯而忧郁的笑容,说。 “好吧!你指着你对我怀有的爱情发誓,决不用任何直接的或非直接的方法谋害自己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应该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旦变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夫人,就会把我的儿子交给一些仆人,不再管他。” “我发誓,”她冷静地回答,“但是我希望把你亲笔写的、有你签字的上诉诉状带走。我要亲自去找检察长先生。” “当心,你会连累你自己的。” “在干出了上监狱里来看你的这种事以后,我在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将永远成为大家谈笑的话柄,”她神情非常悲痛地说。“严格的廉耻心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成了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了,说真的,这是为了你……” 她的语气是那么悲伤,于连在一种对他说来是崭新的幸福中抱吻她。这不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他刚刚第一次发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大。 一定是哪一个好心的人通知了德·雷纳尔先生,说他的妻子到监狱去长时间地探望于连;因为在三天以后,他派来了马车,命令她立即返回维里埃尔。 以这次残酷分离做为开始的这一天,对于连说来是很不幸的。两三个小时以后他得到通知,有那么一个老奸巨猾,然而却没有能够在贝藏松的耶稣会士中间发迹的教士,从早上起就站立在监狱门外的街道上。雨下得很大,这个人在那儿企图扮演一个殉教者的角色。于连情绪很坏,这种蠢事使他非常生气。 早上他已经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但是这个人打算听于连的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自己肯定可以听到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妇女中间博取一个名声。 他高声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昼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爱看热闹,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将在这儿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接下来的所有白天和所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从天上接到一个使命;我应该拯救年轻的索雷尔的灵魂。请你们和我一起祈祷吧,”等等,等等。 于连厌恶遭到议论,厌恶任何可能引起别人对他注意的事。他打算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但是他多少还抱着一点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希望,他已经爱得发了狂。 监狱的大门朝着最热闹的街道中的一条。想到这个浑身是泥的教士引来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心里就痛苦不堪。“毫无疑问,他时时刻刻都在重复提到我的名字!”这个时刻比死还要难受。 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在一个小时里叫了这个看守两三遍,打发他去看看那个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双膝跪在烂泥里,”看守每次都这么对他说;“他为了您的灵魂高声祈祷,念连祷文……”“蛮横无理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这是老百姓对连祷文做出应答,更加使他感到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也在轻轻动着嘴唇,一遍遍念那些拉丁文词句,“有人开始说,”看守补充说,“您的心肠一定非常冷酷,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 “啊!我的祖国!你还是多么野蛮啊!”愤怒得发了狂的于连嚷道。他继续高声推理,根本没有想到看守就在面前。 “这个人希望在报纸上有一篇文章;瞧,他肯定可以得到。 “啊!该死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决不会有这种烦恼。那儿的人招摇撞骗的本领要巧妙得多了。 “去叫这个圣洁的教士进来,”他最后对看守说;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看守划了一个十字,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这个圣洁的教士相貌丑得可怕,身上脏得还要可怕。冷冰冰的雨下着,更增加了黑牢里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于连,在跟他说话时,开始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最卑劣的伪善态度太明显了;于连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 在教士进来以后才一刻钟,于连完全变成了一个懦夫。他头一次觉得死亡的可怕。他想到了在死刑执行的两天以后他的尸体的腐烂情况,等等,等等。 他眼看着就要通过什么软弱的表示暴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情,或者是朝教士扑过去,用锁链把他勒死,他忽然灵机一动,请求这个圣洁的人就在当天去为他做一台四十法郎的隆重的弥撒。 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那个教士走了。 [1]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写过一篇题为《贝尔费戈尔》的故事诗,诗中说撒旦派魔鬼贝尔费戈尔到人间去亲身体验一下结婚是怎么回事。贝尔费戈尔很快就从妻子身边逃回到地狱。在向撒旦报告时,他说:“老爷,婚姻关系和其他任何情况一样,使人苦不堪言。” 下 卷 第四十四章 他刚出去,于连就抱头痛哭,为了死亡而痛哭。渐渐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在贝藏松,他一定会向她承认自己的软弱……正在他对他所爱慕的这个女人不在眼前感到无限惋惜时,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在监狱里最不幸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关上自己的牢门。”玛蒂尔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使他生气。 她告诉他,审判的那一天,德·瓦尔诺先生口袋里装着他的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敢于不把德·弗里莱尔先生放在眼里,让自己享受判处他死刑的快乐。 “‘您的朋友怎么会想到,’德·弗里莱尔先生刚对我说,‘去激起这些资产阶级贵族的、卑劣的虚荣心,并且加以攻击!为什么要谈到社会等级?他向他们指出:为了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他们应该怎么做;这些傻瓜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快要哭出来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来遮住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判处死刑的可怖。应该承认索雷尔先生对这种事太没有经验。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等于是一种自杀……’” 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完全不知道的事告诉他:这件事就是德·弗里莱尔神父看到于连没有希望了,认为自己经过争取,如果能变成他的接替者,对自己的野心大有用处。 由于怒火中烧而又无能为力,再加上气恼,他几乎发了狂,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望一台弥撒,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探监已经非常嫉妒,刚听人说她走了,明白于连不高兴的原因,因此放声大哭。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看出这一点,他反而因此更加生气了。他迫切地需要孤独,怎样才能得到呢? 玛蒂尔德在试着用各种理由来打动他以后,终于把他单独丢下,但是几乎在这同一瞬间,富凯来了。 “我需要独自待着,”他对这个忠实的朋友说……他看见他犹豫不决,补充说:“我在为了请求特赦写一份陈情书……还有……请你千万别跟我谈死。如果我到了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你帮忙,你也要让我先跟你谈。” 于连终于获得了孤独以后,感到比以前更沮丧,更懦弱。在他变衰弱了的心灵里还剩下的那一点儿力量,用来对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自己的情绪时,已经消耗殆尽。 到了傍晚,有一个想法给他带来安慰:“今天早上,死亡在我看来是那么丑恶的时刻里,如果有人通知我要执行死刑的话,公众的眼睛会激励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几分不自然,就像一个走进客厅的害臊的花花公子那样。如果在这些外省人中间有眼光敏锐的人的话,那就会有几个眼光敏锐的人可能猜出我的软弱……但是谁也不会看见它。” 他感到自己摆脱了一部分的不幸。“我在这时候是一个懦夫,”他唱歌似的重复说,“但是谁也不会知道。” 一件几乎还要不愉快的事在第二天等待着他。很长时间以来,他的父亲就说要来看他;这天,在于连醒来以前,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出现在他的黑牢里。 于连感到自己很软弱,他料想会听到最不愉快的责备。为了使他的痛苦达到顶点,这天早上他还对自己不爱父亲感到强烈的悔恨。 “是偶然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安排在一起,”他在看守略微整理一下牢房时对自己说,“我们互相之间差不多尽了一切可能来伤害对方。他在我死亡的时刻来给我最后一个打击。”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老人的严厉责备就立刻开始了。 于连没法忍住眼泪。“多么可耻的软弱!”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他会到处去夸大我的缺乏勇气;那些瓦尔诺和统治维里埃尔的所有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他们将会怎样得意啊!他们在法国非常有力量,他们同时占有各种的社会利益。直到现在为止我至少能对自己说:‘他们搂钱,这是不假,而且所有的荣誉都堆积在他们身上,但是我呢,我具有一颗高尚的心。’“可现在有了一个证人,人人都将相信他,他将向全维里埃尔的人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而且还要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能理解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个懦夫!” 于连快要绝望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父亲打发走。要装得能骗过这个如此眼光敏锐的老人,在这时刻完全超出他的能力之外。 他心里匆匆地琢磨着所有那些可能的办法。 “我有积蓄!”他突然一下子叫起来。 这句天才的话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于连的地位。 “我应该怎么来支配它呢?”于连比较镇静地继续说,他的话产生的效果把他的自卑感完全消除了。 决不能放跑这笔钱,这个欲望燃烧着老木匠,于连似乎想把一部分留给他的哥哥们。老木匠谈了很长时间,而且谈得非常激动。于连能够开开玩笑了。 “好吧!天主曾经启发我怎样立遗嘱。我留给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其余的全部给您。” “很好,”老人说,“其余的应该归我;但是既然天主已经向您开恩,打动了您的心,如果您希望像个好基督徒那样去死,就应该把您欠的债还清……还有我预先垫付给您的膳食费和教育费,您却没有想到……” “瞧,这就是父爱!”于连在最后剩下他一个人时,伤心地对自己说。过了不一会儿,监狱看守来了。 “先生,在至亲探监以后,我总是带一瓶好香槟酒给我的客人。稍微贵一点,每瓶六个法郎,但是可以使心里高兴。” “拿三个玻璃杯来,”于连像孩子似的急切地对他说,“我听见有两个犯人在走廊上散步,让他们进来。” 监狱看守给他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是惯犯,准备回到苦役犯监狱里去。这是两个性情非常快活的恶棍,他们的狡猾、勇敢和沉着确实非同一般。 “您给我二十法郎,”他们中间的一个对于连说,“我就把我的一生仔仔细细讲给您听。妙不可言。” “您要是对我说谎呢?”于连说。 “不会的,”他回答;“我的朋友在这儿,他嫉妒我得到二十法郎,如果我说假话,他会揭穿我的。” 他的故事确实骇人听闻。它揭示出了一颗勇敢的心,在这颗心里只有一种酷爱,就是对金钱的酷爱。 在他们走了以后,于连与刚才判若两人。他对自己感到的愤怒消失了。由于胆怯而格外加重了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德·雷纳尔夫人离开时起一直折磨着他,现在变成了忧郁。 “如果我能较少地受到表面现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会看出,巴黎的那些客厅里充满了像我父亲那样的正派人,或者是像这两个苦刑犯那样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有道理;客厅里的那些人早上起床时,脑子里决不会有这种使人伤心的想法:‘我今天怎么吃饭呢?’他们夸耀自己的正直!可是他们当了陪审官,却得意扬扬地宣告一个偷了一套银餐具的人有罪,而这个人是因为感到自己饿得快要昏过去,才偷的这套银餐具。 “但是在一个宫廷上,事关失去或者得到一个部长职位,我那些客厅里的正派人就会犯下一些罪行,和吃饭的需要促使这两个苦刑犯犯的罪行完全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权利;这个词儿仅仅是过了时的胡说八道,和那天咬住我不放的代理检察长非常相称。他的祖先是靠了路易十四的一次财产没收发的财。只有在有了一条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违者加以严惩的时候,才有了权利。在有法律以前,只有狮子的力气,饥饿的、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总之,只有需要才是自然的……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他们只是一些在犯罪时有幸没有被当场抓获的坏蛋。社会派来控告我的那个起诉人是靠干了一桩卑鄙可耻的事发的财……我犯了一桩谋杀罪,我公正地被判了死刑,但是,除了这一个行为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尔诺对社会要比我有害一百倍。 “好吧!”于连心情忧郁,但是毫无一点愤恨地补充说,“我的父亲尽管贪财,但是比所有这些人好得多。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要用一种可耻的死法来使他丢脸,真是太过分了。这种对缺少金钱的恐惧,这种对称之为贪财的、人类的邪恶的夸大看法,使他在我可能给他留下的三四百个路易的一笔钱里,看到了能给他带来安慰和安全感的、了不起的理由。一个星期日,在吃完饭以后,他会让维里埃尔的所有羡慕他的人观看他的金币。‘以这个代价,’他的眼光会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不高兴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理可能是真实的,但是它足以使人渴望去死。漫长的五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蒂尔德既有礼貌,而又温存,他看出在最强烈妒火煎熬下,她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于连认真地考虑自杀。德·雷纳尔夫人的离开把他投入在深深的不幸之中,他的心被折磨得软弱无力。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象中,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快乐。缺少体育锻炼,健康开始受到损害,性格也变得像一个年轻的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又容易激动。他失去了男性的高傲。具有男性的高傲的人,可以用一句有力的骂街话,把那些困扰在不幸者心头的不适当的念头赶走。 “我爱过真理……它在哪儿呢?……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甚至那些最有道德的人,甚至那些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做出厌恶的表情……“不,人不可能信任人。 “德·***夫人为她的可怜的孤儿们募捐,对我说某某王爷刚捐了十个路易;谎话。可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为罗马王[1]发表的文告,纯粹是招摇撞骗。 “伟大的天主!如果像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在不幸应该要求他严格尽到自己责任的时候,居然堕落到招摇撞骗的地步,对等而下之的其余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真理在哪儿呢?在宗教里……对,”他带着表示极端蔑视的苦笑说,“在那些玛斯隆,那些弗里莱尔,那些卡斯塔内德的嘴里……也许在教士们不会比使徒们得到更多酬报的、真正的基督教里?……但是圣保罗得到了发号施令、夸夸其谈和使人谈论他的快乐做为报酬……“啊!如果有一个真正的宗教……我有多么傻!我看见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彩画玻璃窗;我的软弱的心想象着这些彩画玻璃窗上的那个教士……我的心灵能够了解他,我的心灵需要他……我找到的仅仅是一个头发肮脏的、自命不凡的人……除了没有那些可爱的风度以外,简直就是一个德·博瓦西骑士。 “但是一个真正的教士,一个马西荣,一个费奈隆……马西荣曾经为杜布瓦祝圣。《圣西蒙回忆录》破坏了我心目中的费奈隆的形象;但是,如果有一个真正的教士……那时候,温柔的灵魂在世界上就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就不会孤独了……这个好教士会和我们谈到天主。但是怎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天主,那个残忍的、渴望报复的小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善良,无限……” 他回忆起了他能够背诵的那部《圣经》,所有那些回忆使得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但是后来成为三位一体,在我们的教士们对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过度的滥用以后,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在孤独中生活……怎样的痛苦啊!……“我变得疯狂,不公正了,”于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对自己说。“我在这儿,这间黑牢里,是孤独的;但是我过去在世上,并不是生活在孤独中;我有过强有力的职责观念。我为自己规定的职责,不管对不对……曾经像一棵结实的大树的树干,在暴风雨中我依靠在它上面。我有过动摇,站立不稳。我毕竟是一个凡人……但是我并没有被卷走。 “是这个黑牢里的潮湿空气使我想到了孤独……“在诅咒伪善的同时,为什么还要伪善呢?压垮我的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雷纳尔夫人的离开。如果是在维里埃尔,为了和她相见,我不得不躲藏在她家的地窖里,一连过上几个星期,难道我会抱怨吗? “我的同时代人的影响占了上风,”他苦笑着,高声对自己说。“离着死亡只有两步远,单独跟我自己说话,我仍然是伪善的……啊,十九世纪! “……一个猎人在森林里放了一枪,他的猎物落下来,他奔过去抓它。他的鞋子碰到一个两尺高的蚁巢,摧毁了蚂蚁的住处,使蚂蚁、它们的卵撒得很远很远……在那些蚂蚁中间即使是最富有哲学头脑的,它们也永远不能理解这个巨大、可怕的黑东西,猎人的靴子;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闯入了它们的住处,事先还有一声伴随着几束微红色火焰的、可怕的巨响……“……因此死、生、永恒,对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们者是很简单的……“一只蜉游在夏季长长的白昼里,早晨九点钟生出,晚上五点钟死亡,它怎么能理解黑夜这个词的意思呢? “让它多活上五个小时,它就能看见黑夜,并且理解是什么意思了。 “我也是一样,我将死在二十二岁上。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跟德·雷纳尔夫人在一起生活。” 他开始像靡非斯特那样笑起来了。“讨论这些大问题,有多么疯狂! “首先,我是伪善的,就像有什么人在一旁听我说话似的。 “其次,我剩下的日子如此少了,但是我忘记了生活和爱……唉!德·雷纳尔夫人不在这儿,也许她的丈夫再也不会让她回到贝藏松来,再也不会让她继续败坏她自己的名誉。 “正是这件事使我感到孤独,而不是缺少一位公正的、善良的、全能的、毫不邪恶的、毫不渴望报复的天主。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会跪倒在他脚下。我会对他说:我该当一死;但是,伟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宽大的天主,把我爱的那个女人还给我吧!”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在一两小时的平静睡眠以后,富凯来到。 于连像一个看清自己灵魂深处的人那样,感到自己既坚强而又果断。 [1]罗马王(1811—1832),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儿子,出生后即被封为罗马王。拿破仑分子称他为拿破仑二世,尽管他从未登上帝位。拿破仑一世在1814年的退位诏里,以及1815年的退位诏里皆指定他为继承人。事实上他一直处于奥国皇帝的监管之下。 下 卷 第四十五章 “我不愿意恶作剧,去把这个可怜的夏斯-贝尔纳神父请来,”他对富凯说,“他会三天吃不下饭的。但是,请你设法给我找一个皮拉尔神父的朋友,不会为阴谋所打动的冉森教派信徒。” 富凯正急不可待地等着他开这句口。凡是外省舆论要求做的事,于连都很得体地做到了。尽管挑听忏悔神父挑得不好,靠了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于连在黑牢里还是受到了圣会的保护;如果他稍微精明一点,肯定可以逃出去。但是黑牢里空气很坏,产生了影响,他的智力减退了。他反而因此在德·雷纳尔夫人回来时变得更幸福。 “我的头一个职责是对你的,”她一边抱吻他,一边对他说;“我从维里埃尔逃出来了……” 于连在她面前没有丝毫卑下的自尊心,他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全都讲给她听。她对他又亲切又可爱。 晚上,她刚从监狱里出来,就让人把那个像盯住猎物似的盯住于连不放的教士找到她姑母家里来,因为他一心只希望能获得属于贝藏松上流社会的年轻妇女的信任,所以德·雷纳尔夫人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他,到布雷-勒奥修道院去做一次九日祈祷。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于连的过度的、疯狂的爱情。 德·雷纳尔夫人仗着金钱的力量,利用而且是滥用了她的姑母,一个出名而有钱的笃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誉,得到许可,每天看他两次。 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德的嫉妒发展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德·弗里莱尔先生向她承认,他的权势再大,也没有大到可以无视一切礼仪,去让人准许她每天不止一次地探望她的朋友。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雷纳尔夫人,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德·弗里莱尔先生使尽了一个非常机智的头脑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来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 在所有这些苦痛中间,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闹。 于连希望直到最后,要尽一切力量,诚实地对待被他如此严重地连累了的、可怜的年轻姑娘。但是,他对德·雷纳尔夫人怀有的狂热的爱情每时每刻都占了上风。他举出一些不够充分的理由,不能说服玛蒂尔德相信她的情敌的访问是纯洁的,他对自己说:“这出戏的结局应该很快就要到了;如果我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这倒是一个原谅我自己的借口。” 德·拉莫尔小姐获悉德·克鲁瓦泽努瓦死了。德·塔莱先生,这个如此有钱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德·克努瓦泽努瓦先生去找他,要他收回这些话。德·塔莱先生拿出几封写给他的匿名信让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信上充满了那么巧妙地凑在一起的细节,使可怜的侯爵不可能不看到了事实真相。 德·塔莱先生竟敢说了几句不够委婉的笑话。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被愤怒和不幸逼得发了狂,他提出的赔礼道歉的要求太过分,百万富翁宁可进行一次决斗。愚蠢得到了胜利;巴黎的那些最值得人爱的人中间的一个,还不满二十四岁,就这样一命归天了。 这次死亡对于连逐渐衰弱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影响。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待我们确实非常通情达理,非常诚实正直。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事以后,按理他应该恨我,找碴儿跟我吵架;因为继蔑视而来的仇恨通常都是疯狂的……”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对玛蒂尔德的未来的一切打算;他用了几天的时间来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胆小,但并不太虚伪,”他对她说,“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加入竞争行列。他的野心比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要沉郁,要持久,而且他家里没有公爵领地,他要娶于连·索雷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顾忌的。”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爱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回答;“因为她在世上已经活够了,才过了不过半年,她就已经看到她的情人喜欢另外一个女人而不喜欢她,而且这个女人还是造成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说得不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探监,向在巴黎为我请求特赦的律师提供了非比寻常的理由。他将描写谋杀犯怎样荣幸地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可能产生强烈影响;也许有一天您将会看见我成为一出情节剧的主人公呢,”等等,等等。 疯狂的、不可能取得报复的嫉妒,持续不断的、毫无希望的不幸(因为即使于连假定可以得救,又怎样能重新得到他的心呢?),因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这不忠实的情人而感到的羞愧和痛苦,把德·拉莫尔小姐投入在一种沮丧的沉默中,不论是德·弗里莱尔先生的殷勤关怀,还是富凯的粗鲁坦率,都不能使她摆脱这种沉默。 至于于连,除了玛蒂尔德占去的那些时刻以外,他生活在爱情中,几乎没有考虑未来。这种热情极端强烈,而且毫无一点虚假,它产生的一种奇怪的效果,就是德·雷纳尔夫人几乎也变得跟他一样无忧无虑,一样愉快。 “从前,”于连对她说,“当我们在维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是非常幸福的,但是狂热的野心把我的心灵拖入想象的国土。我非但没有把离着我的嘴唇如此近的这条可爱的胳膊紧紧搂在心口上,反而让未来把我从你身边夺走;我进行数不清的战斗,我为了建造一个庞大的未来必须进行这些战斗……不,如果您不到这个监狱里来看我,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幸福。” 有两件事来打乱了他这种平静的生活。听于连忏悔的神父,尽管是冉森教派信徒,还是躲避不掉耶稣会士们的一桩阴谋,变成了他们的工具。 一天他来对于连说,除非堕入自杀这个可怕的罪恶深渊,他就应该尽一切可能进行活动,去获得特赦。既然教士们在巴黎的司法部有非常大的势力,那就有了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应该大事宣扬地皈依宗教……“大事宣扬!”于连重复说。“这一下我把您也抓住了,我的神父,您也像一个传教士那样在演戏……” “您的年纪,”冉森教派信徒郑重其事地说,“您从上天得来的那张动人的面孔,甚至您的仍然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了您不遗余力地采取的那些英雄的步骤,总之,这一切,甚至还有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现出的惊人的友谊,都在使您变成了贝藏松的年轻妇女心目中的英雄。她们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掉了政治……“您的皈依宗教会在她们心里引起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有极大的好处,我呢,难道因为耶稣会士在同样情况下也会采取完全相同做法的这个毫无意义的理由,我就犹豫不决吗?即使这样,在这个逃脱他们贪婪的魔掌的特殊情况里,他们仍然能造成危害!但愿不会如此……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眼泪,将会抵消十版伏尔泰的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作用。” “如果我蔑视我自己,”于连冷冷地回答,“我还剩下什么呢?我曾经有过野心,我不愿意责备我自己,那时候我是按照我们时代的惯例行动的。现在,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但是,总的来看,如果我听任自己干出卑怯的事,我会使自己变得非常不幸的……” 另外一件使于连更加难受的事来自德·雷纳尔夫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诡计多端的女朋友,居然说服了这个天真的,而且如此羞涩的人,使她相信她有责任到圣克卢去,跪倒在查理十世[1]国王的脚下。 她已经做出过一次牺牲:决定和于连分开。在付出过这种努力的代价以后,抛头露面的难堪在她眼里已经不算什么,换了在别的时候,她也许会觉得比死还要坏呢!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大声地承认,你是我的情夫。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像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高于一切考虑之上。我要说你出于嫉妒谋害我的性命。由于陪审官的仁慈,或者由于国王的仁慈,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得救的例子,有过不少……” “我停止和你见面,我让人关上我的牢房的门,不准你进来,”于连大声嚷起来,“如果你不向我发誓,决不进行任何使我们两个人都抛头露面的活动,完全可以肯定,第二天我就会因为绝望而自杀。上巴黎去的这个主意决不是你想出来的。把给你出这个主意的那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们在这短促的生命还剩下的很少几天里过得幸福吧。让我们把我们的生活隐瞒起来吧;我的罪行实在太明显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有各种有权有势的人帮忙,你要相信凡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事她都会去办。在外省这儿,所有有钱有地位的人都反对我。你采取活动,反而会更激怒这些有钱人,特别是生活对他们说来是那么容易的温和派……我们无论如何不要成为那些玛斯隆,那些瓦尔诺,还有成千上万比他们好的人的笑柄。” 黑牢里的恶劣空气变得使于连不能忍受了。幸好向他宣告他的死期来临的那一天阳光灿烂,大自然喜气洋洋,于连勇气百倍。在露天里走路对他说来有一种美妙的感觉,就像在陆地上散步对长期在海上的航海者一样。“来吧,一切都很好,”他对自己说,“我并不缺乏勇气。” 这颗脑袋从来没有像它即将落地的时刻这么富有诗意。他从前在维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甜美的时刻纷纷地,而且极其有力地涌回到他的思想里来一切都进行得既简单而又得体,他这方面没有丝毫的做作。 两天前,他对富凯说: “至于情绪,我不能保证。这个黑牢,如此丑恶,如此潮湿,让我有时候发烧,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但是恐惧,不,人们决不会看见我脸色发白。” 他事先做好了准备,让富凯在最后日子的早上把玛蒂尔德和德·雷纳尔夫人带走。 “用同一辆马车带走她们,”他对富凯说。“要设法让驿马一直不停地飞跑。她们或者是互相拥抱,或者是互相表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两种情况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可以稍微摆脱她们的可怕的痛苦。” 于连曾经要求德·雷纳尔夫人发誓活下去,好照料玛蒂尔德的孩子。 “谁知道呢?也许在死后我们还有感觉,”一天他对富凯说。“我很喜欢在俯视维里埃尔的高山上的那个山洞里安息——既然安息这个词用来很恰当。我曾经跟你讲过,有好几次我在黑夜里躲进那个山洞,我的目光远远地投向法兰西的那些最富饶的省份,野心燃烧着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热情……总之,那个山洞对我来说是宝贵的,没有人能否认,它的位置连一个哲学家的灵魂都会羡慕……好吧!贝藏松的这些可敬的圣会分子用尽一切办法搞钱;如果你处理得当,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 富凯在这件悲惨的交易中取得成功。他单独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守着他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没有几个小时以前,他曾经把她留在离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的目光和眼睛是狂乱的。 “我要看看他,”她对他说。 富凯连说话和立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他向她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件很大的蓝披风。于连的尸体就裹在那里面。 她双膝跪下。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拉的回忆,毫无疑问,给了她一股超出常人的勇气。她的颤抖着的双手打开披风。富凯转过眼睛去。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迅速地走动。她点着了几根蜡烛。等到富凯有了力量看她时,看见她把于连的头放在她面前的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吻着他的额头……玛蒂尔德跟着她的情人一直跟到他选中的坟地。许多教士陪送棺材,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单独坐在蒙黑纱的马车里,双膝上捧着她曾经如此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脑袋。 就这样在半夜里,来到了汝拉山脉的一座山峰的最高点附近;在点着无数蜡烛,显得非常富丽堂皇的小山洞里,二十名教士做着安灵的弥撒。送殡行列经过那些小山村,居民们全都被这离奇古怪的仪式所吸引,跟着队伍来了。 玛蒂尔德穿着长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在弥撒结束时,让人扔给他们好几千枚五法郎的银币。 她单独和富凯留下,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差点儿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心下,这个荒凉的山洞用花了大价钱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 德·雷纳尔夫人忠于她的诺言。她丝毫没有企图自杀;但是在于连死后三天,她抱吻着她的孩子们离开了人世。 [1]查理十世(1757—1831),法国国王,1824年即位,1830年法国爆发7月革命,逃亡英国,复辟的波旁王朝被推翻。 致献 完 舆论统治,尽管它带来了自由,它的坏处是插手与它无关的事,例如:私生活。由此产生了美洲和英国的苦恼。为了避免触及私生活,作者杜撰了一个小城维里埃尔,当他需要一个主教、一个陪审团、一个刑事法庭时,他把这一切安排在贝藏松,那儿他却从来不曾去过。 TO THE HAPPY FEW[1][1]英文,“献给少数幸福的人”。 附录一 关于《红与黑》[1] 既然您这样希望知道,我现在就把我有幸在昨天晚上说给您听的全都写出来。 法国外省妇女最大的消遣就是看小说。在法国的这些小城市里,社会风气是非常纯洁的;每一个女人都在监视她的女邻人,世上是不是还有比这更完备的警察制度,那只有天知道了。一个男人上一个人家去上六次,只要这个人家有一个姿色稍微过得去的女人,肯定会在左邻右舍引起纷纷议论。而且这种如此警觉的警察制度给人的惩罚是可怕的。一个不幸的女人,住在人口不满两万的法国城市里,而且引起别人对她的评论(这是外省的假正经创造出来的无比神圣的用语),那她就不会再被邀请参加在她这个小城市举行的任何一个舞会。这种正式的惩罚带来了普遍的蔑视。如果这个女罪人想出办法进入舞会的大厅,女人们也会装出不跟她说一句话。羞耻、蔑视、痛苦是过度的。而法国人的性格是什么都能忍受的,唯独不能忍受当众表示出来的蔑视,这些在女邻居们眼里稍微受到爱情连累的不幸女人,每一年我们都能看到她们中间有人用自杀来结束从此以后无法忍受的生活。 那些没有这么坚强的女人,只好躲到乡下去,这一辈子再也不在她们小城的狂欢节舞会上和社交场所里露面。在乡下,那些最贫困的农民同情她们,但也有点儿蔑视她们。我们曾经见到过有些当丈夫的,他们比小城的公众宽容得多,不顾小城的长舌妇们和笃信宗教的女人们有一天宣布他们的妻子是罪人,对她们倍加敬重和热爱。这些好丈夫试图把妻子从乡下接回来;而且还愿意把她们领到小城市的公共散步场去;立刻所有的女人都离开这个遭唾弃的不幸女人跟她丈夫溜达的散步场的这一侧。连陪着这个不幸女人散步的年幼的孩子们,也发现了大家的这种举动,问她是什么原因。 这就是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统治给法国外省带来的风气。这两位君主,特别是前一位,尽管他很少有兴致干风流事儿(他被认为完全不适于做这种事),但是他们很优雅,喜欢女人,懂得怎样和她们交谈,而且离愚蠢的假正经非常遥远,正是这种愚蠢的假正经,在他们的统治下,使法国变得愁闷,使法国失去了被称为快乐的权利,而在革命以前它是和这个称号那么相配。我们可以说,拿破仑为了他的专制主义的利益,创立了这种令人感到讨厌的假正经,圣会把它固着在外省的社会风气里。圣会把告密和密探带到各地。它的首领们希望知道法国每座小城里的每个人家看的报纸的名称,他们达到了目的。他们希望知道每个人家每天接待的是什么客人,他们能够知道,而这一切不用花费一文钱,全靠那些思想正统的人自愿从事的密探活动。 这就是《红》的作者德·司〔汤达〕先生所希望描绘的法国的新社会风气。但是在分析这部作品之前,我们应该指出法国的道德习惯的,它在一八〇六年到一八三二年间建立的社会风气的另外一个后果。可以这么说,这些社会风气,对还在玛蒙泰尔的短篇小说里或者是德·让利斯夫人的长篇小说里寻找法国社会的写照的外国人说来,是完全陌生的。 在法国一切都彻底地改变了。革命前外省城市的风气的忠实写照,到玛蒙泰尔的那些矫揉造作的短篇小说里是找不到的,应该到德·贝藏瓦尔男爵的那部书名叫《忧郁》的、篇幅不大的、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里去找。在那部小说里可以看到,在一七八九年以前的法国,人们玩得有多么痛快。另外一个证明就是:所有那些拿破仑的传记故事,一开始都是描写他在瓦朗斯(多菲内省)过的愉快生活,当时他在驻守这个小城市的团队里当炮兵少尉。每天晚上那儿都有三四家人家敞开大门。今天没有了一点相似之处,在有六千到八千人口的城市里一切都是忧郁的,不自然的。外国人在那儿度过夜晚比在英国还要感到局促不安。男人们开始爱好打猎和农业,他们可怜的妻子不会写小说,就以看小说来安慰自己。 法国要消耗巨大数量的小说,原因就在这里。外省妇女每月不看上五六本小说的很少很少,有许多人甚至看到十五到二十卷,因此在每座小城市里都能找到两三个借书处,以每册每天一个苏的代价从那儿租阅小说。如果是名作家的小说,每天会给借书处带来两个苏,有时候甚至三个苏的收入。如果有托尼·约阿诺,这个确实有其独特才华的、闻名一时的画家的版画做插图,如果小说曾经在报纸上受到过分吹捧,那么借书处的主人就会把小说的每一册裁成两半,每一半一天可以租三个苏。但是为了获得这样大的成功,书必须是印成八开本的。 我们将要分析的这部作品,获得了租金三个苏的荣幸,而且还遭到了这种五马分尸的刑罚。 所有的法国妇女都看小说,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法国妇女都具有同等的教育程度;因此有了为女仆写的小说(我请求原谅这个粗俗的说法,我相信是书商创造出来的)和客厅小说的区别。 为女仆写的小说一般都印成十二开本,而且是皮戈罗先生的店里出版的。皮戈罗先生是巴黎的一个书商,他在一八三一年的商业危机以前,曾经从使外省美丽的眼睛流泪中赚到五十万。因为皮戈罗书店出版的十二开本小说里的主人公总是十全十美的,相貌美得动人,简直像画出来的,而且有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尽管有为女仆写的小说这个轻蔑的名称,这种小说在外省,比勒瓦瓦瑟尔书店或者戈斯兰书店出版的、作者追求文学价值的八开本小说,拥有更多的读者。 有那么一个作家写过八十卷小说,都是在巴黎出版的,他的名字在图卢兹、马赛、巴荣讷、阿让,挂在每一个人嘴里,但是在巴黎可以肯定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作家。譬如说,德·拉莫特-朗贡男爵先生的情况就是如此,他写过书名叫《省长先生》等二十多部小说。保尔·德科克先生和维克多·迪康热先生等人,如果不是决定把自己的小说改变成正剧和情节剧,他们也会像德·拉莫特-特贡男爵先生一样,在巴黎默默无闻。 在巴黎、鲁昂和法国北方的那些文化水平比南方高的城市里,为女仆写的小说从来不进入客厅。对巴黎说来,再没有比为女仆写的小说中的这种永远完美的男主人公,还有这些天真纯洁、遭受迫害的不幸女人更乏味的了。 外省人有时也看为有教养的人写的小说,由勒瓦瓦瑟尔书店出版的八开本小说,但是一般说来,并不能完全看懂。外省人看它,宁可说是完成一个任务,而不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快乐。 瓦尔特·司各特和孟佐尼先生是仅有的例外,这两位伟大诗人的作品在外省和巴黎都同样拥有读者。不过有这个不同之处:巴黎人对瓦尔特·司各特的充满了描写得太详细而又太不生动的细节的头几卷感到厌倦,相反地,这些细节却把外省人迷住了。巴黎人对孟佐尼先生关于一六二八年米兰的鼠疫和untori[2]的那些细节描写稍微有点感到厌烦,而外省人却相反,他们为之感到颤栗。 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在法国有过两百左右的模仿者。这些作者的所有作品都曾拥有读者,其中有些作品甚至还印过好几版,而且能够在巴黎获得读者;但是在一两年以后就完全被人遗忘了。 为女仆写的小说里,情节荒谬,那没有什么关系,这些情节恰恰是为了让主人公大显身手而特地安排的,总之一句话,正是人们用嘲笑口气称之为传奇式的情节。 外省的那些小资产阶级妇女只向作者要求能使她们感动得掉泪的离奇场面。至于导致这些场面的方法并不重要。巴黎的夫人们却相反,她们阅读八开本的小说,对离奇的情节,严厉得要命。只要有一个情节看上去好像是故意为了让主人公大显身手而安排的,她们就会立刻把书扔掉,作者在她们的眼里也显得十分可笑了。 正因为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要求,要写一部同时在外省的女市民的卧房里和巴黎的客厅里为人所阅读的小说,实在是极其困难的事。 这就是一八三〇年法国读者对待小说的态度。瓦尔特·司各特的天才曾经使写中世纪风行一时,一个人用两页来描写从主人公所在的那间卧房的窗口看到的景致,用两页来描写他的服饰,再用两页来形容他坐着的扶手椅的式样,十拿九稳可以获得成功。德·司〔汤达〕先生对这个中世纪,对尖拱,对十五世纪的服饰,完全感到厌恶,他敢于叙述在一八三〇年发生的一桩故事,让读者完全不知道德·雷纳尔夫人和德·拉莫尔小姐穿的连衫裙的式样。这是他的两个女主人公,因为这部小说一反至今一直遵循的规律,有两个女主人公。 更有甚者,作者还敢于描写巴黎女人的性格,巴黎女人爱她的情夫,仅仅是由于她每天早上相信自己就要失掉他。 这就是巨大的虚荣心产生的后果,虚荣心差不多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唯一热情,而这个城市里的人是那么有才智。在别的地方,一个情夫可以通过对自己的强烈的爱情、自己的忠诚,等等,等等提出保证,以及用事实向他的美人儿证明这些值得赞扬的优点,来使自己被爱上。在巴黎,他越是表明自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越是表明他爱到崇拜的地步,他越是在他的情妇的心里把自己毁掉。这是德国人决不会相信的事,不过我担心德·司〔汤达〕先生是忠实的画家。 德国人的生活是趋向静观的,富于幻想的,法国人的生活完全由虚荣心和活动构成。 从德·司〔汤达〕的书里得出的是这样一个在美人儿们看来极其可恶的教训:在虚荣心即使没有变成热情,至少也是变成每时每刻都有的感情的文明社会里,年轻的男人,如果您希望自己被爱上,那就请您每天早上彬彬有礼地对头天晚上还是您崇拜的情妇的女人表明,您即将离开她。 这个新的办法一旦采用,就会使整个爱情对话面目一新。直到德·司〔汤达〕先生的这个所谓的发现以前,当一个情夫不知道该对他的美人儿说什么的时候,当他即将感到厌倦的时候,通常他总是忙不迭地再次投入在对最强烈的感情的保证之中,投入在狂喜之中,投入在幸福的激情之中,等等,德·司〔汤达〕先生带着他的两卷有趣的书来到,他向那些可怜的情夫证明,他们认为无足轻重的这些话是他们的祸根。根据这位作者的见解,当一个情夫在他的情妇身边感到厌倦的时候,——在这个如此道德的,如此虚伪的,因而也是如此使人厌倦的世纪里,这种情况有时候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他最好的做法是,不如干脆承认自己的厌倦,这是一个意外事件,是一个不幸,与别的意外事件和不幸完全没有什么两样。这在我们意大利似乎非常简单,举止和言语里的自然,在意大利是理想的美;但是在法国这个比较矫揉造作的国家,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举止和言语里的自然,是德·司〔汤达〕先生在他的小说每一个重要场面里都要重新达到的理想的美。而且仅仅根据忠于时尚的书商勒瓦瓦瑟尔放在封面上,做装饰的那个小插图来判断,还有一些可怕的场面。在这个小插图上我们看到女主人公德·拉莫尔小姐双手捧着她的情夫的刚被砍下的脑袋。但是在达到这个情况以前,这颗脑袋曾经干过许多荒唐事,这些荒唐事虽然令人吃惊,却又始终是很自然的。这正是德·司〔汤达〕先生的长处。 在通俗小说的主人公们干的那些荒唐事里,只有头一件是好的,因为它令人吃惊。其余的所有那些荒唐事都像是傻子们在现实生活中干的古怪事,人们料想得到,不过它们毫无价值,它们是平淡的。平淡的文风是为女仆写的那些十二开本小说的巨大的暗礁。但是这种小说的作家们最大的幸运是,在巴黎客厅里让人觉着平淡的地方,对阿尔卑斯山麓的或者比利牛斯山麓的八千人口的小城来说是有趣的,对美洲和国外来说,更是如此,成千上万卷的法国小说就是这样销到那儿去的。 道德的法国在国外是不为人所知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谈德·司〔汤达〕先生的小说以前,必须说明:从一七一五年到一七八九年作为欧洲典范的法国是快乐的,有趣的,有点儿放荡的,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三〇年耶稣会士、圣会和波旁王朝的统治留给我们的法国是严肃的,有道德的,阴郁的,两者之间毫无一点共同之处。至于小说,再没有比如实地描绘,不抄袭别人的书更困难的了,在德·司〔汤达〕先生以前还不曾有人敢于为这如此不可爱的社会风气写照,鉴于欧洲的绵羊般的驯服精神,这社会风气虽然不可爱,最后将从那不勒斯一直流行到圣彼得堡。 请注意我们在国外不会想到的一个困难。为一八二九年(这部小说的写作年代)的社会写照,作者就是冒得罪那些丑陋面孔的危险,因为他刻画出他们的相似之处。那些丑面孔在当时权力极大,很可能把他送上法庭,像马加隆先生和丰唐先生那样,押到波瓦西去服十三个月的苦役。 现在终于可以谈一谈这部非常有趣的小说的故事了。 维里埃尔是弗朗什-孔泰的那些最美丽的城市中的一座,它建造在一个小山的斜坡上,高大的栗树丛中。杜河,法国风景最美的河流之一,在南边的小山脚下流过,维里埃尔就是展现在小山的斜坡上。北面,维里埃尔被汝拉山脉的一座大山掩护着。红瓦白墙的房屋、锯木工厂和制造钉子的美丽姑娘集合在一起,使这座小城市显得喜气洋洋。城市是整洁的,因为大部分是在一八一四年以后,拿破仑垮台和商业在法国得到复兴的时期建造的,但是它是笃信宗教的,完全受本堂神父、市长德·雷纳尔和副本堂神父玛斯隆的左右。本堂神父是一个道德高尚的教士,市长德·雷纳尔先生是一八一五年圣会任命的,而副本堂神父玛斯隆是一八二四年派来监视本堂神父和市长的,因为权势变得极大的圣会发现他们还不够盲目地忠诚于它的利益。 维里埃尔在这本书里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作者挑选来作为外省城市的典型。 市长德·雷纳尔先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有着一张只显露出对金钱爱好的大脸盘儿。他的年龄在四十八到五十岁之间,他获得过好几种勋章,对自己的贵族出身很看重,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他在维里埃尔的大街上走过,作者向我们描写了农民们尊敬地向他行礼。 八年到十年以来,德·雷纳尔先生在维里埃尔可以为所欲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除掉非常正直的本堂神父和市长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值得一看的人物,这就是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他的这个职位给他带来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他只有表明自己是圣会的死心塌地的追随者,才能保住这个职位,他是圣会的宠儿。根据这个宗派的重大决策,市长德·雷纳尔先生和本堂神父谢朗先生,尽管是保王党人,一有机会就应该由厚颜无耻的瓦尔诺先生和头脑狂热的副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代替。 在我们的这部小说开场时,长期受到德·雷纳尔先生保护的瓦尔诺先生,开始引起了市长的嫉妒。 我请求您一刻也别放过这两个人物:德·雷纳尔先生和瓦尔诺先生。这两个人是一八二五年前后法国的富裕者中的半数人的写照。德·雷纳尔先生是支持政府的,小城市里的重要人物。瓦尔诺先生是外省有过的那种短袍耶稣会士,胆子大,活动力强,狡猾,任什么事也不会使他感到害臊,为了讨好他的耶稣会会长,什么角色都愿意扮演。反过来这位会长为他的前途负责;我们随着这个故事的进展,将看到瓦尔诺先生先后变成了男爵和国民议会议员,总之一句话,他飞黄腾达,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他父亲只给他留下一件绿色上衣和六百法郎的年金。在本故事开始时,圣会已经让瓦尔诺先生当上了维里埃尔的贫民收容所所长,他已经有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几匹马,他设宴招待思想正统的人,而维里埃尔的那些希望发迹的野心家喜欢他家的晚宴胜过出身非常高贵的德·雷纳尔先生的晚宴,他火气很大。 瓦尔诺先生新近买了两匹诺曼底骏马,他刚从巴黎运到的四轮敞篷马车也使德·雷纳尔先生的四轮马车相形见绌。为了重新夺回自己的优越地位,德·雷纳尔先生想到给他的三个孩子请一位家庭教师。他选中了这座小城的一个木匠的儿子,一个名叫于连·索雷尔的人,担任这个职务。于连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有必要谈谈他是怎样一个人。 于连是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体质羸弱,相貌好看,一双黑眼睛,脸上留着热情的痕迹。因为他使斧子的本领不如他的哥哥们和他的父亲(老索雷尔有一家锯木厂),所以他受到他们的蔑视。他还挨他的哥哥和他的父亲打,他恨他们。他读书识字,这在他家里是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本事。一位叔叔在临死时给他留下了卢梭的《忏悔录》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于连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作品,他的心灵从中得到了培养。因为他在家里是拳头和嘲笑的对象,经常不变的目标,所以他这个十分敏感、不断受到侮辱的人,变得多疑,易怒,嫉妒心重,甚至嫉妒他看到自己被野蛮地剥夺掉的所有那些幸福,特别是变得非常高傲,比有漂亮的房屋、财产、马车、贵族出身和挂在钮扣眼上的所有十字勋章的德·雷纳尔先生还要高傲。 年老、正直的本堂神父谢朗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于连体质太弱,不适于干木匠这一行,出于仁慈之心,教他学拉丁文。谢朗先生发现他有热情,富有同情心,而且热爱读书,打算把他送进神学院,培养他当教士。谢朗先生对德·雷纳尔先生说:这个年轻人精通拉丁文。根据这个推荐,维里埃尔的市长先生开始和于连的父亲谈判,要把于连请到他家里来。在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以后,也在抓住机会描写法国外省一接触到钱时会有的那些习俗以后,德·司〔汤达〕先生让您看到于连住进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美丽的房子,成了他三个年幼的儿子的家庭教师。 于连除了他瞒着本堂神父谢朗,偷偷看卢梭的《忏悔录》,从中学到的那么一点以外,他对人和上流社会一无所知。卢梭年轻时处境和他有不止一个相同之处,因此这本书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是于连避免谈卢梭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因为本堂神父谢朗和德·雷纳尔市长是热诚的保王党人,所以于连提到拿破仑时,总要在他偷偷崇拜的这个人名前面加上一个侮辱性的形容词。 在上流社会人士的眼里,于连的全部学问就在于会念拉丁文本的《旧约》,他把它熟记在心,他向任何人都背诵,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还可以从最后一节背起,倒背到头一节结束。 这种本领很容易得到赏识,没有人能够否认它。记忆力和军人的勇敢一样,是一点也做不了假的。因此于连到了德·雷纳尔先生家里,从一开始就获得了成功。德·雷纳尔先生佩服他,家里的朋友和仆人也都佩服他。对虚荣心重的维里埃尔市长说来,是怎样的幸福啊,整座小城光在谈论他有幸为他的孩子们找到了这样一位家庭教师。更使他高兴的是,瓦尔诺先生羡慕他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教师,用尽一切办法要从他那儿把年轻的家庭教师抢走。 在一位小城暴发户的这种卑劣的权势和这种如此丑陋的富裕中间,年轻于连的性格以一种朴实的、充满魅力的真实性描写出来,他在他那颗还如此年轻的心灵深处,隐约地,然而深深地感到了市长先生的奢华生活有多么丑恶。作者决没有把于连处理成一个为女仆写的小说的主人公,他写出了于连的所有缺点,所有不好的内心活动,首先他是非常自私的,因为他是非常脆弱的,而从虫豸到英雄,一切生物的头一条法则就是保存自己。于连正是一个受侮辱的,孤立的,无知的,好奇的农家子弟,他充满了傲气,因为他的心是高洁的,而且他对自己蔑视富有的、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德·雷纳尔先生的卑劣行为感到惊异。于连看到自己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每天都有人在他面前诅咒拿破仑,他崇拜这个拿破仑,因为拿破仑让勇敢的年轻农民当上尉,而且很快地就提拔成将军。于连为了扮演他那个虔诚的年轻教士的角色,不得不大声诅咒拿破仑。于连的内心处在一个愤激的状态中,他什么人也不爱,使他每天都感到惊奇的是他应该比头一天更加鄙视德·雷纳尔先生,瓦尔诺先生,以及上市长家里来吃肥阉鸡的、小城里的所有那些坚定的保王党的头面人物。 在前面我们谈到了一些描写得很真实的,但是并不可爱的人物。自从一八〇〇年侵入法国的这种如此令人厌倦的,如此充满了怀疑的外省新生活,造就了一种可爱的女人性格,这种性格在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九〇年间流行的那种快活的风尚中间是不可能有的。我要说的就是德·雷纳尔夫人。像德·雷纳尔夫人这种可爱女性在外省有着许许多多。 生活在外省的人,即使是市长,即使是由多疑的圣会雇用的人,也怕遭到邻人的揭发。多亏了孤独,多亏了因为怕遭到邻人告密而过着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德·雷纳尔夫人成了这样一种女人:她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漂亮,完全不知道,她们把自己的丈夫看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相信自己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她们温柔,端庄,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家务上,她们贞洁而且过着隐居生活,爱天主而且经常做祷告。更何况她们的晨衣是优雅的,她们经常穿着白色的连衫裙,她们喜爱花、树林、流水、唱歌的小鸟、在一群小鸡围绕中奔跑的母鸡。这些可爱的女人不爱摆阔,没有忧愁,没有快乐,常常到死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德·雷纳尔夫人就是这样。轻佻的社会风气于一七一五年杰出的路易十四逝世时侵入法国,一直流行到一七九三年他的曾孙路易十六悲惨地死去为止。像德·雷纳尔夫人这样的女人在那种轻佻的社会风气中间是不可能产生的。 德·雷纳尔先生感情的粗俗使心灵高贵的德·雷纳尔夫人感到不快,但是她没有明确地对自己承认过她内心里对这些把钱看成一切的人感到鄙视。德·雷纳尔先生招集到他的餐桌上的那些朋友,像他一样只看重金钱、政府付给优厚报酬的职位、可以使他们在没有绶带的邻人面前经过时伸直腿、昂起头的十字勋章。德·雷纳尔夫人相信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丈夫一样,到了半年以后她开始看到,这个坐在饭桌下首、脸色苍白的小神父并不崇拜金钱胜过一切。然而他是那么贫苦!渐渐地她拿他和瓦尔诺先生,和自己的丈夫相比较。于连,四百法郎工钱的可怜的家庭教师,并不像有三万年金收入的德·雷纳尔先生那样一心一意只想赚钱。渐渐地,德·雷纳尔夫人的纯朴的心灵对于连的高尚的、自尊的、高傲的心灵产生了好感。德·雷纳尔夫人喜欢坐在他旁边干绒绣活儿,她相信她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孩子们的爱。虽然她已经近三十岁,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切身体会。她很少看小说,因为现代小说是自由主义的,而她是极端保王党人。瓦尔诺先生的心灵比她丈夫还要粗俗,曾经打过她的主意,向她求爱,但是他使她感到厌恶。 于连在这个保王党人的家庭里不断受到他听见的那些话的触犯,心里感到气恼,容易动怒。他一点不爱德·雷纳尔夫人。 夏天的一个晚上,在花园里,紧挨着房子的一棵大栗树下度过晚间的时间。德·雷纳尔夫人偶然碰到了于连的手,立刻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于连的心里正气恼着,容易动怒,他把这个动作几乎看成是蔑视的表示。“我必须握住这只手,”他对自己说。“我应该使她同意把这只手留在我的手里。”说了这句话,于连浑身发抖,因为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还从来没有握住过年轻女人的手。然而于连性格坚强,职责的观念对他具有无限威力。他是从《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里得出的这种信仰。他对自己说:“如果在午夜十二点,我还不能下定决心去握住这个就在我旁边的年轻女人的手,很明显,我仅仅是个懦夫,我要上楼到我的卧室里去开枪自杀。”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请您务必注意,是在勇气的而不是爱情的最后一次努力之下,于连抓住了这只白皙丰满的手,这只手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他手里抽回去,最后终于留在他的手里了。 发生了这件大事以后,在当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发现她对于连有了爱情,这使她对自己感到了厌恶。第二天,她在客厅里遇见于连,对他态度很坏。于连对自己说:“她蔑视我,因为我是一个木匠的儿子。我的职责是逼使这个贵夫人爱我。”于连的骄傲,他的完全有理由认为受到了伤害的自尊心,妨碍他产生爱情。如果他产生了爱情的话,羞怯,这与初恋不可分离的伴侣,就会永远阻止他去战胜德·雷纳尔夫人的十分真诚的、十分真实的贞洁。因为恰恰相反,他还没有爱情,所以在一两个月以后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两点钟我必须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卧房里去。”他通知了她。可怜的德·雷纳尔夫人,尽管她现在向自己承认自己怀有爱情,而且这种爱情成了她的苦恼,她还是对他的这个主意感到深恶痛绝。 于连仅仅感到害怕。然而两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上楼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卧房去。在那儿,一方的勇气和另一方的爱情造成了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如果于连真的爱上的话,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是那么漂亮,很快地于连就完全爱上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信教很虔诚,她感到了可怕的悔恨。她的一个儿子病倒了,她相信是天主在惩罚她的通奸,因为她并不企图向自己掩饰自己的过失。有一次她甚至要把于连从家里赶走,但是过了三天,她再坚持不下去,把他又叫回来。 然而整个维里埃尔小城里议论纷纷。瓦尔诺先生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德·雷纳尔先生。这位丈夫起了妒意。强烈的爱情给德·雷纳尔夫人带来了机智,这个如此单纯的女人找到了办法抵消了匿名信产生的影响。于连赞赏她,她的爱情更加强烈了。最后,一位献殷勤的朋友来把小城里的流言蜚语讲给德·雷纳尔先生听。于连被送到贝藏松的神学院去。 描绘社会风气的这部小说的最精彩的部分,是于连在神学院逗留的那段时间。神学院院长皮拉尔神父先生,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是他是冉森教派教徒。德·弗里莱尔先生,贝藏松的代理主教和圣会头目,最后逼使皮拉尔神父提出辞职。 皮拉尔神父躲到巴黎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身边去。德·拉莫尔侯爵先生是法国贵族院议员,蓝绶带的获得者。他是一个喜爱寻欢作乐的、极为风趣的人,旧制度时期的那种大贵族。仅仅从一七九四年(恐怖时期的结束)起的革命还来不及形成它自己的大贵族性格。德·拉莫尔先生,这个可爱的人,需要一个不会被警察局收买的秘书。皮拉尔神父向他推荐于连。他们设法让于连来到巴黎。他现在被安顿在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府邸里。一开始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的笨拙。德·拉莫尔先生和他的儿子诺贝尔保护他。 一年以后,于连变了,在客厅里没有那么笨拙了。德·拉莫尔先生疏懒成性,于连成了他的总管。于连有时候也到客厅里去谈谈;因为他这个人充满傲气,或者说,至少不愿意自己受到蔑视,所以他找到办法有时能在这间客厅里出出风头,这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充满了公爵、贵族院议员和暗探。在这儿我们又遇到了一幅非常真实的、圣日耳曼区的客厅的写照。那些大贵族,首先疏懒成性,把工作看成是最坏的坏事,另一方面他们又害怕雅各宾党人,害怕九三年的共和国重新回来,他们周围聚集着一些变节的、变成暗探的自由党人。最高贵、最富有的人就这样在紧握最下贱、最贫困的人的手。换了在一七八九年以前,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德·司〔汤达〕先生重新进入了对他那个时期的描绘里。 在这个组成成分如此离奇的客厅里,侯爵的女儿,十九岁的年轻的巴黎女人,德·拉莫尔小姐十分引人注目。她由父母做主找到的对象是查理十世的王家卫队的年轻骑兵上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有六万法郎的年金,而且将来有一天会当上公爵。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彬彬有礼,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找到令人愉快的话来向和他交谈的人讲。总之一句话,按照圣日耳曼区的观点,他是十全十美的,但是德·拉莫尔小姐觉得他平庸乏味。“等我做了他的妻子,”她对自己说,“他会使我感到厌倦的。” 这个贵族区的五六个年轻人围着她转。他们全都风度翩翩,但是全都缺乏思想,甚至连感情也缺乏。这些极其高尚的年轻人,他们全都是一模一样,如果彼此不一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完蛋了。 平民比起来有着较多的思想,在举止上较少风雅。穿着那件朴素黑衣服的于连,使那些最出色的年轻人有点反感,他们穿着最华丽的军服,从杜伊勒利宫回来,出现在客厅里。他们尽管有那么多优点长处,却使德·拉莫尔小姐感到厌倦。于连从来不和她说话。 作为一个真正的巴黎女人,她让他感到不快。她父亲宠爱的秘书的矜持,在她看来,几乎就是蔑视。她没有看出这仅仅是高傲,是害怕受到蔑视。德·拉莫尔小姐的过度的虚荣心竭力去打乱于连内心的平静。 于连的高傲表现得这么好,以至于德·拉莫尔小姐真的生气了。在这儿应该去读读就在这本书里的那些细节,应该去寻找一些在表面上看来是极细小的,但是对一个巴黎的年轻姑娘的虚荣心说来是具有决定性的变化。 德·拉莫尔小姐将来会有百万嫁资,还会有更值价的:宫廷对她丈夫的恩典;德·拉莫尔小姐,这个如此光彩夺目,如此交游广阔的人,是为王子们造就的,比已经结了婚的德·雷纳尔夫人要千百倍地熟知人情世故,您会相信吗,高傲的德·拉莫尔小姐就要爱上秘书,她父亲的那个仆人了! 为什么?这是因为于连由于自尊心强,他的言行正好触犯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虚荣心。有两三次他当真地,决不是闹着玩儿地,差点儿丢下她掉头走掉。这就是今天的那些巴黎女人的爱情的全部秘密。 德·拉莫尔小姐受到吸引,是因为在她的想象中,于连是一个具有天才的人,一个新的丹东。圣日耳曼区在一八二九年战战兢兢,生怕会有一次革命,而且把这次革命想象得和一七九三年的那次革命一样血腥。这个贵族区不知道,革命是否血腥,仅仅和弊端的残忍成严格的比例,革命正是被召来连根拔除这些弊端的。 然而一八二九年的弊端并不是残酷的。在奈依、穆通-迪维尔内、拉贝杜瓦耶尔、福歇兄弟之后,被波旁王朝枪毙的将军的人数没有超过一百五十人。 尽管如此,德·拉莫尔小姐像所有她那个阶级的人一样,感到害怕;奇怪的是,她尊重于连,是因为在她想象中,他将是一个新的丹东。这又是我们小说中的一个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决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那时候一个年轻的平民诱惑一位贵妇只可能靠……旺盛的性欲。 让我们回过来谈谈德·拉莫尔小姐的那封信。于连接到这封信,在他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圈套。他采取了种种防备措施。“他们也许会在向我提出的这次约会中杀死我,”他对自己说,因为德·拉莫尔小姐确实丧失理智,提出了这个要求。“如果他们杀死我,”于连继续对自己说下去,“再显然没有了,他们要把这封信的原件从我这儿抢走。我将被人认为是一个恶棍,一个居然想在夜间钻进德·拉莫尔小姐房间的傻瓜。慢点,大贵人先生们!” 于连把德·拉莫尔小姐的这封信送到他的一个在维里埃尔的朋友处,并且嘱咐这个朋友,如果听到他,于连,被谋杀身亡,就把这封信公布出去。于连对自己这样诱惑他恩人的女儿,感到内疚!但是他看见这位恩人从杜伊勒利宫带回国家机密,万无一失地搞公债投机,这在于连看来是诈骗行为。 他毫无道理地以这个错误作为借口去犯一个更大的错误。向德·拉莫尔小姐献殷勤的那些年轻贵族,他相信他们会聚集在德·拉莫尔小姐约他会面的她的卧房里,他们的目的是愚弄他,或者杀死他。能有不怕他们的匕首的这种光荣,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下楼来到花园里,搬起一把梯子,把它靠在府邸的墙上,瞧,他现在从窗口进入了这个高贵而美丽的小姐的卧房。 这一夜的第二天,德·拉莫尔小姐对她委身的男人感到羞愧。于连陷在绝望之中,他是真的爱上了。在外省时,他不断地梦想着巴黎的种种情景,使他不能欣赏善良而纯朴的德·雷纳尔夫人。德·拉莫尔小姐却相反,在她身上集中了于连十年里想象巴黎的奇遇和种种魅力的那些梦想。 德·拉莫尔侯爵派于连送一封信给在美因兹的一位使臣。于连爱得发了狂,陷在绝望之中。他遇到他的一个朋友,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不仅仅给他出了一个平庸的主意,到蔑视他的那个女人的社交圈子里去找一个女人,向她求爱,而且还进一步给了他照这个主意做的勇气。这个自命不凡的人疏懒成性,他储备了许多想诱惑女人的男人写给女人的信。他把这种信送了一套给于连;“照着抄,”他对他说,“把它们送给您在蔑视您的女人的社交圈子里选中的女人,在您把这些信的最后一个抄件送出以前,不要丧失勇气。” 于连以这般坚强的性格力量来假装冷淡,竟使得德·拉莫尔小姐生气了,因为她让有一天她曾经屈尊俯就,把他当成情夫的人感到的失望竟是这么小。况且她的虚荣心非常重,但是她没有堕落,她年轻,没有……旺盛的性欲——in francese io metterai una allusion, onestate la cosa.[3]——于连是她头一个情人。她开始再爱他。 于连有幸假装冷淡。这证明他确实有伟大的性格。这个考验,毫无疑问,是人心所能经受的最困难的考验之一。这种英雄品质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在两个月的冷淡和装出来的蔑视以后,德·拉莫尔小姐约于连第二次会面。但是于连对她说:“是虚荣心被触犯了,是虚荣心把我召回来,这不是爱情。”德·拉莫尔小姐为于连剪下整个一边的美丽的金黄头发,她扔到花园里送给他。Asinus fricat se ipsum.[4]这幅巴黎的爱情的写照是前所未有的。我们认为在任何一本书里都找不到它。它和德·雷纳尔夫人的真正的、单纯的、不考虑自己的爱情,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这是和心灵的爱情相比较的头脑的爱情。再说,这种在法国是很强烈的对比,对像我们这些生活在远离千里之外的人来说,由于不易体会其中难以描绘的微妙差别,就大大地失去了它的价值。 这篇文章已经很长,我们就不再接着去谈于连和德·拉莫尔小姐的爱情中的各种各样的插曲了。了解上流社会的读者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这些插曲,这是头脑的爱情。 智力的发展使我们并不需要天才,就能够设想最伟大的事件,最伟大的行动。譬如说,德·波里雅克先生,他既不是一个马基雅维里,也不是一个马萨林,有一天他一觉醒来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推翻宪章,接着他勇敢地投入这个行动,既没有调集军队,也没有收买法官,等等……,没有做任何对保证成功说来是必须的,换了马萨林红衣主教决不会忘了做的事。 在巴黎某些年轻女人身上存在着的头脑的爱情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还能做出什么更具有决定性的事来呢?嗳!这个巴黎的年轻姑娘将让人把自己带走,她没有爱情,仅仅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得到相信自己怀有伟大的热情的快乐。 于连的爱情,我们没有多余的篇幅来向读者详细谈了,他最后将和一个能使他当上大贵人的姑娘结婚。我们要重新和德·雷纳尔夫人见面。 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知道他宠爱的于连曾经当过德·雷纳尔夫人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有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去向这位夫人了解他的情况。德·雷纳尔夫人在她的情夫远离她以后,并没有像一般惯例,另外再找一个。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心灵确实是温柔的。她试着去爱天主;她对她的尘世的爱情感到悔恨。感到悔恨的德·雷纳尔夫人由维里埃尔的一个年轻的耶稣会士指导她忏悔。这个耶稣会士相信,只要能够设法使德·拉莫尔先生的高贵的女儿放弃对一个木匠的儿子的疯狂爱情,就一定能够取悦于德·拉莫尔先生,他口授了一封信让他的女忏悔者照着写,在这封信里于连被描写成为一个除对金钱的酷爱以外没有别的爱好,而且企图靠了女人来发财致富的年轻人。德·拉莫尔先生一气之下,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女儿玛蒂尔德。玛蒂尔德让于连看。于连勃然大怒,他动身来到维里埃尔,正好是在做弥撒的时候,他走进教堂,看见了德·雷纳尔夫人,就近朝她开了两枪。 于连关在监狱里,德·雷纳尔夫人医治好了她的枪伤,希望能使她仍然爱着的人得到赦免,她到监狱里去看他,公开地跟他言归于好。在于连处死前的这些时刻的描写是Asinus asinum fricat.[5]。 有一件事将使读者感到惊奇。这部小说不是一部小说。小说里讲的一切确实于一八二六年在雷恩附近发生过。就是在这个城市里主人公在朝他的头一个情妇开了两枪后丧生,他曾经当过他头一个情妇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而且她曾经用一封信阻止他搞第二个情妇,一个非常有钱的姑娘。德·司〔汤达〕先生没有一点是虚构出来的。 他的书生动活泼,有声有色,十分有趣,十分动人。作者能以朴实的笔触描绘出温柔而天真的爱情。 他敢于描绘巴黎的爱情,在他之前还不曾有人尝试过。也不曾有人稍微细心地描绘过十九世纪最初三十年间压在法国人头上的历届政府给法国人带来的社会风气,有一天这部小说描绘的将成为古老时代,像瓦尔特·司各特的古老时代一样的古老时代。 D. 格吕福·帕珀拉[6]一八三二年十月十八日——十一月三日Questa non é altro che la rozza materia che vi da il Procuratore. Adesso che conoscete i fatti della lite, toca alla vostra eloquenza gentile di arringare i legitori dell' A〔ntologia〕e persuaderli che quest'opera è la più bella del mondo, e vola a prender posto nelle biblioteche accanto all' immortale Tom Jones. L'essentiale è che la chiacchera sia lunga. Soltanto modificate particolarmente certi passi arditelli anzicheno.[7][1]这篇论《红与黑》的文章,是司汤达寄给他的好友、佛罗伦萨的律师兼作家萨瓦格诺利的。萨瓦格诺利大概想在该地的文学刊物《文选》上发表一篇深入的论司汤达小说的文章,但《文选》很快就停止出版,因此,这篇文章没有用上。 [2]意大利文,“鼠疫传播者”。 [3]意大利文,“我要用法语暗示一下:请把事情想得正派一点”。 [4]拉丁文,“驴子磨蹭自己”。 [5]拉丁文,“驴子互相磨蹭”。 [6]这是司汤达的一个化名。 [7]意大利文,“这仅仅是检察官供给您的素材。既然您已经知道案件的事实,现在要靠您的雄辩的口才来向《文选》的读者发表宏论,说服他们相信这部作品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品,应该在图书馆里不朽的《汤姆·琼斯》的旁边占一席之地。主要的是废话太多。不过务必请您修改一下一些相当大胆的段落”。 附录二 安托万·贝尔德案件及死刑执行[1]诉 讼 案 件伊泽尔省重罪法院刑事庭(格勒诺布尔,私人信件)对一个神学院学生在教堂里犯下的谋杀案的起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